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虎酒吧
2020-05-01冷火
冷 火
玻璃瓶在夕阳里的影子很长。我用手机拍照,将照片和文字发给Via。发完,我摸起酒瓶喝酒,暖融融的啤酒苦涩里混杂着极细微的甜味,如果不看瓶身,甜味则难以被味蕾捕获。甜味来自麦芽,更确切地说,是来自于对麦芽的想象。
我的大部分生活都在想象中度过,对想象的运用可谓得心应手。当最后一滴酒液滴入喉咙,我把酒瓶倒竖舌尖,舌尖在瓶口弹动,嘭嘭嘭,混响一直传到了脑海深处。我的大部分生活都在想象中度过,对想象的运用可谓得心应手。
Via 发来五元红包。我回复,有图有文字为何少了五元?Via 回复,夕阳的光摩擦出一团金灿灿的耀眼的什么,这明显是偷懒。我回复,不擅长描述,怎么表现光打磨瓶口那是你的事。Via 发来省略号,下一行是投降的表情,她又发了红包。
身后传来喊声,老板,陪我喝一杯!我没有转身,向前方的大路喊道,没空!
去年六月,我的三只虎酒吧正式营业。去年四月,我在妹妹的书里看到有人开了家母狗酒铺。就模仿母狗酒铺筹备自己的三只虎酒吧,门头是我以前的产业,我当老板,无需其他工作人员。妹妹曾搂着我的肩膀说,哥,你振作一下,生活还得继续。我说,开酒吧就是为了让生活继续。妹妹用手抚去我肩膀上的黑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说,哥,你这个样子让我痛苦。我说,你得学会慢慢习惯。
那本书叫《哈扎尔辞典》,它教会了我如何开店。我认为母狗酒铺是世界上最好经营的酒铺,其运作模式非常符合我当下以及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我在店里放置了餐桌座椅,门前的条桌上搁了两个纸箱,一个箱子上写着月收入三千元以下者1 元/每小时;一个箱子上写着月收入三千元以上者5 元/每小时;两个箱子中间立起了进店说明。说明只有八个字,酒水酒杯酒肴自带。
三只虎酒吧像一条肉虫,最初只有一两只蚂蚁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久,纷扬的蚁群将它团团包围。它就这样火了。对此我并不意外。酒吧没有预约电话,每天上午十点客人们陆续抵达,下午四点酒吧迎来高峰,凌晨两点我准时关门。由于客流量庞大,曾有客人建议增设等待区。也不用太麻烦,在门外多加几条长凳就行。客人说。我微笑点头。
不久,客人们自发带来报纸,等待中他们席地而坐,看报纸品评各类趣闻,如果某人对某人屁股底下的趣闻感兴趣,他们会交换报纸,蹲着看一会儿,然后坐下。他们是职业酒客,进店前绝不饮酒。
去年十一月,城市晚报记者曾对我进行采访,当时我坐在门外的马扎上喝啤酒。我是唯一坐在门外喝酒的人,马扎从不离身。记者问,三只虎酒吧被誉为治愈系最佳场所,对此您怎么看?我回答,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带酒水酒杯。记者问,有人把您说成是大街哲学家,您平时都喜欢阅读哪些哲学巨著呢?我回答,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带酒水酒杯。记者是位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她擎着话筒,眼睛快速地眨几下。她身后,摄像师挂着相机,他很胖大,眼睛移开屏幕框,诧异地看着我说,您不是答应接受采访了吗?我向他举举酒瓶,现在不是正在采访之中吗?摄影师点头,半张脸重新移回方框。女记者笑着说,您果然像传言中那样十分风趣,现在请您谈谈开办酒吧的初衷好吗?我启开一瓶新酒,喝了小小一口,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带酒水酒杯。几天后,城市晚报以《如果您想喝一杯,需要自带酒水酒杯》为题,刊发了三只虎酒吧的专访详情,许多客人在专访中谈了体会,我擎着酒瓶喝酒的照片也被刊在了显著位置。Via 就是在这篇专访之后主动联系我的。
那是个飘着细碎雨点的黄昏,Via 打来电话。
你好,我叫Via,网络作家。
你好,本店不接受预约服务。
我并不预约。
如果你想写酒吧可以过来问问客人,写我就算了。
据说您是大街哲学家。
我是酒吧老板。
我想和您谈谈业务,不知可有兴趣?
