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奶
2020-04-29
正如我得管我三爷的女人喊三奶四哥的妻子叫四嫂鳖形儿叔的老婆称鳖形儿婶一样,我管瞎爷的屋里人喊瞎奶。
瞎奶的眼睛好好的,是瞎爷的眼睛瞎了。
瞎爷的眼瞎的时候才二十三,正是一家戏班的台柱子。晚上唱了半夜戏,早晨吊嗓子时,眼一酸一疼,他狠劲地揉,流了好多泪,就看不见东西了。他就娶了班主的女儿,就是瞎奶,叫玉英。
瞎爷唱武生演秀才都拿手。他翻跟头握把子嗓腔宏亮,唱杨宗保唱薛丁山唱梁山伯但说什么也不唱陈世美,玉英就唱穆桂英唱樊梨花唱祝英台,但就是没唱过秦香莲。班主常在戏台角望着他和玉英微笑,听他和玉英“妻啊夫啊”情真意切地咿咿呀呀地相偎相依……
瞎爷眼瞎了还能唱戏,唱到七十五。1995年袁店会上,人家请他,他又上场了。头天晚上他在戏台上步了长、宽,心里有了底。第二天上午,锣啌啌,鼓咚咚,随着一声“喂——”,两个出口冲出八个拿刀片的兵后,瞎爷翻着跟头,舞着枪出来,恰到台边,一个金鸡独立,威武亮相。俺庄上的叔伯爷们婶母姐们就哗哗哗哗地拍巴掌,待戏台下的人们都知道他是瞎子时,掌声更是雷动。有两个姑娘跑到后台,等瞎爷退场时,她们笑着跳着:“真的,真的,是个老头哩……”
瞎爷是在西安瞎的眼。瞎爷的眼睛长得很美很亮女人们看了他的戏总是没瞌睡。后台的幕布就被撕了好多口子:女人们想凑近些看瞎爷。玉英就穿着戏装和瞎爷对坐着,亲昵地为他扶头盔、正靠旗。
戏演得好,叫了响,西安大剧院的胖老板就邀了班主,定好唱五天戏,每场七十大洋。班主抑制不住喜悦:“戏唱完回家赶上割麦,到南阳玄妙观叫我们的开山师爷给玉英和金童主婚!”金童就是瞎爷,“金童”是他的艺名,班主给起的。
头场戏是《战洪州》,掌声不断。特别是瞎爷一连气地翻跟头,翻啊翻啊,原地不动地翻、倒着翻、单手翻、车轮翻、前后空翻,眼看要翻下台来,身子一缩,大鹏收翅,定在台边侧身弓步亮身,一晃手中银枪,字正音润地甩腔……
戏完了,胖老板托一铜盘进后台,对正在卸装的瞎爷说:一个年轻太太专赏的,二十块银元。瞎爷就递给班主,说:“爹,您收着——”瞎爷把班主看成了爹。瞎爷从小就爱看戏听戏学唱戏,握腰摔双叉翻跟头……当玉英爹的“飞红巾”戏班在袁店老庙会上演时,瞎爷迷上了,场场看。转场儿时候,他跟到博望,撵到南阳,怎么也不回家。班主见他眉正,脸盘俊,玉英又一个劲求爹收下,就叫他在白河岸边上试嗓子……“中!娃,收你了!”瞎爷趴下就磕头。这年他十九。
晚场后,瞎爷正要洗彩脸儿,大剧院老板领着几个人进来,介绍说,这就是赏钱的太太。班主和瞎爷忙作揖道谢。玉英见是一位好漂亮的太太,忙扯了瞎爷一把,亲热地递给他湿手巾:“快下装啊!外面天多晴,星星也多,好出去玩会儿!”说着,狠剜了一下那位太太。
太太脸红了,又留下二十块银洋,递给定定地瞅她的瞎爷,走了。大剧院老板说,她是城防团团长的三姨太,团长领兵去打老日了,“哦,她可是个财神奶奶……”
瞎爷放下手中的光洋,看看玉英,对班主说:“爹,我去送送人家……”玉英没拉住,瞎爷跑了出去,玉英委屈地趴在戏箱上哭了,把那二十块银洋踢了一地。
天快亮时,瞎爷才回来,眼睛有点红,像是喝了酒,谁也不理,倒头就睡,嗓子也不吊。玉英就偎着他,抱他的头枕在她腿上,想听听他说啥梦话。
下午唱《青铜山》时,瞎爷差点翻下台,有人鼓倒掌……胖老板说,要唱好啊不然少戏钿。班主一瞅那位太太还在台下,等散场后,就送她上了小汽车:“太太,您晚场就在府上听洋片吧。俺求您哩,听口音咱是家乡人,行个好心吧……”
晚场时,那位太太包的位子空着。瞎爷唱完戏就出了大剧院,玉英紧跟着,跟到大雁塔脚下,瞎爷一阵猛跑,甩下了她,玉英哭了……她悄悄转到一个墙角,就听到瞎爷跟一个女人的私语声:
“亲亲我,亲亲我,二哥……”
“你咋也到这了,娟儿?”
