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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物二题

2020-05-01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陈 涛

养蜂人龙聃

龙聃的父亲龙永生是村里的名人,早些年村中有人生病或去世就请他来,而他则会立马带着自己的家什行头到对方家里,先是表情严肃地察问一番,随后摆起桌案,穿戴五颜六色的衣袍,嘴中念念有词,做过法后再对主人叮嘱一番才会离去。有人送钱财谢他,他都坚辞不受,如果是米面鸡蛋等生活物品,他见推脱不掉也就收下了。

第一次见龙永生是在村口的石桥边。那天中午,我们一帮人刚忙完文化墙的工作,都在一条长长的用于隔断的水泥矮台上坐着。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中年人手持木板过桥而来。“龙永生”,旁边的小岳戳了我一下,指给我看。抬头看他,只见身形瘦削,步伐轻盈,近了再看,面庞清瘦,如一层薄皮贴在脸上,而气息是明亮的。经过我们身边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一笑,满脸便堆满了皱纹。

“你们这里对这种人是怎么称呼的?”我问小岳。

“我们这里叫‘神汉’。”小岳回答我。

“噢,好像很多地方都这么称呼。”听完小岳的话我补了一句。

我对“神婆”“神汉”“巫师”一直都有种莫名的情感,谈不上反感,但喜欢是肯定没有的,我对他们的信任与否定同样强烈。这信任并不是对他们这群人所谓通灵之术的认可与赞赏,而是出于一种对世间科学尚难以解释之事物的尊重。幼小时听奶奶讲起一件“神婆”的故事,那时村中有妇人生病,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满嘴胡话,其家人请“神婆”来治病,“神婆”来后说妇人沾染了不洁之物,导致鬼魔上身,她让家人拿火把和棍棒来,众人一起挥舞大喊,“神婆”手舞足蹈,并对妇人大喊:“你还不走,你抓紧走。”后来,“神婆”又让众人用棍棒打妇人,说是赶走鬼魔,可怜妇人最后竟被打死了。等我再大些,读小学时,亲眼见邻居发病,意识丧失,痉挛抽搐,口吐白沫,有人讲肯定是被“黄大仙”“拿”着了,有人连忙附和,并煞有介事地说前些天真看到一只黄鼠狼从她家阳沟里钻出来跑掉了。后来也真来了一个“神婆”做法,效果自然是没有的。后来还是邻居的儿子找来车,送到邻县的精神病院,等我再见到邻居时,她又如常人般生活,毫无病样了。

在我看来,龙永生无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民,相貌平淡无奇,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声名。一次中午饭后,小尤、尕武还有小岳等人一起在院里核桃树下聊天,我闲来无事,也坐在树下听他们讲话。尕武讲到了龙永生,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龙永生神着呢。他把一只大公鸡放在地上,不知摸了哪里,那只鸡就会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他围着大公鸡边走边念经,念完经手再一指大公鸡,鸡就直直地死了。”

“那是鸡本来就快死了吧?”小岳大声质疑。

“刚抓过来还活蹦乱跳着呢。”尕武辩解说。

“还有一个事,他让人找来一个陶瓷酒瓶,瓶口用黄纸遮住,放在他跟前三米远,他抓了一把豆子,然后一个个朝瓶子扔过去,最后揭开黄纸,瓶子里能倒出不少豆子来。你说神不神?”尕武朝周围的人双手一摊,以自己也不相信的口气讲着。

小岳再次质疑他,“糊弄人吧?瓶子里本来就有豆子嘛。”

“哎呀,你不信,我就在跟前,真真地看着呢。他也在嘛。”尕武急忙摆手,并把手指向小尤。

“啊呀,这是我俩亲眼所见。”小尤连忙说道,并且接着说,“那天,龙永生还把擀面杖插到蒜臼子里去了。两个木头的东西怎么就一下子插进去了?我们俩都拔不出来。”