雨点打湿了香烟,我用力深吸几口终究未能救起奄奄一息的烟头,在我重新点燃另一支烟时,Via 在电话里说,那就这样了,随后我们联系。我喂了几声,对方挂断电话。
一周后我再次接到Via 打来的电话。Via说,大街哥,请拍一张酒吧客人的照片传给我,按照约定我会付你五元钱报酬。我说,我不是大街哥,也没答应帮你拍照。Via 说,上次说好的。我想到了雨和被雨打湿的烟。我说,你把上次的通话内容再说一遍。手机没有回应,我看手机,发现通话早已结束。不得已,我只好用手机对着室内拍下照片,当我琢磨如何发送时,Via 发来了微信账号。我们添加好友。发完照片我问,为何要我帮你拍照?Via 回复,写作需要,刚好在写酒吧的桥段。接着,她发来红包,五元。Via 又说,如果配以文字,红包将会翻倍!照片里的客人是谁?请适当描述。我回复,脑袋方的叫老方,脑袋像个菱形的叫老周,他俩都是单独喝酒的酒客,后来成了酒友。Via 再次发来红包,又是五元。
身后还是那个喊声,老板,陪我喝一杯吧,我请你好不好?
我转身,是孙长鸣。第一次见面时孙长鸣曾自我介绍说,我叫孙长鸣。于是我就记住了他。孙长鸣是月收入三千元以上的酒客,他总是带来洋酒,威士忌、朗姆或者龙舌兰。喝酒时,他用塑料袋里的水果下酒。我走到桌边坐下,孙长鸣往我玻璃杯里倒了两指芝华士,我正要举杯,他一把将我摁住。别忙,说着孙长鸣取出保温杯,打开,将几枚冰块用铁夹夹入杯中。为你的大好前程干杯,也为我的!说完,孙长鸣与我碰杯。凉冰冰的烈火在喉咙里打滚,喝完,我精神一振。我问他,今天心情不错?他说,是啊,一季度赚了五十万,现在只要肯吃苦、诚信经营,就会大有回报。我点头,在经营上我坚持诚信却从未吃苦。孙长鸣问,知道为啥老爱到酒吧来?我摇头。他说,因为在这喝酒安静。安静?我看了看四周,十余位酒客正在默默啜饮或推杯换盏,室内嘈杂。孙长鸣指了指胸口说,这里安静。我看着他胸前的阿玛尼标志,我也曾有件阿玛尼衬衫,不过早已毁弃了。我说,追求安静的人总有不安静的生活。孙长鸣眼睛一亮,冲我竖起大拇指,他再次为我添酒加冰。他说,我就羡慕你的安静。我说,当你一无所有后也会变得安静。他说,可我不想一无所有。我说,那就常来酒吧坐坐,假装自己一无所有。他垂下眼睑默默思索,我们干杯,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说些什么。
老方和老周是在零点准时迈进酒吧的。他们来得恰到好处,客人散得早,只有我对着影子愣神。他俩往高收入纸箱里投入钞票,,其中掺杂着一枚硬币。就坐后两人开始啜饮,我走去门外赏月。
初夏的风在夜里微微透着凉意,街头空旷,我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抬头,皓月当空,圆月上山脉清晰可见,如果看不到山脉月亮会显得纯洁一些,山脉如同杂质。我赞叹月亮的圆,我思考,它为什么这么圆,我发散思维,夜幕下亿万苍生里会不会也有个像我一样的人此刻正对着浩瀚的夜空思考圆月。转身,我看到了老周,他正望向门外的天空。嗯,他可以算作一个。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移动脚步,为他让出更大的空间。
大街对面,统一银座超市里依旧灯火通明,它旁边的新世纪婚纱摄影和娃哈哈纯净水专卖早已打烊。透过落地窗,我看到服务员正在收银台上翻看手机,另一个服务员所处位置较深,只能看到他因忙碌而躬起的后背。有个顾客闪进视野,她买了一包卫生纸和一桶果汁,结账时营业员与她交谈,她看着货柜前的什么,估计是营业员借机推销。女客走出店外,啪嗒,玻璃门发出闭合声。夏风吹起了她的长发,空旷的道路上随即传来高跟鞋饱满的声音,她的车停在路边,车灯亮了一下,她钻进车里,开灯,整理副驾驶上的杂物。我相信敏感的人都有超乎寻常的感知力,果然,她发现了我在看她,迟疑一秒钟后驱车离去。
