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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口罩的自述

2020-05-06钮歆仪

荷城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护士长疫区物资

钮歆仪

我是口罩,正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

“好了,从今天起,这就是N95口罩了。”

老板这么说,商标上也这么写。我低下头,一遍遍确认自己的材质,又望向隔壁生产线——那才是真正的N95啊。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说:“可我不是N95,怎么可以烙上和他们一样的名字?我并没有那么精细,我哪里配得上……”

话没说完,就被其它口罩叫住:“老板说咱们是,那就是,别多话!”

于是,我们的身体上烙下了N95标志。

老板笑了起来。他粗短的手指摩挲着刚刚喷上的标记,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阴下脸冲我指责道: “我生产你,你应该觉得荣幸,而不是在这儿跟我叫板!”

之后,我们就被分拣、打包、装箱。

不久,我们接到通知,被一个小姑娘订购。那是一个顶着“武汉加油”字体头像的小姑娘。

“您好,我买这批口罩是捐给疫区的,希望能帮到医生们,请一定保证质量嘎!”她反复咨询老板,最后才下定决心买下我们。

她是一个大学生,生活费不多。积攒下来的这些钱,是打算毕业旅游的。但疫情说来就来了,丝毫没有预兆。她的姐姐是当地医院的医生,已经报名奔赴武汉。她希望为国家出一份力,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旅游基金和全部奖学金作为支援,她希望捐赠的口罩能有一个发到姐姐的手里。

看着口罩高昂的价格和天价运费,姑娘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她心里充满凛然正气,也隐隐担心口罩能否平安送到武汉疫区,担心姐姐的安危,还担心身在老家并不知道她捐了那么多口罩的父母。

就这样,作为口罩的我们,被连夜打包送上了集装箱,送往武汉某医院的收货地。在黑暗拥挤的纸箱里,我们口罩挤来撞去,颠簸着加急赶路。

“我们要去哪?”我问。

“去疫区医院。”另一只口罩回答。

“那疫区的医生染了病也会死吗?”

“当然。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医生也是人,染了病也是病人。”

口罩沉默了。医生那样救死扶伤如天使般的人,竟然也躲不过疾病啊。

“你难过了?真没出息,你这样怎么当N95啊。”有一只口罩说。

“可我本来就不是N95啊,你们也不是。”

“老板说了,我们就是N95,你会不会变通啊?再说了,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医生不死吗?”

后来,车就停了下来。

“您好!我们是负责接收物资的,请配合检查。”我听见车箱外有人说话。

忙碌了一会,我们口罩就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带走了。

我忍不住又问同伴:“这儿不是医院啊,我们不是要被送到医生手里吗?”

“最终都能送到医生手里的,只是现在要过这个中转站。”

那就等吧。我这么想着。但没想到,我们口罩在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一等就是五天。

每天早上都有穿白大褂的人风尘仆仆地赶来领物资。口罩们说那些都是医生,刚从救死扶伤工作中抽出身来。

终于,装箱的我们被拆封了。当时我们都感到一阵失重的眩晕。是有医生来带我们去工作了。

我透过纸盒的缝隙,看见他胸前的挂牌。这是一位部门主治医生。他脸上透着疲惫,鬓角已微白,但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坚毅的力量,让我一时间瞧不出他的年纪,或许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又兴许是还不到而立的青年才俊吧。他转身问捂得严严实实的保安:“怎么只有这么点啊?”保安说:“医疗物资紧缺,全国各地都在支援武汉,明天还会有的。”

我们终于到了医院,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主任,这是假的N95!”一个发丝有些凌乱的年轻护士拆开包装, 把我拿起来仔细地看了好久后失声叫道。我觉得我身上那枚N95的烙印此时奇痒无比,好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我的筋骨。

“什么?快给我看看!”我被医生一把抢过去。

“真是假的……”他低声嘀咕着,把我放下了又拿起。我看见他眼里的焦急与无奈,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房间里的医生护士们都低低地垂下了头,鸦雀无声。

片刻,主任抬起头来郑重地说:“没事,克服一下,有一层防护就有一层保障,总比没有要强,我们撑到明天就有新的口罩了。”

我的生命历程很短。刚刚上阵,就意味着即将走向结束。

工作期间,戴着我奔忙的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护士长。护士长带着我在各个病房穿梭,像一把利剑,戳破了肺炎患者的恐惧,划开了病毒的包围。她不厌其烦地向患者讲着注意事项,让他们安心配合治疗,鼓励患者坚定必胜的信心。

这天傍晚,她给十多个病房的患者送完了餐,只剩最后一盒时,她重重地呼了口气。当护士长揭开我时,我看见她脸颊上勒出了一道道的印痕,鼻梁被擦破了皮,触目惊心。那一定又癢又痛吧,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伤害都转移到我的身上。护士长打开饭盒,她把第一口温热的米饭送入口中时,一行滚烫的泪流过她的颧骨,流到下巴……

大概两天,护士长才不舍地将我摘下来轻轻地扔进垃圾桶。我身上粘着不少细菌病毒,躺在黑暗的垃圾桶里,想着人们现在也还正在为口罩想尽一切办法。我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真真假假的口罩,他们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静静躺在医疗垃圾里,和身边那些真正的N95一样,光荣地完成了身为一只口罩的使命。

就在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N95的时候,新来的口罩怒斥我说:“护士长被感染了,都是你这只假口罩造的孽!”

天哪!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守护好护士长的健康……

我愧疚的眼泪流了下来。一连几天,我都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如年。我就说嘛,我不是真正的N95,老板偏说我是,这下闯了祸,该如何是好?

又过了几天,一只废弃的口罩带来喜讯:“因为发现早,救治及时,护士长已经痊愈,又重返工作岗位了。”

好人有好报。她是一名真正的勇士!幸亏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后来,真正的N95和一大批防护物资、药品,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医院。现在,医生们的防护和装备更安全了,患者的救治也更有保障了。

再后来,我们这些用过的口罩就被集中销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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