尕武和小尤的话说得神乎其神,我竟一时有些动摇了。尕武见众人不说话,接着又讲了一个恐怖的事情。

“龙永生经常晚上去坟地,他说能看到鬼魂,跟鬼魂对话,还会把鬼魂带回家来。他儿子觉得好奇也想学,龙永生死活不同意,说他带回来送不回去。儿子总是不服气,经常跟着偷偷学。有次,龙永生在家把炉钩子烧得通红,舌头舔一下,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儿子见了,也用舌头去舔,结果‘嗞啦’一声。”尕武的话还没讲完,周围的人轰然大笑,而我似乎闻到了烤肉的味道。

不管尕武他们如何去描述龙永生,都很难改变我固有的观念与认知,但有一件事我对他是敬佩的。那时村里有一位老人过世了,龙永生不请自来。他不讲话,将一盏油灯摆放在死者面前,小心翼翼地点燃,然后找来一小盅酒撒在死者身上。他围着死者唱歌,无人能懂的歌词,歌调忽高忽低,曲折宛转,悲伤又清亮。龙永生说,这个人一生行善,给大家做了很多好事,我要送他上天堂。

龙聃是龙永生的儿子,也就是那个用舌头舔向火红炉钩子的人。

龙聃的名字是龙永生起的。当年他母亲是在去医院的途中生下他的,小小的身子,有一颗大大的脑袋,顶着几根毛发,全身黑黢黢的,包括他的脸。龙永生应该是读过《道德经》的,熟知老子的故事,于是也给儿子起名为聃,只可惜老子的耳垂饱满,而自己儿子的却是瘪瘪的。

龙永生家境尚可,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产,所以龙聃也就没有像村里别的孩子那样吃苦受累。男孩子总归要吃点苦头才会长大,否则容易任性蛮横,心智欠缺。龙聃学习成绩平平,到处惹是生非,母亲是始终护着他的,龙永生偶尔狠狠教训他一次,但好景不长,又故态复萌,到最后龙永生竟也不怎么管教了。龙聃初中毕业后在家混了几年,后来家人出钱将他送去兰州学门手艺,龙聃本不想去,但一想到省城的花花绿绿就动了心,他学过厨艺、维修,还学过挖掘机,但每次都是好景不长。

龙聃相貌方正,眉眼中却有一股邪劲儿,虽不高大却也健壮,健壮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原本硕大的脑袋显得不再突兀,但头发永远是长厚乱杂。龙聃总喜欢叼着一根牙签,伸手捏时可以看到手指焦黄。龙聃爱运动,酷爱篮球,技术一般,有一股蛮力,始终充满斗志。我到小镇时,腿伤未愈,不能剧烈运动,偶尔去球场走走路,有时也会投投篮,一来二去,就结识了龙聃,那时他也刚从兰州回来不久,只是我还不知他打算永远在小镇待着了。龙聃在球场上动作还算规矩,但嘴巴里全都是污言秽语,吵嘴进而动手是常态,时间长了跟他打球的人也就少了。不知怎地,我竟然对他这个球场上的性格讨厌不起来。起初,他以为我是外地游客,不怎么爱搭理我,往往我问他几句,他才回一句。等到一段时间后他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挂职干部后,他就更不爱跟我主动讲话了,但起码我问他话,他都能及时回答。几个月后,等我的腿伤基本痊愈,可以跟他们一起打球后,他跟我的关系密切起来,有时我骑摩托车从球场边经过时,他看到后会冲我摆手,并且让我玩一会儿,我也多半向他挥一下手离去。

回到小镇的龙聃无所事事,整日在镇上晃荡。后来也做过一些事,譬如去酒店当厨师,去工地开挖掘机,甚至自己开过一家菜店,可都做不了多久,总结一下原因,无非是一个懒字。有天上午,我在村委会碰到龙聃从门前过,我喊住他,问他去干嘛。他说四处转转。于是我拉住他在村委会的门口聊天。

