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前见到你

南风

1

你还记得童年时常做的梦吗？

妈妈说，人到了六十岁以后，就不会再做飞起来的梦。过了六十岁，人的一部分灵魂，就已经离开了身体，逐渐，也就飞不起来了。

我所有关于飞翔的梦，从未发生在城市里，只在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小镇飞过。那时候，爸爸在离我们很远的城市工作，我和妈妈一起住在老家，很长时间里，我都见不到爸爸。

神奇的是，每当爸爸要从工作地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就会做那个飞起来的梦——

飞翔的感觉非常美妙。

起飞的一瞬间，一阵风让我的脊背挺直，脚尖也跟着踮了起来。农田里央央的绿苗一层层向远处推开。太阳在头顶，却一点也不感到热。

一阵风吹起我的碎发。在梦里，我是童年时的短发，乌黑发亮。妈妈经常用淘米水给我洗头发，还喂我吃外婆种的黑芝麻。

我的脚尖慢慢离开地面，再一阵风过来，我的身体被拎了起来，脚尖在麦田的上方忽上忽下。最开始，还是那股力量牵引着我飞，飞的地域也只有那一方田野。

后来，我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飞过了湖面，能闻到湖水里水草的清香。有两只鹅想要啄我的新衣服，我用力往前飞，逐渐掌握了梦中飞行的技巧。我飞到了湖对岸的草垛上，躺在那里晒太阳。阳光像被子一样包裹着我，在我就要睁开眼的瞬间，又一阵风把我拎了起来，带着我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让我降落在湖中央那片岛屿的森林深处。

一棵巨大的槐树立在我的面前，忽然，槐树上出现了一道门。我走上前，敲了敲门，一只粉色的兔子为我开了门，我蹲下身，跨进去的瞬间，身后的门便消失了。

在我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我的眼睛一点点瞪大，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山洞。

山洞里有四季的植物，它们同时生长着，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彩虹一样的花朵。山洞的顶端，有阳光洒下来，交织着阳光的，是不会融化的雪花。我往前迈出一步，草坪上瞬间长出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迈出第二步，我的脚踝和手腕上有了鲜花做的链子。迈出第三步，花朵的藤蔓越长越高，它绕上我的脚踝，缠在我的腰间，亲吻我的手背，雪花和阳光将我环绕。一朵雪花落下来，融化到我的眼睛里，当我再睁开眼，便拥有了雪花做的白色舞裙，阳光做的金色王冠。

我环顾四周，那些潜藏在树木和花朵之后的动物们都走了出来。它们用宝石一样闪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跟着我一起走到山洞的中央。

在山洞的中央，一只全身纯白，尖角却是粉色的独角兽立在那里。

我走过去，抚摸她，贴着她。

她张开翅膀，睁开眼睛。眼睛是纯净的冰蓝色。

我跨上独角兽的身体。她用独角兽的语言对我说：“准备好了吗？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我抱着她，轻轻点头，说：“带我去找爸爸可以吗？”

无数次，独角兽带着我飞到爸爸居住的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小木屋里。爸爸就坐在一个小小客厅的角落，等着水壶里的热水烧开。他用手指捏了一些茶叶，撒在玻璃杯里，热水浇灌而下，茶叶如同花朵一样升腾，春天就在小小的玻璃杯里到来了。

“小楠，快来。”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跑过去，抱住爸爸。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松木味，让我感到特别安全。他的睫毛在晨曦里微微闪动，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比现实的生活还要真实。

2

最近一次的梦里，独角兽将我放在木屋的门口，透过玻璃窗，我看见爸爸坐在客厅的背影。我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在我就要推开木门走向他的一瞬间，梦境结束，我醒了过来。

窗外是城市清冷的夜，像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裙，挂在圆月的衣钩上。

我爬起來，浑身都是汗，额头滚烫，喉咙发热。我打开窗户透气，推开卧室的门，想去喝水，却立在了原地。客厅里放满了打包的纸箱。打开灯，我看着几乎光秃秃的墙面，墙上曾经挂着我们的全家福。

现在，只剩下一张爸爸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他那么年轻，好像昨天才在沙发上抱着我一起看电视，说着自认为好听的笑话。好像我再朝旁边的卧室喊一声，他就会和妈妈一起出来。

“快睡吧，明天早上八点搬家公司就来了。”一脸落寞的妈妈打开门，对我说。

“妈妈，”我喊住她，“我又做了那个飞起来的梦。”

妈妈顿在那里，没有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缓缓说道：“快考试了，早点休息。人是不会飞的。”

确实，人是不会飞的。来到城市以后，我在梦中飞得越来越少了。

5岁以后，我们跟随爸爸一起来到了大城市。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人潮涌动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每次在商场，看到大人带着小孩去坐绕场一周的托马斯小火车，我都会露出无比憧憬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童年时代的缺失，我对小火车、海洋球、游乐场有着深沉的迷恋。它们在我的眼中自带滤镜，变成迪士尼烟火城堡一样的存在。内心深处，我对那些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满是憧憬。明明知道它们只是一些塑料的堆砌，却很想坐在上面玩一圈。

爸爸总是会带我去游乐场，一遍又一遍地玩里面的各种项目。

我们去过城市里所有的游乐场。每一个儿童节，他都会带我去坐家门口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那里有一只纯白的独角兽，尖角是粉色的。

