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2020-04-29
1
于秋枝和刘福根在黄昏时,到达葫芦市火车站附近的如意宾馆。
太阳像一颗硕大的珍珠掉落到苍茫的大地上,绯红而柔软的草地像丝绒布一样托着闪亮的珍珠,红得发紫的野花在柔和的光晕里若隐若现……城市的建筑浓缩成墨色的浪线将天空与大地连接在一起,如意宾馆隐藏在浪线的暗影里。
于秋枝和刘福根办完入住手续,来到他们的房间。房间狭小,灯光幽暗,是宾馆中最便宜的夫妻间。于秋枝掏出他们刚买来的晚餐,包子和豆浆,递给丈夫刘福根一份。吃过晚饭,没有洗漱,两个人便和衣而卧。
“福根儿,你说海边的石头会长什么样?”
“要我说呀,就跟地里的土豆地瓜一个样儿。”
“你呀,整天就知道惦记那点儿事,也不会想别的。睡吧,攒足了劲儿明天多背点儿石头。”
一天的疲惫很快让夫妻俩进入梦乡。
于秋枝今年六十岁,丈夫刘福根长她两岁。他们住在距离平安镇四五里远的大房村。
几年前,大房村还是热热闹闹的。孩子们仨一帮俩一伙儿地疯跑,大人们凑成几堆儿,打扑克,下象棋,脸对脸地坐在地上聊天……如今,只剩下五户人家,散落在村子里的不同地方。于秋枝家住在村子的东北角,后面紧挨着王长贵家。其他三户,东一家西一家的,谁也挨不上谁。
最近,王长贵老两口搬走了,去了县城。他们的儿子王聪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大城市里打拼,没几年光景,买了房买了车结了婚,就回来接父母了。
王长贵家搬走的那天,村里其他四户人家都来送行。王长贵夫妇坐在儿子的黑色轿车里,两个脑袋分别从左右两侧的车窗里探出来,望着乡邻们不停地摆手,王长贵的老伴眼里噙着泪水,王长贵凝固了一脸的郁闷。
于秋枝望着远去的车影,心里酸酸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王长贵老两口在想些什么,都搬去城里了,为什么一点也不高兴?要是自己有这样的一天,保准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王长贵家搬走了,于秋枝家的四邻就都是空房子了。白天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听不到别人家鸡鸣狗叫的声音,仿佛村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每当夜晚来临,于秋枝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很多时候被噩梦惊醒。梦里,她看到村子里的一座座空房子都露出狰狞的面孔,向自家的房子逼来,越逼越近,直到自家房子陷落到地下……
于秋枝原本是个爱热闹的人,做完家务后,她爱到左邻右舍坐一坐,或者到外面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多数时候,她会把纳鞋底儿和织毛衣这类可移动的活儿带到外面去做。她觉得一边做活儿一边唠嗑儿,两不耽误,时间过得快也不觉得累,似乎闲谈有消除疲惫的功效。在她心里,这样幸福的日子就像美丽的云朵一样飘到远方去了。她觉得很奇怪,日子在身边的时候,她从没觉出有什么好,如今没有了,却像思念亲人一样心疼。
这段日子,于秋枝一想起王长贵夫妇坐在轿车里的情形,眼泪就像涨潮了一样。在她心里,有一粒思念的种子。哪怕淋上一滴泪水,那种子就迅猛生长。她想,儿子兴旺要是活着,正好和王聪同岁。兴旺那孩子模样好,灵性,又乖巧懂事。上学的时候,学习也好。要是他还在,大学早该毕业了,一定会有一份比王聪更好的工作,一定会比王聪挣的钱还多,一定早两三年就把自己和他爹接到城里去了……
于秋枝记得,兴旺从七八岁起,就会帮自己做屋里的活儿。他很会收拾屋子,扫地、叠被子、擦拭灰尘,样样做得干净彻底。他最爱做的事是在日落后拉上窗帘,清晨醒来再把窗帘拉开。他说,拉窗帘就像睁眼和闭眼一样,一开一合,是两个世界。十六岁那年,兴旺得了脑积水。颅内积液压迫视神经,随着病情的加重,他双目失明了。他什么都看不见的那一瞬对于秋枝说:原来拉窗帘和睁闭眼是不一样的。那一刻,于秋枝的心碎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兴旺就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兴旺的离去,刘家的那片天空仿佛塌下来了一样。