“你的脸怎么了?”我看到他的左脸颊上一大块结痂,不像是撞击,也不像是打架弄的。

“喝多了,骑摩托摔的。”龙聃抬手用食指轻轻摸了一下,一副无事的样子。

“你真行啊。胳膊、腿也擦伤了吧?”他的这副神态让我突然有些生气。

“蛋蛋,脸咋着啦?爬墙头让狗咬着了啊?”碰巧村委会有人出来,看到龙聃的脸后打趣他。

“滚你妈的。”龙聃向他踢去,对方身子一歪,龙聃踢空了。

接着又有一个人出来,龙聃跟他要烟抽,对方瞥他一眼,说声没有,走远了。

“被窝里放屁——独吞哩!”龙聃低声骂骂咧咧。

龙聃按理说年龄也不小了,二十六七岁,在村里像他这样的早就成家,并且孩子也要上幼儿园了。

“有女朋友了没有?”我问他。

“我看上的人家不喜欢我,看上我的我不喜欢。”龙聃嬉皮笑脸地说。

“噢,你爱的人名花有主,爱你的人惨不忍睹呗。”我也跟他开玩笑。

“一回事,一回事。”龙聃哈哈笑。

“这么大人了,踏实干点正事,别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我收起笑认真跟他讲。

“是是是。”龙聃见我准备教育他,连连答应后接着推说想起一件事跑掉了。

龙聃在兰州时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对方对他也有那么点意思。那时他在学厨艺,女孩子在饭馆打工,俩人因缘巧合碰上,发现彼此很合得来。俩人一起聊天、吃饭、看电影,慢慢竟也处出了感情。都说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可我看来龙聃还不如零,已是负数了。俩人交往半年后,女孩子有次回家了,没几天龙聃也去了,事前也没通知。讲给我此事的尕武说龙聃可能是太想那女孩子了,想给她个惊喜,哪知道成了惊吓。结果就是女孩子的父母没说什么,哥哥有些不乐意了。留下吃饭的时候,哥哥喝了点酒,说了几句刺激龙聃的话,龙聃年轻气盛,哪里受过这种气,忍不住反击了几句,于是俩人先是推搡,继而动起手来,最后龙聃被赶走了。等龙聃再去找那女孩子时,对方已经不理他了。

一晃又是八月,我到小镇已整整一年。有天上午,几个朋友非要带我去当地一处景点。说是景点,其实在当地处处可见。我估计他们是觉得不能浪费这种美好的天气,至于去哪里倒不是那么重要了。景点果真是索然无味,反倒是往返途中的油菜花如同金黄色的毛毯般肆意铺展令我们满心欢喜。返回时,车开到半坡,我让朋友停下,喊他们一起下车走走。没走几步,就看到花田边的一处空地摆放着几十个蜂箱,地上散放着帐篷、水桶,一个人用衣服盖住脸躺在花荫下。他听到我们讲话的声音,起身来看,我看了他一眼,发现竟然是龙聃。

“蛋蛋做啥呢?采花大盗啊!”其中一个村里的年轻朋友冲龙聃喊叫。

龙聃自然是回骂几句,慢悠悠地走过来跟我们聊天。原来父母嫌他在家啥事不做,就把他派给养蜂的舅舅搭把手。龙聃也嫌父母天天在家唠叨,出来躲躲清闲。说是帮忙,但就他这种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的个性而言,也指望不上他能做什么事。我有时看着他,内心的情感复杂,为他以后的人生发愁,“他能干什么呢?再过些年该怎么办?”这些毫无答案的问题引得我头疼。

同样是八月,发生了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那天下午三四点钟,我在楼顶收衣服,本来是昨天就该晒好的衣服,哪曾想艳阳高照突变雷声大作,那时我正在村里来不及返回,只好眼睁睁看着大雨倾盆而至,持续时间虽不长,但辛苦洗完的衣服要么湿透,要么被风刮到墙根沾满了灰土枝叶,只好重新清洗。回到房间后见有几个未接电话,拨回去大为震惊,原来是龙永生被土墙掩埋了,大家都在赶去救援。我挂掉电话,急忙下楼骑上摩托车去小堡村。小堡村离镇政府不远,恰逢集市,我忧心如焚,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越密集的人群,再在依然泥泞的几条巷道中骑行一阵才到目的地。这里早就围满了人,我停好车走到近前,只见地上躺着两个人,旁边的村民、村干部、镇领导、医生、警察等等都铁青着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我走进去,在人群中看到了龙聃,村主任在跟他说话。他双手垂立,神色木然,偶尔向身后的女人望去,我看到那是他的阿妈,她正坐在离龙永生不远处的椅子上,头发凌乱,闭着眼睛,身子瘫软直往下滑,身旁的两个妇人左右搀住她的胳膊,其中一个不时抽泣。