“你走了,我找你,跑到南阳,叫人……跟着一群唱鼓儿词的跑……他们又把我卖了——那团长去打老日了……二哥咱俩也走吧,啊?”
“走?不,不中!玉英她……”
“二哥,看着我,我忘不了你的眼,就是忘不了你这双眼,瞅瞅我……我也跟戏班走……玉英你俩怎么好都中!”
玉英捂着嘴,跑出好远,“哇”地哭了。
瞎爷回来时班主板着脸:“金童,咱艺人混名声……叫人砸牌子,我这‘飞红巾’戏班还没出过这号事!”
瞎爷低了头,去睡;玉英跟了过去……
班主叹口气,长长地一声。
第二天下午唱《王金豆借粮》,太太的位子还空着。吃晚饭时,瞎爷一声不吭,不吃饭,望着水盆中他的脸出神。
晚场得重画彩脸,瞎爷不叫玉英帮忙,拿底粉往脸上乱洒。班主夺了过去:“想瞎眼?少洒点,垫了底儿,脂粉不伤脸就中了!”
玉英在一旁,愣愣地盯着瞎爷那双美丽的大眼,身子乱抖。
戏演砸了:瞎爷一上场就哑嗓,只耍了几个花架子,人们就倒好连连!
台下那位子还是空着。
第二天早晨吊嗓子时,瞎爷的眼一酸又一疼,他就揉,流了好多泪,看不见东西了……玉英哭着吹他的眼……“飞红巾”剧团退了定金,回南阳。玄妙观里玉英死活要跟瞎爷,我就有了这个瞎奶……
瞎奶死了,时在1995年的春天。
袁店古镇年年起老会,那年依旧。会前半月,一家剧团请瞎爷瞎奶同出场,“中!”他俩答应得很干脆,谁知第二天晚上,瞎奶就不中了。
瞎奶死时,紧拉着瞎爷的手:“我没给你生儿育女,怨你。”瞎爷点点头。
“你眼瞎是我干的,怨我。”
瞎爷点点头。
“咱们这一辈子啊……怨命!”
瞎爷点点头。
瞎奶就笑了,眼闭了,安安稳稳地死了。
半月后,瞎爷死在袁店河边树林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脸上也带着笑……瞎爷的坟就在老槐树下,没和瞎奶睡一块儿。当时瞎奶的身子骨正臭哩,没法扒坟。
两天后,在西安市的娟姑奶回来赶袁店老会。她家和我们家是老邻居。
在瞎爷的坟前,她说,小时候她和瞎爷在这小树林里一块儿放羊吊嗓子摔双叉翻跟头。
“瞅瞅这棵老槐树,还是我种的,你那个瞎爷浇的水……”娟姑奶奶倚靠着那棵老槐树,手指颤颤抖抖地在树上摩挲。
娟姑奶奶是俺庄嫁得最远的姑娘,她有几十年没回娘家了。
四十七年了,她说。
那年8月,娟姑奶奶再回袁店河,她带回来两个大红证书,上写着瞎爷和瞎奶的大名,是抗战50周年的荣誉纪念,陕西省人民政府发的,表彰当年瞎爷和瞎奶捐三百块银元给西安城防团抗日云云。
在瞎爷和瞎奶的坟前,娟姑奶奶将那两张证书烧了。那火,一跳一跳,艳红,缭绕出心的形状。
随娟姑奶奶回来一大帮人,其中一个男的,带着几个孩子,在瞎爷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很勉强。
那男的眉眼很有些你二爷的感觉。三爷后来对我说。
瞎爷行二。三爷说,你们再上坟,别再瞎爷瞎奶地称叫,应该是“二爷二奶呀,过年了,起来拾钱花吧,回家过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