往日三口之家蜜一样的日子被坍塌的碎片吮吸无余。最令于秋枝痛苦的是,她和丈夫做房事的时候,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麻酥酥忘了自己是谁的感觉。相反,每当那个时候,她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她很想再孕育一个兴旺,可她知道,那不可能再是兴旺。她从心底不想让一粒新的种子取代兴旺的位置。老天似乎看透了于秋枝的心理,二十几年过去了,竟然没再给她一次重做母亲的机会。
兴旺走后,刘福根再也没出去打工,他不放心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于秋枝觉得,没了兴旺,要是刘福根也不在身边,那样的日子就不像日子了。可如今没有了左邻右舍,这样的日子也不像个日子。
刘福根不在家的时候,于秋枝的心就像没有着落似的。憋闷的时候,她就给妹妹于秋香打电话,两个人常常唠到一方电话没电关机方能结束。这次妹妹在电话里说,自己捡回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又说这些奇石可以卖钱,让于秋枝和自己一起捡石头。
这个电话,让于秋枝兴奋不已。
2
于秋枝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客车来到县城妹妹于秋香家。
于秋香家原来住在县城附近的三河村,是今年春天搬过去的,自己还是第一次去妹妹的楼房新家。
于秋香家住六楼,是坐电梯上去的。客厅里像云朵一样的米黄色大块地砖反着镜面一样的光,棚顶四周像楼梯的台阶一样错落排列,一圈银色的玻璃灯规则地嵌在里面,棚中间位置是一个莲花座模样的水晶灯。一台如自己家炕桌大小的超薄电视挂在四周镶了木雕花纹的墙上。卧室里红棕色地板把屋子熏得暖洋洋的,像夕阳洒下的余光。厨房里白色的橱柜、黑色的厨具像做梦一般使人迷幻……
于秋香带着姐姐看了厨房,南北卧室,卫生间以及各种家具。她说,定做的整体衣柜要比木工做的高档得多,但价格太贵舍不得花大钱;她说,地砖比地板散热好,客厅要铺地砖,卧室要铺地板;她说,壁纸墙看上去好看,但甲醛多,不如刮大白来得实惠……
于秋枝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感觉浑身松散。妹妹夫妻两个也都是农民,三个孩子都没上过大学,都靠打工生活。如今,孩子们成家了,都住进了这座县城。妹妹两口子就用手头的余钱首付买了楼房,妹夫一边打工一边还剩余的楼款。
于秋枝后悔起来,要是自己早些年就让丈夫出来打工,说不定早就搬来县城了。她的头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断地回想着过去的一切……恍惚间她仿佛睡着了。她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于秋香的大嗓门惊醒了于秋枝:“姐,你看,这是我捡回来的宝贝!”于秋枝缓缓俯下身子,原来是一口袋石头:大的、小的、黑的、白的、花的、透明的、不透明的……“姐,这个是玛瑙石……姐,你看这个像一粒豌豆不……再看这个,像不像一只靴子……”
于秋香搬到楼上以后,除了洗衣做饭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女儿给她买了一个平板电脑,教她斗地主、连连看,还有玩微信和看网页什么的。有一天,于秋香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新闻:某地一户人家在河边捡回一块石头,用来压酸菜缸。有一年腌酸菜,不小心把石头弄碎了,里边竟有饭碗大小的一块翠,卖了几百万。打那以后,于秋香不再玩斗地主和连连看了,一有时间就在网页上浏览各种石头图片。于秋香告诉于秋枝,网上说那些奇石要么是形状好的,要么是有好看图案的,不一定都是翠呀玉呀的。于秋香还给于秋枝找出许多奇石图片:有蛋壳裂开钻出小鸡样的,有石头上面长出人物头像的,有像一块红烧肉的……于秋枝越看越觉得这些石头很迷人,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晚饭过后,于秋香带姐姐去广场散步。整个广场黑压压一片人,像村里办喜事一样热闹。昏黄的灯光像最后一抹夕阳投下的影子,城市的生活在光影里闪烁。秧歌队的打鼓声,跳舞队的音响声,孩子们的疯闹声,窸窸窣窣的聊天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于秋枝脑袋有些膨胀。她想,城市里的宁静或许只能封闭在楼房里。她想起家里夏天的夜晚,自己和丈夫坐在院子中,天上的星星对着他们眯眼笑,偶而有几只蛐蛐哼着小调儿……宁静就像乡村夜晚流动着的血液,而他们只是血液中的水。
