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一天阳一天
2020-05-01徐兴正
徐兴正
深 夜
一把刀子出现在小安梦中。这把刀子非常轻浮,完全没有重量,就像一束光,小安不禁眼前一亮。小安手机里存着一张照片,小惠发给他的,原图格式,5M 大小。照片上,一束光,来源不明的一束光,在小惠的乳房上留下一条光带。这条光带始于小惠模糊不清的锁骨,止于她清晰可辨的乳头。光带只有两指那么宽,通往天堂的门是窄的……从锁骨到乳头,这方寸之地,他们耕耘过多少欢乐啊。小惠一定是裸体的,光带一定是天赐的,照片一定是自拍的。这束光照亮了小惠的身体,本来她肤色暗沉,就连胸脯也不白皙,而乳房上的光带却一片雪白,雪白之中还有耀眼之处。这束光也照亮了小惠的生活,平常日子多么暗淡啊,而这一刻,她却如此光芒四射,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也许正是这束光,才让小安梦见刀子,梦见就像一束光的刀子。刀背线条凝重,就像这条光带与它边上阴影拉锯的界限,透出一丝冷兵器的杀伐之气。刀面薄如蝉翼,因为过于单薄而显得柔情似水,又将这丝杀伐之气化为无形。刀锋走势流畅,就像光带另一边全无阴影,所到之处,与万物融为一体,仿佛真能杀人不见血。刀柄呢?这是小安唯一没看清楚的物件,不知道它究竟像什么。小安没看清楚的,还有握住刀柄的那只手。但那无疑是一只足够有力的大手,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将梦中的小安劈成两半。小安惊醒过来,伸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翻出小惠这张照片,认真比较了一下这条光带和梦中刀子,光带只从小惠的锁骨到乳头,而刀子却从自己的头顶到裆部,他发现刀子长度至少是光带的两倍。小安感到满意的是,他不管是否在梦中,都不失为一个理智之人。
小安回忆起,拿起手机的右手,在他惊醒过来时,就放在两腿之间。这个习性不好,被小惠发现了,她还取笑他,怕它飞了吗?记得小时候,妈妈知道他这样,也说过类似的话,它会飞吗?他一直不好意思,但从小到大都没改过来。小惠就说,一看他这样,就可以猜到经常自慰。这时,小安却有些得意洋洋,觉得自己足够机智。就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向梦中的小安手起刀落那一刻,他伸出右手,将自己两腿之间的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拉到右边。这样一来,小安从头到脚,所有器官都被一分为二,就连鼻子、嘴巴都是一边一半,唯独两腿之间的器物完好地留在了右边。
屏幕光线照射不到周围多少地方,小安将手机放在枕边,伸手打开床头灯。灯光泛白、轻飘,这种感觉仍然空幻。小安盯着灯罩,它是那种黑铁,也有重量感,让他确信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由于位置和灯罩的原因,床头灯并不能完全照亮房间,角落处于暗影之中,但整个床铺都是明亮的。小安这才明白过来,他打开床头灯,是想察看一下自己的身体,毕竟梦中手起刀落、一分为二的场景过于恐怖。小安掀开被子,他平常是一个整洁、干净的人,一星期至少洗两次头发、洗一次澡,一个月至少换一次床单、枕套、被套,通过仔细察看,未发现血迹,无论喷溅的还是浸染的,都没有。不但没有血迹,就连梦中的那把刀子,也被那只看不见的手带走了,没有留在现场。小安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马上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千真万确,身体保持完好,并没有被一分为二。真够吊诡的,梦中被一刀劈开,醒来竟是一桩假案。端详两腿之间的器物,它那么活脱脱的,甚至是坚挺的,这让小安多少有些惭愧,也有些慌张。小安觉得,得以保全就是万幸了,因而,最符合情理的状态应当是沉着、收敛。他为自己竟然如此不知足而惭愧,也因担心再次招来杀身之祸而慌张。惭愧和慌乱之中,他留意到床单上器物所在之处有一团湿润的痕迹,沮丧感随之加深。
不过,沮丧的时间并不长,小安马上想到他读过的一本书,名为《死亡的快感》。书中的快感并非死亡的快感,主要是性的快感,但它先从死亡写起。书中写到,根据一项专门的调查记录,绞刑架上的青壮年男性被绞死时,几乎都出现了生殖器勃起,而且还伴随有遗精现象。这样的勃起和遗精,绞刑架上的身体从瘫软变得僵硬,到放下来掩埋掉,最终被他们带进坟墓。这本书言之凿凿地记载,研究人员察验过在绞刑架上死去的身体,它们裤子上的遗精风干了,但生殖器勃起现象并未消失,直到被掩埋,也像其他部位一样坚硬。这本书还煞有介事地解释,恐惧,他们被绞死时无以复加的恐惧,造成了勃起,这其实是身体的一种应激反应,当然,并非所有的恐惧从内心传递到身体都能产生这样的应激反应,但窒息,瞬间的窒息造成的恐惧,致使身体一下子绷紧,这种恐惧找不到任何出口,恰恰会让生殖器勃起。那么,为什么还遗精呢?这是因为绝望。瞬间的窒息是一种什么感受啊?全世界的空气都被挤压一空,一切的念想随之断绝。恐惧导致的勃起,宛若一息尚存的呼吸。而绝望导致的遗精,就是万念俱灰的泄气。书中这些内容告诉小安,他梦见自己被劈成两半,毕竟遭受过类似的恐惧和绝望,醒来发现如此这般,完全属于正常现象,有什么好惭愧和慌乱的,更不用说沮丧了。这本书甚至还阐述了这种“绞刑架勃起和遗精现象”的医学原理和心理学成因,虽然未必完全令人信服,但确实用了不少篇幅。那么,这种“绞刑架勃起和遗精现象”,是否会带来快感呢,哪怕似有还无、转瞬即逝的快感?或许在伦理上还是犹豫不决吧,这项研究没有明确下结论说会带来快感,或者不会带来快感。这本书之所以写到“绞刑架勃起和遗精现象”,书名就叫“死亡的快感”,却分明是倾向于“会带来快感”这个结论的。况且这本书写的是性的快感,千奇百怪的性的快感,其中有的就是从这种“死亡的快感”而来,或者说与“死亡的快感”相通。获得这种性的快感,有的方式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这本书将日本、法国合作制片,大岛渚执导的情色影片《感官的世界》作为案例,对影片根据的社会事实,即发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本的“阿部定事件”加以研究,女主角阿部定与男主角石田吉藏,就是以窒息性方式实现“死亡的快感”的,阿部定用自己那条柔滑而艳丽的丝绸腰带勒紧石田吉藏的脖子,让他中止呼吸,就像在绞刑架上一样。这本书甚至还写到以窒息性方式进行自慰的案例,既有男性,也有女性,他们当中,有人用一条长筒丝袜将自己吊死了,也有人用一个塑料密封袋将自己闷死了,可能只是失手,也有可能就是自杀。
这时,小安已经释然。他相信做到这样的梦,是因为小惠给他发来这张照片。照片上,小惠乳房上的光带,多么微妙,多么好看,他每次打开手机,都会翻出这张照片,看的时间一长,屏保程序生效,光线就歇了,他又按亮;也是因为,他曾经读过这本书,书名叫《死亡的快感》,写的却是性的快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回忆起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将好些文字置换成画面,恐惧,绝望,还有快感……
这样一来,小安倒是轻松自如了,不就是一场梦吗?尽管梦境非常诡异,但完全可以解析,这张照片、这本书与这场梦之间,所谓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几乎构成一对因果关系,而因果关系就是最清晰的解析。身体和心都松弛下来,小安惦记着此前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他清楚现在还是深夜,起身去小解,准备回到床上再继续睡觉。从卧室去卫生间,小安忽然感觉到迈出左脚的时候,身体就会晃荡一下,这种晃荡就像悬空状态下的晃荡,哦,对了,就像《死亡的快感》描述的绞刑架上的晃荡,而且左脚无论是脚尖、脚跟先着地还是同时着地,整只脚都会发麻,这种发麻经过小腿、大腿往上传递,再经过左边一半身体传递到左手臂,一直传递到左手指尖,之前就从肩膀那里分岔,传递到左边脑袋。尽管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还是没有大惊小怪,认为一定是侧卧压到了身体。他也立即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以向左侧卧的姿势睡觉的啊,为何偏偏只有这次压到了身体?但他又立即想到,梦境毕竟太恐怖了,无意识之中,身体一定进行过挣扎,甚至是垂死挣扎,可能弄坏了什么地方,这才出现了晃荡和发麻。小解的时候,他站立不稳,小便弄脏了马桶,还溅到了腿上和拖鞋上。冲洗下身和冲刷马桶的时候,他更加站立不稳,手里的喷头几次滑落,自己也差一点摔倒。换上干净的床单,收拾那条至少留有一处污迹的脏床单的时候,不注意被绊了一下,他还真就摔倒了,而且左边身体先着地,是直挺挺地摔下去的,那种晃荡感完全消失了,感到身体非常沉重,仿佛有平时一百倍那么重。同样,发麻的感觉,也有之前一百倍那么强烈。他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过了好久才爬起来,用刚刚换下来的床单将身体接触地面的部分擦拭一遍,随手扔了床单,上床睡下。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忍受左边身体那漫长的发麻,晃荡变成了战栗,幸好程度上并非刚才的一百倍,而是相差不多,要不然,他很难爬上床去。
躺回床上,小安仍然向左侧卧,可能是因为心情沮丧吧,他故意不理会身体左边,存心与身体左边过不去,报复似地压在下边。意外的是,只过了几分钟,那种战栗和发麻竟然消失了,就像这场梦,醒来以后就不见蛛丝马迹。小安感到欣慰,疲惫、睡意就上来了。同样意外的是,他感到疲惫就像晃荡、战栗和发麻一样,竟然从左脚脚趾而来,先传递到左边身体,然后再传遍全身,睡意也是从左脚脚趾生发出来,经过左边身体,再传遍全身。这可是一种真切而奇特的感受啊!这种感受让小安舒服,也让他兴奋。而舒服、兴奋又激起了小安的贪婪之心,他不禁将右手放到了两腿之间。小时候,妈妈叫他不要这样,都说过多少次了,她还生气地打过他的小手,他却一直偷偷摸摸,我行我素。如今有了小惠,小惠笑话他、猜测他,虽然她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神情,说不上有多厌恶,但他还是认识到再这样下去终归不好,已经下决心痛改前非,只是积习难改,免不了总有再犯的时候。再犯的时候,他都会默念:“小惠啊,现在,我不去想《死亡的快感》那些画面了,我只想你。”仿佛这样一来,他就会变得纯洁,小惠也会因此高兴。这一次,他确实只想着小惠,并且还不是活色生香的小惠本身,而是这张只有局部的照片,照片上的这条长度宽度都有限的光带,但光带真是耀眼啊,他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光芒。
