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面包
2020-04-26陈志宏
陈志宏
世界上只有想不通的人,没有走不通的路
讲述祖孙情深的故事影片《阿尔卑斯山的少女》,竟意外地让我记住了一块硬面包。
自幼失去双亲的孤儿海蒂一直被姨妈照料,后被遗弃在阿尔卑斯山脚,强行塞给生活在乡下的爷爷。爷爷性情古怪,离群索居,一个人生活在山中小木屋,对突然造访的小孙女冷冷地排斥,漠然处之。对此,海蒂毫不在乎,乡间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新鲜,令她好奇。她用纯真打动爷爷,暖化了他冰封的心。慢慢地,老人打开心扉,展露笑容,祖孙俩亲热起来,相依为命。在乡下,海蒂有个玩伴叫彼得,放羊的时候,带她山上山下玩得不亦乐乎。青梅竹马的一对,两小无猜的生活,如画般的阿尔卑斯山铺陈开来,天地宁和,美得令人窒息。
日子像转动缓慢的齿轮,每个凹凸结合点都填满了人间温情。印象最深的不是祖孙天伦炙,少年情意萌,也不是阿尔卑斯山仙境般的迷人风光,而是一块硬面包。我不知道自己的关注点为何产生如此不可思议的偏移,明明有那么多吸引人的地方,为何就那块硬面包揪紧我的神经?
这块硬面包是彼得家的,他吃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他奶奶牙齿不好,面对硬邦邦的面包难以下口。海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梦想有一天,能够帮上忙,让老奶奶吃上松软可口的面包。可直到她被姨妈卖到城里,也未能如愿。寄居城里有钱人家的海蒂一心想逃离,回到爷爷家去。有一天,她偷了一大袋的软面包,正要溜出去,结果却被逮个正着。为了让彼得的奶奶吃上一块软面包,海蒂煞费苦心。
显然,这个又被译作《海蒂和爷爷》的德国乡土电影,讲的不是一块硬面包的故事,但正是这个轻轻带过的小细节像钉子钉进木板一样,深扎我心,无法释怀。
第一次知道硬面包是在十多年前,那时女儿还没有出生,我还年轻,好奇心比现在重很多。闲来无事,逛面包店,发现一根长棍样的东西,眼珠子快要惊掉下来。问服务员,才知道这叫法式长棍面包。我按捺不住好奇,买了一根。结账时,服务员友情提醒:“有点硬哦,不过很香。”回家一试,这哪里是有点硬啊,简直是啃石头好不好?就尝了那么一口,法棍被丢弃一旁,难逃被打入冷宫的命运。搁久了,长毛了,像极了一段不堪的岁月。
牙不好的人啃硬面包实在是折磨,不喜欢硬面包的人,比如我,就算牙齿好得能咬钢碎铁,也提不起兴趣,更无法形成好感。因好奇而不是真心喜欢买来的硬面包,到头来难逃被遗弃的命运。说到底,好奇是靠不住的。世上人,天下事,人间情,莫不是这么一个理。
莫泊桑有篇匪夷所思的小说《奥托父子》,里面有个细节,不是硬面包,确切地说,是面包最外层的硬皮。小奥托在父亲老奥托意外亡故之后,遵照先父遗愿,在某个周四的下午,来到胡瓜鱼街18号四楼,敲开第二扇门,找到住在里面的女人多奈。她是父亲的地下情人。父亲弥留之际,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她和她的孩子。在父亲经常坐的餐位上,他发现摆上了面包,多奈小姐早已把面包外层硬核去掉了,只留下松软香甜的面包芯。原来,老实巴交的父亲,一直这般受人温柔相待。他知道自己的父亲牙口不好,啃不动硬皮,由此可见,这个多奈是多么用心啊。这让他心有所动,原来这个带着他同父异母弟弟的年轻女人心思如此绵密细腻,照顾人很有一套。又一个周四,再去18号街,小奥拓发现父亲当年坐的位置上,又摆好了一块面包,只是外面那层硬面皮并没有去掉。
故事的最后,这对聊得来的“母子”,相约下次见面。莫泊桑是这样写的:
3点钟左右,他不情愿地站起来,想到要走了,心里十分懊丧。“好吧,多奈小姐,”他说,“祝您晚安。很高兴发现您是这样一个人。”她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脸通红,很感动,看着他,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咱们不再见面了吗?”她说。他直截了当地回答:“见呀,小姐,只要您乐意。”
“当然乐意,塞扎尔先生。那么,下星期四,您看行吗?”
“行,多奈小姐。”
“您来吃午饭吧。”
“这个……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不拒绝。”
“就这么说定啦,塞扎尔先生,下星期四,中午,像今天一样。”
“星期四中午,多奈小姐!”
故事戛然而止,留下一大片空白,让人思量。
有个年轻的朋友觉得面包有毒似的,厌恶它,远离它,只因他曾深爱过一个做过面包的女孩。相爱的时候,千好万好,盟誓都是千年万世,从不碰面包的他竟然过上一杯牛奶、一块面包当早餐的西式生活。毫无征兆,女孩嫁给初恋情人,在资溪学做面包的时候认识的男孩,两人闪电式领证结婚,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突然被人抛弃,他觉得天崩地裂,跟我倾诉的时候,我能听到他像冰裂似的心碎的脆响。这段恋情有个美好而浪漫的开始,结局却仓促而悲催。他掐灭沮丧,日子还要过下去。跟我分别的时候,他说:“我再也不想吃面包了,天下的面包都像粪坑里的石头那样,又硬又臭。”迄今为止,这是我听到的最绝情的话,人若不是受情伤极深,何来这般又硬又恨言?其实,这跟面包有啥关系呢?面包硬,面包软,软硬之间有暗门,门背后住著爱和不爱、恨和漠然。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