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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女人(外一篇)

2020-05-01徐春林

青年作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剃头村子师傅

徐春林

那年寒假,村子里来了两个女人,是风把她们刮来的,来的时候站在我家牛棚的边角处,牛棚上掉着的茅草挡住了她们的脸,风一吹,露出几颗洁白的牙。她们是从广东来的,家里闹饥荒,逃到这里,想在村里谋点事做。

“自己都不得温饱。”父亲说,“种地,担水,喂牛,这些事情能干吗?干活没有工钱。”父亲看着她那文弱的身体,本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以。”其中一女人冷静地回答。我躲在门缝里朝外偷窥,隐约看见两张扁扁的脸在门的缝隙里来回跳跃。一张皮肤黝黑,一张白里透红。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个女人口里说出来的。在我的心里,倒是希望父亲把那个长得白白的女人留下来。她扎着马尾辫,眼睛水灵灵的,特别大。村子里找不着这么白这么好看的女人,我特别喜欢。

从那天起,我开始荡漾着春心,有了各种奇幻的想象。我下身那细小的东西,隐约间会自动膨胀起来。

让我失望的是,留下来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女人。那个皮肤白的女人,后来不知去向。皮肤黝黑的女人留下来后,没有种地,也没有担水、喂牛。村里的事情,她一样都不会干。我想她在村里呆不了多久。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时,她蹲在地上做竹垫。她是个篾匠?我感觉很惊讶。她的手特别敏锐,娴熟得像天上飞的燕子,在竹丝间轻快地来回穿梭。在她没来村子里之前,村里从没有过女篾匠。在人们的眼里,做篾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干不了这种事。事实上,她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篾匠,为人和蔼,能做各式各样的用具。比如床垫和枕头,做得特别精致。村里很多人省吃俭用,来请她做篾具。她做的篾具,比村姑绣的花鞋还精致。那段时间,她寄居在我家,早出晚归。晚上回来时,我已经睡下了。我听见她倒水沐浴的声音,有一股扑鼻的香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我感觉全身瘫软无力,夜晚睡着后,努力在梦里想看清她的身体。

唯有一次,她是午饭后跑回来的。回来时头发凌乱,脸上还挂着泪痕。进门就抱着我母亲的脖子,哭得像个孩子。母亲见情况不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没有回答,从她那黯淡的眼神里,母亲猜测到一些端倪。

“你不想去,就不要去了。”母亲带着愧意地说。我家的条件的确不太好,如果她再留下来,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

她在我家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无论去东家还是西家,晚上都会回到我家来住宿。她来的时候身子有点胖,脸有些圆。现在瘦了很多,脸也变尖了。她笑着问我,是来的时候好看,还是现在好看。我说,都一样啦!那可不一样,现在更好看了。哪有女人不喜欢漂亮的,她笑着说。

她去的这家,离我家较远,人家说要做两张凉席、四个绣花的枕头,估计至少也得一个把月。

本来就该帮哪家干活,落脚哪家。她偏偏喜欢我家。当然她喜欢的不是我,而且我母亲和蔼的态度。

这户人家有两个大龄的未婚男人。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母亲的确是有点担心,她也纠结了好久。一个少女和两个男人相处,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那都是两个老实的孩子。”父亲说。父亲的话,打消了母亲的担忧。可她还是有些许放心不下,叮嘱女人,晚上睡觉前一定拴好门。

现在呢?母亲意识到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她的心里就像刀绞般作痛。

我不知道母亲后来还和她说过什么?没一会儿,她就擦干了眼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母亲把挂在坑上的黑锅取下来,端出壁橱里的剩饭剩菜倒在锅里,又从鸡窝的鸡屁股下摸了个热腾腾的鸡蛋来,先把蛋壳上沾的鸡屎剥掉,在锅边缘敲裂蛋壳,把蛋搅和在饭里一起炒热。女人是中午回来的,母亲知道她还没有吃饭。

女人还是决定回去。我越来越不放心,她回去的时候,我就像个贼跟在她的屁股后,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镰刀。我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减小女人的危险。我的这种做法是不是多余的呢?