我重新看回月亮,一朵云飘过来犹如面纱。据说在夏季星空里天蝎座最为显著,我在天幕上搜寻蝎子图案,一无所获,它绝不会以图案的形式存在于夜空。线条缘于想象,我不断连线,最终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
老方和老周依旧情绪不佳。在我记忆里他俩似乎从没高兴过。两张老脸总是沉着、冷着,他俩本不认识,三只虎酒吧使两人成为了酒友。我猜,直到现在他俩也不见得相互知道名字。我记起了曾为他俩拍照,那张照片使我净赚十元,百无聊赖之际,我坐在了长桌对面。
还为脑袋不开心?我同时问向两人。关于老周和老方,之前我们曾有过交流。老周的脑袋像个菱形,老方的脑袋像个正方形,为此他俩总在抱怨。
一想起来就烦。老周说。他不仅脑袋尖下巴尖,颧骨还高,看上去像极了菱形。
人有异相不见得就是坏事。我将一包五香蚕豆放在桌上,老周和老方很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蚕豆,吃吧,我请客,下午从对面超市买的。
他们并未道谢,很自觉地吃着蚕豆下酒。我问老周刚才可是在看月亮?老周有些吃惊,问我如何得知。我说你羡慕它圆。老周点头说,不错,你果然是哲学家,会洞察人心。我安慰他,菱形脑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无非是瘦,颧骨高而已。
老周喝了口闷酒,你不是我,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从小到大,菱形一直是我的阴影。我在行政单位上班,四十多岁的人了,才是个副主任科员,平日里同事们总在背后取笑我,说我这头形完全是想削尖了脑袋往上钻,钻不上去就用尖下巴往下扎!气人!我什么时候利用工作之便吃拿卡要过,咱一直是老实本分的人!
老周说完,老方跟话,可不是怎的,我们的痛苦你根本无法体会。你说我姓什么不好,非得姓方,姓方就姓方吧,脑袋也这么方!
国字脸有阳刚之气。我冲他举举酒杯。
你看我这眉毛,天生的八字眉!为此,别人总说我是个囧脸,这些混蛋!说着,他气呼呼地喝啤酒。老方只喝啤酒,每次进店都会自带一提。
我与他碰杯,干嘛要在意别人。
能不在意吗?我家老二已经八岁了,前天放学回家哭着要我以后别再送他上学,同学们取笑他,说他是乐高积木的儿子。气人啊,这些学生太没教养了!
老周长叹一声,真希望女娲娘娘能为我俩拍拍脑袋,唉,拍拍该多好啊!
虽然不该为别人的惆怅而高兴,但此刻我确实觉得好笑。我用手指蘸着酒液在桌上画图,边画边说,即便女娲娘娘拍头,也不见得就能拍成你们想要的样子。
听我这么说,他俩不愿意了,说我取笑别人不符合哲学家的身份。我点上烟,空荡荡的心里那细小的愉悦依旧绽放着火花。与我相比,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我也有,但本质上却存在很大的区别。我说,你们的生活都很满,满得可以溢出惆怅,你们应该珍惜,脑袋不是大事,你们不像我,活得犹如空气。老方说,我只看到了你的洒脱。老周说,洒脱到了什么都不在乎,难道你就没有痛苦。我说,曾经有过,比如这烟上的火,你们看它会不会带来痛苦呢?说着我将烟头放上手背,烟在手背上烧着,烧了一会儿,我将它按灭。我用纸巾蘸酒擦去手上的黑灰,烟头烧过的地方皮肤起皱,颜色发白,估计不久会鼓起一个水泡。老周和老方不可思议地问我,干嘛要这样,难道就不疼吗?我说,不疼,只要习惯了就不再感到疼痛,痛苦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不要小瞧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我举杯,提议,为方形和菱形干杯。