第二天上午,于秋香带姐姐去马路两侧新栽的树下捡石头。方形的树坑里铺着大小、颜色不一的鹅卵石。于秋枝想不明白这些石头放在树下是干什么用的,好像是为了盖住树坑里的土壤,但又乱乱地挤在一起。于秋枝看到石头,就有一种亲切感。她看哪一块都好,形状好的要捡,颜色好的也要捡,图案好的更要捡。
于秋香和于秋枝又去了拆迁的棚户区。于秋香说,这棚户区的住户搬走了,很多不太有用的东西就扔掉了。有的人家院子里会有石头,说不定就是那种在酸菜缸里泡过的翠石呢。
她们抬回一块几十斤重的黑色发亮的大石头。石头是墨绿色的,几条黑色的纹理像石头的筋脉。于秋香坐在沙发上,打开平板电脑,在网页上搜索黑色石头的图片。
“妈呀,姐,咱们发财了,你看,咱们的石头是不是跟这块石头一个样?”于秋香指着电脑上一张形状和颜色都跟眼前这块石头相差无几的图片兴奋地叫着。
“嗯,还真是差不多!”于秋枝惊讶地说。
“哎哟,我的傻姐姐,这个叫做‘墨——玉’!”于秋香开始搜索关于墨玉价格的信息。
“姐,网上一小块墨玉最少也要卖几千元的,这好几十斤重的岂不是发大财了么?姐,如果卖了钱,先分你一份,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抬回来的呢;然后,把剩余的楼款还上;然后呢,再给每个孩子买辆车;再然后呢,开个小超市;剩下的吧,存银行防老……”
于秋枝用迷惑的目光看着妹妹于秋香,心想:这黑石头难道真是网上说的墨玉?
3
于秋枝再去县城的时候就不到于秋香家了。她觉得一来麻烦妹妹,二来自己来一次不容易,要多争取些时间捡石头。两个人一起捡吧,遇到好的分不开。就像上次捡到的那块黑色亮石头,分明是自己先看见的,又是两个人一起抬回来的,可妹妹只说卖了钱分自己一份而不是一半。虽说属于两个人的,但毕竟放在妹妹家里,让人心里不舒服。要是哪天妹妹说弄丢了,那也没办法。
于秋枝来到县城正在修建的公园。公园里新栽了很多观赏树木,这些树木大概是名贵品种,有些树上挂着“吊瓶”,听人说是输营养液。这些树木根部周围被青砖围成方形,里面放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鹅卵石。于秋香想:好马配好鞍,名贵的树木当然配的是高档的石头了。
这里的石头与大街上的石头品相是一样的,但气质完全不同。就像同样是人,有城里人和乡下人之分。这里的石头干净剔透,被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幅幅画。于秋枝捡起一块黄色透明的石头,她看到那块石头所覆盖的土壤就立刻显露出来。她拿起了另一块,另一处土壤也露脸了。她觉得自己每拿走一块石头,就像给画布戳了一个窟窿。可自己大老远来寻宝,总不能空手而归呀。她决定,每个树坑里只挑一块最好的捡,捡走之后把周围的石头重新摆放一下,把露出的土壤尽量盖住。她觉得自己不是来寻宝,而是在偷窃。
出了公园,她又去了一个新拆迁的棚户区……大大小小的石头装了半袋子,是那种装五十斤米的塑料袋子。
于秋枝回到平安镇时,丈夫刘福根的马车正在路口等她。
西边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调色盘,红黄颜料在盘子里氤氲开来,太阳像一支画笔,在盘子里来回搅动。马车仿佛从调色盘中驶来,沾染着橙黄橘红的色彩。刘福根身披霞衣,站在马车旁边,左右张望。
于秋枝原以为,丈夫刘福根不会来接自己的。那天,她对刘福根说自己要去县城捡石头时,刘福根说:“胡扯!”于秋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知道,这事儿要是搁在早些年,刘福根早就破口说出些难听的话来阻止自己了。兴旺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刘福根身上的倔犟与暴躁,凡事他都顺着自己。
刘福根把半袋子石头从于秋枝手中接过来,放到马车中间,又让于秋枝坐到马车上面的海绵垫子上,一声鞭响,马车哒哒哒地朝着远方的调色盘驶去。
