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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神话叙事及其悲剧性

2020-04-26陈春莲

文艺理论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普罗米修斯宙斯苏格拉底

陈春莲

在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蕴含着一个关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叙事,其中苏格拉底扮演着普罗米修斯的角色。正是通过这一隐藏的神话叙事,阿里斯托芬表达了对人类理智能力的悲观看法以及对其扩张性的忧虑。

一、 云神的身份

云神是《云》中非常重要的角色,应苏格拉底的祈祷而出现。苏格拉底对斯瑞西阿得斯表明,

要知道天空的事物就要请云神。天空的事物所指示的含义并不明晰,可以是天上的神灵,也可以是关于星辰和月亮等等的知识。云神称苏格拉底为祭司,并声称只有他和普洛狄科斯是受到她们眷顾的哲人。然而在二者之中,苏格拉底和云神的关系更为特殊和亲密,普洛狄科斯的名字在这里出现就显得意味深长。普洛狄科斯是当时的一位智者,在柏拉图和色诺芬的作品中,苏格拉底和智者有来往,甚至跟从普洛狄科斯学习过。我们以今天的眼光回溯和审视古希腊的思想史,会发现苏格拉底和智者明显的不同,即“对于智者来说,问题不在于确定真理——智者教育体系的巨大道德危机就在这里——而在于使自己的听众信服在某一特定场合看来什么是有利的”(策勒尔88),而苏格拉底恰恰相反,他要寻求确定真理。策勒尔指出:“如果今天在我们看来,智者学说是一种与哲学截然不同的单一的运动,那是由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两者之间所划的分界线。他们的同代人对这种差别却没有那样强烈的感觉,甚至没有用来区别它们的专门的字眼。”(89)

《云》中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在雅典民众和斯瑞西阿得斯眼里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云神指出苏格拉底和她们之间有特殊关系,说明在云神眼里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是存在着差别的。一方面,苏格拉底为斯瑞西阿得斯举行了俄耳甫斯教的启蒙仪式,①进行了宗教教诲;另一方面,苏格拉底的修辞术不是智者的诡辩,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问答法即思想助产术,思想助产术这一概念在古希腊文献中最早就是出现在《云》中。这两者构成的有机整体使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与云神的关系亲疏有别。所以,阿里斯托芬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更早地察觉到了苏格拉底和智者之间的不同。

阿里斯托芬的另一部作品《鸟》也可以为此佐证,他在不同的地方分别提到了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在《鸟》的第一插曲中,歌队长这样唱道:

我们飞翔于大气之中,思考神圣的一切。

你们只有从我们学习到无上的玄机妙理——

鸟类的天性、诸神的产生,黑暗与混沌。——懂得了

这些真理,你们就不会再听普罗狄科斯胡言了。(《阿里斯托芬喜剧》张竹明译669)

在这里,阿里斯托芬把普洛狄科斯排除在与建立新的城邦相配合的新的神话叙事和真理之外,普洛狄科斯和获得真理处在对立关系中,他并不能帮助人们追求真理。而两处提到苏格拉底的地方则是这样说的:

在你建立这个城邦之前,

人们都犯着斯巴达人的毛病:

蓄长发,饿肚子,不洗脸,学苏格拉底。(714)

另一处如下:

伞脚人的国家里

有一不知名的水塘,

肮脏的苏格拉底

坐在那里招魂。(737)

第一段中的描写符合苏格拉底一贯的形象,生活上不讲究,“斯巴达人的毛病”意味着自律和禁欲。第二段出现的位置很微妙,在第五场普罗米修斯背叛宙斯和天上的诸神去找佩斯特泰罗斯,教他如何与诸神讨价还价以取得天上统治权之后。所谓的招魂,这个“魂”对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而言是指死去的人的鬼魂,对苏格拉底而言,则是指知识和无知、善与恶所在的灵魂(Aristophanes,Birds485-86)。《鸟》中阿里斯托芬把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区分开来,普洛狄科斯是被直截了当地否定的,而苏格拉底并非一个被不以为然地嘲笑的对象,阿里斯托芬对他更像是在忧伤之中无可奈何的叹息,是对他关心灵魂的努力最终徒劳无功的善意嘲笑。

《云》中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被相提并论,但是云神又微妙地暗示了二者的不同,正是因为二者在雅典民众眼里的相同而阿里斯托芬又明白他们的不同,才更能揭示斯瑞西阿得斯及民众对苏格拉底的误读。苏格拉底被雅典民众认为是和普洛狄科斯一样的人,苏格拉底的教学成果,即学习之后的斯瑞西阿得斯和斐狄庇得斯的恶行更进一步强化了雅典民众的这一认知,他们和《枚农篇》中的安虞铎一样认为这些智者是“真正的祸害和瘟神”(《柏拉图对话集》192),既不考虑苏格拉底和智者的区别,也不考虑跟从苏格拉底学习的人本身的状况。苏格拉底向斐狄庇得斯传授知识的部分并没有在观众面前呈现出来,因为对于观众也就是对于雅典公民来说,苏格拉底传授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斐狄庇得斯学到了什么并因此而变成了什么人。

既然苏格拉底和普洛狄科斯在本质上是不同的,那么云神和苏格拉底是什么关系呢?思想助产术最早是在《云》中被提到的,柏拉图后来在《泰阿泰德篇》中详细阐述了这一方法。这一方法无论对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还是对于阿里斯托芬的苏格拉底都具有不同寻常的重要性。在《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的思想助产术有这么几个特点: 第一,检验年轻人心灵中孕育的思想是真理还是谬误,据此帮助他们的思想出生或者流产;第二,神督责苏格拉底接生,禁止他本人生产思想,所以,苏格拉底本人没有智慧,也不教授智慧;第三,苏格拉底在神的帮助下从事这种工作;第四,神和苏格拉底都没有恶意,而是出于好意,帮助人们产生美丽的事物,恶果来自于人们的半途而废,离开苏格拉底(Plato, “Theaetetus”165-68,148e-51d)。在关于这一方法的陈述中,苏格拉底一如他在《申辩篇》中所说,自认无知,其次,每个人的思想结果乃是在自己的灵魂中孕育的,并非他教授的,他和那些年轻人以及对话者之间不是师生关系,而是产妇和产婆的关系,最后,神在他的助产术的实施过程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和神对任何不好的结果都不承担责任。但是在《云》中,斯瑞西阿得斯恰恰认为苏格拉底是有知的、可以传授给他歪曲的逻辑、是不敬神的。错位发生在一个真正愚蠢无知、充满欲望的人和另一个信奉神明、追求真正的智慧的人之间,而不是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图之间。因为,在斯瑞西阿得斯的眼里,所谓知识是欺骗的知识,是人的智慧,而在苏格拉底那里,人的智慧无足轻重,算不上是知识,真正的知识是神的智慧。