每晚回家我从不开灯,一切行动皆在黑暗中进行。我将衬衫脱下扔去沙发,用凉冰冰的水慢慢洗漱,上床前我会计算一天的饮酒量,直到躺在床上我还在算着。今天如下:啤酒两瓶、啤酒五瓶、芝华士两个半杯、啤酒五瓶。我的计算方式与饮酒的时间区间有关。有时,躺在床上我不会即刻睡去,翻转三次后,必定失眠。通常这种情况下,我会起身走去阳台吸烟,在黑暗中注视建筑与公路,它们并非一成不变,总有些细小的变化,比如修路、比如车辆的停放、比如新建住宅楼的进展。吸完烟,我将烟蒂投入花盆,花盆里没有花,每月我必须清理一次。返回卧室前我习惯打量几眼阳台,黑暗是透明的,这使得阳台成为了透明黑暗长方体,那些看不到的光不知潜伏在何处。“啪”,我拍下了黑暗。屏幕,不是底片,洗不出色彩,也不会有任莉笑着站在上面。
我曾在相同的位置拍下过任莉和她的笑。午后,她,花盆里的茉莉、米兰、四季桂,阳光平铺着晒太阳,任莉穿低领衫,晾衣架摇得不够低,那时素未谋面的两个小家伙还未安家,她踮起脚尖露出肚脐将衬衫晾上衣架,风吹动长发,她笑,也许笑风的美好,也许长发蒙在脸上痒;她知道在拍她,所以笑改变了方向,你也不知道搭把手,懒汉。我为你拍照呢。别为懒找理由,她甩手,水珠蒙上镜头,脸上也有。你看这张很有感觉,水珠生成的特效。点头时她依旧在笑,哎,小虎,小虎看着呢,她小声说,眼角瞟向内窗。小虎站在那里,一脸坏笑,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醒了。屏幕,底片,阳台。我依旧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把底片发给Via,附上文字:只有我能看见。我没有点击发送。
早上八点,Via 发来信息,拜托我去公园拍照。我想了想,去酒吧路过公园,于是接受订单。我在公园附近买煎饼果子。卖煎饼果子的大姐说,有四块的也有五块的。我说,要四块的。大姐说,五块的可以加火腿肠。我摇头。大姐说那不妨多加个鸡蛋。我说一个就够了。大姐说那多加油条怎么样?她对一元钱十分执着,我只得同意。煎饼果子非常可口,葱花新鲜酱也抹得匀称。我吃着煎饼果子来到公园湖边,湖面平整如镜,一个秃顶老人在湖边慢悠悠地练着太极,招式沉稳有力,收放自如。阳光在他头上闪着油光,当我准备抓拍时他突然收敛了动作,取来毛巾擦汗。吃着煎饼果子,我继续寻找目标。树丛深处,长椅上一对青年男女依偎着轻声呢喃,他们不仅起得早,恋爱开始得也早,也许他们一会儿要赶班,不得不挤时间温存,突然间我记起这是周末,心在瞬间大大地放松了下来。青春美好,时光充足,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搂抱亲嘴。果然,男青年开始亲吻女青年,两张嘴贴在一起。我咬了口煎饼果子,我们仨的嘴巴都在动。
拍照时,我抖了一下,葱花掉在地上。我看地面,几只蚂蚁颤巍巍地爬着,它们时不时地停下来思考一会儿,像在不断消化着疑问。我咬下油条吐在附近,仔细观察了几分钟,为它们的迟钝心生遗憾。我想到Via,发送照片并配以文字:阳光充足的夏季上午,公园里恋人们正在相爱,他们拥抱在一起就像拥抱着美好的生活。Via 回复,美好!