3月7日
对小安来说,小惠这个人完全就像一场梦。但也有不同之处,这场梦未必出现于夜幕降临之后,甚至也不是出现在睡眠之中,而且梦境还是小安参与设计的。
小安在那份文件中写道,具有中专以上学历,其他条件较为优秀的,高中学历亦可,身高165 厘米以上,形象端庄,气质优雅,会讲普通话,并能较快掌握本地两三种少数民族语言日常用语,善于沟通,富于亲和力,限女性,年龄在18 岁至22 岁之间,未婚……
这是一起公司的一份招聘文件。公司创始人、董事长、总经理与县长过从甚密,前者的公司坐落于后者的辖区,这就在情理之中了。小安曾经是县长秘书,县上成立重大项目协调领导小组,这样的小组一开始只有三个,后来增加到五个,都是直接在承担和实施重大项目的公司设立办公室,他就被派驻一起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这位董事长、总经理创办一起公司时三十多岁,虽然还很年轻,但人生经历却十分丰富,上过大学,还是法学专业,当过公务员,还是一名检察官,抗诉过一件磷肥厂烟尘污染案,后来停薪留职,办过乡镇企业,生产过大量425、525 水泥和少量625 水泥,还在《蒙市日报》“群山”文艺副刊上发表过一篇散文,题为《我也有一个梦想》,至少五千字,占去报纸半个版面。这么一位创始人,将他的公司取名为“一起”,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和寓意。小安记得,这位总经理来见县长,曾与县长说起过,他的一位顾问,一位在省城工作、生活的顾问,提出公司建议名为“飞天”,认为这个名字大气磅礴、志存高远,这么好的公司名字,唯一担心的是已经被人注册了,但他并未安排去工商注册系统核实飞天公司是否已经存在,没有采纳这个建议。“一起”比较中性,也更低调,而且还显得包容、亲和。前些年,公司主业是开发房地产,“一起”这个名字,也很匹配。到了公司拓展业务,开始经营殡葬业的时候,总经理再次与县长说起那位顾问的建议,他不禁感叹,世事难料,如今看来,起“飞天”之名,行殡葬之实,恐怕是搭配得最好的了。小安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县长曾明确表态,“飞天”这个名字多好啊,在他治下,乌县县域经济缺的就是大气磅礴、志存高远的公司,公司名字狂放一点、张扬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但这一次,县长却不置可否,一笑就过去了,笑也是只有笑容,没有笑声。总经理又说,每一个埋葬在一起公司开发的墓地里的人,虽然化为灰烬的肉身归于尘土,但脱颖而出的灵魂都会飞上天空,愿他们得到安息。县长也没有接总经理这个话题,他将两人的议题立即转移到乌乡艺术团上来。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和寓意,县长用了县名这个“乌”字,不叫县,却叫乡,命名艺术团。虽然叫艺术团,并非专事艺术创作和艺术表演,可能只是偶尔为之吧,最主要的使命和任务,还是接待重要客人。县长信奉见诸报端的一句话,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接待也是生产力,而且是第一生产力。”为了这句话,小安去买来一支无印良品记号笔,红色,县长用这支记号笔在报纸上划出一条红线,让他作为重要档案永久保存。县长将乌乡艺术团交给总经理来组建,它等同于一起公司的一个部门,就像策划部、广告部、公关部一样,只是说,毫无疑问,县上调度使用,也由县上供养。总经理向县长谈了自己的理解,他已经认识到,组建乌乡艺术团,也是县上交给一起公司的重大项目,而且是一号重大项目。县长却说得十分平淡,就是两个字:“办好。”说到艺术团成员,县长脱口而出,七名,一个也不要多,一个也不能少,就是七名。小安明白县长为什么会喜欢“七”这个数字,实际上也不是喜欢,可能只是印象深刻。县长带上小安,曾到省上列席过一次民族宗教界上层人士座谈会,在座谈会上听到过有人说起,上帝创世用了七天,到第七天,上帝就歇了工,安息了,所以,第七日是圣安息日。在回乌县途中,县长还对小安说过这样的话,他那个上帝工作六天都感到劳累,为什么不让我这个县长第七天休息呢?撰写招聘文件时,小安也想过这样的问题:莫非,组建乌乡艺术团,成员七名,县长的初衷,既用来接待,也寄托安息?
小安被乌县人民政府派驻一起公司,任重大项目协调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以后,他的身份,其实也有总经理秘书的意思了。因而继县长之后,小安也受到总经理带来的影响,这些影响虽说未必深入骨髓,但至少还是波及到心灵了。怎么说呢?小安依稀看到,世界的面目已经出现在他撰写的这份招聘文件上,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一样,县长说要有乌乡艺术团,于是就会有七名成员,总经理说成员要出类拔萃,于是也会有小惠这样的姑娘。
实际上,小安这位秘书早就有一点县长的意思了,如今再加上一点总经理的意思。如果上帝的仆人,越过仆人的本分,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上帝,那么,就犯下了僭越之罪,罪不可恕。小安当然不至于到这种地步,他只有一点县长的意思和总经理的意思,只有一点飘飘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离开县长的意思,还有总经理的意思,他什么也不是,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身上的这一点意思,心里的这一点飘飘然,可能县长没有察觉,总经理也没有察觉。总经理真是精明,他提醒小安,乌乡艺术团招聘方案与别的不同,体检要前置,不是前置一两个环节,而是要前置为第一个环节,也就是说,体检合格后,方能正式参加应聘。随后,小安明白了,这七名成员的身体,不可停留在一般意义的健康上,还要求善饮,接待重要客人,得喝不少酒啊。因此,需要她们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从医学上讲,肝功能检查乙醇转氢酶和乙醛转氢酶接近或达到指标峰值,这两种有勇有谋的酶,谈笑间,弹指一挥间,不费吹灰之力,不动一根指头,就将酒精化解为乙酸,喝再多的烈酒下去,都等于喝苹果醋。这多好。一个人善饮与否,一个女人善饮与否,这是天生的。天生我才必有用。本不善饮,让她不要命地饮酒,她的命真会没了。这样的事情,别的地方发生过,就连小安都有所耳闻,乌乡艺术团绝对不允许发生,一旦发生,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多少还是有些麻烦,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按照一比三的比例,二十一位姑娘进入面试,而这二十一位姑娘,又是从一百多位姑娘中胜出的。这让总经理很吃惊。县长后来知道了这个情况,也很吃惊。那么多姑娘报名应聘,小安看到名单就开始吃惊了。二十一世纪进入第二个十年,乌县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种工作,姑娘们也趋之若鹜,其中好多来自外地,皆因谋生不易。小安在招聘文件上写道,“聘用合同五年一签”,“购买‘五险一金’”,工作还算稳定,吸引了姑娘们。不过,招聘文件上的“艺术团”也会让她们看到自己的青春和美丽,以及它们可能赢得的未来,从而对这份工作心生向往。
面试的时候,小安乍一看,小惠面目模糊,神情恍惚,宛如梦中。然而,小惠的这种模糊、恍惚、不真实感,小安又为之打动,仿佛见到的是隔世亲人,小安确实有一个妹妹夭折了。小惠和比小安小三岁的妹妹长得毫无相像之处,不过也好像不能这样说,因为小安这时闭上眼睛,陷入对妹妹的追忆之中,却怎么也想不起妹妹的样子。睁开眼睛,小安仔细专注地看着小惠,他的目光直接而贪婪,已经越过了面试官的身份边界,始终保持微笑的小惠,目光与他短兵相接,只是一闪念,她耷拉了一下眼皮,又是一闪念,她抬起眼皮,接着咬了一下嘴唇。小安这才意识到,恍惚的是他自己。小安也曾想过,在小惠的眼里,他是不是面目模糊,宛如梦中?这也是一闪念。小安注意到小惠的脸,轮廓瘦削,颧骨稍高,如果不是眼眶和嘴巴较大的话,难免给人以轻薄之感。这同样是一闪念。小安体会到,小惠耷拉眼皮、抬起眼皮,真是顾盼生辉,咬一下嘴唇,唇膏的橘红色中间,牙齿的米白闪烁了一下,却又优雅而端庄。在乌乡艺术团七名成员中,小惠是以最低分遴选出来的。小安出现恍惚的真实原因不为人知,他这么一恍惚,却引起了其他面试官的注意,以至于给他们造成误导,略微抬高了打分。毕竟,小惠是七名成员中最逊色的,而那些落选的姑娘,好多都比她出色。面试结果一出来,小安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当场公布结果的时候,小安看到小惠在躲避他的目光,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紧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