苏格拉底在对斯瑞西阿得斯的教学中,除了宗教教诲和修辞,最后有一部分是关于解决债务的对话,在此之前,他一直对斯瑞西阿得斯债务问题不加理会。当他的种种努力失败后,在斯瑞西阿得斯的请求下,他们回到了这一在斯瑞西阿得斯见到他之后就立即提到的问题。我们可以合理地设想,苏格拉底一直在尝试用自己的教育内容改造斯瑞西阿得斯,尝试失败后,他需要让斯瑞西阿得斯品尝到其欲望和愚蠢结出的现实的苦果。我们需要注意到的是,关于解决债务问题的对话,几乎是苏格拉底问答法的喜剧式再现。自杀的提议终结了这部分对话,同时在云神的建议下,儿子斐狄庇得斯的学习开始了,斐狄庇得斯的彻底败坏就是斯瑞西阿得斯的欲望结出的现实苦果,由于苏格拉底,更由于云神在其中看似微不足道实则非常关键的建议,斯瑞西阿得斯看见了父子二人灵魂败坏的本相和现实恶果。云神的身份在此已经明了: 她们是思想助产术的拟人化形象。

我们可以把苏格拉底和斯瑞西阿得斯父子的整个所谓教学过程中云神表现出的特点和作用与柏拉图所谓的苏格拉底的思想助产术进行比对: 一、云神是善于模仿的,不是模仿对象的外形和行动,而是通过模仿显示出对象的本性。这和苏格拉底揭示对话者孕育的思想的本质是相同的。施特劳斯认为:“云神是模仿女神,因此,它们是一切模仿术或者说模拟术尤其是演说术(art of speaking)的自然教师。”(16)这种对云神的解释只观察到了表面,奥里根认为云神的形象比较含混,于是接受了施特劳斯的说法。但是当我们明白了云神是思想助产术的拟人化形象之后,我们就不难理解云神变成人头马揭示色鬼的淫荡、变作狼表现西蒙的贪婪、变成鹿显示克勒俄倪摩斯的胆怯。云神也揭示了斯瑞西阿得斯自私的欲望生产出来的恶果,斐狄庇得斯不仅是斯瑞西阿得斯生物学意义上的儿子,其最后的殴父行为也表明了他是斯瑞西阿得斯的败坏与邪恶生产出来的精神上的儿子。斐狄庇得斯本人则是苏格拉底在《泰阿泰德篇》中所说的那些尚未学成就早早离开他的人,这种人把谎言、谬误和幻象当成了真理。二、苏格拉底没有教给斯瑞西阿得斯父子什么东西,他尝试让父子二人接受新的信仰,并在这种信仰之下产生新的知识,但是这所谓的学生并没有接受他的教诲,在他们进入思想所之前和之后,欲望牢牢地占据着他们灵魂的统治地位,最终在云神也就是苏格拉底的助产术的作用下显出本相和恶果。如果没有云神,我们很难看到欲望的扩张和统治给斯瑞西阿得斯父子带来的现实后果,也正是在此时,在这一意义上,斯瑞西阿得斯确实是苏格拉底献给云神的祭品。还是因为云神,我们才能发现苏格拉底悲剧性结局的根源。苏格拉底的悲剧结局是随着斯瑞西阿得斯的报复(这也意味着苏格拉底的彻底失败)同时显现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阿里斯托芬戏仿了苏格拉底,把思想助产术运用于苏格拉底,向苏格拉底揭示了其思想和方法的严重缺陷。下面我们看看阿里斯托芬是如何操纵云神也就是使用苏格拉底的思想助产术反施于苏格拉底本人的。

云神作为喜剧中的一个拟人化形象,同时又是以歌队的身份出现的。古希腊旧喜剧中的歌队和悲剧有所不同,第一,歌队规模不同,在喜剧中“歌队比悲剧中的大,与较早的样式中十二或十五个人完全不同,有二十四个人,而且能更多地参与到戏剧行动中来”(Storey,AGuide176)。第二,歌队的形象和功能不同,“在悲剧中歌队几乎总是人类——在《欧摩尼得斯》中的复仇女神歌队是个明显的例外——在萨梯戏剧中始终由萨梯们组成,但是旧喜剧中有相当大的自由”(176)。有的喜剧歌队是动物的形式,有的是神话人物,有的是观念实体,比如《云》,当然大多数歌队还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的。《云》的歌队在面对苏格拉底时是云神,是助产术的人格化,即观念实体。她们介入苏格拉底对斯瑞西阿得斯父子的教学中,帮助苏格拉底揭示父子二人的灵魂本相,根据斯瑞西阿得斯的本性、愿望和欲求,给出符合斯瑞西阿得斯需要的建议。斐狄庇得斯的彻底败坏是斯瑞西阿得斯欲望的苦果,斯瑞西阿得斯的报复是苏格拉底式教育的苦果。两个揭示真相的戏剧行动是交织和镶嵌在一起的,使戏剧行动得以展开、情节得以推进的枢纽是云神(助产术),其操作者分别是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

