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片产业,要让市场话事
2020-05-04邓敏
邓敏
集成电路产业是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战略性、基础性和先导性产业,地位十分重要。国家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支持和引导产业健康发展。据中国半导体行业协会统计,2019年,我国集成电路销售收入7562亿元,同比增长15.8%。中国已成为全球集成电路发展增速最快的地区之一。
但近年来,媒体屡屡爆出芯片项目烂尾事件。据统计,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分布于江苏、四川、湖北、贵州、陕西等5省的6个百亿级半导体大项目先后停摆。
芯片项目烂尾报道引发关注,国家发改委新闻发言人孟玮在10月20日举行的例行发布会上回应,针对当前行业出现的乱象,下一步将重点做好四方面工作,“规范发展秩序”。
对此,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台资企业研究中心主任李保明表示,“目前我国的芯片产业在低端制造方面有成熟的技术,也有相当大的产能。目前需要发展的重点应该是高端芯片部分,政府要引导企业从低端领域向高端领域投资与发展。在此过程中,需要对产业国内外发展情况、技术情况、未来发展规律有大的调研与分析。”
风口之下,大浪淘沙
记者:近十年来我国集成电路企业逐年攀升,尤其近两年呈爆发式的增长。据统计,2019年,我国新增集成电路相关企业超过5.3万家,增速达33.01%。请问你如何看待芯片產业近年来的大热?
李保明:整体而言,这是我们国家整个产业体系升级的问题。我们过去主要是比较低端的产业,电子信息产业主要是做低端制造。想要往高端发展的话,集成电路产业可以说是电子信息产业最高端的部分,所以过去几年有许多补短板的政策措施来激励相关产业的发展。
近两年来,中美贸易摩擦和美国对中国的技术限制,包括对华为、中兴通讯的制裁,坚定了我们发展集成电路产业的决心。
从大的方面而言,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双循环”,我们要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所以我们要实现产业自主,尤其这次中美贸易摩擦之后,我们大国的经济发展,首先要产业自主,要做高端制造,补足短板缺失的地方,突破“卡脖子”困境。
记者:近期屡屡爆出芯片项目烂尾事件,据统计,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6个百亿级半导体大项目先后停摆,你如何看待芯片产业项目烂尾?
李保明: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要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在促进产业发展的时候,我们要明白这毕竟是一个经济问题。要让市场起决定性作用,企业要投资什么项目,生产什么产品,是根据市场作出的判断。
政府在过程中不要越位,也不要缺位。一方面不要越位,政府在产业发展中,不要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不要缺位,要引导与服务产业发展。
第一是技术研发与技术服务。芯片产业是高技术密集型产业,我们面临的技术瓶颈也比较多,这时候可以用政府的力量,进行技术研发和技术服务。
第二是人才培养。芯片产业需要大量高端领军人才与技术人才,政府可以协调高等院校以及专业技术院校,培养更多的相关人才。
第三是技术合作与技术引进。我们面临了很多技术的“卡脖子”,技术缺项很多,企业很难做到,政府仍需要加强与先进国家进行技术合作和技术引进。
产业政策引导发展
记者:针对芯片产业烂尾现象,发改委近期作出回应,重点工作之一是加强规划布局规范发展秩序。你认为应该如何引导和规范?
李保明:目前我国的芯片产业在低端制造方面有成熟的技术,也有相当大的产能。目前需要发展的重点应该是高端芯片部分,政府要引导企业从低端领域向高端领域投资与发展。
政府可以采取财政金融和土地资源等手段进行引导,但注意仅仅是引导,不要起决定性作用,这个度很难把握。对于地方政府而言,要了解企业投资是冲着政府资源而来,有的未必真想在这个领域有所作为。
对于有技术专家与研究机构聚集,有产业基础、产业聚集的地区可以重点布局。对于不具备这些基础的,可以放一放,或政府进行干预,不要一窝蜂发展。
记者:发改委回应中提到的国务院于2020年8月4日印发的《新时期促进集成电路产业和软件产业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政策》,将给集成电路产业提供怎样助力?
