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学学科的衍生分化:理论、模型与范例(上)
2020-04-25冯用军
冯用军
科举学是一门运用跨学科方法研究科举人物活动、 思想和科举事件现象与科举制度运行规律等的科学[1]。“科举学将古、今、中、外,文、史、政、教等各方面的科举研究熔于一冶,是一门融会古今、贯通中西的学问”[2],这一关于科举学学科特质的科学判断,奠定了科举学学科衍生分化的理论基础。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科举学学科的衍生分化是科举学外部关系规律发生作用的必然结果。一方面,科举学与社会大系统及其子系统相互作用;另一方面,科举学与科学大系统及其子系统相互作用。 通过这种“双重光合作用”,科举学为其衍生的分支学科领域的孕育、产生、发展等提供理论指导。 综合国内外相关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的研究可以发现, 就科举学学科的衍生分化成熟度、知名度、认受性而言,科举哲学(科举观研究)、科举政治学、科举社会学、科举文化学、科举文学、科举文献学、科举法学、科举地理学、科举教育学、科举史学、科举词频学、科举评价学、 武举学等属于比较成熟的新兴交叉学科领域①刘海峰教授于1992 年创立“科举学”,经过二十八年的建设,目前比较成熟的科举学分支学科或研究领域的论著,可参见:刘海峰.科举学导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冯用军.多学科视野的科举学研究——大规模考试视角[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陈长文.明代科举文献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8;冯用军,朱华山.考试新论——以科举和高考为中心[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科举词典学、科举经济学、科举管理学、科举军事学、科举学史、科举统计学、科举建筑学、科举政策学、科举心理学、科举版本学、科举目录学、科举文物学、科举考古学、科举与女性论、科举情报论、科举档案论、科举制度论、科举艺术论、科举心理论、科举传播论、科举文字学、科举书法论、科举体育论、少数民族科举学等属于正在形成的分支学科领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相对离散的科举专论或边缘交叉研究, 如科举历史地理学、科举政治社会学、科举人口社会学、科举社会心理学、科举经济地理学、科举文化社会学等。“科举学之下的分支内容,我一般只以‘论’称,用军多以‘学’称。 科举学之下的分支中有些是肯定可以称之为‘学’的,例如科举文学、科举文化学、科举社会学、科举地理学等。但还有许多‘学’是否都可以成立,可能还需斟酌。 ”[3]姑且拭目以待,让它们在实践中被检验,在竞争中获得生存和发展的机会。
哲学是横跨了自然科学和人文、 社会科学三大门类的标准学科, 它对其它学科领域具有指导的作用,这一作用也让渡给了科举哲学,使其有可能成为关于整个科举学的一门完整的理论科学。 从外学而言,教育学、历史学、法学和文学是科举学的五大理论来源。就内学而论,科举史学、科举文献学、科举社会学、科举文学、科举教育学是科举学学科架构的五个重要支柱。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的大量出现,是其学科理论体系细化、深化、规范化和国际化的必然结果, 也是科举学学科理论体系具有生命力并不断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
一、新兴学科分化的基本理论和特点
科举学作为一门新兴交叉学科, 其学科的衍生分化必须遵循新兴学科分化的基本理论和分类方法。 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是科举学总系统的一个分系统,科举学作为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的系统理论,历来十分重视“分层次”“分系统”的研究,从而探讨不同层次的分系统的相互关系及其运行规律,因此,可以认为科举学的衍生分化是 “一种建立在一体化概念方法基础上的严密的跨学科语言”[4]。概括地说,现代新兴学科的分化主要有三种特点:一是纵向性,这来源于客观物质系统结构的层次性和不可穷尽性。 现代科学的所有学科基本在三个维度上朝纵深方向发展,即微观、宏观和宇观方向。以经济学为例,在微观方向上分化, 出现了微观经济学、 乡村经济学、 社区经济学等; 在宏观方向上出现了宏观经济学、 国民经济学等; 在宇观方向上出现了空间经济学、航天经济学等。 二是横向性,这来源于客观世界中物质种类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的特性, 因此每发现一个新种类的物质及其运动形式, 或新发现一些运动形式之间的内在关系, 就可能产生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创立一门新的学科。例如随着贡院研究的不断深入、 影响日益广泛, 可能分化出贡院仪式研究、贡院经济研究、贡院布局研究、贡院安防研究、贡院防火研究、贡院建筑研究、贡院设计研究、贡院风水研究、贡院防疫研究、贡院经费研究、贡院功能研究、贡院文物研究、贡院遗址研究、贡院保护与开发研究、贡院展览研究、贡院数字化研究、贡院组织研究、贡院历史研究等新领域。 三是层级性,来源于客观物质世界纵向和横向分化共同构成不同的分化层级结构。纵向分化首先构成科学分化的不同层次,横向分化又在同一层次上使研究和认识专门化、 精细化[5]。如管理学,分化出管仲的古典管理思想、泰勒的现代管理思想、马斯洛的需要管理理论、平行管理到科层管理研究、精细管理等。