我发现长椅挺有意思,就给老周拨去电话。老周说,老板,你这是致电邀请吗?我说,不是邀请,是想和你说件事。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打字声,老周说,我在加班,忙着赶材料,你要说的事儿不长吧?我说,应该不长,如果你不问也许我已经说完了。老周说,那你快说!我说,我在公园散步看到一对恋人,他们很甜蜜,连空气都变甜了。老周说,就这事儿?领导发言材料非常难弄,六点半我就到单位了,现在还忙着,你打电话就和我说这事儿?我说,他们在长椅上抱得很紧,椅背上有菱形图案。老周“靠”了一句。挂电话前我对老周说,菱形其实真挺好。老周在沉默中挂断了电话。
煎饼果子里的油条确实多加了不少,直到现在我还在吃着。小路旁边的空地上,几个小孩在玩跳房子,女孩蹦跳时两个小辫上下摆动。她跳完,男孩甲接着跳,男孩甲跳完,男孩乙跟上。男孩乙是个胖墩,肚皮上的赘肉不停颤动,跳完他往下揪揪衣服将肚脐重新包好。空气里传来笑声,男孩丙平衡能力差些,每次单脚着地总忍不住前后摇晃一番,有时他弓腰,双臂同时向前快速抡起几个圆圈,如同独立的金鸡在用空气跳绳。有时他后仰,双臂交替向后快速抡起几个圆圈,如同独立的金鸡躺进水中不断拍打翅膀。他从不左右摇晃。我很奇怪,试着用单脚跳了一下。果然,就摇晃而言我倾向于左右。我来了兴致,坐在一旁仔细观察。很快,我得出结论:男孩丙的脑袋较大,因为脑袋质量大,所以每次前跳在加速度和引力的作用下就会前后摇晃。男孩丙跳完,笑声依旧没有停止。风吹过,地上,树叶的影子齐齐晃动,我的头发也在晃动,我看着影子,身上的凉意增加了一些。暖融融的夏季,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倍感惬意,跳房子令我想起小虎。曾经,我和小虎也玩跳房子,小虎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小家伙,他画的跳房子非常与众不同,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全那复杂的图案。我抬起头,风灌进眼睛里很凉。
当时我说:你画的跳房子太复杂了,三个十二和四个十三是怎么回事?小虎说:我这是淋浴跳房子,十二需要手脚并用趴在那里,十三是水滴,必须从十二的基础上趴着跳去十三,同时再加上另一只手!
就是这个跳房子使我屡次败给了小虎,我承认他画的跳房子对锻炼身体大有好处。我掏出手机拍下孩子们欢快的画面,发送Via,同时再次配以文字,你有多久没跳房子了?孩子们在阳光下跳着,出完汗,回家洗澡。Via回复我,也很想跳呢,真羡慕他们。我回复,这条不收费,赞助。
我给老方挂去电话。我说,方形有时也很美好,跳房子就离不开方形。老方正在驾驶,他打开免提,电话里老方的妻子正在训斥儿子。方妻说,不想上?当初这个特长班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拉小提琴会歪脖子?胡说八道!你就别给我废话了!老方喂了几声,问我什么房子,为什么跳房子离不开正方形?难道有好房源?价格如何?我重复了一遍。老方说,你逗我玩儿呢!我说公园里的孩子们正在跳房子,他们很快乐,多亏了地上的正方形。老方说,先不扯了,一会儿我得和他妈把这熊孩子架进去!
九点一刻,我来到酒吧,开门,拿出马扎坐在门前。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我抿着葡萄酒,视线随着绿灯走到马路对面。统一银座超市正在营业,新世纪婚纱摄影和娃哈哈纯净水专卖也在营业。纯净水专卖是夫妻店,男人忙着装车,女人在店里打扫。气温不断上升,男人脖子上围着毛巾,每装三十桶他就用毛巾擦汗,擦完汗继续装车。男人将水桶放进车厢,往里一推,弯腰再拿新桶,男人每推一下,我就小抿一口,调整几次后我终于跟上了他的节奏。超市里女店员侧转身子从货架上取来香烟,男客擎起手机扫码支付,付完款他用柜台上的打火机点烟,深吸一口走出超市,将烟吐进风中。我的目光护送男客来到斑马线附近,他单手抄兜,等待红灯读秒。绿灯亮起,男客走下人行道,对面一位少妇相向而来,两人擦肩而过,男客果然回首张望。少妇走过新世纪婚纱摄影,店门打开,准新娘提着婚纱裙裾缓缓走下台阶。准新娘身后,服务人员提着后面的裙裾。准新郎单手撑门,待摄影师扛着器材走出店门方闪身离开。四人站在路边等车,眼睛统一望向斑马线以西。很快,一辆车身印有新世纪婚纱摄影的商务车驶过斑马线,缓缓停在路边。车身上的模特有些眼熟,我定睛注视,视线被送水车“嗡”地一声挡了下来。男人依旧围着毛巾,他向窗外挥手,我提着马扎挪移,错出夹角,专卖店前女人也在挥手。