李保明:《若干政策》中涉及了财政政策、金融政策、进出口管理及人才政策等方面,这是近年来针对集成电路和软件产业支持和优惠力度非常大的政策。具体来讲有以下几点:
第一,对在产的生产企业根据年限和生产产品的等级,给予不同的税收减免,这样降低企业成本,有利于企业加强研发,推动集成电路企业的产品升级。
在促进产业发展的时候,我们要明白这毕竟是一个经济问题。要让市场起决定性作用,企业要投资什么项目,生产什么产品,是根据市场作出的判断。
第二,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科技部项目及其他基金重点支持推动高端芯片、装备和相关的工艺及材料的研发,有力推动这些领域科研攻关,突破卡脖子技术瓶颈。
第三,鼓励高校扩大相关专业培养规模,尤其是鼓励高校与集成电路企业合作,针对性地培养专业和应用型的专门人才,能有效弥补目前的人才短板。
第四,投融资政策里明确说要做好规划,这对于我们芯片企业的良好发展,避免低水平的重复建设有重要意义。
记者:集成电路产业是资金密集型的产业,动辄百亿、千亿级投资项目。政府应该建立怎样的防范机制来降低投资风险?
李保明:目前存在盲目的狂热投资,而芯片产业的发展规律究竟是什么,国家有关部门、地方政府、参与投资的企业可能了解不够透彻,或不同层级政府及人员的理解不同。因此需要对产业国内外发展情况、技术情况、未来发展规律有大的调研与分析,然后对相关干部从上到下进行培训。
要降低公共资源的浪费,就要加强对地方政府的投资约束。这次发改委回应按照“谁支持、谁负责”原则,对造成重大损失或引发重大风险的,予以通报问责。这个原则就是让政府有足够责任,在防范风险与发展之间做一个权衡,也会抵御部分投资冲动。
记者:政府对集成电路产业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但是另一方面也出现了骗保骗补现象。如何避免此类现象发生,确保国家扶持资源流入到真正有实力、有技术、有规划的芯片企业中去?
李保明:据我了解,无论是台湾还是大陆的产业发展中都存在这样的问题,都出现过企业骗保骗补的现象,要完全解决是很困难的。
首先直接补贴企业的原因,在于弥补市场失灵。如果没有补贴,企业不愿意做或做不成。既然政府给了补贴,那么我们希望企业要做成才可以。因此我们要有比较好的考核机制,要有过程监督与结果考核。
一方面要对主导补贴的部门官员进行考核;另一方面对拿到补贴的企业进行全过程监督,并对结果进行考核。我觉得可以通过加强管理的方式,避免骗补骗保现象的出现。
借鉴成功经验,徐徐图之
记者:在芯片代工领域,能排进全球十强的中国台湾企业就有四家之多,预计台湾的半导体产业规模和产值将超越韩国成为全球第二,仅次于美国。台湾的半导体发展能给大陆提供哪些借鉴与启示?
李保明:台湾的芯片发展有个过程的,不是短期内发展起来的,面临的环境也和我们现在面临的环境是不一样的。台湾张忠谋最初发展芯片,其技术是来自美国。台湾地区因一些历史关系,在获取美国的技术与产业转移方面没有太多障碍,所以从这方面而言没有可比性。
但是台湾发展芯片产业,包括芯片周围相关的产业发展,我觉得有些是可以借鉴的。
台湾有“工业技术研究院”,它将研究与市场相结合,根据市场需求与产业发展的趋势决定研发技术,产业的发展反过来支持这项技术的研发,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举措。
大陆一些地方也建了一些技术研究院,或成立了类似研究机构,但我们学得不像。关键在于是不是能做到研发与市场需求相结合,研究方向是不是根据市场需要进行,产业发展之后,是不是又能回过来支持项目的研发,这是很重要的。
台湾的工业技术研究院在其芯片发展过程中间起到很大的作用。工业技术研究院与产业有很好的联系,研发费用部分来自台湾官方资金支持,另一部分来自产业界的支持。据了解,有关部门给的钱占到三分之一,三分之二的钱是来自产业界。工业技术研究院的研究方向由有关部门引导和产业需求共同决定,这三分之一的官方资金支持重点研究方向。产业投资有明确的要求,要解决什么问题,就把钱投进来,研究出来的技术作为工业技术研究院和企业之间共有的技术。这部分技术又回到产业中去,设立公司进行生产,产生收益。收益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企业所有,另一部分返还给工业技术研究院,作为进一步发展资金。
台湾有“新竹科学园区”,这也是一个重要的产业发展手段。新竹科学园区实际上相当于我们的孵化器,类于我们许多科技园区。但它不光提供一个经营场所,不是房地产开发,还需要提供技术咨询、政策咨询、法律服务与市场的服务,这就降低了新创企业的风险与成本,对新兴产业的发展是非常有利的。
台湾有关部门的开发基金,它在过去起到引导民间投资的作用。开发基金是一个引导资金,并不决定民间投资方向,而是引导民间投资方向。开发基金作为一部分投资投入到产业里,但要求回报。
记者:那么,具体来说,台湾的经验做法,对我们而言有哪些启示?