时隔几个月,在一次接待晚宴上,小惠向小安表达过她的感激。这一次,小安也有恍若隔世之感。小惠她们被聘用后,乌乡艺术团就组建起来了,这七名成员随即被送往广东东莞和云南昆明等地接受培训,一去就是几个月。培训方案同样出自小安之手,所以他清楚所有既定培训项目,“酒风”啦,“茶道”啦,“民俗”啦,这些项目都是他命名、诠释的。除此之外,还有音乐舞蹈、神话传说之类。这份培训方案还有一份附件,附件标注了七名成员的身体数据,身高、体重、胸围、腰围、臀围、肩宽、腿长、臂长、脚长等等,以便为她们量身定做服饰,乌县、蒙市有多少种民族,就为她们每位定做多少套民族服饰,根据需要,这里没有的民族,也可以定做民族服饰,甚至日本和服、尼泊尔沙丽都可以定制。穿上几种民族服饰,一位姑娘就是几位姑娘,她们就不是七名,而是无数名了。其中的“民俗”培训,就是要让姑娘们穿上哪种民族服饰,至少就会使用那种民族的问候语、祝酒歌,要是还能将这种民族的神话传说挂在嘴上,又能载歌载舞,那就更好了。这次晚宴,乌乡艺术团接受培训归来,首次被派上用场,接待一个专家组。这个专家组为踏勘一条高速公路线路而来,他们的意见,将决定这条高速公路,是经过乌县境内,留出出入口,修建至县城的连接线呢,还是将乌县完全甩开,距县城数十公里车程之外才能出入高速公路。七位姑娘穿着七种民族服饰,说着七种民族问候语,唱着七种民族祝酒歌,就像七只花蝴蝶,在晚宴上飞来飞去。专家组组长是一位路桥工程师,五十多岁了,他那么敦厚,那么壮实,坐下来像一座桥墩,站起来像一根柱梁,无论坐下来还是站起来,都是一副泥菩萨的面相,不动声色,令人生畏。这一点,小安也感觉到了。晚宴即将收场的时候,小惠抬着酒杯,跑到小安这里来。好久不见这些姑娘,加之培训似乎真能脱胎换骨,小安都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了,就一时没认出小惠来。在离一步之遥时,小惠朝随即站起来的小安一鞠躬,这与小安平时习惯的点头礼仪完全不一样,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小安空着双手,就那么犹豫不决地站立着。小惠靠近小安,这时,小安认出她来了。小安还发现,小惠举起的玻璃杯,直身,厚底,透明,容积100ML 左右,杯身上有一条裂纹,几乎从杯沿贯穿杯底,可能是因为裂纹太细吧,酒水还不至于渗出来。小惠扭头看了专家组组长一眼,那根柱梁,正在朝宴会厅门口稳健地移动,她的同事,六位姑娘,走起路来,就像六只花蝴蝶,翩翩起舞。小惠说:“工程师碰杯碰的。”不待小安说话,小惠又说:“我敬你!”小安正准备伸手去餐桌上抬酒杯,他毫无酒量,喝一口就面红耳赤,酒杯还是满的,可是小惠迅速喝完,将空酒杯朝他倾斜了一下,又鞠躬,再说:“谢谢!”小安收回伸出去的右手,轻微转了一下身,端正地站立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小惠手里的空酒杯,几近透明的杯沿上,留有一团口红,印迹之中,一丝一缕的纹路清晰可见。此前,小安在会场里发现过茶杯上的口红,已经变得乌黑,不禁心生厌恶,宁愿不再喝水。小安想到这里,眼前的小惠再次面目模糊,神情恍惚,宛如梦中。其实是他自己出现了恍惚,与面试的时候一样,小安才明白过来,小惠这是在感谢他。可是,小惠为什么从始至终没叫他一声“主任”呢?小安倒不是多么在意主任这个身份,他只是感到小惠的举动多少有些奇怪。就在小安这阵恍惚之中,小惠再鞠躬,转身离开了。他看到,还留在宴会厅里的一位姑娘,看一眼小惠,又看一眼小安,直到小惠与她会合,两人并排走出大门。
此后在会场里,由于此前的厌恶,小安都是自带保温杯,但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观察摆放在手边的茶杯,希望在杯沿上发现口红印迹。借一次到昆明出差的机会,小安在商场膳魔师专卖柜买了一个保温杯。他知道这个品牌,是因为总经理用的就是膳魔师保温杯,还送给县长一个,两个保温杯同时出现时,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它们虽然款式颜色一样,但县长那个还是要大一些。小安留意到,总经理和县长的保温杯属于办公通勤系列,前者容积为350ML,后者容积为400ML,都带茶漏,价格分别是295 元和325 元。小安选中雪豹系列黑色款,容积500ML,价格425 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了,确实昂贵,他是作为奢侈品买下来的。好在灰色雪豹藏身于黑色杯身,一只眼睛若隐若现,写意到了抽象的地步,非丰富的想象力无以还原,完全没有总经理和县长的保温杯那样的派头,算不上效仿,更不是冒犯。要不然,小安一咬牙买下了这个保温杯,也不敢大大咧咧使用。小安不再厌恶会场里茶杯上的口红印迹,明知道不可能是小惠留下的,但还是希望能看到,这就意味着,不管他是否承认,小惠对他毕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说来也奇怪,小安再也没有在会场里茶杯上发现过口红印迹。小安甚至怀疑,此前可能看走眼了,杯沿上出现的,不是口红的印迹,而是别的什么污迹,比如手指沾染上笔芯墨迹,然后留在杯沿上,或者干脆就是从窑里带来的印迹,总之,在他的印象里,会场里的女性,如果涂上口红,她们就几乎不喝水。
小安以为,小惠对他产生的影响,只是作用于他隐秘的内心,都是一些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东西,迟早要烟消云散、化为乌有。在他心里,小安进一步将接待晚宴上的场景和细节,解释为梦中的场景和细节,不止于此,就连之前的招聘文件、面试、培训方案,这些场景和细节,也都是梦中的场景和细节。
直到3 月7 日这一天,还是不经意间,小惠又一次出现在小安眼前,他已经不愿意再用梦中的场景和细节加以解释了。
要是前女友不给他发来一条信息,小安就不会在意自己的生日。二十八年前,小安出生在一个没有钟表的农民家庭,这个寨子还沿袭着十二时辰计时法,听见鸡叫,母亲判断生他的时辰为丑时。小安大学上的是中文系,他从《古代汉语》课本上了解到十二时辰常识,得知丑时为十二时辰的第二个时辰,相当于北京时间凌晨一点至三点,这个时辰又称“鸡鸣”,《诗经》有云:“女曰鸡鸣,士曰眛旦”,而从他记事起,母亲就说过,这个时辰,牛在圈里吃完夜草,它接下来面临的将是一天的耕作,所以丑时生人命苦。实际上,小安最不命苦了,他是来自那个寨子的第一个国家公职人员,而且有幸留在了县城工作,还成为县长的秘书。
小安前女友在乌县电视台当记者,普通话讲得非常好,以至于在这个南方县城,她常被误认为来自北方,一心想当主播,遗憾的是,脸盘过于宽阔,进入镜头就太满了,未能如愿,因憋屈而郁郁寡欢。她与小安分手,倒不是因为当不成主播而坏了性情,而是因为她太较真了。其实,她的家境也不好,父母从撤销的粮管所出来,父亲去了乌县盐业公司守仓库,母亲去了乌县第一中学学生食堂卖饭菜。她也能理解,小安在家里六个孩子中排行第五,他以微薄的薪水,照顾居住在那个寨子的父母,接济以那个寨子为圆心,散居在周围的兄弟姐妹。但她和小安的分歧在于,她认为无论如何要另开一个银行账户,每个月往里面存钱,存多存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态度,而小安则认为现在根本无法存钱,如果一次去存五元钱十元钱,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小安去了一起公司,虽然不是他自己要去的,而且去了也等于没去,因为人事关系留在县人民政府,身份为派驻,但她也认为这是从中心到边缘,好比在电视台当了主播,又去当记者,人生已经出现走下坡路的迹象。小安却觉得这是好事,在县人民政府领着原来那份公职人员的工资,一起公司另外再发一份中层人员的工资,不是就可以存钱了吗?她认为,小安已经走下坡路了,即使有了一点点钱,也未必能再走上坡路。小安生气的是,不去存钱,她说他没有责任心,终于可以存钱了,她又说他没有上进心。而她生气的是,觉得这些年,小安从来就没有听过她的,而且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不听她的。因为生气,她就说,“我们还是分手吧。”同样是因为生气,小安就回答她,“可以。”这样,她就更加生气了。几个星期下来,她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就想,只要小安向她道歉,哄她开心,她一定嘟起嘴巴,下巴扣在他肩膀上,双手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与他和好如初。可是,小安不肯来找她,也不联系她。她是稳得住自己的,相信他的气消了,就会跑到她身边来。她没有等到小安的人,却等到了小安给她的同城快递。小安真有耐心,将她留在他那里的东西收拾妥帖,采取了必要而专业的防护措施,然后分门别类,最终打成三个包。一切都完好无损。就连洁面乳的出口,他都用胶布贴上了,一滴也不曾溢出。到了这一步,她并没有感到被扫地出门有多么屈辱,相反,这激起了她的愤怒和骄傲,只过了几个星期,她就答应在乌县第一中学学生食堂卖饭菜的母亲,与学校里一位体育教师见面了。她一贯较真,后来开始谈恋爱,再后来,就结婚了。
她给小安发信息,也是较真的,凌晨一点多发出,她知道他的生辰,发早了太提前,发晚了太推后。她在信息中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已经不年轻了,该找女朋友了。顺便说一句,即使女朋友生气了,你也别跟她赌气;谁都有生气的时候,全世界恐怕只有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小安给县长当秘书时很少在深夜两点以前入睡,到了一起公司,晚上至少可以提前一个小时睡觉了,他早晨醒来打开手机,看到这条信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触动。这时,他甚至想,娶这么一个较真的女人为妻,生活一定丝丝入扣,虽然难免单调乏味,但说不定人生因此少些意外。他以从未有过的简短回了信息:“知道。”本来还想道谢、问好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小安有些悲伤,也有些酸楚。悲伤,是为前女友,而酸楚则是为他自己。起床,小解,洗漱,出门的时候,小安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小安轻松的是,记忆里的前女友,此时此刻已经抽象为他人生中的一座分水岭。不过,心里打了个“分水岭”的比方,还是有些沉重了,小安立即去想一件轻松的事情,收到前女友这条信息,他终于下定决心去买一部智能手机了。小安使用了五年的非智能手机,主要用途只有两项:电话,信息。他在电脑上会使用邮箱,但在手机上使用微信,现在开始,也比身边其他人晚一两年了。去年冬天,前女友发来信息说:“如果邀请你参加我的婚礼,你会来吗?”小安回信息说:“会的,我会来的。”前女友又发来信息说:“可是我已经举行过婚礼了,那就给你看看我的婚纱照吧。”小安回信息说:“好。”不过,他的非智能手机收不了彩信。这时,小安想,要是那时已经使用智能手机,安装了微信软件,就能看到照片上前女友穿上婚纱的样子了。
想想前女友的际遇,她也够委屈的了,在乌县电视台,当记者也是民生记者,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乡下苹果园和蔬菜大棚、城里安居房和菜市场,小安与县长、总经理在一起时,竟然无缘见到她来采访时政新闻。而且,说来也是蹊跷,就这么大的一个县城,两人分手后,真就没有一次邂逅。