送水箱货离开。对面,摄影师最后一个钻进车厢,司机正在嚼口香糖,他留着莫西干头,时髦、年轻。影楼里的女店员站在门口张望,超市门前归拢纸箱的售货员也在张望,她们都很年轻,婚姻这本书尚未打开,她们满怀好奇满怀憧憬地注视着已经看不到的车厢里的新人,梦的种子在心里又一次生根发芽。因为距离较远,她们的眼神难以看清。车发动离开,女孩们重回岗位。两个店面紧挨着,两个正方形,光线明亮,她们背对背地站在各自的正方形里,眼前是一如既往的生活。眼睛里的风凉意十足,我抬头饮下一大口酒,为那些平凡的人祝福,也为美好的生活祝福。我将酒喝干,为任莉祝福。
风在眼睛里滚动。放平视线,我看到了知性女人张珍。我叫张珍知性女人是因为她戴眼镜,爱读书。张珍总在周末赶早来到酒吧,通常是十点之前到达,坐上两个小时,待客人爆满随即离开。张珍提醒我,她不喜欢知性女人这个称呼,容易产生歧义。我问,什么歧义?她问,你的手怎么了,有个水泡。我说,昨天喝了杯超级烈酒,酒滴在手上烧了水泡。张珍撇撇嘴笑了,她颜值高,怎么笑都很美。鬼才信你说的,说完她进店投钱。张珍坐在靠窗的位置,边喝红酒边看一本名叫《喧哗与骚动》的书。我在店外问她,书好看吗?写的什么?她在店内回答,刚看没多少,书很难读懂,作者是高手中的高手,用智障患者的视角书写,看得让人心里难受。我不再打扰她,自顾自地喝酒看路。
三五个大学生停下自行车向我张望,其中一个齐刘海女生举起手机冲我拍照。我说,喂,拍照需经人同意。齐刘海说,我在自拍。我说,我信你一次。学生们停下自行车围到我身边。高个子男生是学生里唯一的男生,他问我,大叔,我们在做社会调查,题目是酒吧与营业时间,您是名人,能不能和我们说说您的酒吧为什么上午就会有客人呢?是些什么样的客人?男生说话时几个酒客陆续走到店内,郭学明戴了顶遮阳帽手摇蒲扇,赵玉梅提着水杯手持念珠。学生们好奇地打量。我说,你们的社会调查课题很奇怪。齐刘海说,原本是《时尚文化对当代大学生价值观的影响》,他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就和您说了个通俗易懂的题目。我说,现在我完全懂了。另一个扎马尾的女生说,来喝酒的人看上去都很普通嘛,不像是些酒鬼。我皱皱眉头,不满地说,客人们非常阳光,即便在月光下也很阳光,大家来酒吧喝上一杯完全出于放松,据我所知,至今从未有人在此过量饮酒。齐刘海说,听说您却是一天到晚都在喝着。我说,我是老板,不得不喝,喝酒是为酒吧做宣传,这是营销理念,理念,懂吗?学生们笑作一团。齐刘海切入正题,问,能不能说说您的酒吧文化?我轻轻啜饮,略作思索后回答,就酒吧文化而言,我想应该是对生活的热爱,生活有时美好有时又很糟糕,好的时候喝一杯可以助兴,不开心了喝一杯可以解忧,无论选择哪种喝法,目的都是让自己愉悦,心情愉悦了,接下来的生活就会满是动力。为何叫三只虎酒吧?男生问。我看着护花使者,缓缓告诉他,在等三只小老虎陪我喝酒。
整整一个夏天,我都在店门前守望,时间像翻书一样哗啦啦地就这么翻去了厚厚一沓。秋天到来时,我将马扎换成了椅子,我穿风衣,坐马扎衣角总会拖在地上。老周和老方依旧会在每个周五的零点之前走进酒吧,他们喝酒、惆怅、做每周总结。张珍换了新书,她喝完的红酒瓶在店外墙角排出队列,商标各不相同。遇到雨天我总会在队列里拣出一个放在雨中,用以记录夏天的降雨量,我打算秋天时敲打这些酒瓶,听它们还在夏天的声音。我的愿望在秋天里落空。当我手持一根老麻酱雪糕棒聚精会神地蹲在酒瓶前时,却惊奇地发现雨水早已蒸发,我逐一敲打,声音并未产生阶梯,空瓶里只有空气。
