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2020-04-26余笑忠
余笑忠,1965年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出版有诗集《余笑忠诗选》(2006年)、《接梦话》(2018年),与亦来合作主编《有声诗歌三百首》(2018年)。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第五届“西部文学奖”。现供职于湖北广播电视台音乐广播部。
主持人语:
余笑忠这组诗有着入乡随俗的亲切近人,他的目光所及无非是莲子、艾蒿、樟树、剥豆荚、老母鸡等等生活细节里的寻常之物,不寻常的他通过对物的凝视以及娓娓道来的书写,把我们接引到“诗之思”,于是我们在一路的跟随中,对“无用之用”、“俗物一经燃烧,必有烟火”、“琥珀里的昆虫/即是不朽”等就有了会心的一笑。这也再次说明了,万物皆诗,只在于你有没有这样发现的眼睛。
林宗龙的诗像一个多面体,如他自己希望的,“既能指向现实,又是超验的,既是日常的,又是神性的,既表达自我,又取消自我”。他意识到我们所见不过是已然祛魅的世界,万物之上的“雾气,也会在某个未被认知的星系慢慢散去”,他的工作似乎就是溯源,去寻找这失去的神秘性,比如“一只布谷鸟在灌丛中/弄出的灵魂一般的声响”,“七彩的鵝软石,在湖的底部,/像星辰闪动”以及人自身之中那种“迷人的局限”。(江离)
莲 子
剥开一个又一个莲子
剔掉一个又一个莲心
所谓莲心,是一颗幼芽
白色。浅绿。深绿
绿色者微苦。有时
干脆连莲心一起吃下
记得那旧闻:埋藏于
泥炭中的古莲子,没有成为化石
千年后竟然开出花来
如此珍贵的礼物。只是
那荷花,当属于哪个世代?
我有过片刻的迟疑
看着莲心,那颗幼芽……
从它屈身的样子(像个问号)
到荷叶田田、莲花绽放
在我眼中
顿时用尽沧浪之水
废物论
我弯腰查看一大片艾蒿
从离屋舍之近来看,应该是
某人种植的,而非野生
药用价值使它走俏
艾蒿的味道是苦的,鸡鸭不会啄它
牛羊不会啃它
站起身来,眼前是竹林和杂树
一棵高大的樟树已经死了
在万木争荣的春天,它的死
倍加醒目
在一簇簇伏地而生的艾蒿旁
它的死
似乎带着庄子的苦笑
但即便它死了,也没有人把它砍倒
仿佛正是这醒目的死,这入定
这废物,获得了审视的目光
剥豆子
年成不好,夏天干旱,秋天多雨
从田边地头拔回的黄豆禾,有的
已经烂了。后面的几天
照天气预报说的,也没有一个
像样的日子
如果有好日头,那些豆荚会裂开
我和弟弟、外甥在母亲身边围坐
为微薄的收成
重复简单的劳作
我故意把手抬高一些,这样
从豆荚里剥出的每一粒豆子
落进筐里,显得掷地有声似的
这样,每一粒豆子
好像有了不一样的份量,就好像
不止是我们四个人,听到这声音
母亲的比喻
今天,母亲在电话中说
有两只母鸡病了
厌食。粪便是白色的。咳嗽
我无法想象母鸡咳嗽的声音
尽管母亲打了个比方:
像人一样的咳嗽
我熟悉另一个比喻:惟有爱和咳嗽
是藏不住的
母亲给两只鸡喂了药,但还未奏效
今年夏天,母亲说起老母鸡生病
也是打了个比方,说“像人一样地害病”
其实母亲的意思是说,母鸡跟人一样
老而病弱
我真希望听到
母亲这样说起它们:像人一样笑出了眼泪
尽管,那也一样难以想象
但我们必定会心一笑
在一棵倒掉的杨树前
——给沈苇
我们的合影以它为背景
树干犹在,只是断裂处变黑了
从黑色之深浅,可以猜想
左边的树枝先折断
右边的,也未能幸免
几乎可以视作一种对称——
左边的树枝伸到了河床
右边的挨着河岸
河水太浅,像在一堆乱石间
开始还蹦蹦跳跳,后来因迷路
而小心摸索着的孩子
枯木再无良药,也不再需要阳光
黑树洞,或许是某些虫子
隐秘的避难所
薄暮时分,我们掉头离开了那棵倒掉的树
就像两个从深水中起身的少年
各自找到了
留在岸边的鞋子
因而更愿意
把它们拎在手上,以鞋底拍着鞋底
就像告别的时刻,我们
相互击掌,又双手合十
留 白
从前有一位画家
嫌他门前的梧桐树脏
命家童每天擦洗,而且
水也必须是干净的
日复一日,他眼中的树
还是脏,惠能的那一套
他置若罔闻。这个洁癖大王
惜墨如金,画作冷寂萧条
多留白
不过,留白之处
被后代帝王
题词、欽印
他被征税官抓捕
因为龙涎香的味道
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处
他遭受的奇恥大辱
是狱卒用铁链将他拴在
厕所的马桶边
画家忧愤而死。惟有死
才是最大的、最后的留白
但这样的留白谁不会呢
就像被他折腾死了的梧桐树
俗物一经燃烧,必有烟火
尽管无补于
画中的烟霞之色,也不可能