就这样照看了几个月,我越来越担心,也不知道到底担心什么。我给自己选择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就这么远远地守着。那些日子,我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也听不见她喊我的声音。

我回到家时,听见父亲在呵斥。他的声音很大,老远就听得见。我不害怕他的声音,但不敢见他的脸,发火时像是头猛兽,吓得两腿发麻。所以我尽量躲避着父亲,尽量让他感知我的不存在。

家里的前门紧闭,后门开着,我知道那是母亲给我开的门,可我不敢回家。我愿意把自己变成一只鼹鼠,隐伏于黑夜。

女人成天恍惚在我的梦里。我竟然看见东家的两个男人,把她拖到沙地沟边,让她脱下裤子。我远远地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亲嘴、抚摸,然后用这种方式也教会了另一个男人。

这是村庄里真实的生活吗?一场紧接一场的梦,把我的生活搅得浑浊。我发现梦里的我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我梦见我和女人一起撒小米给鸟吃,它们不怕,她咕咕地学着鸟们叫,这些小东西以为在和它们打招呼呢?我也梦见我飞舞着镰刀赶走了那两个男人,当着很多人的面剥光了女人的衣服,亲她的嘴、抚摸。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奇怪的是,女人的肚子始终没有大起来。天上的云特别安静,停留在屋顶的上空被阳光照着更白。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除了繁忙的劳作外,就是闲暇之余聊聊天。聊的也都是一些重复话题,一般是一个话题要讲个把月。村里很少有新鲜的事情,有时候牛吃了庄稼,一个这样的事情能扯好几个月。

可是这些事情又关我什么事呢?那段时间,我除了对女人感兴趣外,对别的事务都没有兴趣。

我精心做着这件事情,她似乎觉察到我所做的事情,我越是用劲,她就越是偏离我的视线。我怀疑她是生病了,我仰头大哭,天空有一群雁鸣叫着朝南飞去,我放眼一望,远远近近的树叶都黄了。

后来她没有再来过我家。那户人家穷得发醋,饭不得温饱。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幻想着她穿着透亮的粉红小褂,举着乳房站在我面前,问我想不想要。“不行。我只有十三岁哩。”我说着梦话。我还想再睡一会儿,感觉谁在使唤着我。我有些分不清楚之前的记忆了,到底是睡着还是醒来呢?

从那之后,我开始编织着自己的世界,沉醉在梦里。时常会听见一些争吵声,“谁他娘的没种?我可告诉你,早晚会离你远去,搬到外头去住。”

“咳,你甭将我军,要去趁早,没了臭鸡蛋,我还不做糕了?”

当然不会光讲这些,絮叨到一定程度,就听见哼歌的声音,我奶奶会哼几句。对村里发生的事情,她是没兴趣关注的。孩子们呢?还是怎么乐呵就怎么乐呵,就跟没听见一样,根本不会去搭理。

“说咱穷,咱就穷,一条扁担两根绳,没有肉吃没有油,穷窟窿里有妖精,妖精光喝西北风,没有被就睡长板凳。”

母亲说,穷也是你的女人。当年可是你跑到我家来的,要我帮你做媒,现在没饭吃了就赶人家走。你缺德不缺德。我母亲说得意气风发的时候,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笑着。

其实,村里很少有孩子去读书。山路太远,家里也没有钱。到学校又整天关在教室里读啊背啊,不如跑到河边捉小鱼小虾。或者爬到山上摘野果,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父亲对我管教极严,放学回家还是逼着我读写,我没有多大的理想,只对女人感兴趣。当然不是对村里的其他女人感兴趣,我只喜欢这个山外来的女人。她就像是一块磁铁般吸引着,我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梦里我就像风,随意走动的风。我发现风也是有情绪的,遇到不如意醒来时,就像是生过一场大病。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醒来。我愿意就这么年长日久地睡,昏天暗地地睡,把所有的事情都在漫长的梦里完成。