我的生日是在拘留所里度过的。这是迄今为止我所经历过的最为特殊的一个生日。生日前一天我去大润发拍照,Via 说要拍下琳琅满目的商品,刚好我打算买洁厕剂,顺路,还有钱赚,于是欣然接受。拍商品时一个戴金链子的秃头揪住了我。秃头问,你拍我女朋友干嘛?我说,我拍的是商品,你把手拿开。秃头说,你拍商品干嘛?我说,我拍商品关你什么事?你把手拿开。秃头松开手叫嚷着要看手机,我递给他,他指着照片上方的发髻说,你看看,这不是我女朋友是什么?你看这头绳!秃头身边,女友冷着脸,发髻上缠了根蓝色头绳。我看了看说,可能是她在对面,不巧被拍上了头顶。说着,我删除照片重新拍照。秃头骂了句混蛋,挽起女友转身离开。我一把抓住他,问,你骂谁?秃头眉毛一挑,骂你,怎么了?说完还用手指不断点向我的胸口。一下、两下、三下。我一记勾拳正中秃头下巴。
警察问我,想要调解吗?调解的话需要赔偿对方医药费。秃头叫嚣着,妈的,得赔十万,我头疼得厉害,需要住院!警察呵斥秃头,注意,不要说脏话!赔多少要根据医治花销,没事的话建议不要靠住院解决问题。秃头点头哈腰地对警察说,同志,我确实头疼得厉害,现在脑袋里嗡嗡的,哎哟,你看,我都站不稳了。说着秃头在值班室里走起了猫步,几步后想想不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说,看样子调解不了。警察说,那就得处罚,拘留两日。秃头从地上窜起来问,那我的赔偿呢?警察说,你拒绝伤检,赔偿的话需要自己去法院提起诉讼。秃头看着我说,要不,你给一千吧。我说,给你大爷。
在拘留所我遇到了大刘,我说,你果然还是酒驾了,我早提醒过你,不要酒驾。大刘说,悔不该不听人劝啊!我问大刘,你帮看守打扫卫生可以提前出去?大刘说,一天也提前不了。我问,那你干嘛还要打扫走廊、拖地。大刘说,总觉得该表现表现,争取个好态度。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觉悟不低,早有这觉悟就不会被扣十二分了。
拘留所饭菜清淡,两天来我滴酒未沾。处罚期满后妹妹等在大门口接我,她开了自家的商务车,车很宽敞,我在车里看到了一辆轮椅,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女子。我问妹妹,接我怎么还准备轮椅了?拘留所里没有老虎凳。女子冲我微笑。那是我的,她说。我看向她,心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妹妹介绍说,女子是她高中同学,名叫魏雪颜。你也可以叫我Via,女子伸出手,笑了。
我怀疑妹妹从中穿针引线介绍了我与Via 认识,之前她就总建议我多去外面走走,不要一天到晚泡在酒吧。我向妹妹求证。妹妹戴着遮阳镜专注于驾驶,后视镜里映出了她微笑的嘴角。妹妹说,大错特错,是雪颜主动要和你认识,我无非提供了手机号码而已。Via 转过身,逆光中仍能看到她脸上的雀斑,她留着波浪卷,皮肤很白,暗红色的长发和雀斑使她有种外国人的感觉。一直都想当面致谢,照片和文字,说着她眨了眨眼睛。我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淡淡地说,谈不上感谢,每个红包我都第一时间领取了。Via 在逆光中微笑,阳光在她身后无比耀眼。
我问妹妹去哪?妹妹说酒吧。我说不管去哪,得让我吃烧鸡。两个女人笑出了声。我说里面缺少油水,出来喝酒吃肉是我这两天的梦想。妹妹说,已经在酒吧准备好了,还有蛋糕,要给你补上生日。于是我想到了生日,我认为这是我迄今为止最为独特的生日。在拘留所我正式迈入了不惑之年,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生日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吃完一根鸡腿,妹妹催促我快些许愿。我抹抹嘴,看着监狱造型的蛋糕哭笑不得。蛋糕上插了四支蜡烛,光阴蜷缩在里面,徐徐点燃,轻轻摇曳,我知道曾经的光阴都已化为了烈火,它们早已付之一炬,令人无力抗拒。我饮下烈酒,思忖着将烛火吹灭。妹妹切好蛋糕。瞬间,酒客们蜂拥而上,食物一扫而空。坐姿使我深陷被动,我想起身,却被肩膀上的千百只胳膊肘牢牢压在桌边,不断拼接的后背和侧身转眼间吞没了视线,我俯低身子,伸长手臂于混乱中拼命扯下半只鸡翅膀,代价是接连中招,袖口泡进汤盆,怀里挂满奶油。