与龙涎香同日而语
唯有他天下第一的洁癖
像他笔下省略的波浪
——那永远喂养不大的孩子
父亲栽种的板栗
父亲过世六年之后
我才知道他生前栽过板栗
在家门口对面的旧菜园里
去年已经挂果,今年是第二年
昨天,两个妹妹摘回满满一袋
午餐时我们就尝到了
自家新鲜板栗的美味
后来,我索性生吃了几颗
念及弟弟没有回家,又多吃了几颗
我自知这不可替代
只是为贪吃搪塞的理由
不可能像魔术师,眨眼功夫
就将一张纸变成鸟儿在飞
数年之后,一棵板栗才终于成其为果树
仿佛,这是早已什么都咬不动的
我们的老父亲
冥冥中期待已久的一天
那板栗树,它的果实丰盈
它的根系,在黑暗中一寸寸掘进
而与邻家的菜地接壤,被人挥刀
砍掉了几根枝桠
来年,暮春的板栗花,又是谁
一觉醒来,满头蒙雪
二月一日,晨起观雪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隔岸观火
我很早就认识了火
灶火、灯火、烈火、暗火
野火、怒火,甚至萤火、欲火、无名之火
认识冰火则太晚
有一回,我取出用于保鲜的干冰
放进厨房的水池里
打开水龙头,顿时滋滋作响
冒出的浓雾吓得我后退三尺
自来水和干冰之间
温差形成的敌意一触即发
没有火的形态,却有玉石俱焚的惨烈
我想那应该称之为冰火
我想我成了隔岸观火之人
不见灰烬,只是如鲠在喉——
我们取来的哪一瓢水,不曾
千百次沸腾?
兄 弟
那人是我的一个兄弟
他牙疼,托着腮帮子的时候
更像我的兄弟
因为我也受过这样的苦
他也知道,尽管我不能免去他的苦痛
但现在我们更像兄弟
好像这是我们的一门宗教
这难言之痛,痛得世间再无“痛恨”一词
它的要义:我们如此不堪一击
无论彼此
去 向
周末,早晨六点破例起床
听到一只斑鸠在近处啼叫
一声又一声
为一探究竟,我走上阳台
开窗的刹那,自落地窗下方的边缘
一只斑鸠扑棱棱飞走了
……竟有怅然若失之感
如果夜里一直窗户大开
它会不会进来呢
不,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它正叫得起劲
而我的好奇终至侵扰了它
不,问题也不在这里
问题在于总把鸟鸣幻想成召唤
而飞鸟,从不和我们
缠绕在一起
它唤来的黎明,有时
又不知去向
秉烛夜
停电。在阳台上点燃一支蜡烛
不记得这是何时留下的
烛身不是那么笔直,似乎
它仍在昏昏欲睡
一阵阵晚风吹来
摇曳的烛火显得精神了
不过,总的来说
其象征意义
还是大过真实的亮度
它不催生什么,只有反光
透过双层玻璃
一支变成了两支,一大一小
烛火下的桌子几乎被隐去了
因此,反光中的两支蜡烛
像在一片虚空中,由一只
不可见的手托举着,静静燃烧
那样忘我,又无时无刻
不在追忆前身
蒹葭考
在罗平九龙瀑布下游
高大、抱团的竹林之外
有临水的芦苇
穗是一样的,我好奇的是
此地芦苇茎秆壮实,宛如竹节
莫非它以楠竹为师?
同行的人告诉我
这才是蒹葭
那么,“人是会思考的芦苇”
换成“人是会思考的蒹葭”更合适
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只能是
蒹葭苍苍,不能代以芦荻苍苍
多少芦苇只是冒名的替身
真正的蒹葭,幾近绝迹
也许……
深夜,起风了
有时分不清风声和雨声
开窗,伸出手去
为感知到雨滴的清凉而欢欣
没有雨的时候
仿佛期待落空
像一个盲丐
羞怯地缩回自己的手
去睡吧,去“长眠在自己的命运上”
无人。无人可以呼风唤雨
兼而有之
愈合的伤口上会有一层死皮
揭去它,再也不痛不痒
如果我们写下的
不过是这样一层皮,弃之
又有何可惜
有人乐于给中意的卵石
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有人听到水声就有尿意
(问题来了:如果我们的文字
甘愿降格为把尿的嘘声)
一个朋友在林中感叹
“这些树,让人觉得像神仙一样”
她的意思是指那些树像神仙
还是因为坐拥这些树
让人觉得自己如临仙境?
天 真
我很早就认识喜鹊
认识灰喜鹊则太晚
当人们说“灰喜鹊”
我总是举目寻找灰翅膀的鸟
不知道其实它是蓝尾巴的
我很早就认识蜻蜓
认识豆娘则太晚
我以为只是大小之别
却不知道,它们各有其名
我把类似错误归结为天真
而我天真地赞叹过
琥珀里的昆虫
即是不朽。我不知道
那是芬芳的树脂锁定的杰作
天真的昆虫,挣扎为时已晚
千万年后栩栩如生
胜过一切人造的标本
置 顶
就像我们把有些花草
放在室内的高处
它们本身并不高大
在波兰,维利奇卡盐矿
巷道中,有大大小小
40个教堂
地下270米处,有一座
世界上 最低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