那种轻松感又过去了。步行上班途中,小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希望邂逅前女友,她已经嫁作他人妇,却在凌晨给他发来这条信息,他多么想啊,想看看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实在没有机会,就看一眼她的背影也好。小安每走出一步,这个念头就强烈一点,穿过广场的时候,愈发强烈的念头变成了预感,他预感到,这个早晨会与前女友邂逅。广场这边旧城,那边新城,两个城区在这里过渡。旧城街道是水泥的,新城街道是沥青的,而广场则是石板的。县人民政府小区周转房位于旧城,一起公司大楼矗立在新城,小安步行上下班,除非绕道,要不然就得途经广场。旧城向新城过渡,工人在广场上铺设石板的时候,小安大学毕业,考取县人民政府办公室文秘岗位公务员,开始上班了。那时,小安想过,广场这么大,需要多少石板啊。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广场一边铺设石板,一边开始种树,有朴树、雪松,也有香樟、桂花,还有的树种,他不认识。几乎与此同时,新城那边一起公司大楼破土动工,广场竣工之时,好像也封顶了。那时,小安也想过,一起公司大楼这么高,可能会安装县城第一部电梯吧。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工人正在将这幢大楼涂成米黄色,它的高大,还有它的颜色,都是地标。小安当初所见所想,局限于小地方小公务员小市民的见识,他完全没料到,几年以后,自己竟然穿过这个广场,到这幢大楼去上班。时间长久了,小安也才留意到,每天都有太多的人,从旧城水泥街道、新城沥青街道上走来,来到石板铺设的广场,一些人像他一样穿过,去往新城或旧城,而另一些人,他们作为一个更大的群体,逗留于此,早晨、黄昏和夜晚,这些人分散在任何一个角落,正午的时候,主要在树荫下,即使是雨雪天气,亭子和长廊里也有人。这天早晨,或许是要与前女友邂逅的念头和预感的驱使吧,穿过广场的时候,小安观察得特别仔细。县城天际线多么遥远啊,它那么遥远,却非常清晰,真就像一条线那么纤细、那么柔软。天空和山脊被这条线截然分开,天空湛蓝,山脊铁灰,那两种颜色仿佛不需要过渡,也可以共存一处。换一种角度看,恰恰又是这条线将天空的湛蓝和山脊的铁灰两种颜色缝合在一起,那种穿针引线,宛如行云流水。小安刚刚沉思完天际线的“分开”与“缝合”,太阳就冒出山脊,升上天空,这时,这条线就模糊不见了,天空的湛蓝和山脊的铁灰都染上了一种暗红,两种颜色一刹那融为一体,只是说,一些色块更暗,而另一些色块更红。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重大发现,小安破天荒第一次发现的是,遥远的太阳,在山脊之上、天空之下,与一起公司大楼房顶之间,构成一条直线,直线向广场这边延伸,将大楼投射成一个巨大的阴影。于是,广场被大体上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处于大楼阴影之中,另一部分处于早晨阳光之中,阴影大约占去了三分之一。这本来不该被忽视的景观,他一直视而不见,想到这一点,小安对自己不禁感到失望。他开始沉思阴影与阳光对广场的分割,这时,小安看到,就在那个阴影与阳光的分割点上,前女友跷起一条腿,脚尖搭在旁边树杈上,另一条腿站得笔直,两臂下垂,上身往跷起的那条腿靠过去,想让下巴碰到脚尖。他立即中断阴影与阳光对广场的分割的沉思,转而沉思前女友的身体动作,小安向她走过去,离她近了,他发现她竟然穿着乌乡艺术团的练功服。
小安看清楚了,这个人不是前女友,她是小惠。小惠见到他走过来,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从身边路过,就没太在意,继续她的身体动作,直到他越来越近,而且她感觉到小安是朝自己走来的,她才从树杈上收回跷起的那条腿,站直,手掌交叉相握置于腹部,向离她一步之遥的小安鞠了一下躬。她刚才的身体动作,小安的前女友,以及没经过专门训练的女性,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收住以后,小惠还是有些喘息。小安也停顿了一下,他的停顿,或许是因为要将此前的沉思,从预感邂逅的前女友身上,转移到就在眼前的小惠身上来。
小安问小惠:“你这是干什么啊?”
小惠回答小安:“我这是练形体。”
小安看到,小惠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毕竟是春天的早晨,一阵春风过后,他闻到她细密的汗味,这与就在一瞬间之前,听到她轻慢的喘息一样触动小安。这种触动只有小安自己清楚,它是很大的触动,大到让他一下子打消了与前女友邂逅的念头,也让他立即相信,他有一种预感,会在这里遇见小惠。为了掩饰这种触动,他转身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小惠一眼。小安看到,小惠的口形还停留在“形体”这个发音上,露出了牙齿。小惠的牙齿碎小、洁白,沾染上口红的印迹。小安从小惠身边走开,再一次陷入沉思状态。这一次,他沉思的是,这些场景和细节,似乎都在他的预感之中。
清 晨
离上午上班时间不到五分钟,乌县人民医院的两名护士,如约来到一起公司小安办公室。她们穿着一样的白大褂,散发着一样的来苏味,戴着一样的橡胶手套,一位空着手,另一位提着一只塑料医用箱,两人都没有戴口罩,都涂着口红,就连口红都是一个色系,不细加分辨的话,会认为就是一种口红。可是,小安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们其实存在天壤之别,一位特别臃肿,宛如一块过分发酵的面包,另一位却十分苗条,就像他那个容积500ML的膳魔师杯子一样合乎标准。臃肿的一位,仿佛也像一块面包一样,浑身活力都在发酵中耗尽了,一举一动无不显得费劲、迟缓。苗条的一位呢,似乎也像那个膳魔师雪豹系列杯子,一头雪豹藏身其中,虽然抽象,但随时可以呼之欲出,有不可阻挡之势。完全在情理之中的是,小安看到,那只塑料医用箱,确实是苗条的这位提着的。它不可能有多重,但如果换到臃肿的这位手里,小安会担心她不堪重负。她们在沙发上并肩坐下,小安见到白大褂衣角下面,皮鞋一模一样,尺码也差不多,都是棕色、平底,露出整个脚背,脚趾缝隐约可见。为什么都不穿袜子呢?出乎意料的是,臃肿的这位,脚背十分瘦削,而苗条的那位,脚背却异常丰满。那只塑料医用箱被随手摆放在沙发前空无一物的茶几上,上面的红十字正对着站立在一旁的小安,这样一来,小安、医用箱和两位护士几乎靠在一起的肩膀,就处在一条直线上,而医用箱与他、她们之间的距离,也是相等的。出现这样的场景,是偶然,也是平衡的,可是小安心里,却起了波澜。
两名护士在沙发上落座,只是一两分钟,她们可能感到局促了吧,就起身走向小安办公桌。小安对两名护士的举止观感,以及这些观感引起的内心波澜,就发生在这一两分钟里,而且还包括了必要的交流时间,总而言之,极其短暂。走向小安办公桌时,臃肿的这位提着那只塑料医用箱,果然,她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往医用箱这边倾斜,那只看起来轻飘的医用箱,似乎有着她体重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重量。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后面,将医用箱放在同样空无一物的办公桌上,小心翼翼地移动了一下椅子,坐了下去,白大褂与皮革发出一阵接触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轻快。椅子本身并未吱呀作响,这说明,这位护士也不像小安想象的那么沉重,至少她的落座还算轻盈吧。她打开塑料医用箱,脱下橡胶手套,将它们卷在一起,放进医用箱里,顺手拿出一张垫子、一根橡胶带、一瓶碘伏、一包棉签。她的手掌肥厚,肤色暗沉,手指粗短,涂着大红指甲油。小安注意到,医用箱里平放着好几束采血试管和一些采血针。她将采血试管一束一束拿出来以后,小安看清楚了,一束是六支,每束用细小的橡皮筋扎在一起,一共六束。靠近了,小安看到,每支上面用红色记号笔写上了编号,一束是“外采1 号”,一直到“外采6 号”。采血针也拿出来了,放在旁边,一共是7 包。苗条的这位,走到办公桌边,稍微倾斜了一下身体,腰部恰好靠在办公桌边沿上,她没有脱下橡胶手套,将垫子、橡胶带、碘伏、棉签一一摆放好,打开碘伏,取出两根棉签放入碘伏之中。
这时,乌乡艺术团七名成员,除了小惠,如约来到小安办公室。她们早已不是第一次到小安办公室来,所以轻车熟路,自由自在。四位姑娘坐在沙发上,都是顺着一个方向侧身而坐,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膝盖从裙摆下完整地露出来,她们有一样的腘窝、小腿、脚踝,当然也有相同款式和颜色的高跟鞋,就连一只踩在地上的角度而另一只悬在空中的高度都是相同的,仿佛只有一位姑娘而其他三位只是这一位的影子。这组五座沙发,六位姑娘其中四位坐上去,所留出的距离虽然并不必要,达成的宽松却有一种美感。这种美感肯定是无意的,如果她们有所察觉,就不会在那里叽叽喳喳了。另外两位姑娘,一前一后走向两位护士那里,前面一位到了办公桌边,腰部靠着办公桌边沿,倾斜着身体站立,与苗条的这位护士,分别位于办公桌直角两条边上,后面一位距她一步之遥站住了。
苗条的这位护士示意了一下,前面的这位姑娘迅速卷起袖子,她们穿的是针织衫,轻薄,宽松,袖子很容易就卷上去了,她将手臂放在垫子上。苗条的这位护士用橡皮筋扎紧手臂,那根翠绿色血管立即显现出来,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按了两下,“多好的血管啊,”她忍不住说道,说这话的时候,手已经离开血管,取来之前放入碘伏的棉签,用力擦拭刚才按过的那儿。臃肿的那位护士拿起一包采血针,撕开塑料包装,将采血针递给苗条的这位护士时,后者刚好擦拭完毕,一手接过采血针,一手将棉签塞进废弃的包装袋里,棉签上残余的碘伏沾染了透明的包装袋。苗条的这位护士将采血针扎进血管,暗褐色的血液一下子充满连接着针头后边又细又软的管子,臃肿的那位护士及时将一支编号为“外采1号”的采血试管递到前者手里。血液充满到五分之四左右,苗条的这位护士将这支采血试管取下,递给臃肿的那位护士,后者在接过这支采血试管的同时,将另一支编号为“外采1 号”的采血试管递给前者,后者颠倒了两下采血试管,然后将它插在医用箱里,医用箱里应当有一块带孔的底座一类的东西,要不然,采血试管不可能插得那么竖直,还那么稳当。采到第四支的时候,这位姑娘问了一句,“这么多啊?”苗条的这位护士将第四支采血试管递给臃肿的那位护士,从她手里接过第五支采血试管,接上采血针管,看到血液欢快地涌进去,才回答说,“一共六支采血试管。”采到最后一支的时候,这位姑娘说,“还是多呀。”苗条的这位护士没有接话,只是告诉她,“记住你是1 号。”臃肿的那位护士撕开一包采血针的塑料包装,放在一边,停顿了一下,接过苗条的这位护士递给她的第六支采血试管,她一边颠倒这支采血试管一边说:“检查项目多,其中还包括HIV。”这位姑娘接过苗条的这位护士递给她的一根棉签,压在刚刚拔掉采血针的血管那儿,或许是注意力在棉签上的缘故,对检查HIV 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倒是她身后的姑娘,在她转身走开后,将卷起袖子的手臂放到垫子上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说,“主要就是检查HIV 吧,其他项目都是附带。”听到她这么说,苗条的这位护士,按在她血管上的手停顿了一下。