那是一片下沉式田地,三侧是高低起伏的土墙,而在土墙的外面散居着人家。我起初以为不就是一面土墙吗?顶多会砸伤,不至于伤人性命,待亲眼见过后才知事件的严重。我仔细端详过倒下来的土墙,完全用土夯成,细致紧密,十分厚重,“这应该是老墙了吧?”我问旁边的村民,那人答复我说几百年了。原来,龙永生是来亲戚家帮忙,亲戚要在土墙的旁边新起一面墙,结果他们在挖地基的时候导致了塌方,一截土墙倒下来把他们掩埋在刚挖好的坑道里,恰巧不远处有施工队,但不敢动用大型设备,生怕再有土墙倒掉,只好锨挖手刨,俩人被挖出时身体温热,却没了气息。

自从龙永生去世后,龙聃的身影也基本消失不见,与几个村人谈起他,也都说好久没见到了。后来在镇政府看到了他,我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他走进院子。龙聃枯草般的发型变了,取而代之的是齐整的短发,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但是脑袋感觉变大了。他在楼前台阶上狠吸几口烟,把烟头扔到一旁的花坛里,急匆匆地上楼。后来问包村干部,得知他准备申请产业扶贫资金,再问他想做什么,答复是养蜂。养蜂?这可不是买点蜜蜂回来,简单地让它们采采蜜,然后卖卖钱。养蜂需要技术,需要耐心,需要克服孤独的勇气,而这些我从龙聃的身上看不到。

龙聃并不是随便说说,他已经开始在山上的老房子布置起来。我曾让村干部跟他委婉谈过养蜂的辛苦,镇上包村干部也跟他聊过,但龙聃毫不所动。返回来的信息是龙聃“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有次上山,我专门到龙聃养蜂的地方,几十个蜂箱摆放得齐齐整整,周围的一切同样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我莫名对他有了信心。我喊他的名字无人应,房子里出来一个女孩子,二十多岁,眉眼疏朗,一说话脸就红了,她告诉我说龙聃去镇上了,应该快回来了。果然,没一会儿,龙聃从院外推着摩托车进来,见我在,便让女孩子弄点蜂蜜给我品尝。我问他可是女朋友?他竟面露羞涩,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后来,我们俩在蜂箱前聊了很久,聊到他死去的阿爸,聊到因为阿爸的意外而生病不起的阿妈,以及他内心的打算,看着这个脸庞黑亮、额头与胳膊被蜜蜂蜇肿的年轻人,我发现龙聃变了,我是如此坚定自己的判断。从此以后,在我的心里,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养蜂人龙聃了。

牛人何暖阳

何暖阳是我挂职村的村民,家里养着十三头牛。

“又下牛犊没有?”“准备养到多少头啊?”“最近有什么困难没有?”“你们注意别累着了。”这些是我与何暖阳习惯性的对话内容,对话地点多在村里的高山草场,常常是我俩站在草地上,我的摩托车停在路边,他总是一脸憨笑,每次都从口袋里掏烟给我,而我只好一次次告诉他我不吸烟。他的答复也简短,寥寥数语,或者反复说着“好着呢,成着呢”。不远处是他的媳妇在牛棚中拎着水桶忙来忙去。

