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难舍那一抹绿
2020-04-29湖北苗连贵
◎文/湖北·苗连贵
当年中苏友好,好到两国的中学生可以自由通信。每天数以万计的信在两国的晴空下飞来飞去。
邮局将苏联学生的来信分发给学校,学校分给我们学生。我得到的一封,信封是白色的,用悦目的紫色墨水写着俄文地址,请老师翻译过来,原来是个叫斯大林诺的小城市。内页写满俄文,是一位九年级学生写的,叫萨沙,他的斯拉夫语的“书法”非常流利,比我写在俄语练习本上的单词漂亮多了。
我以尚不敷实用的俄语,结结巴巴地给萨沙写信。据说苏联中学生喜欢小礼物,我随信附上一枚我珍藏的烟画。信封要贴足2角2分钱邮票,价格不菲——那时粮店的糙米不过8分1厘1斤,母亲有点不舍,父亲支持我,慷慨解囊。此后,我就天天盼回信。
信终于来了,像一只白鸽落到我的桌上。我放学回家第一眼就看到它,用剪刀小心剪开信封,抽出信纸,跳出一张小画片,风景画:俄罗斯小木屋、白桦林、蜿蜒的河流、袅袅的炊烟,其价值大约与我的烟画相当。其实我也在乎小礼物,在学校,我们同学之间经常欣赏、比较彼此的礼物,乐不可支。
萨沙说,他最喜欢纪念章,我将我的一级劳卫制证章寄给他。很快收到回信,他说非常喜欢,回赠我一套电影剧照,大约是《幸福的生活》,附有两张主题歌歌片,一首《红莓花儿开》,一首《从前是这样》,皆为翻译到中国的苏联歌曲经典,这是我收到的最精美的礼物。
通信传递着两国学生的友谊,带给我们难以言说的快乐,我盼望来信。街上看到绿色的自行车、一身绿衣的邮递员,常使我眼睛一亮。我爱听自行车铃声,爱听邮递员的大嗓门:“某某的信!”感到这嗓门非但不粗犷,反而动听,有种磁力,给人以惊喜,使人精神一振。
后来……后来两国之间的天空阴了,通信中断,我家门前从此鲜有绿色的身影。
我再一次在家门口看到绿衣人,是在高中毕业后。那天,正闲在屋里,敏感地听到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出门,邮递员一骑飞至,高门大嗓喊着我的名字,“快接喜报!”我知道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预料会考上的。这位大哥满脸喜色,坐在车座上,一只脚点地,从邮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牛皮纸,绘着红色、绿色的彩条,双手捧着,似乎沉甸甸的,送到迎候的父亲手里:“恭喜,恭喜,令郎高中!”他像旧小说中报喜的报子。母亲端出茶,一边拿钱叫我快去小卖部称2斤喜糖。糖来了,母亲抓起一把往他衣袋里塞,他怎么也不要,连声说:“不能犯纪律!”父亲说:“这要在古代,还要吃喜酒、拿喜钱的。”“那好,吃一颗,沾点喜气。”一拱手,“令郎前途不可限量。”叮铃一声,飞远了。
此后,我读书,工作,成家,虽没有无量的前途,却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路坦途。其间,家书、公函,往来不绝,绿色从未在我心中淡去。
人的一生,像追着时间跑,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老来,按说云淡风轻,与外界少有交往,邮件却更趋繁密了,原因是我爱上了写稿——其实年轻时就爱,现在闲暇多了,正好重新操觚。
原先写稿,手抄笔录,稿成,去街上找到邮筒,虔诚地把稿件从它弥勒佛的大嘴里喂进去,这就将希望托付给它了;其后用电脑码字,稿件一键就飞到了编辑的办公桌上,但我与邮政的关系丝毫没有冷落。
我家住4楼,楼下安有报箱,一只绿色塑料壳,并不起眼。一年365日,它牢牢地守在墙上,无论雨天、雪天,里面总有我期待的小惊喜。我对编辑老师的来信,包括样报、样刊非常看重。每天下楼,第一眼就注目这方绿色的小箱,倘若里面塞满、或露出赭黄色牛皮纸信封的一角,心绪就非常好,赶快办完事,取出,回家慢慢受用。
毋庸讳言,稿费是诱人的,那张浅绿色的稿费单,看着养眼。因为睡得迟,起床晚,我与邮局投递站商定,我的稿费单不劳邮递员送,我自去邮局取,电话通知就行。那位面相朴实、给我打电话的大嫂很有意思,我从她的话音就知道稿费是多还是少。倘若有个三五百,她便朗声大气:“稿费到了,快来拿!”倘若只有一二百或更少,她便声音放低了许多:“稿费来了咧。”
我隔三差五去一趟邮局,不管多寡,给我的都是喜气和正能量,走在大街上,心情比蓝天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