后面的五位姑娘,也都是“多么好的血管啊”(虽然苗条的这位护士没有再说),所以多预备的一包采血针就没有用上。苗条的这位护士告诉每一位姑娘记住自己的编号,每隔一个月采血一次,往后就按这次的编号。她们当中,只有一位姑娘说,“很好记啊,不就是1,2,3,4,5,6,7 吗?”其他姑娘却一声不响。臃肿的那位护士纠正这位姑娘说,“不对,一共六人,没有7 号。”
一位姑娘采血不到两分钟,加上两名护士提前到来、推后离开的几分钟,从始至终也就十多分钟。如果到医院采血检查,先开单缴费,再排队等候,一位病人花掉的时间都可能不止这十几分钟呢。十多分钟时间,在小安这里,却像一根橡皮筋,被他拉长、绷紧。小安对两名护士的观察,占用了他过多时间,她们提前到来不到五分钟,但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在梦中打量她们,而且是不厌其烦地打量,五分钟怎么够用呢?只得拉长到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直到长梦醒来。苗条的这位护士开始采血了,血液从姑娘身体流出,经过采血针管,注入采血试管,相当于从一个源头到一条河流再到一处深渊,血液虽然源源不断,但毕竟是涓涓细流,加之采血针管被拉长为河流,采血试管被放大为深渊,这个过程何其漫长,简直就无始无终。小安因为梦中般的恍惚,感觉自己就像是姑娘血液里的黏稠物,致使血液在采血针管里流动得更加缓慢,在采血试管里翻腾得更加犹豫,简直就不知道何时是一个头。每位姑娘采去六支试管血液,身体就变得轻飘了,她们接踵离去,一个又一个慢镜头,仿佛六根羽毛飘呀飘,好不容易飘出小安的视野,所耗费的时间也够长的。臃肿的那位护士盖上塑料医用箱,这个动作,肯定只是一瞬间,但小安的眼前,先是六六三十六支采血试管里的血液,在塑料医用箱里,散发出幽暗的红光,起初显得柔和而沉静,随即变得热烈而疯狂,仿佛随时可能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染红这个房间,进而血流成河,吞噬外面的世界,然后是塑料医用箱盖上了,红光消失,房间里一片寡白,还原为小安过去的办公室,死气沉沉,了无生趣,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落差,就像在梦中不断下坠,分明知道在下坠,不过,什么时候可以落地却毫无把握,这种感觉也拉长了时间。这两名护士离开时,臃肿的那位在前,一只手提着塑料医用箱,另一只手摆来摆去,苗条的这位在后,两手空空。在前的那位用电影里的慢动作走着,她的身躯就像一头大象,再加上塑料医用箱如果倾泻而出就能淹没整个世界的血液,每一步都是多少吨的沉重在移动,从办公桌到门口,仿佛穿越了一个国家,不说毕其一生,至少也得半辈子才能完成。在后的这位,身轻如燕,本来可以像天使一样飞翔,但又不能撇下在前的那位,只得因循她的缓慢,这样一来,时间还是被绷紧了。
这段时间原本只有十多分钟,被小安拉长到简直不知道结束,绷紧到随时可能中断的地步。而这种拉长、绷紧,本身就耗费时间,正是拉长、绷紧,才使得这个过程如此漫长。小安非常清楚,十多分钟本来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又不是给他采血,按理说他既然在办公室,可以排除干扰,处理一些事务,完全是自己沉浸进去,不能自拔的。这种拉长、绷紧还消耗力气和耐心,以至于当办公室里人去楼空时,他竟然感到万分疲惫,一身瘫软,窝在姑娘们刚刚坐过的沙发里,难以起身,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
不过,小安还是感到侥幸,在这场劫难中,他保全了自己。小安也明白,保全他的其实是小惠,因为乌乡艺术团的七名成员来了六名,唯独小惠没有来。
5月4日
伴随着他的一阵战栗,小安为小惠所接纳。
晚宴上,小惠长长地憋了一口气,脸色看上去由粉白转为紫青,她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这次晚宴,适逢五一、五四长假,系县长为款待其来访亲友所设,因而是私人性质的,乌乡艺术团作陪也比较宽松随意,就没让小安在场。小惠知道小安在他住处,或许在等待她的到来。从一起公司大楼宴会厅步行到县人民政府小区周转房,最长的一段路程是穿过整个广场,由于高跟鞋的缘故,小惠还是走出了一身汗水。小安为她开门,当他迫不及待地抱住她的时候,小惠相信他真在等她。
楼梯多长啊,小安眼前浮现出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宴会厅位于一起公司大楼顶楼,外边是一个庞大的露台,有时候会被作为露天餐厅使用。宴会厅安装了两部专用电梯,而且轿厢十分宽阔,为此,总经理赢得了县长称赞。小惠肯定是乘专用电梯离开宴会厅的,或许宽阔的轿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由于电影里的那个长镜头,小安似乎亲眼所见,小惠从楼梯走下来。一起公司大楼楼梯只有普通的折转,除非电梯意外停电,否则楼梯上根本遇不到人,保洁恐怕也是十天半月一次吧。还是那个长镜头的原因,上下楼梯的人太多了,小惠走得急切,她小心地避让他们,也有人放慢脚步,站在回廊上张望她的长发和花裙子一步一步矮下去。小惠高跟鞋发出的声音与那个长镜头完全一样,小安的心一阵紧过一阵。完全是出于那个长镜头的需要,小安将广场上断断续续的长廊连接在一起,还分别延伸到一起公司大楼和县人民政府小区周转房,让小惠走下楼梯,走过长廊,走上楼梯,就到了他的门前。这是一部法国电影,名字好像叫做《一日情人》。小安跟随县长出差,一天在昆明,午后有过好几个小时的独处,不知道该怎么打发那段时间,就去百老汇影城顺城店,随便看了“法国电影展”上的一场电影。电影院的地毯和座椅散发出来的气息,与观众的爆米花和口香糖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加之午后的沉闷,更是让小安昏昏欲睡,这部《一日情人》,不用说后来留在记忆里,即使在当场观看过程中,也是断片的,不仅电影剧情连贯不起来,而且影片主题更是不甚明了。但一开始的那个长镜头,还是吸引了小安。女主角急切而小心地走下楼梯,那是一幢古老建筑,好像在一所大学里,楼梯踏板和扶手都是木制的,与所有镜头不会漏掉的细节一样,木制扶手出现掉漆,看上去斑驳、沧桑、伤感,楼梯带回廊,而回廊为捕捉画面提供回旋的空间,她头发下露出的耳朵,螺旋式下降的风衣,快速移动的裙摆,都是通过嘈杂的人群,从回廊的角度看到的。女主角从上往下走到楼梯拐角处,通往过道的门是锁着的。不到一分钟,镜头在女主角身上打过来打过去,她那么年轻,简直还是一位姑娘,这时,男主角从下往上也走到这里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锁,镜头也在他身上打过来打过去,他已经苍老,鬓角斑白,神情却充满活力。女主角在前,男主角在后,他们进入过道,那道门哐当一声自动关上,男主角插上门闩。其实并非过道,更像是一个封闭的杂物间,混凝土楼顶上悬挂着一盏带灯罩的白炽灯,明亮的灯光穿过破碎的蛛网弥漫开来。这时,似乎才会注意到女主角的提包,很大,棕色,敞开,她弯腰将它放在脚边,然后直起身子倚墙而立。女主角伸手把因为弯腰、起身而散乱的头发拢到耳朵后边,放下手来的时候,男主角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他。两人在拥抱中战栗、喘息,地板上的断腿椅子,还有墙壁上的褪色招贴画,连同灯罩上的破碎蛛网,每一件杂物每一粒尘埃,都开始蠢蠢欲动。镜头里出现了喘息声。然后,镜头掀起了女主角的裙摆。然后,女主角的喊叫,让灯罩晃动起来。然后,镜头在男主角整理裤子拉链的手上停留了一下,他手背宽阔,手指修长,然后,镜头转移到女主角身上,她弯腰,伸手到提包里取出一条红色内裤,穿上这条内裤,赤裸的双脚先后抽离高跟鞋,即使在单腿支撑身体的瞬间,她站姿也保持了平衡,身体不曾摇晃一下。然后,两人再次拥抱,但不再战栗,也不再喘息,男主角用手抚平女主角风衣上的压痕,动作轻柔,充满爱惜,不知为什么,这时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抱住小惠的时候,小安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小惠轻微的喘息,与她浓重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小安产生了强烈的冲动。隔着他的裤子、T 恤和小惠的裙子,她感受到了小安的冲动。看到小安闭着眼睛,小惠目光温柔,她不由自主地咬了一下嘴唇,也抱住了他。在小安的感受里,和那个长镜头如出一辙,他和小惠一阵又一阵地战栗,一声又一声地喘息。不过,也有与那个长镜头有所出入的地方,小惠褪下了他的裤子,还在他屁股上拍打了一巴掌,掌心里满是汗水。小安一直闭着眼睛,他真切地感受到,小惠用掌心满是汗水的手掀起了裙摆。完全不同于那个长镜头的是,小惠这只手颇费一番周折,才使得她的内裤让位于小安,在他一阵战栗之后,为了更深入地接纳他,她将这只手伸到T 恤下面,用力捺住他的屁股,一股暖流和激情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她掌心的汗水也更多了。
小安这么轻柔,他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如果没有她的接纳,他很可能只会到战栗和喘息为止。他等她从晚宴上找借口离开,来到他这里,这样的等待当然短暂,但小惠完全相信,小安可以等待得更长久,这样的等待包含着尊重和爱。
小惠不加拒斥地接纳了他,而且他那么笨拙、慌乱,见识仅限于那个长镜头,她充当起导师角色,将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汗水、战栗、喘息、喊叫,还有自由、放荡、疯狂和快乐,以及除此之外的一切。小安明白,这是小惠的爱,她爱得任性、决绝,不管不顾,孤注一掷。
