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里说壮欢
2020-05-03廖超栋
去年“三月三”的锣鼓喧天,歌声似海,还历历在目。我喜欢的那一串串山歌,一场场粗犷的舞蹈,仍然飘荡在心底。那个着装如艳阳天一般的女子啊,一句又一句的壮欢,声声打通我的任督二脉。她的歌声涨过了大河,何止十万八千箩呢?从去年开始,我一直期盼着与这个节庆再相遇。我的歌声和心灵深处,已与它有了秘而不宣的感应。
而今年的春仿佛来得有些晚,三月初了,我还觉得有一丝阴冷。这可能是心的感受,或是庚子年遗留下春的底色,幸好是阴寒中点缀出一抹红。这让人不再猜测春天的脚步,即使戴上口罩,我们也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它。奶奶在壮欢里唱过,人有双臂,就要去拥抱爱。新型冠状病毒泛尘飞扬,疫情还没结束。今年“三月三”不放假,我期望了整年的节庆,就如此逃离我的目光。练习了一年的壮欢,潜藏在我的心底,节日的庆典摇曳成心里的鼓点,为疫情默默祷告。
“我不怕,因为有你在!”万家灯火,总有人为了美好负重前行。多少人还在一线抗疫,在一线为生命站岗,守候春天的路口,努力逼迫病毒停下阴沉的脚步。自从武汉封城以来,许多壮家儿女为抗击疫情而奋勇前行,广西八批次近千名医务人员驰援湖北,支前物资源源不断,网红“螺蛳粉”牵手“热干面”;广西对口支援十堰,“桂”人相助,共克“十”艰;朴实的柳江菜农朱平生捐赠给武汉二万五千斤西芹,类似这样的爱心人士或企业还很多。危难之中的真情如春风拂晓,见证灵魂的底色。
“三月三”,就在蹒跚而执着中到来,壮乡林茂山高,崇尚自然,就连歌声也是那么质朴。我尤其喜欢壮欢的简朴和厚实,歌声里有充实的生活、太阳的光芒和心中的春天。“切断传染源,防控做周全;万众防疫病,迎接艳阳天。”面对这次疫情,我们一样可以用歌声来击退它。壮欢,就是“三月三”里最耀眼而平实的歌声,在无声无息中的欢乐中,迎接春的回归。
壮欢不必有太多技法,只要把自然、人生、希望真切地表达出来,用最本质的音色表达爱,表达欢乐和苦难,足矣。《诗经》是民歌的殿堂,诗三百采撷了中华民族最美的民歌,加上韵律、句式和旋律,犹如泉涌,数千年不息,涓涓溪流灌溉着中国艺术之林,护佑着华夏民族的梦想。而壮欢,摇曳在森林之边,似一朵朵不起眼的小野花,漫山遍野,展露自己的芳香。它出身平凡,朴实无华。歌声是生活结出的果实,啃上一口,可谓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壮欢因用壮语歌唱而得名,广泛流行于壮族聚居地区。壮欢是“柳州四绝”之一,柳州四绝即壮歌、苗节、瑶舞、侗楼,素有“广西民歌看柳州,柳州民歌听壮欢”之称。在老家,歌声就是谈话、诉说和发泄,像山头野鸟,叽叽喳喳,整天都不会觉得疲倦。它是嬉笑怒骂的海洋,可风平浪静,亦可波浪滔天。它卷起千堆雪,引发万重浪,把时间、爱恨情仇和诸多烦恼抛弃在脑后,唯有留下缠绵悱恻的歌声。歌声可以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山奇洞异,或像老屋后的青山,倒映在壮族人生产生活的一朝一夕中,万古长青。
壮欢历史久远,青山不倒,山歌不落,壮乡“无处不飞歌”。我们无法真正去把握它的源头,或许是“柳江人”走出蒙昧时代的呼喊。五万年前,“柳江人”就在桂中大地繁衍生息,作为现代智人,留下许多“聪明”的遗迹。许多学者认为,“柳江人”极有可能是土著居民,或是壮族人的先祖。或是从他们有节律的呼唤中产生了智慧,或是劳作时亲切地呐喊,或是恋爱时憧憬的私语,在数不清的日落而息中,孕育出了山歌的种子,变成了现代壮欢。因此,壮欢汇集质朴、淳厚的元素,深沉地扎根在这一片大山里,长成了山的模樣。壮欢贴近自然的曲调,变化不多的唱法,歌词信手拈来,妙趣横生,充满了烟火味道。
在历史古籍中有着不少关于壮欢的记录。汉代刘向《说苑》载《越人歌》就有壮欢雏形;南朝梁代记载宾阳一带“乡落唱和成风”;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记载壮族“男子盛装……聚会作歌”;周去非《岭外代答》写壮人“迭相歌和,含情凄婉……皆临机自撰,不肯蹈袭,其间乃有绝佳者”;清代大学者李调元辑解的《粤风》有两卷记载壮欢的演绎。我这才知道,壮欢这一枝小野花,也曾入史学家、学者的法眼。如果经过文人采集加工,难说壮欢不会登上大雅之堂。像许多民间文学一样,群众基石不断夯实后,就会慢慢向正统文学靠拢。山野间潺潺溪流,始终向着大海出发,殊途同归,只是路程远近、风光各异而已。