总体而言, 客观物质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决定了事物衍生分化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在上述任何一种形式分化出来的研究领域内, 还可以继续分化重组,也由此可见,衍生分化具有可移植的特性。 作为跨学科研究方法之一的衍生分化方法不仅可以移植到科举学的分支学科领域之中, 而且对人文社会科学其它学科领域的成功移植也是非常有效的。 科举学的衍生分化可以从多学科切入进行研究, 如科举社会学、科举政治学、科举经济学、科举文学、科举文献学、科举心理学等等。 同时,科举学的衍生分化还可以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切入进行研究, 如科举地理学、科举考古学、科举建筑学、科举军事学等等。再如科举所导致的识字的普及化、 全民文化素质的提高等就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在系统处于热力学平衡态时,孤立系的熵不减少,体系只要发生不可逆过程,熵必增加,即孤立系中发生的不可逆过程总是朝着混乱度增加的方向进行的。 由于时空微尺度的不同, 近平衡态的线性热力学和远离平衡态的非线性热力学的情况不太清楚)与能量守恒定律(The Law of Energy Conservation), 科举所进行的人才生产的过程也符合物理学中的熵理论, 精英人才的生产确实要付出在别的地方产生出具有高熵的庸才、 废材这样的代价,分离出熵,即选拔出具有高度有序的低熵人才, 科举总是要以一定熵量子的人才遗漏和浪费为代价。如果将整个宇宙看成一个恒常开放系统,地球上进行的科举系统中优秀人才的选拔就是一种熵的减弱行为、一种提高有序性的过程,就意味着公平选拔出的人才越多,熵就越小,社会就越安定,国力才越强盛; 落第者越多就是增熵过程, 即熵增大了,尤其是有才的落第者越多,熵值更大,使有序退化为无序, 当熵增大到极限、 无序达到最大化的时候, 就会引起新一轮统治变革, 这也就是科举之弊——国家兴亡因循,然后再重新进入新的平衡态,如此反复循环就出现黄炎培与毛泽东讨论的 “历史周期律”,如落第考生黄巢、李自成、洪秀全等。 这如同高耗生活和低碳生活,一增一减,科举所导致的人才生产和消费也是熵变化的过程[6]。宋代科举社会中出现的考选公平与区域均衡之争, 即来自陕西的司马光的“逐路取人论”与来自江西的欧阳修的“凭才取人论”之争,其实也是一个熵变化过程,“国家方以官滥为患,取士数必难增,若欲多取西北之人,则却须多减东南之数”[7],反之亦然,这个“两难问题”就体现了朴素的熵思想。
二、科举学学科衍生分化“网络模型”
科举学作为一门系统性科学, 其学科知识的衍生分化完全可以借鉴系统动力学的基本理论和方法。作为一门跨学科的理论和方法,系统动力学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弗雷斯特(Jay.W.Forrester) 在研究社会系统复杂性等问题的基础上,借鉴运筹学研究成果于1965 年创立的。系统动力学对于学科新知识增长的最大启示就是通过建立模型来促进知识生产、增长和创新。 建立模型后,就可以研究科举这个系统是怎样作为一个整体而运行的基本问题。 模型可以提供1-n 个完整的系统组织和反映系统本质的现实范例。
知识是一个开放系统, 学科是一个螺旋生态网络系统, 每一个学科都处于这个立体网络系统的某个生态位上。 由于跨学科研究有不同于单学科或多学科的特征, 它的理论结构和方法论有着许多与单学科、多学科不同的新特点,因此,科举学的跨学科研究, 其学科知识的增长显然不同于单学科或多学科视野的学科知识的线性增长。很显然,科举学学科知识的衍生分化属于跨学科知识非线性增长的类型,那么,这种类型的知识增长的基本模型就是“网络模型”(Network Model),即科举学通过与其它各个学科领域之间的交叉形成一个放射性的立体网状结构, 这个层叠结构的结果形式间接说明科举学的关系科学定位。 这种关系科学定位符合网络结构的一般原理(图1),而且更能展示学科知识衍生分化的多维状态。
图1 学科知识衍生分化的网络模型