小安和小惠第一次这样,以后也都这样。小安闭着眼睛,脑海里一幕一幕地闪过那个长镜头,如果睁开眼睛,那个长镜头就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小惠对那个长镜头毫不知情,但她几乎每次都会改动一下场景,有时是有预谋的,比如用一条事先准备好的丝巾,套住小安,打了一个结的丝巾就在两具躯体之间忘乎所以地飘动起来,平添了几分情趣,两人相视一笑,而有时则是即兴的,比如抬起一条腿,将踝关节放置在小安的肩上,小安一下子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见到她的样子,他们真是心有灵犀。她的思绪同样也回到了广场上,对他说,“我当初那样练形体,就是为了现在能这样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小惠还伸手去够抬高的脚尖。小惠改动的场景,不管是有预谋的,还是即兴的,都可以说与那部电影对应得上。给小安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的那个长镜头,其中女主角走动、弯腰、起身、站立、喘息、喊叫的场景,在后来的剧情中出现过多次。但每次场景也都有改动,女主角的风衣、裙子、高跟鞋和提包一次不同一次,这算不上多大的改动,最大的改动是,接下来,男主角只在一次场景中出现过,其他场景都被置换成了别的男人。小安很想告诉小惠,他看过这么一部电影,电影里有过这么一个长镜头,还有过这么一些场景。但话到嘴边,要么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就像剧中人,说起这个,究竟什么意思呢?要么因为此情此境他们回到了现实,说起这个,恐怕有些突兀吧?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她。小惠向小安说道,她以一字形向他打开自己,完全得益于也要归功于她当初“练形体”,她表现出来的是窃喜与得意,而他感到的却是酸楚与悲伤。全身披上了窃喜与得意的光辉,小惠真是如蒙恩膏,她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宗教般的虔诚,一声一声高上去的喊叫也变得庄严肃穆。这种牺牲精神和献身激情,却加深了小安的酸楚与悲伤。小安越来越感受到,他对小惠的尊重和爱,其实也是一种冒犯和压榨。
小惠的窃喜与得意,还有小安的酸楚与悲伤,都是后来的事情。而5 月4 日这天,这场身体的风暴过后,他们就那样相拥而立,长时间默无声息。过了很久,小安发现,小惠哭了。因为穿着高跟鞋,小惠的下巴恰好扣在小安的肩上,泪水打湿了小安的T 恤。小惠的泪水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的。她为他流泪,或许是另一种接纳吧。小安捧着小惠的脸,她虽然泪流满面,却也一脸笑容,或许是喜极而泣啊。小惠的欢喜打动了小安,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欢喜起来。小安很快想到,小惠是从一起公司大楼晚宴上借口身体不适离开的,而他自己也几乎是蜷缩在县人民政府小区周转房里等她到来。想到了这一点,小安也就意识到,如果他们的欢乐是上天安排的,那么她的担忧和他的屈辱也是命中注定的。
正 午
离下午上班时间不到五分钟,臃肿的这位护士敲响小安办公室的门,与那天上午一样准时。不过,那天上午,两位护士不曾敲门就进了小安办公室,毕竟她们是两个人。其实小安只要在办公室,门就敞开着,来人敲响的,都是打开的门。不待小安说“请进”,这位护士就进来了。
护士将一个文件夹放在小安办公桌上,她的腰紧靠办公桌边缘,侧身站着,有些气喘地说:“她们,我把它们送过来啦。”
文件夹开本很小,塑料封皮是红色的,在离开护士指头的那一瞬间,与她指甲油的颜色辉映了一下。小安已经有过那个长镜头,而且还有了这个小惠,也不是他胡思乱想,这种不经意的辉映确实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性意味。打开文件夹,露出类似于牛皮纸的颜色,小安在上面发现了一团血污。血污不是新鲜的,不过,只要已经变干,一天前的和一年前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小安没去多想,这团血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想的是,血污要是留在封皮上,或许就不会被发现了。想到这里,小安合上文件夹,摆动它的封皮,从不同角度观察,发现整个红色并非一以贯之,还是有深浅不一的地方,但他不能确认,那些深红,就比浅红多出了一滴血液的浸染。小安的举动让护士大惑不解,她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发现这一点以后,小安意识到自己也真够无聊的,再次打开文件夹,翻开夹在一起的血液化验单。从“外采1 号”到“外采6 号”,每一沓以同样的顺序整理得妥妥帖帖,分别用一根大头针别在一起,依次夹在文件夹里。小安对护士说:“要不,你坐一下?我给你倒杯开水。”对此,护士没有作出正面回应,但似乎也不打算马上离开,不待小安放下文件夹起身去倒水,她就伸手将小安手里的文件夹合上,小安也趁势放下文件夹,从座椅那里站了起来。护士仍然侧着身子,小安看到的脸,也是一个侧面。留意到这一点,小安猜测,护士其实是花了心思的,她这样侧着身子,看上去就不那么臃肿了,而且眼影也能让她显得更为年轻。刚才,小安还为自己没有及时起身,安排护士到那边沙发坐下而感到失礼呢。现在,他推测护士希望他这样更好一些,也就释然了,随即又坐了下去。护士说:“你不用细看了,我来告诉你:姑娘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个个都好得很。”
护士的话语方式,让小安多少感到有些诧异,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伸手去拿放在办公桌正中的文件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护士抢在小安之前,伸手扒拉了一下文件夹。文件夹意外获得一个加速度,在桌面上朝着护士这边滑过来,越滑越快,到了最快的时候,碰上她紧靠办公桌边缘的腰,停了下来。或许是护士的腰过于肥厚,或许是文件夹过于轻薄,反正两者碰撞在一起,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文件夹被护士的腰反弹了一下,又沿着桌面退回些许位置。退出来的这一点空隙,使得文件夹的红与护士服的白之间,有了必要的过渡。现在,要拿到办公桌上护士身边的这个文件夹,小安就得起身,伸过手来,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或许他也希望红与白之间有一点过渡吧。
护士说:“血液化验只对血液标本负责。”
小安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现在的时光,让他想起自己看电影《一日情人》那个午后,沉闷,昏昏欲睡。
小安本来想反驳一下护士,难道就不能对姑娘,对六位姑娘负责吗?可是,他立即想到,受命组建乌乡艺术团的一起公司,还有他本人,其实都不是对姑娘们负责,只是对姑娘们接待的重要客人负责,反驳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考虑到一句话不说也不妥,小安犹豫了一下,无话找话地说:“你们是医生……”
护士笑了,笑得就像那个长镜头里的喊叫,但声音更为含混,指向也更为模糊,小安无法揣摩笑声里的立场和态度,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笑声来。他的话被打断后,小安一时也忘了自己究竟往下要说什么了,就有些不知所措。无意之中,还是护士为小安解了围,她说:“我们是医生——我只是一个护士,医生就说医学问题。”
小安说:“也就是说,这些化验,在医学上证明,乌乡艺术团六名成员都没问题?”
护士说:“你们关心的医学问题只有一项,就是:HIV。”
小安说:“不是这样啊,凡是你们医院开展的血液化验项目,我们都要求化验了。”
护士说:“化验结果是,她们血液里HIV 呈阴性。”
小安要说什么,却又顿住了。
护士说:“这表明,她们是安全的。”
不待小安说话,护士又说:“但是,你们能保证接触她们的那些人,也是安全的吗?”
小安没料到,护士这么敏感,知道的竟然这么多。从护士的语气中,小安听出了她的愤怒。或许,护士的愤怒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非价值评判,更谈不上情感倾向吧。
护士说完最后一句话就离开了,她的话说明小安的理解是对的。护士说的是:“……你们这样做,其实更危险。”她就事论事,但也是说说而已,更是出于职业习惯了。
一起公司这样做,只是想让重要客人打消掉对乌乡艺术团的顾虑,建立起对姑娘们的信赖。至于后来的“安全”“危险”,重要客人也好,乌乡艺术团姑娘也好,都是有常识的。小安自己也有常识,他买过一种安全套,叫杜蕾斯,他还知道一种安全套,叫冈本。
幸好护士说完“危险”就离开了,要是她还在这里的话,说不定小安就会忍不住告诉她这些。护士的“愤怒”触动了小安,她为乌乡艺术团姑娘担忧,从医生护士的角度出发,她也为重要客人担忧。在医学上,乌乡艺术团姑娘也好,重要客人也好,他们面临的潜在危险,完全是一样的。可是,如果小安真把这些告诉她,就意味着乌乡艺术团这个秘密从他这儿透露出去了,要是护士口风不紧的话,她说出去会给小安惹多大的麻烦啊。小安守住这个秘密,就像乌乡艺术团姑娘和重要客人守住这个常识,因此避开了危险。
这个念头多少有些无中生有,但它确实让小安松了一口气。
不过,小安的心,立即又被另一个念头攫住了。
小安和小惠第一次在一起,她一下子包容了他,仿佛辽阔的旷野应许了孤寂的呼告,当他猛然感受到她的温润和热烈的时候,想起的不是杜蕾斯,而是杜蕾斯那句广告词“我想不出来”……他是诚恳的,他们从那个长镜头脱颖而出,躺到床上去,他把这个也告诉了她,她非常不好意思,起身将灯关了。小惠也是有心的,此后,他们共同改动了那个长镜头,到了那个时候,小惠伸手到裙子口袋里,拿出一只事先准备好的杜蕾斯,如果小惠的裙子没有口袋,她其实也是带上的,只是在其他地方,小安就会伸手到自己外套口袋里。他们毕竟有过那么一次,会不会遭遇危险呢?
这个念头更是无中生有,它却让小安为自己感到羞耻。
小安胸中是有块垒的,这些块垒,总经理不由分说就塞给了他。一两个月前,总经理交待小安疏导姑娘们,让她们明白,乌乡艺术团的接待,是时候再进一步了。总经理提醒小安,疏导七位姑娘,无论是集体交流,还是单独沟通,都得注意方式办法,不准走漏任何风声。不过,总经理也给小安交了底,无论是谁提出异议,表示拒绝,不管她有多么漂亮,如果疏通不了,宁可辞退她,多一个少一个姑娘,都没有什么关系。总经理告诉他,“再进一步”可是县长的意思啊。总经理说来说去,小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总经理也不急于说破,只是安排小安与乌县人民医院联系,请医生上门采集血液,只要是医院有开展的项目,就通通化验一遍,不过最主要的,当然还是检测HIV,至于每隔一周还是十天半月、一个月检测一次,这样的具体问题,还是听一下医院建议。说到这个份上,小安就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过来,小安胸中出现了第一块块垒:为什么不是县长交代他,而是通过总经理交代他呢?
总经理说:“这个——有那么重要吗?”
不待小安回答,总经理接着说:“小安——有那么重要吗?”
小安胸中第二块块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都忘记第一块块垒了,他说:“小惠,小惠可以不采血吗?”
总经理说:“这个姑娘是丑了一点。”
不待小安接话,总经理接着说:“小惠差不多是你聘用进来的,她那么丑,你打量一个姑娘的眼光是不是比较特殊?”