“这太棒了！它和我梦中的独角兽一模一样！”我抱着她，开心得如同在梦中。

“我们每年都来这里给你过生日，好不好？”爸爸站在旋转木马的外围，为我拍照。

“等我长大了，就不能再玩小孩子的东西了。”

“对我们来说，你永远都是小孩子。”爸爸摸着我的脑袋。

3

爸爸在家附近经营着一家便利店，每天工作到很晚才打烊。每到很晚，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就会带着我一起去便利店。

爸爸的便利店对我来说就像一座魔法城堡。在我看来，便利店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地方，它用微波炉加热冰冷的食物，为赶路的人们提供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或是香气四溢的咖喱饭。它用小巧的唇膏和赠送的公仔，或是打火机和啤酒，来化解人们的疲惫。

疲惫的客人们坐在落地窗户前的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咽着食物，然后走向收银台结账。人来人往，无论何时，爸爸都会抬起头，微笑地对着每一位走进自动门的顾客说一句：“欢迎光临。”

当一天的工作结束，我和妈妈一起走进便利店时，爸爸也会故意微笑着对我们说：“欢迎光临。”然后，他会拿出我最喜欢的烤面包，塞到我的手里。回家的路上，我抱着烤面包，好像抱着一个温暖的水壶。爸爸和妈妈走在我的身边，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拉短。

只是，便利店已经很久没有再开门了。

爸爸再也不会在自动门开启的瞬间，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欢迎光临。冰冷的铁门横在那里，如同墙上爸爸的遗像，不再有温度。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生命。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推开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刚放学的小女孩，承受了死亡。

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整个世界都塌了。

4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起来。我感到四肢更加乏力，头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眼泪不停流下，胸腔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妈妈抱着我去了医院，最后清醒的意识里，我只能看见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白色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来到了那个童年的梦境，骑着独角兽，飞向爸爸的小屋。只是这一次，独角兽把我放在了一片茫茫雪原上。那个红色屋顶的小木屋在雪原的尽头，我只能徒步走向它。

雪很大，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地白茫茫一片，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时间失去了维度。寒风要把骨头撕裂。深一脚，浅一脚，我在大雪里前行，却一直抵达不了红屋顶的小木屋。

终于，我倒在了茫茫大雪中。

雪地却一点也不冷，温暖如童年的摇篮。万籁俱寂，雪落无声。好像只要一直睡下去，春天就会到来。

5

壁炉的火很暖，火光里，我看见爸爸的背影。

他回过头，笑着对我说：“累坏了吧？”

我立刻抱住他。

他摸着我的头，然后把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跟他一起深呼吸，好平复下来。

“爸爸，我再也不要离开你！”我闻着他身上的松木香气，紧紧抱着他，害怕他会随时消失。

“喝了这杯茶，重新出发好不好？”他递过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我摇摇头，没有接过它。虽然是在梦里，我却感到比现实中还要悲伤。

“外面的雪太大了，我不想再走了。”我摇摇头。

“你可以做到的，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那一秒，我想都没想，就本能地去保护她。我相信这个世界也会像我保护那个孩子一样，去保护我的女儿。”

“太冷了。我不想再走一次了。”我握紧茶杯，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离开这里，回家吧。回去后，可以帮我照顾妈妈吗？做她的骑士，守护她，就像我守护你一样。”爸爸的眼里也闪烁着泪水。

“这一次独角兽会带我回去吗？”我哽咽。

“没有独角兽，你自己也能够回去的。只有走出这个温室，走到冰雪的尽头，春天才会到来。”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一直都会在你的身边。”

眼泪落到茶水里。我哭到喘不过气来。

“茶凉了，快喝吧。”爸爸低头亲吻了我的额头。

我喝光茶水，打开门，最后一次回望温暖的壁炉。爸爸的身影已经逐渐融到火光里，如星辰消逝。

风雪再次钻进我的骨头，我裹着衣服，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小木屋也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过。天空有一道流星坠落，我看见北方的星辰，排列成了独角兽的形状。

无数次，我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只要仰望天上的星辰，就坚持了下去。

6

当我醒来，医生告诉我，我发了高烧，昏迷了两天。

妈妈一直在我身边，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她抱住我，不停地念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妈妈……我们重开便利店吧。”我轻轻摸着妈妈的头，就像爸爸抚摸我一样。

灰色的店门再一次打开，便利店重新营业了。

打烊以后，我们一起坐在烤箱面前，等着即将烤好的面包。妈妈把热乎乎的面包递给我，回家的路上，我抱着面包，又想起了一家三口走在路灯下的那些夜晚。

今天的月光很好，星星也明亮。

冬夜里，我在一个昏暗的路灯下停下来，把热乎乎的面包递给妈妈。

“妈妈，很暖和，对不对？”我牵着她的手。

妈妈点点头：“就像抱着一个小动物一样。”

绵长的冬夜里，我们一起回家，互相传递着那个刚出炉的热面包，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梦见那个红色的小木屋。但是这一次，我只隔着玻璃，看见了一个男人模糊的背影。

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站在木屋的門口，并没有再推门进去。

一片雪花落到我的眼睛里，融化开来。

抬起头，仰望天空。我知道，以后，我要学会自己飞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