云神如果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可以模仿任何人和事物的本性,同样的,她们也可以模仿亦即展现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的本性。苏格拉底展现了斯瑞西阿得斯父子的本性,阿里斯托芬在云神的作用下展现了苏格拉底的本性和命运。阿里斯托芬明白苏格拉底教育的致命缺陷,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喜剧比赛中失败,因为他和苏格拉底失败的原因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面对的是以欲望为主导的雅典大众。当独自面对观众的时候,歌队不再仅仅是云神。当苏格拉底和斯瑞西阿得斯进入思想所之后,紧接着出现的是插曲。古希腊的旧喜剧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演变后,“插曲(parabasis)完全不是喜剧行动历史久远的附加物,而是根据戏剧的题材和重复的形象模式,非常巧妙地整合到喜剧的主题中”(185)。插曲中歌队通过对观众的直接陈述,表达的不仅是阿里斯托芬的喜剧的困境,也暗示了苏格拉底失败的原因。因为,阿里斯托芬和苏格拉底无论是作为诗人还是作为哲人,他们面对的是同样的对象: 败坏的雅典民众。这些雅典人只关心身体欲望的满足和感觉器官的刺激,所以,阿里斯托芬没有了下流笑话和猥亵言辞的高雅喜剧无法赢得比赛,苏格拉底试图涤除欲望、提倡理性思考的教育不但不能被雅典人接受,反而因为他们的无知带来的误解而承担他们败坏的后果。苏格拉底未尝认识不到这一点,在柏拉图《申辩篇》中,苏格拉底非常清醒他这样的人在雅典城邦的命运,但是他选择了这一命运。而在《云》中,苏格拉底同样毫不在意雅典民众的看法,这是阿里斯托芬难以做到的。因为,苏格拉底的教育关心的只是个人的灵魂,而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必须得到大众的欣赏。

二、 两套神话叙事

在柏拉图和阿里斯托芬笔下,苏格拉底的悲剧都和不敬神有关。柏拉图的《申辩篇》中雅典人指控苏格拉底的罪名之一是不敬神,《云》中斯瑞西阿得斯认为自己的不幸是苏格拉底教他不信神造成的。事实上,苏格拉底尝试用俄耳甫斯教的启蒙仪式净化斯瑞西阿得斯。②除此之外,苏格拉底还向云神祈祷,称云神为俄刻阿诺斯的女儿。因此,云神的身份除了思想助产术的观念实体和歌队,还表明了苏格拉底在否定宙斯和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山诸神崇拜之外尝试建立的另外一套神话叙事。

云神的父亲是大洋神俄刻阿诺斯。俄刻阿诺斯在古希腊神话系统中是非常古老的神祇,荷马称他为众神的始祖(荷马322),说他滋生一切(323)。俄耳甫斯教祷歌中称他为“永生不息的父,不死神族与会死凡人的本源”(吴雅凌,《俄耳甫斯》144)。俄刻阿诺斯和他的妻子海洋女神特提斯生了三千个大洋女儿(女神)和三千个河神(男神)。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这样写道:“他俩还生了一群神女,这些神女与发号施令的阿波罗和河神一道照管年轻人——宙斯分派她们这个任务。”(赫西俄德37)这里的“他俩”即指大洋神俄刻阿诺斯和他的妻子特提斯,“神女”即少女神族,与美惠女神一样是处女女神。俄刻阿诺斯的大洋女儿和儿子与阿波罗一起教养和抚育年轻人(吴雅凌,《神谱笺释》260)。此外,俄刻阿诺斯还有两个非常著名的女儿。一个是墨提斯,她是宙斯的第一个妻子,被赫西俄德称为“神灵和凡人中最聪明的人”(赫西俄德51)。这位智慧女神因注定会生下几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其中之一将取代宙斯成为众神和人类之王而被宙斯吞进肚里(赫西俄德52—53)。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智慧女神墨提斯还是丰饶神波洛斯的母亲、爱神爱若斯的祖母(Plato,TheSymposium39,203b)。另一个是俄刻阿诺斯的长女斯梯克斯,她生下了四个孩子,泽洛斯(渴望荣耀)和尼刻(胜利女神),克拉托斯(威力神)和比亚(暴力神),这四个神祇没有自己的居所,紧紧跟随宙斯。在宙斯推翻提坦的战争中,斯梯克斯接受父亲劝说,主动支持宙斯(赫西俄德38—39),作为回报,宙斯分派她掌管神的誓言,当神祇违背誓言,她听从宙斯的召唤用神水惩罚发伪誓的神(赫西俄德49)。

在《云》中,苏格拉底“逼视太阳”(Aristophanes,TheClouds285),并在第一次向斯瑞西阿得斯介绍云神的时候称她们为“处女女神”(287)。她们的身份指向的是俄刻阿诺斯女儿中的少女神族,与阿波罗一起教养年轻人,这非常符合苏格拉底关心青年的教育、崇拜阿波罗的特点。云神既然是处女女神,墨提斯和斯梯克斯必然被排除在外。宙斯吞吃了墨提斯,一方面确保了自己的权力,不再被自己的孩子推翻,另一方面,智慧女神在他腹中也使他富有智慧。同时,由于斯梯克斯的孩子紧随宙斯,除了智慧,权力和暴力也被宙斯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他对诸神和人类的统治,不仅依赖于智慧,更多地依赖于权力和暴力。对宙斯的否定,瓦解宙斯在宗教和神话中的神王地位,意味着墨提斯的解放和斯梯克斯及其子女失去依附,智慧从暴力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苏格拉底试图把关于灵魂的知识和智慧传授给斯瑞西阿得斯,就像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所以施特劳斯说:“苏格拉底是《云》中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他把光明带给别人,没有预先考虑自己。”(14)此外,关于俄耳甫斯,“根据他的死亡的某些版本,俄耳甫斯死于宙斯的雷电,因为和普罗米修斯相似,他教给人类之前并不知道的东西,解释了灵魂堕落和上升的秘密”(Uzdavinys39)。我们看到,苏格拉底的形象和俄耳甫斯、普罗米修斯产生了呼应和重叠。这就是另一套神话叙事的展开,即阿里斯托芬在整个喜剧中隐藏的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主题。

赫西俄德重复讲述了两次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两次故事大体相同,但是围绕的核心却有差异。《工作与时日》是赫西俄德劝诫其兄弟的道德规训,从讨论“不和”开始,很快引入宙斯和普罗米修斯之间的争斗。在这首诗中,有两组“不和”的故事,一组是赫西俄德和他的兄弟佩耳塞斯,佩耳塞斯懒惰贪婪,为争夺哥哥赫西俄德的财产而诉讼至法庭、贿赂法官;另一组是宙斯和普罗米修斯,围绕着是否让人类知道谋生之法,展开了一系列的相互欺骗。《神谱》中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是围绕着他和宙斯比赛智慧开始和发展的。在墨科涅最后一次人神共餐,普罗米修斯分配食物时蒙骗了宙斯和诸神,让人类享有更好的一份。宙斯非常愤怒,决定不让人类获得火种,但是狡猾的普罗米修斯把火种隐藏在空茴香杆中送给了人类。从这里开始,《神谱》中讲述的关于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和《工作与时日》中讲述的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情节上出现了重合,那就是为了惩罚人类、报复普罗米修斯,宙斯命令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塑造了潘多拉——人类的第一个女人。赫尔墨斯奉宙斯之命把潘多拉送给了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厄庇米修斯。普罗米修斯预见到了宙斯的诡计,曾警告厄庇米修斯不要接受宙斯送来的礼物。但是,作为足智多谋的普罗米修斯的反面,心不在焉的厄庇米修斯忘记了哥哥的嘱咐,接受了潘多拉。这就是人类的罪恶、不幸和悲苦的开始。