透过无数只手的缝隙,我看到老方倚在门边手捧蛋糕哈哈大笑,他果然像囧,只不过牙上多了颗奶油镶着的蓝莓干。老周提前备了饭盒,他吃长寿面,摇头晃脑宛如武侠小说里的一枚飞镖。孙长鸣将整盘鱼香肉丝端去门边,走得急,撞在老方身上,玻璃门哐啷啷地晃个不停。张珍不动声色地坐在墙角,手捧棒骨,用吸管吸食骨髓,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美丽的蜜蜂。还有其他的酒客,他们潮水般起伏跌宕。好在妹妹和Via 没有卷入进来,她俩笑吟吟地与桌子保持了安全距离。妹妹说,看!这是酒吧从不贩售的下场。
带着一丝苦笑,我走到门外。正午的阳光依旧美好,超市、摄影店、纯净水专卖依旧正在营业,生活一如既往,平淡而又热烈地摆在眼前。我掏出烟,点燃、深吸,将烟呼入风中。身边传来声音,轮椅压过一枚黄叶。Via 说,大家都很热情,生日值得回味。她递来一个苹果。我咬了口脆生生的苹果,向她表示歉意,不该问她跳房子,也不该建议她跳。Via 笑了,摇摇头说,虽然从没跳过,但心却在格子里跳过许多次,每次都有阳光。她说知道我的过去。我的心颤了一下,我看她,她并没有回避视线。我们同时陷入沉默,风在路上来回走动,像在计算时间。十七路公交车缓缓开来,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乘客都在盯着手机,一辆小车停在前方,前方的前方还有其他车辆,司机踩下刹车,乘客们微微晃动。红灯过后,车轮卷着风徐徐离开,落叶跟了几步有些停在了法桐树下。城市里落叶很难归根。一棵棵法桐树身涂白,白色边缘各有一轮红线,它们伫立路边,像一排排独腿球员将巨大的球鞋深深踩入地表。沉默中,我的所见所想止于眼前。终于,我对她说,如果人生有遗憾,那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该出差,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在一起永不分开。
再次见到Via 是在一周后的清晨,妹妹在她身后,我熟悉妹妹的敲门声,Via 令我倍感意外。楼道里吹起一阵风,我的手撑着门框,犹豫。妹妹说,哥,你要接受现实,已经很久了。不知为什么,我的手滑了下去。
她们戴上报纸折成的帽子,拿着立邦漆和墙刷。两个女人在灰烬中沉默,对着焦黑的墙壁和三年前的痕迹始终未发一言。妹妹哭了。Via 的肩膀轻轻抖动。
我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就像近在眼前。她们始终未发一言。
任莉站在门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微笑,看着我,虽然会有很多应酬,但一定不要多喝酒,注意身体,忙完快些回来,我们等你!我们,还有……她指了指肚子。
她们始终未发一言。
小虎,老兄,还是在家喝酒有趣,不用担心喝醉,还能看动画片。我说,老弟,你说得不错,可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
她们始终未发一言,坚定又不够坚定。我看不到她们的眼睛。
小虎,长大了我陪你,二弟三弟以后也陪你,你放心变老就行,等你成了老头,只要想喝酒,哥儿几个随时来上一杯!我说,就这么办,老弟,我亲爱的儿子,说话可得算数!我看着小虎,出生那天他哭声响亮,像小老虎叫。我看着小虎,他怀抱足球站在任莉身边,笑,露出虎牙,白T恤上挂满泥点,领口本应有扣子的地方仅余一簇线头。任莉的手搭在小虎肩上,翻翻领子,擦去他额上的细汗,任莉看我,酒窝里灌满了和风。
记得买礼物,一路顺风!他们向我遥遥挥手,逐渐模糊。
我看不到她们的眼睛。妹妹擎起墙刷。Via 将轮椅摇去墙边,漆桶在她膝头也在她的掌心。
他们在朦胧的视线里,无法看清。我还能听到那些话。我抬起手,无法挥动。
墙刷在漆黑的墙上割开一道绚丽的伤口。
风吹过来,灌满我的眼睛,很凉。我用力闭起双眼,风在脸上依旧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