捋骨王

姜煜暄

小城小得可怜，一条土路贯穿南北。小街长不过五百米，一泡尿能洒到头。人口不过万，抬头不是三叔二大爷就是七大姑八大姨。小城虽小，名气却很大，因为有捋骨王。捋骨王让小城有了名气，名噪方圆百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小城人管治疗跌打损伤正骨的，叫捋骨。是小城的土叫法，小城人习惯这种叫法。

捋骨王住在小街南头一处靠街面的青砖平顶老房里。捋骨王长得干瘦干瘦，瘦得如一棵枯黄的秫秸，刀子脸，小眼睛，鼻梁上顶着瓶底般厚的眼镜，一张呆板的脸，犹如僵死的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捋骨王瘦得像猴似的，一双手却力大无比。小城有个号称大力士的人，不服气地说，瘦得像只蚂蚁，两根指头就能捏死，还能捋骨？于是，就叫擂台，大力士从捋骨王后腰抱起就想摔他个嘴啃泥，谁知大力士的手刚搭上捋骨王的身，就见捋骨王一个翻腕死死地扣住大力士的手腕，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嗷嗷叫，服了，服了。围观者高呼，捋骨王，捋骨王……一阵儿哄堂大笑。

每日阳光照在门前时，捋骨王便坐在门前，身前放个小方桌，桌上放着一杯浓茶，脚上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身着一件肥大的对襟盘扣黑色褂子，敞着怀，露出一排肋骨条。眼睛似睁非睁，嘴里衔着烟卷，烟雾呼呼地从他的嘴里冒出。一边抽烟，一边喝茶，等着来捋骨的人。

捋骨王的技艺从哪学来的？小城人传说，捋骨王十几岁时，瞒着爹娘跟一个南蛮子偷偷跑去南方，十年后返回家乡，就成了气候。不管咋说，捋骨王的技术那叫一绝，连县城医院里的大夫，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捋骨王的绝招无法用语言表述，举个例子吧，小城有个篮球场地，晚上灯光亮如白昼，捋骨王没事就蹲在一旁看热闹。有一次，一个抢篮板的球员脚落地时，嘎嘣一下，脚踝骨折了，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爹叫娘。捋骨王的手纤细如面条，上下摸索着，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瓶老白干喷在球员的脚腕上，揉着揉着，就见捋骨王纤细的手刹那间如钢叉般，猛地一使劲，就听嘎嘣一声，好了。捋骨王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把围观的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县医院的院长找到他，说，你到我们医院，每月给你两万元，如何？

捋骨王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的笑意，头摇得如拨浪鼓，端着紫砂壶走了。

捋骨王虽然一身技艺，却孑身一人，爹娘去世得早，屋里又没个女人，邋遢得如流浪狗。屋里就是个狗窝，霉味熏鼻，身上的油渍能下二亩地，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酸臭味。小城人说，手艺再高，哪个姑娘肯嫁给一个“流氓犯”。

小城中心有棵大槐树，槐树下有一口老井，那时没有自来水，小城的人就吃这老井的水。捋骨王时常蹲在槐树下抽烟，眼睛怔怔地瞅着秋香洗衣服。秋香的男人是个酒鬼，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了，秋香就成了寡妇。男人死后，秋香就给人家洗衣服，勉强度日。秋香坐在老井旁，白皙的手臂在水盆里一缓一动，溅起一串串的水花，晃得捋骨王的眼睛一亮一亮的，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欢喜雀跃。但捋骨王从没和秋香搭讪过，秋香也总是低垂眼睑匆匆而过。

那是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捋骨王还拱在被窝里做美梦，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捋骨王揉揉惺忪的睡眼，不耐烦地问，谁呀？大清早的，叫什么魂？

捋骨王……一个女人惶急地喊道。

秋香？捋骨王一骨碌爬起来，披件衣服打开了房门。

捋骨王，求你快救救我爹吧！

秋香哭着说。原来秋香的爹到老井打水，被井台的冰滑倒，大腿骨折了。

捋骨王沉默，突然想起自己被秋香爹冤枉的遭遇，气不打一处来。多年前，捋骨王还是个毛头小伙。一天，秋香被她爹背来，说是腿骨折了。捋骨王摸捏一遍后对秋香爹说，你出去。然后对秋香冷峻地说，脱掉裤子。

秋香愣怔了，没脱。

捋骨王大声地呵斥道，脱裤子。秋香的骨折治好了，捋骨王却被秋香爹告到派出所说是“耍流氓”。捋骨王嘴硬地说，秋香是骨盆骨折，不脱裤子，我怎么治啊？不管捋骨王如何喊冤，最后还是被遣送到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一年。

捋骨王鼻子哼了一声，气哼哼地说，不去，自食其果，报应。

一周后，秋香爹腿脚灵便得如常人一般，满面春光地挑着水桶去老井打水。小城人问，秋香她爹，腿，谁给你治好的？

秋香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嘿嘿地笑，不吭声。

一日，旭日东升时，捋骨王的屋里多了一个女人的笑脸。小城人惊异地細瞧，那女人竟然是秋香。

〔本刊责任编辑 周 雨〕

〔原载《小小说大世界》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