在两个普罗米修斯故事的讲述中,《工作与时日》的关键是欺骗,赫西俄德强调的是宙斯的正义性,正是因为普罗米修斯挑战了宙斯的权威和神人的既定秩序,所以才遭受了宙斯的惩罚,不仅自己身陷不幸,还为人类带来了灾难。作为一首道德训谕诗,《工作与时日》自然以维护宙斯的权威和正义为中心进行叙事,其逻辑是因犯错而受罚,所以只讲了故事的后半即潘多拉部分,并且比《神谱》中详细具体,从而告诫人们不要作恶和违反道德,以免招致神的惩罚。而《神谱》中,叙事的逻辑是普罗米修斯和宙斯之间反复的相互欺骗和识破欺骗,其背后较量的是智慧。因而,智慧同时也是欺骗,或者说,智慧本身就蕴含着欺骗。普罗米修斯送给人类火种,也送去了智慧,并确立了人和神的关系以及人类的生存状态,“人类的生存,是通过诸神的‘隐藏’行为,由善与恶、歧义性和双重性的混合体而支配的”(Vernant,MythandSociety197)。神拥有智慧,可以运用智慧进行欺骗,也可以运用智慧识破欺骗。但是对于人类来说,运用智慧辨别善恶却是一件极其复杂和艰难的事情,因为人的智慧不同于神的智慧,智慧的不同不是因为智慧本身发生了变化,而是因为智慧的拥有者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所以智慧对他们而言才会产生差异。这就是韦尔南所说的“人类的火与神火是不同的”意义之所在。所以说火不仅帮助人类获得智慧和文明,把人与野兽区分开来,另一方面,人类的火“需要不断地添薪才能延续下来,但它也具有野性的一面,当它‘脱缰’之时,就不能停止下来,会烧毁一切东西,不仅包括食物,还会烧毁房屋、城市和森林,成为一种激情四射、欲壑难填、无法遏制的野兽。因为火具有如此矛盾的性格,所以它更能突出人类的特性,它总使人同时想起它的神性根源与兽性痕迹,并像人类一样总在两种性格之间摇摆不定”(韦尔南,《众神飞飏》56)。

宙斯带给人类的不幸和灾难,是无法逃避的。第一,不可独身,否则晚景凄凉,遗产也会被别人瓜分;第二,若是结婚,娶了一个妻子,对于男人来说善与恶会持续不断地斗争,如果生了一个调皮的孩子,便终生烦恼(赫西俄德44—45)。斯瑞西阿得斯的生活就是后一种情形的写照。因此,阿里斯托芬的《云》几乎是续写了潘多拉来到人类中间之后的故事。潘多拉是欲望和邪恶的象征,斯瑞西阿得斯也把自己不幸的根源归结到自己娶了一个骄奢淫逸的女人身上,他的生活以娶妻作为分界点,前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娶妻之前,他的生活简单、勤劳、满足、淳朴,娶妻之后,他的生活被欲望和烦恼所困。当他身处债务的困境中,他想到了求助于思想所中的哲人,而苏格拉底就是给他送来“智慧”的普罗米修斯。然而,苏格拉底的“智慧”对于一个被欲望支配和败坏的人来说,只是具有破坏性和毁灭性的“火”。更为糟糕的是,斯瑞西阿得斯没有为智慧(火)的不当使用找到真正的原因,即他自己的败坏,而是把苏格拉底和他传授的“智慧”当作罪魁祸首。结尾的两个细节非常耐人寻味。当斯瑞西阿得斯发现自己反被“智慧”之火伤害后,作为一个愚蠢的人类,他又用火烧毁思想所和苏格拉底,而且,这一行为是受到赫尔墨斯的许可和赞成的。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每位都送给潘多拉一样礼物,即各种邪恶和灾难。其中特别提到赫尔墨斯,他是雄辩之神,也是诈骗术的创造者。他不仅赋予潘多拉无耻、欺诈的天性,还给予她谎言、善辩和一颗狡黠的心灵。火和赫尔墨斯把这一喜剧的主题更为明确地指向了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神话,也指向了另一部戏剧,那就是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普罗米修斯》。阿里斯托芬对埃斯库罗斯的推崇众所周知,《蛙》中他让狄俄尼索斯把埃斯库罗斯从冥府带回雅典城,继续为人们创作美好的悲剧。《云》中他延续了埃斯库罗斯的盗火主题,探讨普罗米修斯盗取给人类的火/苏格拉底教育人类追求智慧对于人类的意义和造成的后果。

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是个三联剧,仅存《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传世。《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戏剧情节非常简单: 遵照宙斯的命令,威力神和暴力神把普罗米修斯带到高加索山的悬崖,由赫淮斯托斯绑在岩石上。他们三位下场之后,歌队接着上场。歌队是大洋神俄刻阿诺斯的大洋女儿们,她们善良温柔,对普罗米修斯充满了同情,为他遭受的不幸而悲伤痛哭。同时,俄刻阿诺斯紧随着女儿们来到普罗米修斯身边,劝说他和宙斯和解。被普罗米修斯婉拒之后,俄刻阿诺斯离去,伊娥上场,普罗米修斯预言了她未来漂泊的行程以及她的后代将解救自己。最后是赫尔墨斯奉宙斯之命前来威胁普罗米修斯说出能够使宙斯丧失权力的婚姻,普罗米修斯拒绝,被宙斯的雷电打进幽暗的塔耳塔洛斯,大洋女儿们甘愿陪他同去受苦。《普罗米修斯》和《云》中,歌队同为大洋女儿,并且对普罗米修斯充满同情/与苏格拉底关系亲密,普罗米修斯和苏格拉底都在赫尔墨斯的威胁和赞同下遭受了惩罚。