李保明:第一点,芯片的研究和研发,应该形成市场需求和产业发展相结合的机制。如何结合可以参照台湾工业技术研究院的经验,组建类似的机构和建立类似的机制,根据产业发展的方向决定研发的方向,产业发展的成果回馈和支持研发。
第二点,新创项目要建立相对集中高效的园区,对此可参照台湾的新竹科学园区。园区要与我们现在的许多经济技术开发区有所区别,或在我们现有的基础上,赋予更多更高的功能,除了经营场所的建设,还要有技术咨询、法律服务、政策指导。芯片产业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我们甚至可以在园区建设标准化的厂房,这样可以降低企业经营的成本与风险。
第三点,我们的许多政府财政补贴应该改为产业引导基金,投资入股。引导基金在促进企业投资的过程中起到一个引导的作用,并且要求回报,不是没有责任的。这样我们要对引导基金的绩效进行考评,对于主导引导基金的部门和官员,要有责任的考评,我觉得可以从项目的成功率进行考核。
以上总结而言,一是要将研究与产业相结合,二是要创造一个好的产业发展环境。
记者:把研发和产业结合起来,这个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做起来并不容易,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把研发跟产业紧密结合呢?
李保明:这需要我们政府来引导和筹划,鼓励企业和研究院、技术人员进行结合。
首先科研管理体制应该有相关的讨论与改变。我们现在研究人员的职称和待遇大部分取决于发了多少论文、申请了多少专利,过程中不会考虑专利的效益,是否能应用到实际中。所以科研人员的管理体制方面应该要有所改变,是否要以发表论文以申请专利的数目作为主要的考核目标,到底如何评估科研人员的价值。
对企业而言,企业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如果建立了有效的机制,我想企业是愿意投入到技术研发,因为研发的技术是实用的,适合市场,企业才能从中获利。
除了技术人员的管理体制之外,政府也要示范推广,让企业知道这样一种方式对企业是有利的。
记者:台积电能成为世界级的芯片制造商,有怎样的成功之道,对于我们发展集成电路企业有何借鉴?
李保明:台积电主要是代工企业,即别人设计它来制造。实际上台积电的投资发展也经历了很多曲折。以前电脑企业自己生产芯片,台积电想要把分散的生产拿过来进行专业化生产,这是一种新的模式,需要很大的投入。
当时而言需要很大的胆量,台积电有如今的发展,跟企业家本身的胆量与事业心也是有关系的。
再就是创始人对行业的熟悉。台湾电子信息产业的早期大人物原来都是在美国发展多年,因此他们对技术和行业都非常了解。对产业的熟悉与创始人的胆识,让他们的游说得到了台湾官方的支持。
对于台积电而言,它的研发投入是非常大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另外它与大的电子信息产业发展巨头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包括英特尔等,这对于代工企业而言十分占优势。
记者:当前国际贸易保护主义抬头,摩擦不断,我国集成电路发展也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挑战。但芯片生产也是个很慢的过程,一方面是要求速度,一方面要做到高质量,你觉得应该怎样正确看待这个问题?
李保明:整体而言,我们以前是学习别人,学得比较快,也学得还比较成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对整个经济帮助也很大。
芯片产业先进的技术是在美国和欧洲国家。现在别人不让我们学习了,美国对中国进行技术管制,和欧洲国家联合起来,不把技术转移给中国,我们应该认识到现在学习面临的困难。
所以我们要自主研发,或者要争取合作引进。目前我们所处的背景和过去不一样,我们要调整看法,清醒认识面临的困境,这是比较重要的。
任何投入都有风险,我们要在投入和风险之间进行权衡,要学习了解这个产业发展的规律。我觉得不要一下子期望太高、目标太高,要知道,欲速则不达。
(摘编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