村子一千多人,分六个社散落在山上和川里,入村工作时我就山上山下地跑跑转转。何暖阳住在山上,前些年拆掉旧房,在原址盖起六间新房。我刚到村里不久,赶上推广光伏发电项目,村民投入不多,只需要提供一小块地方安装机器,所获得的电力可自用,多余的还可出售,就这样,我去到何暖阳家。第一次去时是下午,赶上下雨,院内泥泞,难以下脚,几个人只好边走边将砖块垫在脚下。听到有人进来,一只小白狗汪汪了两声。何暖阳媳妇推门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跟我们说话,喊我们当心,慢一些。小白狗也乖巧,蹲在女主人腿边望着东扭西歪的我们走过来。房子是新房,还未曾装修,墙皮与地面裸露着,铝合金门窗的包装还未撕掉,风一吹呼啦作响,盖房用的砖瓦石块堆在院内角落,同行的王社问他们怎么还没拾掇拾掇房子,女主人的脸便红了些,说一直没空,再等等。见她不停抚摸着右手,王社又问她的手好些没有,她依然红着脸说好着呢、好着呢。问她对光伏发电的看法,她说这是个好事情,不过要等男人回来商量一下,到了晚上,何暖阳打电话过来说同意,并约定了安装机器的时间。几个月后,我又去过一次,依然只有女主人在家,不过屋里屋外整洁了许多,只是简单装修了两间居住的房间,其他房间仍是当初新盖好的模样。

何暖阳的房子依山而建,地势高,周围没多少平坦地方,大门处便可以俯瞰整个阳先社,门外的路细长且斜,一头连着进山路,一头接着出山路。在何暖阳的门前有一盏路灯,这是特意安装的。从前天一黑,阳先社便整个陷入黑暗之中,三三两两的灯火如荒野中的萤火虫发出的微弱亮光,家家户户闭上门,无人走动,耐着性子等待黎明的到来。后来我向单位申请了一笔经费,采购了一批太阳能路灯,再用一周的时间将他们安装在道路两旁、房前屋后,夜晚来临的时候,明亮温暖的灯光如清雾般在村里流淌。何暖阳一家与社里其他人家离得远,离他最近的邻居也在斜坡路与出山路的交汇处,大约五十多米的距离,于是我们便单独在他家门前安装了一根路灯。

何暖阳养牛也是近两年的事,村里有养牛的传统,近些年养牛的人少了些,一是年轻人多外出打工,二是养牛实在是辛苦。何暖阳常年都在山上,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牛待在高山草场,冬天的时候才会把牛赶下来。起初牛少,只有一两头,可以关在院内牛棚里,随着牛越来越多,何暖阳硬生生地在屋外开了一块空地,建起了两排牛棚,有人讲何暖阳把牛棚布置得比家都好。有次我讲给他听,他依然是憨笑。

何暖阳养牛的地方是石峡门,石峡门指的是一处山口,那里两山相对,中间大部分是深谷,一条仅容一辆汽车缓缓驶过的山路如腰带般依山环绕,头顶巨石斜出,可通过之后就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水草丰茂,村里的鹿场也在这里,我时常带朋友来看鹿,白天时它们在山腰处的树林中休憩,到了下午,一只只跑下来到水池边饮水。鹿场是用铁丝网围起的面积很大的一片山坡,有时看小鹿在山野中奔跑跳跃,便格外担心它们哪天跃过围挡,后来大大小小十多只鹿果真跑了出来,抓捕是毫无希望的,村主任只能眼巴巴看着它们游跑于群山之中,那时他的内心肯定碎成几瓣了吧。除去何暖阳外,还有别的村人在这放牧。他们多在山上搭建一个小屋,有的用石块垒成,屋顶用树枝搭盖,有的则就是用树干、树枝搭起,再铺点塑料布防雨雪,像一个帐篷。在藏区,这样的景象多见,尤其是海拔较高的草场,有密密麻麻的一排,当地人称作“虫草屋”,主要是用于采挖虫草的人居住,虫草是好东西,不过采挖虫草时形成的窟窿很容易造成高山草场的退化。

图1是慢动杂波和SST回波不连通的多帧积累示意图,当然,在实际工作中也经常会遇到SST在杂波环境中运动的情况,这时的多帧积累回波情况就会比上述目标与杂波分离的情况复杂得多。本文处理的雷达图像是一种二值图像[9-11],其中“1”表示存在目标,“0”表示不存在目标。如果目标回波出现叠加将难以对所检测目标类型进行区分,因此本文处理的前提是假设目标回波相互间不存在叠加现象。