当年中原文明随着战乱、流放、贬官而缓慢传播到八桂大地,逐步占领文艺领域,引领少数民族文艺发展,渐渐同化了生活生产甚至是表达方式。而是壮欢的顽强生命力,坚韧地在本民族中流传。想当年,柳宗元初来乍到,听到壮语侗音,像鸡鸭对话,全然不懂,引发愁思如海天一般弥漫,秋来处处割愁肠。其实非常感激柳刺史种柳于柳江边,他种的是文化。从其伊始,建孔庙、兴讲学,把中原先进文化以滴水穿石的韧劲推广开来,桂中腹地开始浸染丝丝文采,壮族儿女的文章在八桂大地上漫延开来。可惜柳刺史没有听懂壮欢,不能汲取其精华,或记录在其文艺作品中,想来也是一种遗憾。具有本民族的特色文化,才是人类浩瀚文化中不同民族对天地、对山川、对人、对神致以最真诚的表达。壮欢用一种近乎纯洁的形式来歌唱,原汁原味、原生态地存在着,充满活力和野性,充满单纯和赤诚,饱含着汗水、泪水和欢乐。
或许壮欢也是深受律诗影响,汲取其简约方式,运用壮语声韵调的特点,形成独特的平仄、押韵、言数与行数等格律,具有浓厚的壮族风味。歌词韵脚别致,其独特之处在于中间字押韵,为“腰脚韵体”。即一、三句的脚韵对二、四句的腰韵。壮欢变化主要有嵌句欢、勒脚欢、长短句欢等,其基本形式是“四句欢”,每段歌为五言四句,后也多有演变。擅用赋比兴手法,拟人化、生活化的气息极为浓郁,在自然与生活之间维系着古老而简朴的沟通方式,以其平常形式来感染和点缀生活,是壮族儿女流淌在口头上土生土长的文学。尽管曲调如此平凡,却演绎了壮族人生产生活的千姿百态。
踏着壮欢的曲调,我来到白莲洞口。往日的熙熙攘攘,因疫情变得冷清许多。在20世纪血雨腥风的三四十年代,侵略者的枪炮打开了我们的国门,也打到了“柳江人”赖以生存的流域,龙城生灵涂炭。那一幕幕难以忘却、无法忘却的屈辱,如尖刀刻画在山河之上。那时候的壮欢,是极其沉郁悲愤的,发出了“抗日救亡”的怒吼。多少壮族儿女投身革命,奋勇当先,舍生取义,血染柳江邕江。
打碎旧世界,重建新家园,这是我们壮欢极具创造力的时代。从一百多年前的沉浮,到我们站起来富起来,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时代的虔诚,在我们的壮欢声中,声声唱起。“建设壮美广西,共圆复兴梦想”,“绿色发展、生态发展”,成为八桂大地上最响亮的歌声。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奋勇前行,不论对东盟经济,还是内生发展,各族儿女始终紧握双手,坚韧前行。在偏远的山区,精准扶贫的歌声唱到了每一片山山水水,乡村的风貌、人们的风貌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明亮。扶贫攻坚路上的每一个同志,在十八弯的山路上,日复一日播种下他们的心愿和致富的种子,小康就在我们前进的路上,召唤着我们。
庚子年春节,打破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歌声。原先我们还想组织几场大型的春节壮欢比赛,然而面对疫情,我们全部取消了歌会。在冰冷刺骨的风雨中,无数医护人员和志愿者日夜奋战,风雨无阻,与病毒搏杀。有他们在,顿时觉得心安许多。他们用生命、用热血迎接春的到来。我想,他们眼中的春天是沉稳而坚毅的。我们一批批“志愿红”守在村屯社区,把联控防疫责任扛在肩上。每天在监测点劝告引导、测量体温、排查消毒、入户登记,管控人员流入流出,发现情况立即报告处置。这个戴着口罩的春天,每一个“志愿红”都是守候者、迎接者。这个春天的入口,注定有温暖的、安康的红色。
三山除魔咒,四海斩疫根;
艳阳高照处,清风满乾坤。
虽然壮欢的歌声只能宅在家中,自娱自乐,但我丝毫不感到难过,铭心刻骨也是一种牵挂,牵挂在最前线的“逆行者”,“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此刻,我才深刻意识到命运共同体的真正内涵。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场灾难谁也不能置之度外。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是一分子,任何缺失都是损失。
春光复苏,雾霾即将散尽,我独自走在阳光中,在坊间探寻壮欢的历史和本源,又重上鱼峰山。刘三姐羽化成仙处依然接受后人的顶礼膜拜,饱含了世间对美好生活和美丽女子的一切想象。这里的壮欢时起时伏,柳江有多长,歌声就有多长。
作者简介:廖超栋,壮族,广西柳州市签约作家。作品散見于《广西文学》《广西日报》《三月三》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