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作家”刘庆邦:书写煤矿四十年(下)
2020-05-06
刘庆邦曾自我评价说,他一是个“泪窝子浅”的人,情感脆弱,见不得人受苦。朋友徐迅记得一件事:有一天,刘庆邦在路上看到一头骡子,一时心疼起牲畜艰辛,竟上前跟骡子说了好一阵子话。
作家中,刘庆邦最喜欢沈从文,他说沈从文的小說饱含感情,跟自己的心性很相合。他认为,好小说就是要感情饱满,而且还得是“用思想整理过的感情,才是深刻的感情”。
他的《家长》看似写得十分悠闲,却又处处透着张力,日常生活表面下,藏着一股劲。小说写的是王国慧抚育儿子何新成的故事,前面却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详细写了王国慧的病和她与母亲、妯娌,还有村里的傻女人的相处,貌似是闲篇,却将王国慧能吃苦、内心十分要强的性子昭然于了纸上。小说的开篇还写了王国慧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因为母亲的阻拦,她只上到初中就辍学了。如果没有这些铺垫,那她后来不断地把自己身上的压力转嫁到自己后代的身上,最终酿成了悲剧的行为,就会让人觉得很难以理解。而被他这么一搞,就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合理和顺理成章了。
推着刘庆邦小说往前走的那股劲儿,按照作家王安忆在给学生上课时的说法,就是一种“逻辑动力”。“情节按逻辑动力向前推动。前一个逻辑推动后一个逻辑,一直把小说推向高潮。”不合逻辑的事儿,他是不会写的。他也很喜欢曹雪芹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他的小说里,人们的日常生活、情感方式、文化心理都是有逻辑可循的。王安忆还说过,如果说莫言是一个道家的,那刘庆邦就是一个儒家,前者的写作永远是把现实扭曲、变形,而后者的写作则是始终稳稳地在伦理的运行中开展。所以,刘庆邦才会被人说是“写得老实”。
生活里,刘庆邦给人的印象是认真、沉着、靠得住。徐迅是刘庆邦在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的同事,两人一起做过评奖工作,刘庆邦总是强调评奖的纪律,要大家注意保密。就连坐在一起玩牌,看出徐迅似在玩闹,也会轻言慢语地规劝道,“打牌要认真,打牌都不认真怎么行呢?”
除了“写得老实”,刘庆邦的小说还透着辛辣,他的很多小说都反思了国民的劣根性。在成为作家前,他当过19年的农民,又在矿上生活过9年,下过井、拉过煤,对底层民众的甘苦、欲望,对社会迅速转型时期剧烈的冲突都非常熟悉。这些积淀在他看来,都是生活赋予他的馈赠。
书写煤矿四十年
徐迅对刘庆邦的印象是很能喝酒,刘庆邦的酒量是在矿山锻炼出来的。矿下是男人的世界,矿工的生活,贫乏而又艰辛,谈论女人和喝酒是为数不多的消遣。在井下,刘庆邦经历过各种事故。一次,本不该他下矿井,工友有事找他换班,结果那天井下就发生了瓦斯爆炸,所幸人救了回来。他在煤矿工作期间遇到的最大一次事故是因煤层着火造成井下缺氧,结果有八十个人就那样活活地给闷死了。一台台棺材摆在矿务局,不敢通知家属,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段生活使刘庆邦对矿工产生了亲密的、生死与共的感情,一说写矿工,他脑子里立刻就会有很多形象活跃起来。许多中国作家都写过煤矿题的作品,或也有煤矿生活经验,耳熟能详的有周梅森、陈建功,还有谭谈,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刘庆邦这样,持续地书写煤矿。
20世纪80年代,刘庆邦创作了他关于煤矿的第一个长篇《断层》。当时正值改革文学热潮,《断层》中的人物和故事所展现的对现代化的热切追求,都带有明显的时代痕迹。那时,刘庆邦工作的煤矿杂志名字叫《他们特别能战斗》,后来杂志改名为了《中国煤炭报》。他当记者跑遍了全国的大小煤矿,提高了眼界,也拉开了距离,回望反思矿工的生活。
20世纪90年代初,刘庆邦在《中国煤炭报》副刊部做主任时,煤矿上诞生了一种残忍的作案手法,作案人把受害人拐骗到矿下杀害,再伪装成矿难事故,并以死难者家属的身份向矿上讹诈赔偿。被诱骗的对象,俗称“猪仔”。“杀猪仔”在全国各地的黑煤窑中,一度猖獗,几近“产业”。辽西发生“杀猪仔”大案时,刘庆邦所在的报纸去了两位记者,写了五千字的长篇通讯发在报纸上。刘庆邦觉得很震惊,后来就以此为素材写了中篇小说《神木》,小说写出来后,又被导演李杨看中,拍成了电影《盲井》,还获了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1996年,平顶山煤矿发生重大煤气爆炸事故,84名矿工遇难。刘庆邦背着一个小挎包就奔赴了现场,“矿工家属都很年轻,孩子都很小,他们一次次哭倒,昏了过去。一昏过去,就打吊针,然后醒过来再哭,再抢救,好多好多的细节都让人受不了。”回来后,他就写了一篇纪实文学《生命悲悯》,产生了很大影响,甚至一度成为了煤矿安全生产的教材,还有矿工给他送来了锦旗。
还有一次,有个矿工家属正在等被困在井下的父亲,得知刘庆邦是来采访的记者,就问他:“如果我爸真出不来了,我能不能顶替他参加工作?”刘庆邦感到这话里有很深的悲哀,却无法写进报道,于是,他就把这件事写成小说。2005年前后,国内矿难频发。小说《红煤》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成的,反思了欲望对人性的扭曲。
除了采访矿难事故,刘庆邦还经常会到一些非常落后的小煤窑去。因为在他看来,越是简陋的小煤窑,适合进入文学的东西越多。因为现代化程度越高,关于人的事儿就越少。听说河北孟县还有小煤窑用骡子拉煤,他对人和动物的关系很感兴趣,就跑去住了半个多后月,回来后就写了几个短篇。
刘庆邦还说,近年来,随着机械化采煤的普及,过去放炮、打眼、支护这些落后的开采手段都已成为了过去,煤矿事故也在逐年减少。他这个“老革命”也遇到了新问题,那就是如何书写新时代的煤炭题材?“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个亟需重新思考的问题。”
据《中国新闻周刊》古欣/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