小安胸中接着又出现了下一块块垒,他压根儿没有想着要去化解它了。
总经理又说:“小惠,检测不检测HIV,都无所谓了。她这个样子,接待再进一步,客人有可能后退一步。”
小安胸中堆满了块垒,他张口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总经理看了他一眼,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随即离开了。
就像这个午后,送来化验单的护士一样,总经理当时离开得有些突然。或许正是因为总经理突然离开了,小安还来不及告诉总经理,小惠是他的女朋友,已经是他女朋友了。
1月1日
小安没有想到,一起公司开发墓地,将其取名为“息壤”。这名字是总经理取的吗?这种可能性不大,最大可能还是他人提议,被总经理采纳了。其实小安自己也不知道息壤何谓,只是觉得新奇,查了一下《辞海》,才明白息壤是传说中能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土壤,而网络上也说,息壤又喻指女人的子宫。
小安更没有想到,总经理并未征求他的意见,就已经决定由小惠出任“息壤”形象大使,拍摄一分钟宣传短片,为一起公司开发这片墓地代言。不止于此,总经理还指定小安担任息壤墓地宣传短片策划人、执行人。
小安也没有想到,总经理直接叫小惠过去,交待了她,而小惠很高兴地接受了下来。小惠告诉小安,“这样一来,她们六个就不至于还看不起我了!”
小安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墓地也需要形象大使吗?”
小惠说 :“……一共才七个人啊,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没有采血。”
小安说:“小惠!你想要采血?你希望采血?”
小惠说:“你是我男朋友!我怎么会想要采血,希望采血?你不知道采血是检测HIV,是判断我们安全不安全吗?”
小安没有说话。
小惠说:“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不采血,她们都看不起我。”
小安说:“你一个人不采血……是我向总经理提出来,他同意过的。”
小惠说:“我……本来想让她们知道,我是你女朋友……但如果知道了,她们可能……会连你也看不起。”
小惠没有采血,小惠是小安女朋友,这两者之间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如果前者是果,后者是因,这就让他俩感到宽慰。要是相反,前者变成了因,后者变成了果,他俩都会感到伤心的。
说到这里,小安不说什么,小惠也不说什么了。或许,这个前因后果就像一颗龋齿,一旦咀嚼就会疼痛,因为怕疼,舌头也会有意避免碰上它,但就算不碰到,其实也有隐痛了。
……
小安撰写了《息壤形象大使小传》,制作成折页,送到总经理那里。此事原本就毫无必要,况且他没有接到安排,小安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这份折页制作得非常别致,小十六开,两折,第一折正面为封面,不着一字,红色由正中向四周洇开,这面纸张作了仿布面处理,因而,如果摆放在一个不恰当的地方,乍一看,仿佛一条浸透了月经的卫生巾;第一折反面,先是标题,微软雅黑二号字,接着是正文,华文中宋五号字,正文延展到第二折正面,一千字左右,第二折反面为封底,一大片黑底宛如暗夜,而坠底的“息壤”两个白字,犹如高天之上黑云罅隙里投射到地面的月光,这一小片月光白煞得显眼。单是封面、封底的这个设计制作,就让总经理眼前一亮,反正不是清清楚楚看到死亡、墓地,而是模模糊糊看到人生、归宿之类,虽然他具体也说不上什么来,但夺目而暧昧的红、凝重而压抑的黑、薄凉而轻盈的白,红、黑、白又以这样的方式组合出现,总而言之,还是被怔住了。至于文字内容,总经理没有细读,对一起公司来说,小惠是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发息壤墓地本身,至于弄出这么一个形象大使来,或许就是一个玩笑。不过,当他随便一眼扫到,小惠的身世,或者说小惠的履历,包括只保留了1990 这个出生年份而隐去了其他数字的居民身份证号码,以及可能是真实的学历、专业和毕业学校,总经理还是觉得小安将这个玩笑开得过于严肃了。
《息壤形象大使小传》结尾之处,小安写道:
一座坟墓,逝者安息。一片息壤,逝者永生。
身为息壤形象大使,她将致力于为逝者带去终极的关怀,还有来世的祝福。
她是什么?她就是通往彼岸世界的渡口。
小安这样写,倒不一定是游戏心理,但肯定有书生气。开发墓地,不就是卖坟墓吗?一起公司这个项目愿景,不就是息壤处处皆墓地吗?谈什么安息啊、永生啊、关怀啊、祝福啊,都是胡扯。这些胡扯在总经理眼前一晃而过,或许他就没有留意到,这些究竟是不是胡扯。引起总经理注意的,其实是最后一句话,甚至也不是这句话,而是这句话中的这个词:渡口。总经理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在他身旁的小安因此也陷入了一阵慌乱,小安不知道他在沉思什么,甚至不知道他这是在沉思。这份折页到了总经理手里,一开始就很满意,不过,满意的是封面的红、封底的黑,以及封底的黑底白字,打开正文,看着看着就一言不发了,这让小安心里没底,以至于发毛。经过长时间的沉思,总经理开口说话了,他说:“你这个渡口,是不是意味着色情?”果然不出小安所料,看来,总经理原本并不知道息壤是什么意思,因为,他都将渡口视为色情了。不待小安辩解,或者说明,总经理接着就说:“渡口,这可是一个好主意!我们一起公司,就在息壤墓地,开发经营一个休闲娱乐场所,这个娱乐场所取名为‘渡口’,事情就这么定了。”小安这才明白,总经理此前确实在沉思,而且沉思的就是这个渡口。虽然小安明白了这一点,但他还是跟不上总经理的想法。怎么说呢?小安觉得,总经理这个想法不仅十分突兀,而且过于反常了。毕竟,息壤是一片墓地,而墓地离死亡最近,甚至可以说就是死亡最集中的地方,谁会到这里来休闲娱乐呢?除非那些孤魂野鬼!即使孤魂野鬼来了,也不是娱乐啊,最多是哀嚎、呼告。想到这里,小安都有些生气了。这位总经理,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啊。可是,小安马上转念一想,既然总经理其人可以特殊到由渡口联想到色情的地步,也就会有那么一些人,来到“渡口”这个更加特殊的休闲娱乐场所,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这样一想,小安觉得已经跟上总经理的想法了,他有些沾沾自喜。只过了短暂的一瞬,小安又感到有些荒凉,他此前从墓地想到了死亡,而总经理在这片墓地上开发经营休闲娱乐场所的想法,因渡口这个比喻而起,毕竟渡口所比喻的,是他女朋友小惠。
……
这一天,小安组织开机拍摄一分钟宣传短片,拍摄地点就在息壤墓地。
这时的息壤墓地,还是一个距离县城几公里的选址,地名就叫七里半。小安也想过,墓地取名为“七里半”也未尝不可,这一实际距离也可以理解为生死距离。从县城到七里半,地形宛若一把勺子,偌大县城,是勺窝子,小小息壤,就是勺把子。息壤所在地,可能是县城周边最为舒缓的一面山坡,一旦翻越此地,山势就变得陡峭了。山坡上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树木,主要是松树,也有一些驳杂树种。这些松树的树干并非笔直、挺拔,大多七弯八拐,好像这里的风向都很混乱,树干才会长成这种样子。松树既有参天大树,也有还不及一人之高的。那些杂木,有青冈之类比较高大的,也有油桐之类比较低矮的。松树长青,而青冈、油桐都光秃秃的,才开始萌发一点点春意。除了树木,山坡上还散落着不多不少几座坟茔,由于没有墓碑,从远处看,只有特别留意,才会发现,应当是早年间葬下去的。
这面山坡下半部分坡度很小,非常接近于平地了,坐落着一些房子,这里曾经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落。这些房子墙体都是就地取土夯筑而成,房顶则专门烧制瓦片盖上,窗户一律木棂条。这里被一起公司买下以后,村民不得不搬走。那份折页所谓“渡口”启发了总经理,这些房子则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最终决定在这里开发经营休闲娱乐场所。房子的墙壁这么厚重,不仅恒温效果特别好,想必冬暖夏凉吧,而且隔音效果肯定不错,即使在里面喊叫,外面也未必听得见。房顶下面,扣上薄木板,就能挡住灰尘。而且,房顶那么高,特别适合悬挂各色布匹,那种装饰效果很不一样。窗户保留木棂条,加装塑钢玻璃门,再挂上亚麻布窗帘。至于房子里的器具,尤其是床,做成明清式样,床板距离地面八十厘米,带围栏、屏风、帐架,帐架牢固得可以荡秋千,床前不忘摆上一条春凳,既可以刺激最原始的欲望,也完全经得起折腾。
清晨的阳光刚好普照这面山坡,照亮那间打理好的房子的时候,摄影师开始拍摄小惠的镜头。当天,这部一分钟宣传短片就连夜剪辑出来了。
第一组镜头,小惠穿着一件红裙子出场了。这件裙子真是太红了,在这世上找不到可以和它相比拟的红。这件裙子的红是世上第一红,那么,那份折页封面的红勉强可以算作世上第二红,第一红肯定比第二红要红,第一红就是比月经还红。小安一直不太理解,他此前与摄影师沟通,摄影师希望形象大使穿上一件红裙子。红色热烈奔放,甚至喧嚣疯狂,毕竟这是墓地宣传片,会不会太过分呢?然而摄影师还是一再坚持红裙子,世上最红的红裙子。镜头跑得太快了,这面山坡,以及山坡上生长的树木,散落的坟茔,还有坐落的房子,完全就像一场梦境,即使像小安一样熟悉这个地方,也很难从画面上辨认出这些具体事物。本来是场地在镜头里跑动,看起来却像是小惠在跑动。跑动的小惠就像一个幽灵,冷艳而邪乎,使人又爱又怕,既想远离她又想靠近她。小惠和她的裙子始终在跑动,头发因此而处于一种飘逸状态,面孔因为红色的映衬,露出的小腿和手臂也因为红色的映衬,通通显出一种虚白。小安看着镜头,心思意念跟着小惠在跑,他只知道只感觉到这些东西都在跑,但意识不到要跑到哪里去。
第二组镜头先推出一个背景。这个背景就是这间房子的墙身,镜头拉得越来越近,墙身上泥土的凸包、凹陷、裂纹、沟缝全都历历在目,小安平常没有留意过这样的背景,越是看得清楚、看得明白,越是不愿相信它就是一面墙身。背景在镜头上缓缓地出现了一段时间,其实这段时间非常短暂,只是在小安的心理感受中被主观、人为地拉长了,它的长短相当于树叶从枝头上飘落下来,无论多高的树,树叶落到地上也就是片刻。片刻之后,小惠走到了墙身前,她一边平平淡淡、慵慵懒懒地走,镜头一边竭尽所能、死心塌地地展示她的身体——摄影师认为有必要展示的部分。这种展示应当说是全面、客观、冷静、沉着,但可能是在小安自己心理的支配下,就连小惠身体后边的墙身也突然变得轻浮、放荡,不过,镜头处理得最好的是,始终没把小惠的脸放出来,没有一个特写,小安不能看到她的面容。