村民在石峡门放牧的历史由来已久,刘大爷就在那里养过二十多年的牛,有次我跟他在路边闲聊,听他讲起许多当年的情景。那些年条件艰苦,尤其是往返草场的路况恶劣,雨雪天浑身沾满泥巴是常事,还要时时提防滑到沟底去,当然最大的麻烦是狼。

“狼?”我听到他讲狼时,禁不住一震。

“狼。你可能没见过狼,不知道狼的厉害。”

“我见过一次,不过离着很远。”那是傍晚从县里开会回来,当我们开车经过森林公园的时候,同车人小声急促跟我喊‘狼狼狼’,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对面山脊有一只狼,在微光的映衬下剪影般行走。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狼了,每年夏天去山里清除罂粟时,若碰巧见到鹿或其他动物的尸骨,非常大的可能是狼干的。

“现在狼少了,那个时候狼都是三五只出没,狼狡猾得很,吃牛时会偷空钻到牛肚子下面,专咬大腿根,那里有条筋,把筋咬断牛就动不了了。”

刘大爷接着讲,“你不知道狼的厉害,体形不太大,但是有一个橡皮肚子,几只狼很快就能吃掉一头牛,如果饿极了,会冲进牛群乱咬一通,它才不管有没有人在。”

“狼一般不攻击人,就是心疼牛,一头牛的损失也不小。”

“是不是不养黄牛,养牦牛能好一些?牦牛野性足。”我问他。

“咦,可不是这样,你别小看黄牛,牦牛性格温顺,真顶起来,不见得打得过黄牛。”刘大爷急忙否定我的话。

“狼这个东西坏得很,以前有户人家养了五十只羊,结果一晚上被咬死咬伤十多只。有的是脖子被咬断了,有的羊腿断了,有的羊头没了,后来我们估摸着至少是两只狼做下的,一般一只狼咬死两三只羊就跑了。”

“那这个损失可就太大了。”

“心疼人啊!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以前村里小伙子还进山掏狼崽子,现在大狼都见不到一只了。”

“现在还是比你们那会儿条件好了,没那么累了。”

“稍微好点,不过也累。养牛一定得能吃苦、能操心,不然啥时候生牛犊都不知道。”

“你看咱村何暖阳牛养得怎么样?”

“这个人攒劲的很。能吃下苦,养牛养得好。”当地人称对方“攒劲”的时候,那是非常高的表扬了,尤其从一个老把式嘴里说出来,不由得让人对何暖阳刮目相看。

何暖阳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常年戴一顶深灰色鸭舌帽,冬天挡风雪,夏天遮烈日。偶有一次见到他没戴,头顶正中一团小孩子拳头大小的毛发,与周边清晰地隔断了。我玩笑问他是不是特意剪的发型,他也只是笑笑,说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我想我应该是知道的。小镇的信息永远是流动的,随便问几个人都能给你讲出一些,也正是这些汇聚的信息帮我拼凑出一个血肉丰满的何暖阳,我只是从未跟他谈起过。

何暖阳夫妇俩初中毕业后就回家帮父母做活。村小学在山下,步行需要四十多分钟。小镇天气寒冷多变,往往走着走着就一场雨淋下来,等到了学校如落汤鸡一般。初中在镇上,每天可以骑车,上学是下山,一路滑行,不费太多力气,可放学回家就苦得多,骑不了一会儿就要推车上坡,人骑车变成车骑人。等到何暖阳成家立业,夫妻俩吃苦肯干,踏实劳作,日子虽说不上特别富裕,但也丰裕充实。夫妻俩虽读书不多,可对子女要求严格,两个孩子没有像别家孩子一样早早辍学打工,而是发奋学习,直至考取大学。记得听到镇干部李黎讲时我还问她,“何暖阳年龄也不大啊,孩子都读大三了?”李黎笑说这里的人结婚早,所以生孩子也早。“还有人十八九岁就当爹的呢,现在不到五十岁,孙子都会跑啦。”我被她说笑了。

