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记事本
2020-04-30何竞
文/何竞
一
还没到冬天,你早早已戴上毛线帽,是那种灰褐色的,老气到令人绝望。班主任皱着眉头看了看教室,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随意画出一个弧:林南生,你就坐李纯白旁边吧。
林南生,你知道吗?当你低着头向我走过来时,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前面饶舌的同学回过头压低嗓门窃笑:李纯白,你得罪班主任了吗?她怎么安排一个拖把狗跟你同桌?
是的,他们叫你拖把狗。林南生,你随父亲来这座小城已经一个月了,但他一直忙到现在才帮你办转学手续。一个月前,你已经站在校门口探头伸脚了,你用羡慕的目光追逐身穿整洁校服的我们,有刻薄的女孩子经过你面前时,掩了鼻咯咯地笑:拖把狗!她们悲悯地望着我,好像我李纯白从此也和破烂结下了不解之缘。
林南生,请原谅十四岁的我,也有虚荣的小心思。当你小心地在旁边坐下时,我多么惧怕你灰褐色帽子里跳出来几个虱子,怕你缀着补丁的书包里藏着一只不见天日的老鼠。但,我不敢对抗老师,只能咬着嘴唇,恶狠狠地在课桌上画下一条泾渭分明的“三八线”。我对你说,如果越界,小心我不客气!
二
林南生,你才十五岁,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手长脚长,有时难免“过界”,我总是冲你咆哮,气急败坏,没有一点淑女风度。你惟一会做的就是低下头,像个哑巴。没想到,被我屡屡欺负的你,竟然也会帮我。
放寒假前,老师让我为试卷统分。做完事,外面已是满天星斗,我骑着车,满心急切地往家里奔去。也许路灯太暗,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另一辆单车。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一根冰凉的手指已经戳到我额头:这不是初三(六)班的李纯白吗?怎么李大班长,撞了人就想这么算了啊?我惊呆了,渐渐看清面前晃动着学校有名的小痞子的脸,我从未遇过这种情况,除了发抖,茫然无措。
你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林南生,你像一座铁塔一样横亘在我和小痞子中间:不准欺负李纯白!你的气势居然压倒了小痞子,是你帮我扶起自行车,捡起地上的书包,推着车慢慢走。
我跟在你后面,看你微驼的背影,忽然觉得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而且,刚才离你那么近,我甚至嗅到一缕淡淡的香皂味,你刚洗过头发吧,为什么又戴上这顶帽子呢?它那么旧那么土气,让你整个人都变成小老头了。
林南生,我欠你一个谢谢,因为你送我回家的这段路,我一直在胡思乱想,该送你什么礼物。没想到,又是你抢先一步。春节前一天,你送来一个DIY的车筐,说以后把书包放在里面,骑车就不会感觉那么累了。你又深深低了头,轻轻说:别嫌弃。我脸红红地接过了车筐。两人目光再次碰撞时,忽然大声笑起来,我说新年好啊,你说恭喜发财,我说财源广进,你说吉祥如意。我们像两个饶舌的商人,一直在讲着美妙祝福,直到妈妈在楼上叫我回家吃饺子,你才告辞。
林南生,虽然你只能利用父亲捡的破烂拼凑一个车筐给我,但请你相信,这是我1995年春节收到最隆重的礼物了。除夕,我在一个崭新的厚本子封面上,郑重写下了“纯白”两个字。林南生,这不是我李纯白一个人的秘密,总有一天,我会让它成为你我共有的记事本。
三
高中我们仍旧是同学,你成绩不够好,但是很努力,我常常逼你用功。清晨六点,我们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一句一句地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放下书,一字一顿跟我说,纯白,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我头脑嗡地一声,来不及思考,已经腾地起身,语文书砸在你脸上,好一记沉闷耳光。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你却想当胆小鬼,要放弃一切?我的记事本已经用了三分之一,里面藏着好多关于你的秘密,你打篮球时潇洒的姿势,你阳光灿烂的神情,你作文中关于我的影子,甚至还有你妈妈的秘密。当年,妈妈不愿意一辈子做一个捡破烂男人的老婆,所以跟人跑了,你头上的帽子,是她留下的惟一物品。林南生,虽然我们从没说过未来,但你应该明白,我花这么多心思拉着你读书练习,是希望将来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啊!
你是没心肝的臭小子,你是不讲信用的糊涂蛋,你让我李纯白阳光灿烂的十八岁,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
最糟的是,你说做就做。林南生,你尽管退学吧,背着你褪色的书包,走在如血的残阳下。我藏在教学楼柱廊的阴影中,看着任性的你。那一刻,我对你失望透顶。再见了,林南生;再见了,记事本;再见了,我的十八岁。
四
我终于考上北京那座有名学府。我偶尔会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他们都活得意气风发,但对于未参加高考的你,大家似乎采取了一致的缄默态度,没人提起你,如同没人再触碰我沉默的伤口。
寒假回家,我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去修车,却再次遇见你。这样的天气不适合骑车,容易打滑,容易摔倒。你淡淡地说,我静静地听。我们之间,好像凭空多了一道屏障。我咬着嘴唇,转头看窗外,街上已经有初融的雪,在太阳虚弱的照射下一点点反射出别样光芒。你帮我换了内胎、固定脚架、给链条上油、最后打气,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也许,只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天气骑车,并且把车弄坏,我这样任性地骄傲,你却已经迟钝到不闻不问。
车修好了,修车铺的花布帘子掀开,一个年轻女子笑嘻嘻地走过来,她左脚微瘸,两颊有无数雀斑。我认得她,她是你修车师父的女儿兰兰,因为自身条件不好,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好婆家。现在,兰兰脸上的小雀斑全部活络起来,因为她努力绽开最美丽的笑容,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给你,体贴地说:歇一下吧,忙了一上午啦!