我真正醒来的时候,已是春天,嘴角挂着还未流尽的口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屋檐下吊着长长的冰条。

女人失踪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村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头几天来村里的一个陌生男人,淹死在女人家的鱼塘里。法医解剖后,说这是一起谋杀。宁静的村子一夜间沸腾起来,村民都在传说着各种版本的故事。有人说,这是女人的阴谋,那个男人是她的前夫,结婚后还没有离婚。也有人说,那人的死和女人没有关联。

从那之后,我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再也听不见村庄的正经话。各种声音就像环绕的烟雾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炊烟冒犯不了天庭,女人就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不会杀人的。那些朝着天开放的烟囱,从不曾熏黑过天庭的门楣。连续好些年,我夜夜在梦里刨地。那是块永远都刨不完的地,看不见边沿,眼睛也睁不开,四周都是刺眼的光,到处是一片白色。

我还希望女人能够回来。回来干嘛呢?“回来你又不能娶她做老婆。”我像是和她在梦里说妥了。走就走了,无论走到哪都是自由的。我这样想着时,内心又好受了些。

案情的结果我没有打听,也不想打听。即便是打听,也没有人会告诉我。孩子有孩子的事情,这些事情好像跟孩子无关。

传统文化决定了村民对自己的道德要求,那时的村子不像是今天这样过于宽泛。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要求,那是一种素养、学识和学问,当然这其中不缺乏风骨、气节和人格。我是多么希望村庄多出些绅士来,多些老先生,他们可能更多专注自己的学问,不会讨论一些不明不白的问题。

快乐的寒假转眼就过去了,不管孩子有没有玩过瘾,开学的日子一到,就得乖乖地收拾好书包,朝学校奔去。

我坐在教室里精神恍惚着,听不进课,一直思考着一些奇怪的问题。有时候趴在桌子上猛睡,无论老师怎么叫就是不醒。因此,老师三令五申,上课睡觉的就回家睡去,呼噜声影响到了其他的同学。

许多年后,我思考过,她在我的生命里很近很近。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们之间能否冲破年龄和身体的障碍。她的失踪无暇顾及那个少年,让我第一次尝到了无望之爱的痛苦。

我又听见了那群女人说话的声音,她们在村子的老槐树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着一个不可思议的话题。这是我最后听见她们的声音。我站在树的西面,刺骨的凉风从脚底掠过。

这时我十分肯定,女人真的被风刮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

剃头师傅

开始天黑了。剃头师傅朝着模模糊糊的村北走去。

他一个人夜行在村庄里,不时和星星说说话,又和月亮说说话。走几步天就更黑了,他想借点月光,或者借点星光。

每次出门他都不会带灯,一声不吭地行走在夜间的村子里。那些杂草和铃铛刺在他的脚下来回地缠着,想把他挽留下来。他熟悉村子里的路,走到哪里心里都有数。村子里没有豺狼虎豹,实在寂寞他就会变着调子唱歌,听见声音四围的狗就会汪汪地叫。

他是个老调的剃头师傅,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光鲜景象。头发蓬松,胡子粗糙,好像永远也不会打理自己。他不会剃头。可他是村子里唯一的剃头师傅,他的手艺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其实他父亲也没有拜过师,也讨厌这门枯燥的行当,情愿干点别的事情。他的手艺学得不精,剃头也不尽如人意。他想甩掉,可怎么也甩不掉。他说,这就是命。

他正犹豫着,是否可以带个学徒,把这门手艺传给其他人,那就自由了。

剃头不是一门难学的技术,问题是村里没有感兴趣的人。大多数孩子都愿意去学做篾做木,甚至贩牛,就是不愿意学剃头,这让他很悲伤。其他的手艺更好混饭,也能多搞几个钱,光靠剃头难以养家糊口。他真的有点担忧了,说不定哪天村里就没有了剃头师傅。