于秋枝把捡回的石头放在装水的盆子里。她认为,石头是会生长的,就像庄稼一样,不然怎么会有大小、颜色和形状之分?庄稼生长,需要阳光、水份和肥料,那么石头要生长,需要什么呢?她在电视里看见过,鹅卵石生活在河水里面。河里除了水,还有泥沙。于秋枝叫丈夫到镇里修建楼房的地方取回一些粗沙和细沙放进盆里。她每天除了做家务,就坐在这些石头面前,盯着看。她觉得人的眼睛,就像肥料,不管侍候什么,你要是多看它几眼,它就会长得好。多年来,自己家的庄稼是整个大房村中产量最高的,在生长旺季和秋收时节,听到乡邻们啧啧的赞叹声,丈夫刘福根甭提多美了。乡邻们问自己使用了什么招法,于秋枝总是打趣地说:“多去看几眼呗。”其实,只有她知道,丈夫刘福根侍候庄稼就像侍候孩子一样精心。刘福根不在家的时候,多半是去地里了。
每隔一天,于秋枝就会给石头更换一次清水。她说,石头跟人一样,只有待在干净的环境里,才能长出水灵的模样。她经常会拿起一块石头,在衣襟上擦来擦去,然后捏在手里,端详半天,然后突然叫道:“福根,快来看!……你看,这不是‘龙凤呈祥’么?这是龙的身体,这是龙头,这是凤的眼睛,还闪着金光……这块形状像鼻烟壶……”刘福根看了一眼,说:“嗯,嗯。”“你嗯什么呀,倒是看见了没有?”于秋枝一着急,火气就上了来了。“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刘福根笑笑,点上一支烟。于秋枝一脸失望地质问到:“刘福根,是不是你的眼睛不好使了?”“尽胡扯,我的眼睛亮着呢!”于秋枝觉得此刻的丈夫看自己的眼神儿就像个调皮的孩子。
于秋枝看每一块石头,都能想象出一种图案,或者一个故事。有一块黑石头,正面歪歪斜斜的纹理看上去像“上”、“天”两个字,反面图形似元宝状。于秋枝对刘福根说,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示意:上天要赐予咱们财富。
于秋枝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上天的旨意,一定要好好侍养这些石头。她觉得把石头放在盆子里,真是委屈它们了。石头生长在河水里,水是流动的,石头也就能够在水里走动。现在,它们被圈在盆子里,一定生长缓慢。
于秋枝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她央求丈夫在院子里用水泥修筑一条“小溪”,“溪水”可以随时更换,这样在风雨的帮助下,石头在“溪水”里就可以溜溜达达了。
于秋枝开始央求刘福根时,刘福根没有表态。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妻子这样的要求。他觉得妻子自打养石头以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屋里屋外不像以前那么干净利落了,窗台上的几盆花花草草没精打采的,编编织织的活儿扔到一边去了,她也不再经常站到栅栏处看那些鸡鸭鹅“掐架”和“踩蛋儿”了……有几次夜里,他想亲近妻子,妻子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给自己讲每块石头长出了什么样的图案,还说要拿到大城市的奇石馆去卖,卖了以后就不让自己种地了,一定要买带电梯的洋房,卧室要装成和妹妹家一样的暖洋洋色调……刘福根担心妻子精神出了问题。
刘福根想起村东头李玉才的媳妇,那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李玉才要是惹她生气了,她就满屯子乱走,不管遇到谁都胡乱说话。或许出于这样一种担心,刘福根很认真地在院子里用水泥修筑了一条“小溪”。“小溪”源头是园子里的水井,这样方便注水。“小溪”从水井处开始,沿着房前向东延伸,在与邻居的隔墙处停止,尽头处安装了排水的开关,附近还挖了一个储脏水的土坑。
刘福根给“小溪”里注满了清水。于秋枝把刘福根从镇里取回的粗沙和细沙均匀地撒落在“小溪”底部,又把盆子里的石头一块儿一块儿地摆在“溪水”里面。摆着摆着,于秋枝就觉得“小溪”太长,石头太少。她很想再到县城去捡些石头回来,可一想到拿走石头就像给画布戳了洞一样,她觉得有些不忍。她相信,意外的财富总是光顾好心肠的人,心不安的事情自己可不想做。
于秋枝对刘福根说:“我要去海边捡石头。”
刘福根说:“啥,胡扯!去海边捡石头?”