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宙斯始终没有出场。在普罗米修斯的描述中,宙斯作为掌握一切权力的神王,不顾人类生死、冷酷无情。此外,宙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追逐美丽的少女伊娥。无论是对他所仇恨的普罗米修斯还是他迷恋的伊娥,宙斯给他们全部带来了不幸。但是其他的神,无论是否同情普罗米修斯,都认为普罗米修斯挑战宙斯的权威、破坏了既有的秩序和神人界限是错误的,包括歌队的大洋女儿和俄刻阿诺斯。一方面,俄刻阿诺斯和赫尔墨斯一样认为普罗米修斯对神王不够谦卑,另一方面,深深地同情普罗米修斯、陪同他去塔耳塔洛斯的大洋女儿也表示应该杀牛祭神、不可犯罪。这是因为普罗米修斯盗火包含了对立的两种意义: 犯罪与拯救。犯罪是指他对神王权威和既有秩序的挑战,拯救是他避免了人类被毁灭的命运。

在《普罗米修斯之罪》中,刘小枫把埃斯库罗斯这部悲剧中的普罗米修斯阐释为一个颠覆神圣秩序的阴谋家和罪犯,其阴谋和犯罪围绕着通过对人类进行启蒙教育以建立民主制度而设计和实施。刘小枫认为“普罗米修斯怜爱人类,把自己的关爱给了品性等级比神低的族类,就破坏了神性的差序秩序或者神性的正义”(16),同时,“民主政治起源于某个高品质的人怜爱低品质的众生”(17),这样,普罗米修斯拯救人类的行为在此便和民主政治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然而,民主政治并非起源于高品质的人怜爱低品质的众生,按照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八卷中的论述以及雅典的政治现实,民主起源于上层的败坏和底层的反抗,平等是民主政治的表现和结果,而不是其原因。怜爱人类并不必然导致平等,如果给予怜爱之后变得和弱者低贱者一样,给予怜爱者也不是真正的强者和高贵者;怜爱这一行为恰恰意味着所涉及的双方一方是强者,一方是弱者,一方是高贵者,一方是低贱者,如果给予怜爱者不是强者和高贵者,便不能给予。

既是如此,普罗米修斯拯救人类、盗火和给予盲目的希望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说,悲剧的主题是在讨论挑战神圣秩序是否属于犯罪以及这一罪行是否应当遭受惩罚吗?我们可以回溯一下《神谱》中的两次反叛。克洛诺斯因为憎恨性欲旺盛的父亲而打击天空之神乌拉诺斯,这表明原始的冲动和本能得到了遏制,宇宙的演化从混沌走向了秩序。宙斯推翻克洛诺斯成为新一代神王的过程中,该亚、瑞亚、墨提斯和雅典娜给予了智慧上的支持,勇敢无比的库克洛佩斯赠予宙斯雷电和霹雳,和力大无穷的科托斯、布里阿瑞俄斯以及古埃斯一起为宙斯和提坦神战斗。宙斯充分发挥了智慧的功能,对暴力进行了有效的控制和使用,从而建立了一个新的神圣秩序。这两次反叛既是宇宙从混沌到有序的演化,也是秩序从暴力支配型到智慧支配型的转化,秩序转化过程的重点在于以何种方式实施权力接替和分配,其中暴力因素的削弱和智慧因素的强化是文明发展进程的表现。如韦尔南所说,“乌拉诺斯的性泛滥妨碍了他的孩子的出生,也终止了宇宙进化的进程”,(《神话》298)同样的,宙斯禁止把火种给予人类则阻碍了文明的发展和进化。“一个没有人类的宇宙莫名显得不完整。如果仅有诸神存在,就不会有生物尊敬他们或向他们献祭。简言之,没有人类,诸神将会缺少优越感。”(Clay94)即便是神,也是在与他者即与人类的关系中被定义的,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存在的秩序是一个尚未完成的秩序,文明的演化意味着秩序中暴力的影响被逐步削弱和清除。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中讲述了鹞鹰和夜莺的故事,以此规劝佩尔塞斯“倾听正义,不要希求暴力”(7),只是在赫西俄德那里主持正义的是宙斯,而在埃斯库罗斯的这一悲剧中,为了正义而不惜受难的却是普罗米修斯。

依据第一场普罗米修斯向歌队的讲述,母亲忒弥斯又名该亚预言,在提坦神族和宙斯一方的纷争中,获取胜利依靠的不是力量和暴力,而是计谋。这里要强调的是,普罗米修斯没有说是提坦神还是宙斯会获胜,而是说依靠计谋的一方会获胜,“神之所以是世界的主人,不是凭借权力,而是凭借智慧”(薇依118)。普罗米修斯最初支持的是提坦神族,但是由于提坦神族只相信武力而蔑视计谋,普罗米修斯转而支持宙斯并帮助其取得胜利。宙斯在取得权力后变得残暴、专制,不仅普罗米修斯屡屡称之为僭主,俄刻阿诺斯和大洋女儿也承认其权力不受约束。作为宙斯意志的执行者,威力神和暴力神意指权力和暴力,对普罗米修斯实施惩罚,威力神认为只有宙斯拥有自由,这也反证了宙斯的僭主之名属实。《理想国》中苏格拉底说:“有僭主本性的人在生活中不和任何人交朋友,不是别人的主人就是别人的奴仆,绝不会品尝到自由或者真正的友谊。”(Plato, “Republic”1184,576a)与之相反,普罗米修斯却得到了赫淮斯托斯、俄刻阿诺斯和大洋神女的友爱。友爱、同情弱者、反抗邪恶、以智慧驯服暴力这些主题,从赫西俄德的诗歌一直延续到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既是从混沌到有序、从野蛮到文明的演化过程的推动力,也是其表现。混沌和秩序、野蛮和文明、暴力和智慧之间的张力便体现在普罗米修斯盗火神话中宙斯和普罗米修斯的关系中。这样看来,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所要表达的并不是犯罪与惩罚、压迫与受难,而是如何通过智慧驯服暴力、运用技艺掌控命运,其悲剧内核是技艺和命数之间的冲突与博弈。③