小镇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些人过得舒畅,有些人难免碰到些沟沟坎坎,也有些人遭遇晴天霹雳、生死难关。在我刚到村子前两年,何暖阳夫妻俩开三轮车下地干活,结果车轮打滑,翻入路边的沟中,夫妻俩被压在车下,同时进了ICU。两个孩子从学校急忙回来,每天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时间。有次,儿子给何暖阳喂水,何暖阳认为自己可能挺不过去,跟儿子安排后事,他反复嘱托泪如雨下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动用那笔给他们姐弟俩读书的钱,儿子讲给旁人听,听者唏嘘不已。

这应该是何暖阳一家最为煎熬的时光,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击得粉碎,或许是夫妻俩的良善与乐观,或许是姐弟俩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何暖阳与媳妇竟慢慢恢复了,只是不可劳累,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这意味着他没有办法使用自己的力气,没有办法偿还生病欠下的债务,似乎这个家将在这场变故中一蹶不振。在外人看来,何暖阳跟他媳妇永远对生活充满笑意,乐观面对生活。他们最后决定在小镇上租个铺面,卖些面食。重活做不了,可以勤快地做些轻活,每天两人凌晨三点多就起床,和面做馍馍,做好后天仍未亮,两人从店铺里搬出桌子,等行人多些,把刚热乎乎的馍馍端出来卖。为了多卖几个馍馍,何暖阳提供配送业务,有时甚至为了三五个馍馍骑车几公里,夫妻俩互相鼓励,面食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可灾难再一次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何暖阳媳妇的手绞到和面机里,桡骨骨折,手指关节粉碎性骨折,何暖阳送媳妇去医院,手术、陪护、静养,由于伤势严重,加上之前的老伤,痊愈后依然丧失了部分功能,再难像从前一样了。

家庭的重担再次落到何暖阳肩上。几番权衡后,他和媳妇关掉面食店,决定回家养牛,于是也就有了今日的何暖阳。想养牛,先要在山里建一座牛棚,建筑材料难以运到目的地,只好先修路,材料多且重,自己做不了,便请亲戚来帮忙,等牛棚建好后,又面临资金短缺的问题,没办法,只好先买一头牛,等筹到足够的钱再买第二头。从车祸变故后,何暖阳一家经济条件急转直下,幸好有城乡居民医疗保险,镇政府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提高了他们的报销比例,并通过保险公司与民政救助,解决了大部分医疗花费。当得知何暖阳准备从事养殖业时,镇政府不仅给他提供无息贷款,还拨付产业扶贫资金给他。一个干部说:“这样的人我们不帮扶,那我们帮扶啥样的呢?”虽然只是转述,但我听后依然感动。

仅仅两年时间,从一头牛、两头牛到了现在的十三头牛,何暖阳的经济状况好了许多,现在他在扩大自家养殖规模的同时,又发现了致富门路,他计划替那些养殖规模小的农户代养黄牛,用他的话说就是挣点辛苦钱。前段时间他又散养了一些土鸡,看来是真要在养殖业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进山多了,见到他的次数也多。我经常看到一个老人坐在牛棚边,或许是他的老父亲吧,后来与李黎闲聊才知道那是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因为精神受过刺激,终身未婚,他便接过来照顾他,一晃也有十多年了。“怪不得他儿子把他当作是心中的灯塔、永远的榜样。”我在心里默念了这么一句。

路灯安好后,傍晚我去查验,恰巧遇到何暖阳从山里回来,擦肩而过时,尕何问他,“牛犊下了没有?”他答复说:“还木呢。”尕何又说,“再不下都没有牛犊肉吃了。”何暖阳才知道尕何在跟他开玩笑,咧嘴笑出声来。我接着跟他开玩笑,“产业扶贫的资金还有没有呢?不够再给你点啊?”他一边走一边扭身回头大声笑着说:“成着呢,多给点,我再去买头牛。”说完他进了家门,我抬头一看,他家门口的那盏路灯高高竖立,照耀着整个阳先社,格外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