我们村子不大,山高路陡。站在稍高点的地方喊叫,声音全村都能听见。真正走起路来,那得费半天工夫。

剃头师傅住在我家对面的半山腰上。用劲喊他的名字,就会出来回应。他知道又要剃头了,就准备着箱子出门。他来之前是不打招呼的,就像是风一样来得及时。奇怪的是,每次他来的时候都是黄昏过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摸着黑夜来的。

那时村子里没有电灯,只好在煤油灯下,把头搬来搬去。

“这鬼天气,恐怕年前没有好天了。”外面刮着冰冷的风。他一边朝椅靠上挂着的刮刀布上,用力来回地刮着刀,一边微笑着和我父亲说着话。他说话很有趣味,总是表现出津津乐道的样子。有时也会聊得肌肉僵硬,像是个孩子在思考问题。

父亲坐在旁边的长凳上抽着旱烟,窗户被报纸糊得密不透风,弄得满屋子烟雾。

“你也不早点来。”父亲一边磕烟屎一边说。

“咳咳。”他呛得连咳几声,看了一眼父亲说,“这算早的啰!”

狗围在他的脚下一圈一圈地转。

剪完了一个。“歇歇,反正晚了,来一口。”父亲终于把叼在嘴里的烟枪取下来,拎起衣角擦了擦枪嘴,装上一筒烟递给剃头师傅。

“下回尽量早点来喽。”剃头师傅接过烟枪,烟兜里咕噜咕噜地响起来。

父亲知道,剃头师傅每次出门都要跑几户人家。村子不大,从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到南边。一来一回就得一天的路程,到我家时天就黑得看不见了。

冬天的日子短,换成是夏天,还可以多剃几个头。

后来我知道,剃头师傅选择夜晚来还有一个原因。

白天是见不着我父亲的,父亲在村外的学校教书,放学回到家时,已是黄昏过后。

父亲的烟瘾大,自己栽种了几亩烟。剃头师傅喜欢他碾的烟,每次来父亲都让他抽几口。久而久之,他也就和父亲成了好朋友。

可他也害怕父亲揭他的痛,“孩子还是要有一个的,老了怎么办呢?”父亲见着他就唠叨他孩子的事情。本来还高兴地说笑着,顿时脸上不见了光。父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剃头师傅有过孩子,他婆娘生了两个。一个是七岁时高烧死的,另一个是九岁时掉河里淹死的。有两次削骨之痛,他哪还敢再要孩子。自两个孩子走后,他婆娘就变成了一个人,成天在村里恍惚,找不着回家的路。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村子里四面起风,吹得田里的稻叶到处飞。人们都关紧了门,不愿再出门了。狗似乎听到了动静,汪汪地叫了起来,但声音很快就被风堵了回来。

剃头师傅是风吹进来的。狗扑上前去,在他的脚下摆着尾巴来回转圈。

“啊,来了!”父亲惊诧地说。

听见剃头师傅来了,我害怕起来。暗地里不停咒骂,风这么大不怕死。

我小的时候,头上有道疤痕,这是我母亲生我时留下的印记。剃头的时候,父亲总要剃头师傅把我的头发剪得很短。每次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瘪着嘴很不开心。

剃头师傅呢?全听大人的,从不观察孩子的脸。

父亲哪知道,这道疤痕给我的心灵带来了伤害。村子里的伙伴,与我玩得不开心时就会拿疤痕说事,说我头上修着一条“马路”,然后咯咯地笑着。

每次剃完头后,我就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学,哪也不愿意去,总想躲藏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恨父亲,反而恨剃头师傅。

只要知道剃头师傅要来了,就故意在外面玩得很晚不回来。外面的风特别大,那些狂风不停地摇摆着树木。当我黑黑地回到家里,谁知剃头师傅还悠悠地等在那里。

那年,大雪把村庄封得严实,连鸟雀也不敢出来,我以为剃头师傅不会来了。况且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了,正月我还要去外公家拜年呢?