在普罗米修斯看来,无论是他的盗火与受难还是伊娥的漂泊与不幸,一切都在预言之中,也就是被命运和必然性所规定了的,即便是宙斯也无法逃避被比他强大的儿子推翻的命运。悲剧的第二场,歌队长奉劝他不要过分帮助人类,而要设法摆脱自己的桎梏。但是普罗米修斯回答说:“可是全能的命运并没有注定这件事这样实现;要等我忍受了许多苦难之后,才能摆脱镣铐;因为技艺总是胜不过定数。”(埃斯库罗斯 索福克勒斯110)这一回答恰在普罗米修斯历数了自己传授给人类一切技艺之后,技艺并不能改变和决定普罗米修斯与伊娥的命运,也不能改变宙斯的命运。因而,普罗米修斯对伊娥所说的心智标记,其真正的含义是指他只能洞察和预知未来,却不能设计和左右命运。

在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身上,同时兼有救主和反抗者两种身份。如果在此问题上作一点小小延伸的话,可以发现普罗米修斯的双重身份在后来的基督教中分离为两个形象,一个是《圣经·旧约》中引诱夏娃的蛇(撒旦),一个是《新约》中十字架上的耶稣。在基督教一神信仰的背景下,上帝的全能和至善地位不可动摇,堕落与拯救的路径和逻辑结构也非常清晰。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与钉上十字架的耶稣的形象高度重叠,因而深得基督徒好感。后来普罗米修斯作为反抗者的身份与撒旦结合起来,弥尔顿的《失乐园》便是其体现。多神教背景下的埃斯库罗斯对于普罗米修斯的态度稍显模糊和摇摆,透露出多神信仰无法解决的迷惑。

埃斯库罗斯在其悲剧中表明了,无论拥有多少智慧、掌握多少技艺,人类都无法超越命运的限定。阿里斯托芬的《云》中这一问题进一步深化和明晰: 人类有可能真正掌握专属于神的智慧吗?这一问题之所以在阿里斯托芬的时代变得严峻,是因为雅典经历了智者运动,多神信仰与修辞术遭遇之后两相激荡,人人皆可为自己的利益辩护,争讼纷起。宙斯不是全能和全善的,推翻了自己的父亲而没有受到惩罚,诸神也会为满足自己的欲望做出有违道德的事情,这对于开始思考的人类来说,传统信仰再难维系,因为它很难禁得起智者学派诡辩术的追问,也就渐渐失去了维护城邦道德的功能。在这一背景之下,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云》中苏格拉底比较容易地就否定了宙斯,并把提坦神族和奥林匹斯山诸神从自己的神话叙事中清除出去,而且要从混沌未开之时即混沌之神卡俄斯开始重新建构一套神话和信仰的话语。这也正是柏拉图《理想国》卷二中所讨论的,丑恶的神和神性会带来深刻的道德和信仰上的难题以及青年教育上的障碍。无论是《云》中还是《理想国》中,这一从埃斯库罗斯就已萌芽的关于一神信仰的思考,已经触及了问题的核心,否则后来奥古斯丁不会对异教徒柏拉图产生敬重和赞赏。

三、 欲望的胜利

传统信仰遭遇智者运动的冲击及其后果在《云》的两场对驳中得到了精彩的表现,但是这两场对驳并不仅仅是为了表现二者的冲突而出现的。我们在前文已经讨论过,《云》中有两个镶嵌在一起的思想助产术的运用: 一个是苏格拉底运用于斯瑞西阿得斯;一个是阿里斯托芬的戏仿,运用于苏格拉底。斯瑞西阿得斯学习失败之后,云神暗示他让儿子来求学,并提醒苏格拉底抓住这个机会。斯瑞西阿得斯要求苏格拉底一定教给自己的儿子歪曲的逻辑以驳倒一切正义的理由。苏格拉底的办法是让正义和非正义两种逻辑直接呈现给斐狄庇得斯,由他自己选择,或者至少苏格拉底的退场表明了一种中立的态度。阿里斯托芬的这一情节安排,是要向观众表明,同时也是苏格拉底向斯瑞西阿得斯表明: 他按照斯瑞西阿得斯的要求展示给斐狄庇得斯两种逻辑,至于学习的结果如何,斐狄庇得斯是否败坏,他不应为此负责任。

在正义的逻辑和非正义逻辑的对驳中,是否有一个对应了苏格拉底的态度和观点呢?从辩论的形式上看,它和苏格拉底所运用的反诘论证(elenchus)很相似,即由苏格拉底的对话者首先发表对某一问题的看法,苏格拉底针对给出的看法进行反诘。在这一对驳中,正义的逻辑扮演了发表观点、树立靶子的对话者角色,非正义的逻辑则扮演苏格拉底的角色进行反诘。从双方的观点看,他们的冲突是旧教育-习俗和新教育-自然(即nomos和physis)之间的冲突。正义的逻辑代表了传统习俗和教育,尊重传统价值,传授正直的德行,重视贞洁、谨慎、廉耻和节制(《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193),这些美好的德行通过习俗的规训而获得,其中压制的是人的欲望。非正义的逻辑则强调人的自然和欲望,为正义的逻辑所批评的修辞术和人的情欲辩护。因此,在内容上,苏格拉底更接近于正义的逻辑。但是,反诘的驳难方法却是苏格拉底和非正义逻辑的共同特点。那么,苏格拉底和对立双方都具有相似性和差异性。

和正义的逻辑一样,苏格拉底重视贞洁和节制,具有禁欲的特征。纳斯鲍姆认为,“苏格拉底贯穿全剧的是蔑视传统的健身和道德教育,以及支撑它的虔敬”(Nussbaum, “Aristophanes”66)。这个说法并不准确。正义的逻辑在与非正义逻辑的对驳中表现出了这样几个特点: 它蔑视观众,认为非正义的逻辑只能欺骗那些愚蠢的观众;它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认为只要说出真理和正义就可以打败非正义的逻辑,但是并没有为自己的观点提出任何论证和辩护;它压制欲望却又压制不住对欲望的想象,这在有关健身场上男孩的身体描写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如果说苏格拉底表面上和非正义的逻辑一样对正义的逻辑的道德信念进行了否定和攻击,其表现就是对支持正义逻辑的道德信念背后的宗教信仰的批评。苏格拉底否认宙斯的存在,用理智的思考和科学方法解释雷电的自然现象。当正义的逻辑表示天神那里有正义的时候,非正义的逻辑直接反诘道:“如果正义存在的话,那束缚父亲的宙斯怎么没有被判死刑呢?”(《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191)非正义的逻辑进而运用赫拉克勒斯和珀琉斯两个半神和英雄的故事驳倒了正义的逻辑应该洗冷水浴和节欲的观点。这样的反驳让正义的逻辑毫无招架和还手之力。所以,苏格拉底并非蔑视传统的道德,而是在这场对驳中暴露出传统道德的致命弱点,即支撑传统道德的宗教信仰在经过智者运动的修辞术洗礼之后的雅典民众那里没有为自己辩护的能力。苏格拉底不是对传统道德及其信仰的诸神没有虔敬,而是说,他的虔敬要奉献给能支持传统道德的信仰和神明。传统道德面临的挑战正是多神教信仰本身面临的挑战,如果神为正义提供基础和保障,那么神本身必须是至善和全能的。无论在柏拉图笔下还是在《云》中,苏格拉底都明显表现出了对多神信仰的反思和改造。