于秋枝说:“咋胡扯了?”
刘福根说:“哪里的石头不都是一个样?”
于秋枝说:“哪能一样呢?农村人也是人,能和人家城里人一样么?”
……
于秋枝四处打听,得知距离自己家最近的海边是葫芦市。从自己家坐客车到县城再坐火车去葫芦市,需要一整天的时间,火车慢车票不贵。
4
于秋枝和刘福根坐上了通往葫芦市的火车。
兴旺离开后,他们曾经一起坐火车去过哈尔滨市。他们去的是一家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医院,结果两人上查下查了大半天,医生也没说出个病根来。从此于秋枝再也不相信医生的话。她知道自己没病,只是老天爷不小心知道了她的秘密。
这是由县城通往葫芦市最便宜的慢车。和当年通往哈尔滨市最便宜的慢车比起来,有很大变化。车体不再是邮筒绿色,车厢里干净了许多,厕所的位置似乎根据味道很难判断出来。车上的人多半衣着整洁,少了当年的褴褛衣衫,但岁月留在人脸上的痕迹依然可以估判一个人的大致身份与生活。于秋枝看得出来,坐慢车的人多半是农民工、学生和像自己一样的人。
于秋枝坐在和火车前行同一方向的靠窗户位置,丈夫刘福根坐在她身边。这个座位让她十分满意,似乎这趟旅行有了额外的收获。就像掰玉米,一根杆上结出两个穗子,总有说不出的喜悦。她的眼晴一直看着路上的风景,仿佛一台摄相机被安在了窗户上。
一片片绿油油的玉米田跟着火车一路小跑儿,偶尔有几片稻田静静地向远方凝望。有一段路上的砖瓦房子比大房村的要漂亮得多,屋身和屋顶多是彩色的……远处,城市的建筑仿佛被绿色的田野覆盖,成为画面上虚幻的远景。于秋枝想,要是去南方捡石头就好了,路上有山有水的才更饱眼福。
坐在于秋枝对面的是一对中年男女,五十上下。于秋枝判断,他们应该是城里的上班族。忽然,女人开始抽搐起来,眼晴和嘴角堆满了褶皱,手指向一起聚拢。于秋枝再也没有心情看风景,自己的心仿佛跟着女人抽搐的手一收一缩的。
下一站,火车缓缓停住了。于秋枝发现,在火车停下来的瞬间,女人抽搐的手垂了下去。男人抱着女人下了车……
火车继续前行。
刘福根默默地看着妻子于秋枝。
“你盯我做啥?”
“那个城里女人好像……”
“人总是要死的。”
“那咱们还要去海边捡石头?”
于秋枝沉默不语。
窗外,太阳在西边的天空中迈着优雅的步伐如这列慢车一样悠闲。黄昏不远了。
5
早饭后,于秋枝和刘福根从如意宾馆坐大巴车来到海边。
夏日里的海边,游人像花坛里盛开的花朵。远远望去,一片没有边际的淡蓝色水域像时空隧道一样延伸在遥远的天际里。天蓝得格外透彻,仿佛被海水洗过一样。一定是海水淘洗天空时沾染了纯净的蓝,不然海水怎么会有天空的影子。
沙滩上,到处都是游客,五颜六色的游泳圈,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游客身上各种款式的时尚泳装,从海里传来的孩子和女人游泳时兴奋的尖叫声……于秋枝感到,这些美好的声音和色彩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离自己和丈夫很遥远。
经过多方打听,于秋枝和刘福根来到山下一段游人较少的岸边。望着远处飘动的船只,于秋枝使劲儿地挥手,仿佛船上有她的亲人。凉飕飕的海风拂过他们的面颊,仿佛赶走了一路的疲惫。于秋枝闭上眼睛呼吸着海的味道。
大大小小的石头布满了海岸,它们不像公园树下的鹅卵石被摆得整整齐齐,而是随随便便地躺在那里,或者是站在那里,或者是蹲在那里,或者是趴在那里也说不定,反正那是它们最舒服的姿势。
于秋枝说:“这些石头不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而是从海底生长出来的。”
刘福根说:“扯淡,你当石头是稻籽儿么?”