谁料到,他还是来了。这头一剃怎么见人呢?我的心里一种酸溜溜的味道,眼泪就像雪崩一样流了出来。

我想趁机混进黑夜里,谁也找不出来。当我蹑手蹑脚地蜷缩到墙角里时,外面一片雪白,照得屋内也是一片雪白,分不清白天和晚上。父亲的喊声就像是寒冷的风灌了进来,我又悄悄地爬了出来。

“雪太大了。”剃头师傅把背上的箱子取下来。然后把梳子、推刀、剪刀和一把呈半月形的剃头刀放在桌子上。“不能拖到大年三十来嘛。”他好似没有观察到我的生气,依然和父亲有说有笑。

剃头师傅给我戴上围布。嗖嗖嗖,我听见剃头刀在刮布上反复磨,那声音刺得我的耳膜沙沙地跳。

我用力憋着气,满脸憋得通红,好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人注意我的脸。

我感觉那把可恶的剃头刀在我的头上来回挥舞,再也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去洗洗,用洋碱洗干净。”我装着没听见,一头扎进被窝蒙着头呼呼大睡。我不仅恨剃头师傅,还开始恨我母亲,感觉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这种恨在心底愈来愈烈。

我的生活越来越自卑和无趣。于是,我总是一个人,远远地看着孩子们捕捉蜻蜓,看烟尘消散在村庄的上空。总是离人群很远,害怕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听见声音我就躲得远远的。

剃头师傅最后一次和我剃头,是在夜晚来临前,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剪刀也不听使唤。我一声不吭,任由他剪着。父亲还在放学的路上没有回来。剃头师傅的嘴里不停地叽咕着。“老喽,不能剃头了。”然后,弓着腰,把掉在地上的剪刀捡起来,然后在嘴里吹了吹,装进箱子里。父亲还给他留了口烟,到家时他已经走远了。

从那以后,剃头师傅没有再上门来剃头。我的头发一直留着,长得有点撑脖子了。按理说,我应该对这个人嫉恶如仇。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心,总害怕剃头师傅会被风刮走。

我开始以为只要剃头师傅不来,孩子们就不会嘲笑我。可他们仿佛永远记住了我头上的疤痕,好像这是村庄留给我永恒的罪证。母亲知道后为此大发脾气,“要是哪家的孩子瞎说,我就撕烂他的嘴。”母亲的话没有奏效,背后的嘲笑声依然没断。

我想着逃离村庄。小学毕业后,就到了集镇上中学。上大学期间,基本不愿意回来。

我大学毕业,分在乡镇医院当医生。我会经常回村帮母亲看病,剃头师傅也就成了我抢救的乡村病人。

那天夜里,村子里躁动不安。到处都在寻找剃头师傅,母亲说,剃头师傅估计掉下悬崖了。这是我小时候曾诅咒过的。我心头一惊,来不及拿手电筒,就冲进了村庄的茫茫夜色里,沿着剃头师傅可能走过的路,奔跑着,耳畔全是风吹落叶的声响。

“找到了,在这呢?”我赶到时,剃头师傅歪斜着躺在地上,头搁在旁边的枯枝上昏迷不醒。嘴角上流着乌黑色的血水,旁边是一担沉甸甸的稻谷,一只鞋不知去向。从他的症状来看,我判断患脑溢血了,我急促地跑回家取来急救药,从屁股给他注射进去,发动村民抬着送往山外的医院。救治还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术后有些口齿不清,左腿行走不便。

山外传来了移民的风声,全村人都在忙着登记,紧接着一阵风似地搬进了城。移民过后,村里的东西方向各留着几户人家,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就像是掉队的候鸟,还得在村里坚守剩余的时光。

多少年后,我再次回到村子时,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剃头师傅和那几户村民也都埋葬在村庄的地底下,他们安详地度过了余生。

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害怕剃头的孩子,但一直保留着剃头师傅给我剪过的发式。

村庄越来越黑了。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月亮也出来了,大地一片光亮。

我站在村庄的高处,似乎听见有人在喊“雨贵”,这是剃头师傅的名字。

“我在这里。”

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背着箱子,头仰得高高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高一脚浅一脚地朝村里走来。

那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我稍不留意,他便不见了,像是黑夜消失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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