在柏拉图那里,一方面,苏格拉底非常强调论证的重要性,人只有通过理性思考和推理才能追求知识和智慧。另一方面,苏格拉底每每经过论证之后或者论证的中途会插入神话叙事。神话和论证起码在苏格拉底之前是两种不同的,甚至有些冲突的认知方式。有人认为,柏拉图的对话中,针对两种不同的人诉诸两种不同的方法,哲学诉诸理性,局限在一小部分人那里,而神话则诉诸信念,对社会上的大多数人更有效,更能驯服人的强烈情感,因而“当演绎法达到其限度时,就抛弃了理性转向神话”(Brisson11)。然而这种观点不可回避的一个困难就是思想的断裂,哲学和神话两种路径可以达到同一真理吗?在理性和神话之间留下的巨大鸿沟该怎样弥合呢?更不用说它背后引起的一系列问题,比如: 如何判断谁是属于哲学的那一小部分,谁是应该听从神话的教诲的多数?如果真可以作这样的分别对待,苏格拉底为何在大街和市场上和他遇到的各色人等讨论智慧和真理?在这一解释框架内,这些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事实上,对于苏格拉底来说,在人和神之间建立联系的是理性,神性就是完全的理性,而人的灵魂中除了一部分是理性,还有欲望和激情。人的邪恶来自于人自身的欲望,成为一个具有美德的人意味着按照人的灵魂中高贵的部分即理性去生活,“并且由于理性被看作是神性的它也可以被看作变得像上帝”(Annas58),过道德的生活就是努力按照道德上完美的神的方式去生活。明乎此,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苏格拉底会在论证之后讲述神话,就像他在《斐多篇》和《斐德罗篇》中所做的那样。这也同样解释了为什么苏格拉底对斯瑞西阿得斯的教学是从入学典礼上的启蒙仪式开始的,启蒙仪式所代表的宗教教育和之后进行的修辞教育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教育,如果没有宗教教育,苏格拉底的修辞教育和智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苏格拉底设计的这一宗教和修辞结合的完整的灵魂教育在斯瑞西阿得斯身上失败了,这一失败又直接导致了斯瑞西阿得斯在第一场对驳结束之后为自己的儿子选择的结果,即没有宗教的修辞教育、非正义的逻辑诡辩,从而又带来了另一个后果,即斐狄庇得斯殴父并在第二场对驳中为自己的忤逆行为成功地进行了诡辩辩护。如果说《云》中出现的所有角色包括正义的和非正义的逻辑这两个拟人形象中有谁身上表现了对于神明的傲慢(hybris)的话,绝对不是施特劳斯所说的苏格拉底,而是非正义的逻辑和斐狄庇得斯,这二者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他们认为只要在逻辑上作出无可反驳的辩护,就可以不受约束地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这暴露了苏格拉底理智主义的致命弱点,对这一弱点,阿里斯托芬和柏拉图具有同样的洞见。纳斯鲍姆认为《云》中的苏格拉底和非正义的逻辑无论有多少差异,都掩盖不了他和后者之间“一个更为基本的相似性: 根本的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它致力于揭示传统道德正当性的不充分,并证明不能赋予自己正当性的事物没有存在的理由”(Nussbaum, “Aristophanes”66-67)。这样的理智主义几乎只对苏格拉底本人有效,没有人有他那样强大的信念,也没有人有他那样异于常人的节制,更何况他的学生是斯瑞西阿得斯父子那样灵魂被欲望统治的败坏的人。

在柏拉图那里,苏格拉底在自己的教学中从来没有告诉对话者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教会每个人运用自己的理性去寻找答案,追求知识和真理。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像他那样通过自己的理性形成正确的判断,而他因为一生都没有获得关于德性的正确的知识,所以他是否真的依靠自己理性的正确判断而生活,这变得非常值得质疑。内哈马斯评论道:“柏拉图把他的行为描述为永远道德和正确。他的行为成为了一个谜: 它们没有来源。然而,能够无需努力和犹豫也无需理性却总是做对的事情,确实是尼采称赞为‘本能的’行为。”(Nehamas154)或者,我们可以用一种更准确的表述: 苏格拉底的理性和本能是一回事,他的灵魂天生是被理性统治的,这就是他的自然。这也就解决了习俗和自然、欲望和理性之间的冲突,并使苏格拉底的道德哲学得以可能。但是,这只是对于他一个人是可能的,因为除他之外,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人和他一样。所谓理性乐观主义,也只是对他一个人而言的,如果大多数人根本不具备这样的理性,更不可能通过自己的理性获得知识和真理,那么,理性主义者可能的结局就是苏格拉底的结局,即被大多数人处死。如果是这样,这种理性主义只能是悲观和绝望的,否则我们为什么在《斐多篇》中看到那样一个厌世的苏格拉底呢?