我在鸡汤纠结的香气中落荒而逃。
五
英语四级考试前,我准备关闭手机时,忽然接到一个区号为家乡的电话,接起,便是你铺天盖地的哭声。林南生,从前我并不知道,一个男子,竟然会发出这样的悲泣。你的爸爸,今早在医院逝世了。你不知怎样表达哀恸,只是哭泣;我不知如何安抚伤心,一味地听。但是林南生,如果你知道我为这个电话放弃了四级考试,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十八小时后,当你看到活生生的我站在面前时,你的表情活像大白天见了鬼,或者吞下一个青蛙。我走过去,你依旧穿着染满机油和灰尘脏脏的工作服,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自己身上这件雪白的衣服,如果你拥抱我,如果你请我留下来,一切的一切我都会答应。但是你没有,你只是用不能相信的目光望着我,绝望和哀伤,让你定格在原地。于是,我稳稳的,一步一步向你走过去,我想要对你说的话那么多,记事本快要撑破,我的心也快要撑破,也许下一秒,我就会爆炸,变成数以万计的碎片……我离你只有一步了,可是她从你后面闪出来了,脸上挂着卑微的笑,她说:谢谢你有心来看他……
她凭什么当他的代言人呢?两年不见,她惟一的变化就是老了一些。街上的人说,修车店的兰兰也真命苦,所以,她对于自己认定的幸福,像个警惕的母猫,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扬起尖利的爪。何况是我,风尘仆仆归来的女孩,一身纯白,满脸关切。
林南生,看着你像个木头一样,在父亲的灵柩前磕头,在遗像前默默哭泣,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我已经原谅你了,当年你为了老父亲才放弃高考,你不想做一个绝情寡义的儿子,所以假装看不到我眼底的失落。
林南生,这一次,我也该静静地来,悄悄地走。可是,我分明又不甘心,你如果爱兰兰,面对她的热汤时不会是这样死灰的表情。原谅我任性,离开家乡之前,将一个记事本,郑重交到快递手中。
希望你看到,却不希望你明了。我的心态矛盾纠结,一如你的。也许这样,你才会在我赶回北京前,发短信给我:两两相忘吧!
从此,我好好读书,准备补考。我剪断长发,夏天不再穿飘逸的白裙子。我甚至有了北京当地的男朋友。和他牵手时,指尖传来你第一次扶起狼狈的我时那种熟稔的温度;和他拥抱时,他的肩头让我想起,很多次晚自习后都是你帮我背着书包,慢慢推车走。我们互相背英语单词,你音标功底不好,总是分不清清辅音和浊辅音。终于有一天,我罚你背我,你的肩头宽阔温暖,我伏在上面,心跳如麻。呵,林南生,那是我们惟一一次“肌肤相亲”,从此后,你我各奔天涯。讨厌的你,带走了我的纯白记事本,为什么不干脆斩断我的回忆呢?
六
父母和男友以为我会留在北京,我最初也这样以为,但毕业后我还是回到家乡小城,教一些可爱的小孩子读书写字。有时会恍惚地想:会不会哪一天,你送你和兰兰的孩子来当我的学生?
时光静悄悄地过去,我北京的男友结婚了,他发来了请柬,但还是负气地说:纯白,我一直没有住进你心里去!我微笑,祝福他。眼泪落下来,还诚恳地对妈妈说,我不是难过,真的,我是为他高兴。
又是春节了。2008是中国的奥运年,到处都欢天喜地,无数新人赶着在这一年办喜事,街上几乎每天都有婚车经过。大年初一,妈妈从外面回来,带回两包喜糖,她笑吟吟地说:没想到街角修车店的兰兰也出嫁了!
看着妈妈的嘴巴一张一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胸中一团钝钝的痛,铺散开来。林南生,十年了,兰兰和你朝夕相处,你终究还是担起了这个承诺。不知开心还是难过,我一个人下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然后,竟会撞到一个温暖的胸膛上,竟然是你,林南生!难道你这么时髦,玩落跑新郎的游戏吗?
你却急切地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紧,你说纯白,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你抽出的,是一张硕士录取通知书。你的话说得又快又急:我自考了本科,经过十年时间才考上研,我一直怕配不上你,纯白,现在也怕。我的心也跳得又快又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是婚车上的兰兰和一脸憨厚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为他作证:真的纯白,南生每天干完活就看书,他只是自卑啊,怕不能给你好生活。
林南生,我很想打你骂你,那么美好的青春岁月,你都扎进书本,不理会我流过的泪,伤过的心,但你却那么执拗地只记得一句:如果你不考上大学,今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吧!同时还有一本书,重重打在你脸上。
林南生,谢谢你。在我们的婚礼上,你拿出那本密密麻麻写满我俩故事的记事本,你让我原谅。每一个男子,都会在真爱前生出怯意,怕我们没有美好未来,所以蹉跎年华。所幸,我们都是固执的人,绕了再大的圈,最后总能回到原点。
林南生,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