于秋枝放下手中的包裹,认真地捡起石头来。她的包裹里除了洗漱用品外,还有一条十分干净的装大米用的塑料袋子,那是她准备装石头的。她想,这些石头一定比公园里的石头有前途,因为它们身上沾染了大海的灵气。哪怕只有一块奇石,它的价值就可以让自己和丈夫搬到城里去住。
“福根儿,快来看看这个像什么?福根儿,快过来呀……”于秋枝扯着嗓门喊。
刘福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仿佛没有听见于秋枝叫他的声音。
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石头让于秋枝眼花缭乱,她一会儿觉得红色的像玛瑙石,一会儿觉得绿色的像玉石,一会儿又觉得这块石头上长着孙悟空,那块上面长着大肚弥勒佛……于秋枝拖着塑料袋子,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蹲下去,一会儿捧着石头看个不停……
她猛然间一抬头,看见刘福根在远处打水漂。他拿起石块儿,甩臂,躬身,转体,飞石……那石块儿擦着水面滑过去,像一条受惊的蛇钻入水底,一连串的水花瞬间绽放。一块,两块,三块……刘福根仿佛要将这些石头全部送回海底,他送得那样匆忙,那样坚定。他的动作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弯腰、起身,起身、弯腰……“啊……啊……啊……”伴随着一声浑厚有力的呐喊,刘福根使出全身气力甩出最后一块石头,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蓝灰色的烟雾从刘福根身体里流出来,踏着浪花消失在金色的海水里。
于秋枝记得,刚结婚的那一年,在松花江边,丈夫教自己打水漂。江边的石头很少,他们跑了长长的路捡到一堆石块儿,刘福根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怎样转身,怎样甩臂,怎样让石头优美地擦着水面滑过……
于秋枝傻傻地望着丈夫。她已经记不起丈夫发脾气是什么样子了。自己不顺心的时候,就冷鼻子冷脸地对着丈夫,不分缘由地责怪他,吵骂他。可丈夫呢?不是憨憨一笑,就是一句“扯淡”。这似乎已经成为他们多年的相处方式。尤其是王长贵家搬走以后,她总是埋怨他没有本事儿,不能让自己住进城里。可城里除了繁华与喧闹,又有什么好呢?她一时还真说不清楚。城市里似乎没有夜晚,整夜灯火通明的。听说人死后的魂灵只喜欢在黑夜里回家,他们不喜欢光亮,要是搬到城市,兴旺会不会不喜欢回家,或者找不到回家的路?丈夫刘福根呢,把庄稼看得命根子似的,一天不知去看多少回,要是住了城市,他每天该看什么呢?虽说她这几年一心想进城,可她的菜园,她的鸡鸭鹅狗,还有住了数十年的老屋,哪怕是屋里那片粘着几只苍蝇的塑料贴,都仿佛跟自己的日子粘在了一起……她想起王长贵老伴眼里的泪水,想起王长贵脸上凝固的郁闷,想起火车上的那个不知生死的城市女人,想起妹妹于秋香的城市生活……
于秋枝的泪水奔涌而出。她从袋子里缓缓拿出不知看过多少遍想象过多少次的石头,甩臂,躬身,转体,飞石……她清晰地记得丈夫教给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努力将每个动作都做得完美,她看到,一串水花还没有消失,另一串水花接着漾起……
不知何时,刘福根出现在于秋枝的身边,他握着于秋枝的手,教她怎样抛出更漂亮的水花……
天空与海水交融成一幅唯美的水墨画。岸上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被镀上了夕阳的余晖,在这张石头铺成的大床上,一团黑影儿在金丝织成的被子里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