而阿里斯托芬比柏拉图更悲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没有任何欲望,永远正确,但是阿里斯托芬却让苏格拉底在《云》中做了一件充满反讽色彩的事情,对他的理智主义进行了更彻底的质疑和否定。这件事情就是当思想所绝粮时,苏格拉底去健身场上偷衣服以获得食物。无论他是多么缺少欲望,即便他在思想所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也无法抵挡身体最基本的物质需求,为了这最基本的需求,即便他是苏格拉底,也仍然要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情。朱莉亚·安娜思在讨论《斐多篇》和《泰阿泰德篇》中的离题部分时,说她发现了“非尘世部分的东西,这种思想观念就是美德不是处理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现的善与恶的问题,而是从这一切中逃离的问题,逃到一个完全不是人类的王国”(PlatonicEthics65)。《云》中的苏格拉底逃到了他的思想所中,却既不能躲避欲望的困扰,也不能解决这个现实世界的、尘世的善恶问题,那么他的道德哲学、他的宗教信仰和他的理智主义几乎是无益于世的。另一方面,败坏的不仅仅是斯瑞西阿得斯父子,而是整个雅典城邦的公民。第一插曲中歌队面对观众,责备他们不敬神,歌队长以阿里斯托芬的身份出现,批评雅典民众只喜欢那些粗俗下流、毫无新意的喜剧。第一次对驳中,正义的逻辑在非正义逻辑的进攻下,迅速投降认输,转而站到非正义的逻辑一方,除了因为它无法抵挡非正义逻辑的反诘,也因为放眼四周和台下的观众,几乎所有人都是纵欲和不道德的,它无法在这样的城邦中坚持自己的道德信念。

思想所被焚,苏格拉底生死难料,斯瑞西阿得斯父子在自己的困境中陷得更深,城邦在聚讼纷纭、物欲横流的情况下危机四伏,情况比《云》开场时呈现的人物和城邦困境更糟糕。施特劳斯说:“阿里斯托芬像云神而不是像苏格拉底,城邦承认的诸神,他都承认。”(22)是的,阿里斯托芬同情苏格拉底的努力,甚至和他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但是他以诗人的智慧洞察了苏格拉底的失败,提前二十多年预见了雅典城邦对他的迫害,他只能在插曲中借由歌队表达自己对雅典往昔光荣和美好岁月的追忆和怀念。

阿里斯托芬也幻想重建一个新的理想城邦,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所做的那样。时隔九年之后,阿里斯托芬创作了《鸟》。在《鸟》中,雅典公民佩斯特泰罗斯和欧埃尔庇得斯为了逃避争讼不停的雅典城,希望变成鸟去过宁静的生活。从开场直到进入鸟的领地,进而说服鸟类建立云中鹁鸪国、代替奥林匹斯山诸神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喜剧的调子一直都是轻松、诙谐和欢快的。然而从第五场普罗米修斯上场开始,气氛发生了变化,轻松欢快的调子中开始蕴含了令人忧伤的色彩和悲观的暗流。《鸟》中普罗米修斯再次背叛了宙斯,偷偷地来到云中鹁鸪国告诉佩斯特泰罗斯,当宙斯的使节来谈判时,要求“宙斯答应把王杖还给鸟类,还同意把巴西勒亚嫁给你”(《阿里斯托芬喜剧》735)。巴西勒亚是王权的拟人化,普罗米修斯向佩斯特泰罗斯解释巴西勒亚是:

一个挺漂亮的姑娘。

她主管宙斯的霹雳

和其他的一切: 明智、

公正、谦逊、造船厂,

辱骂、损税、陪审津贴。(736)

普罗米修斯退场之后,歌队唱了一首充满忧伤诡异气氛的插曲嘲笑苏格拉底在肮脏的水边寻找灵魂。

《鸟》中普罗米修斯宣称自己一向对人类充满善意,就像《神谱》和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中一样。但是他对于人类的善意很难说是福还是祸,在《鸟》中,普罗米修斯偷偷摸摸的背叛行为使他更像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窃贼,而不是神话和悲剧中的伟大天神。当佩斯特泰罗斯接受了普罗米修斯的建议要迎娶巴西勒亚(夺取王权)之后,悲伤像暗流一样随着婚礼的举行在喧闹中达到了高潮。《鸟》是阿里斯托芬的看似热闹喧嚣,实则充满了绝望的喜剧。纳斯鲍姆曾经谈到扮演佩斯特泰罗斯的演员评论这部喜剧说,《鸟》对于他甚至比《等待戈多》更为黑暗(Nussbaum, “Aristophanes”96)。这部喜剧的剧情正是在普罗米修斯出现之后让人感到了不安和忧伤。阿里斯托芬在《云》和《鸟》中持续表达了对普罗米修斯给人类盗火和智慧的关注以及其悲观态度。

苏格拉底在《普罗泰戈拉》的结尾说,他更喜欢普罗泰戈拉所讲的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而不是他那个心不在焉的弟弟厄庇米修斯(“Protagoras”790)。普罗泰戈拉所讲述的神话中普罗米修斯所占的比重并不是很大,只给人类盗取了活命的技艺,却无法盗取宙斯的治邦术。治邦的技艺恰恰是宙斯派赫尔墨斯送给人类的,以使人类拥有城邦秩序和友爱纽带,但普罗米修斯却为自己弥补厄庇米修斯失误的行为受到了惩罚。《普罗泰戈拉》中的苏格拉底尚较年轻,思想尚未成熟,还没有思考清楚德性到底是什么以及是否可教,当他说更喜欢普罗米修斯的时候,他应该是选择了像普罗米修斯盗火一样去探索这些问题并愿意承担其可能不幸的后果。苏格拉底把自己当作了普罗米修斯,以为他可以像普罗米修斯拯救人类于灭绝的困境中一样去拯救人类的愚蠢,但是阿里斯托芬给出了一个绝望的回答。

《会饮》的结尾,苏格拉底迫使阿伽通和阿里斯托芬承认同一个人既能写悲剧又能写喜剧,一个有才华的悲剧作家也是喜剧作家(Plato,TheSymposium63,223d)。无论阿里斯托芬是否真心同意苏格拉底的观点,但是他的喜剧《云》确实也是一个悲剧。

注释[Notes]

① 参见简·艾伦·赫丽生: 《希腊宗教研究导论》,谢世坚译(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470、471、476—79。

② 关于《云》中的苏格拉底的信仰,可参见陈春莲:“《云》中的苏格拉底问题”,《云梦学刊》2(2017): 95—103。

③ 纳斯鲍姆在《善的脆弱性》第四章通过对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的分析探讨了技艺和命运之间的关系,指出在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所表达的是对我们受命运控制这一事实的深刻和敏锐感受,但在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中讲述的却是人力逐渐战胜自然即技艺战胜命运(运气)的故事,以及技艺(科学)的发展如何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自我和生活方式。详见: Martha C. Nussbaum,TheFragilityofGoodness.LuckandEthicsinGreekTragedyandPhilosoph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8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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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ller, Edward.OutlinesoftheHistoryofGreekPhilosophy. Trans. Weng Shaojun. and He Renlin. Shanghai: Shangha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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