最后一组镜头,场景切换到这间房子里。此时的小惠,穿着一件白裙子。她是什么时候换上白裙子的?小安在大脑里迅速回放了一下镜头,这才发现小惠从第一组镜头跑到了第二组镜头,靠近墙身时,红裙子被切换成白裙子。就像红裙子乃世上第一红一样,白裙子也是世上第一白。这件裙子不仅白,而且下摆天大地大,小惠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走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走动。小惠席地而坐的时候,世界就被囊括在裙摆之下,只有房间里的器具,诸如床榻之类,无意之中被遗漏了。
这部一分钟宣传短片,小安采纳了摄影师的建议,取名为《息壤·渡口》。
接下来,小安撰写宣传短片解说词,他这才意识到,红裙子只是在逃离,不是死亡,而具有死亡象征性的,其实是白裙子。这部短片解说词语音及字幕制作上去,小安又看一遍,他既没有引发恐惧,也没有产生情欲,只是感到自己也和小惠一样,不再是一个鲜活、完整的人,而是就像一件红裙子白裙子,奔跑,走动,坐下,其实连息壤、渡口也代言不了。
总经理对这部短片,比那份折页还要满意。画面上的红裙子和白裙子,总经理是喜欢的,他说:“没想到用这个小惠,还能拍摄出这种效果。”而解说词中,语音说出、字幕打出,“息壤庄园式墓地,因其位置、占地、建造尽显尊荣、宽阔、奢华,是一个亲人群体的归宿之地,预售价为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渡口居室,即使只作短暂逗留,也可以眺望不同的人世风景,获得不同的生命感受”,则让总经理血脉贲张、喜出望外。再后来,就连乌乡艺术团的六位姑娘,也都觉得这部短片上的小惠很好看,她们将这种效果归功于小惠长期“练形体”,而在拍摄的时候,她又穿上了漂亮的红裙子、白裙子。
其实,一起公司在墓地的这边开发经营休闲娱乐场所,总经理早就有过模糊的念头。总经理告诉小安,他看过一则报道,说的是一位地方高级官员,常在深夜去一个墓地,只身坐在那些坟茔中间,一坐就是大半夜,以释放恐惧、压力和犹豫,获取勇气、信心和力量。而他到乌县城郊考察这面山坡的时候,察看过村民过去葬下的坟茔,不止一次发现过随地丢弃在坟茔边上的安全套。那份折页上写道的“渡口”,只是让总经理曾经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而且为他找到了这个休闲娱乐场所的名字。
黎 明
小安一直不清楚,小惠发到他手机里的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他翻看的次数多了,想入非非的时候多了,甚至开始怀疑她这真是自拍。小惠几乎不向小安隐瞒什么,而且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却偏偏不告诉他这个,时间久了,小安也难免心存芥蒂。
或许正是因为心存芥蒂,当小安黎明时分再次醒来,从手机上翻看这张照片的时候,他也才会感到有些遗憾,要是那部一分钟宣传短片,在第三组镜头里那间房子场景中,放上小惠这个画面,那么就堪称完美了。遗憾之余,小安还想得十分细密,他考虑剪辑的时候,这个画面取舍一定要得当,不为渲染小惠从锁骨到乳头的微妙,只为显现打在她身上那条光带的奇异。这可是渡口最好的隐喻呀,光带里弥漫的尘埃,一刻不歇地“渡过”,而且也没有色情的嫌疑,更容易被接受和传播。芥蒂也好,遗憾也好,考虑也好,都给小安带来这样一种心理暗示:一定是在渡口居室里,有人为小惠拍摄了这张照片。为了印证这种心理暗示,小安进一步思索:小惠发照片来的时候,“渡口”早已营业。那间事先打理出来,用于拍摄镜头的房子,当时悬挂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刻着“居室1号”,阴文,红色,一直保留了下来。即使“渡口”人满为患了,这间“居室1 号”也从未对外使用。在“渡口”,内部使用的“居室”有时候会有三四间,甚至七八间,但唯独“1号”是长期固定下来的。外人可能会认为“渡口”有些混乱,而实际上,其内部始终井然有序。乌县接待的重要客人,几乎都打消了顾虑,不少人在“渡口”逗留过。他们大都体验到,在内部使用的“居室”里,乌乡艺术团的姑娘似乎别有一番滋味。按理说,小惠不参与这样的接待,但作为息壤形象大使,她可能不止一次两次到过“居室1 号”吧。还有,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景深、构图、效果,都不像是自拍可以实现的。可能还是有举起手机(甚至相机)的另一只手存在——本来这只手倒没什么关系,但是,只要存在这只手,就一定还存在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他们通过镜头,将小惠,从她锁骨到乳头,以及照亮这些地方的光,看得一清二楚。
小惠是小安的女朋友,她原本不该这样啊。
想到这儿,小安就很悲伤。
可是,小安又马上想到:自己不曾向总经理还有县长说明小惠是他女朋友。不仅如此,他还叮嘱小惠,他俩之间的关系,她在乌乡艺术团要守口如瓶,最好不让任何一位姑娘知道。其实乌乡艺术团的姑娘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点,只是说,她们只会觉得他俩暧昧、苟且,不会认为都处成男女朋友了,更不会相信这种关系还有未来。至于在总经理和县长那里,小惠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入眼的姑娘,即使成为息壤形象大使,拍摄一分钟宣传短片,她也是可有可无,不会被特别注意到。让小惠出任息壤形象大使,很可能是总经理开的一个玩笑,是小安自作主张撰写小传,制作折页,而且还将折页弄到那个份上,不说是构成什么冲击效应,但至少触动了总经理。如果不是这种触动,所谓一分钟宣传短片,很可能只是说说就过去了,并不会真去拍摄、剪辑、解说、制作、传播。这部短片,小惠的红裙子、白裙子,还有她的奔跑、走动、坐下,以及解说词、片名,要么他参与策划,要么经由他定夺。如今看到小惠发到他手机里的这张照片,他竟然想到要是放到短片镜头里多好啊。
小安是小惠的男朋友,他就可以这样吗?
想到这儿,小安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这时,小安身体左半边,从头顶开始,包括脸、颈、肩、胸、腹、股,还有手臂、大腿、小腿,到手指、脚趾,一阵又一阵发麻过后,渐渐失去了知觉。以至于他怀疑自己醒来以后的所思所想,完全是大脑右半边完成的。对自己产生这样的怀疑以后,小安又想,大脑右半边的想法,可能与大脑左半边的想法不一样,与大脑左半边右半边一起想也不一样。小惠这张照片发到他手机里很久了,小安就没有用整个大脑想过这些,到了这天深夜,他左半边身体出现麻木,一开始程度还很轻微,也许还能用大脑左半边来想一想,可是他也没有仔细去想。
现在,对于小惠这张照片,他为什么又会想到这些呢?由于找不到更令自己信服的原因,小安只好把这些想法归因为:身体左半边麻木。这个原因好像能成立,毕竟他身体好端端的时候,确实不曾想过这些。
小安自己已经不能起床了。他用右手拨通小惠的手机,用右半边嘴巴告诉她,他忽然之间就病了,左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弹。小惠赶过来,帮他翻动身体,给他穿上衣服,为他叫来救护车。小惠忙乱这一切的时候,小安一直在想,用大脑右半边一直在想,小惠究竟是从乌乡艺术团七位姑娘的集体宿舍,还是从息壤渡口“居室1 号”赶过来的?小安没有意识到,大脑右半边这时有了缺陷,如果换成整个大脑思考的话,他很容易从时间上推断出小惠从哪儿来,毕竟两个地方一近一远,用时本来就存在很大差异。
在救护车上,小惠依偎在担架床左边,握住小安的左手。小惠手心一直在冒汗,到乌县人民医院,途中经过三四个十字路口和丁字路口,也有二十分钟车程吧,小安左手冰凉,怎么也捂不热。对于小安来说,左手冰凉还是温暖都无所谓了,完全就是没有知觉,他根本感觉不到小惠正握着这只手。小安希望小惠到担架床右边来,他身体右半边,从头顶开始,包括脸、颈、肩、胸、腹、股,还有手臂、大腿、小腿,到手指、脚趾,都是完好的,是这世上最完好的。可是,当他用右半边嘴巴说:“右边,到右边来。”小安这才发现,这个声音与此前和小惠打电话时都不一样了,他右耳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小惠看见他嘴巴在动,但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小安本想伸出右手去拉小惠,抬起手掌后,他感觉到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灵活,犹豫了一下,就放下了。此情此境,也让小惠感到焦急,她对小安说:“你这是病了……”可能因为小安这是突发,又是他俩从未见过的疾病,接下来,小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不过,乌县人民医院却认为,小安病情虽然严重,但并不复杂,可以诊断得一清二楚,就是颈椎发生大幅度形变,神经系统因受压迫而部分失灵,导致左半边身体出现这种症状。急诊科给小安做完核磁共振检查,随即将他转到中医科。中医科主治医生告诉陪同的小惠,接下来,小安得进行针灸、推拿、牵引、艾熏、药敷、拔火罐、电磁冲击波等一系列综合治疗,治疗过程因人而异,看小安这个状况,可能比较漫长。至于病因,了解到小安的职业后,主治医生对小惠分析说,小安日积月累的案头工作,坐姿肯定又不正确,整条脊椎都处于弯曲状态,再加上没做到每坐上一个小时起身活动一会儿,颈椎病这就爆发了。
马上就要开始这一天的治疗了。小安用已经不太灵活的右手,翻出小惠发到他手机里的这张照片,拿给守候在他病床边的小惠看。照片上,从锁骨到乳头,形成一条光带,是小惠身上最明亮的地方,也是最圣洁的地方。可是,这时候看到这张照片,小惠却羞红了脸,她对小安说:“你有病啊,我生气了!”小安心里质疑过医院的诊断结果,也不太相信医生的病因分析,因为这一切就在一夜之间发生,完全没有病情积累过程。
这时候,小安多么想告诉小惠,她发到他手机里的这张照片,让他深夜做梦了,他梦见一把刀,其实就是小惠照片上这条光带,这把刀在他身体上一挥,划出一道分界线,将他一分为二,黎明醒来,他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