从图1 可知, 学科知识衍生分化的网络模型至少包括三个要素:节点A 或B、连线D 和交叉点C。首先,节点类似单台电脑,网络中的节点主要是指单一学科。一般而言,必须由两个以上的节点通过连线交叉才能构成一个新的节点(交叉点),即必须由两门以上的单一学科才能构成一个交叉学科或交叉领域,这是由交叉科学的定义和特质所规定的。 但是,节点并不是一个点,而是一门学科,当然,一门学科并不是纯粹的单一学科, 它实际上还内含着其它学科领域。如科举史学,组成它的是单一学科的科举学和历史学,但我们不会认为“历史学”这个节点就是纯粹的单一学科, 因为它本身还包括很多分支学科和领域,所以,节点单一学科是相对的。其次,连线类似网线,它具有双向性,既可以从节点通向交叉点,也可以从节点向外开放,通向其它交叉点,表示一门学科的原理或方法被抽取出来, 与另一门学科的基本原理或方法相结合, 两者共同产生一门新的学科或新的领域,即通常所说的跨学科。 当然,这样的跨学科性新学科或新领域不是机械地掺合或凑合,而是有机的化合[8]。 与一般的双学科或多学科不同,跨学科研究中的连线是可以相互倒转的, 不存在所谓的“禁止原则”(双学科和多学科是不允许倒转的,倒转就会产生还原现象,学界一般称之为“学科乱伦”现象),两门以上学科化合的新学科或新领域既可以朝“母学科”相反的方向无限性地发展,也可以倒回来与它的“母学科”再次交叉,形成新的分支学科或新的分支领域,如前述的“科举史学”可以倒过来与科举学结合产生“科举学史”这样的新知识或者与历史学结合产生“科举史学史”。 虽然我们允许已构成的跨学科有一定程度的还原性, 但一般不建议进行简单的还原(如科举史学还原为科举学和历史学),一方面这种简单的还原无法构成还原体本身, 另一方面各交叉单元的还原总和可能小于或大于它们所构成的跨学科本身。 最后,交叉点类似于交换机库。两个或多个节点的交叉点便是两门或多门单一学科所形成的交叉科学或跨学科, 交叉点必定具有自身的内部结构,就像两台电脑不能通过网线直接相连。以历史地理学为例, 历史学作为一门古典学科有自己的理论与研究方法, 地理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也有自身的理论(人地关系系统理论)与研究方法,两者的结合就形成了历史地理学,《中国历史地理论丛》杂志的诞生正好把《历史研究》与《地理研究》的中间缺口架接起来。 从这一简单但完整的过程可以发现,就历史地理学而言,它至少有三个节点。 如果从更大的系统视野来看, 历史地理学将成为一个单一的节点,即成为网中的一个网节,再与科举学结合产生“科举历史地理学”等。这充分说明,交叉点的结构具有相对性,当它与另一个学科领域交叉时,它又变成了节点。
总之, 几门学科领域相互交叉而形成的一门新学科,从不同的时空角度来看,它的发展和成长既符合“网络模型”,也可能符合“传染模型”、“竞争模型”和“蚕茧模型”等。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学换旧学, 用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术语就是“范式”进化。科举学的发展已经经历了单一学科范式、多学科范式,正在经历跨学科范式,每一轮范式的进化都产生了对科举学的新看法,提供了新知识,科举学也借此向前发展了一步。看法与看法之间、知识与知识之间、范式与范式之间,不是连续的累积式的,而是间断的、跳跃的、革命性的。 每一个范式从形成到进化为另一个新范式,这期间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即库恩所说的常规科学时期,可以把它称之为“过渡阶段”(Transitional Stage),它不是从整体的量变到整体的质变,而是一部分量变引发了一部分质变,即部分质变先于整体量变发生。具体地说,科举学学科建设的“过渡阶段”,就是科举学还不是一门正式学科,但它已经处于学科化的进程之中,“超前” 出现了仅有学科才具有的一些特质的变化过程, 如学科分化与整合导致的学科群的形成。 学科知识生产和增长是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9],是纵向的、横向的、交叉的知识扩展过程, 这三者形成了一条不连续不重合的知识隧道,将科举学不断往前延伸,学无止境。
三、科举学学科衍生分化的典型范例
依据新兴学科分化的基本理论和特点, 按照学科知识生产、增长和创新的“网络模型”的基本原理和方法, 可以将科举学学科的衍生分化分为内部自发分化、边缘交叉分化和交叉复合分化三种类型。在改革开放后相当一段时期内, 科举学研究紧紧瞄准考试改革与发展的实践需要,获得了较快的发展,取得了较丰富的成果, 但理论研究仍停留在 “经验科学”的水平,多学科视野频繁出现,跨学科研究进展缓慢。 2005 年以后,跨学科研究才开始有了实质性进展,尤其是到了2010 年前后,出现了比较喜人的局面,开始出现了一些跨学科研究的论著。它们标志着我国科举学基本理论研究和跨学科研究方法取得了较大进展,如“大船底部的密封仓”和“蜂房的密室”一样的各学科壁垒已有所突破,出现了新的学科裂缝(Discipline Fissure),一些用于圈地的学科护城河因年久失修也开始淤塞, 学科栅栏的倒下使得部分学科边界开始连成一片, 出现了不同学科间的衍生 分 化 现 象 (Derivation and Differentiation Phenomenon of Discipline)。 从学科衍生分化的视角观察我国科举学学科群的现状, 结合衍生分化的典型范例, 尝试从逻辑上证明科举学学科的衍生分化符合学科内在规律与社会对相关学科需要的客观现实,力求进一步认识和提高跨学科研究方法论对科举学学科建设的意义。
(一)科举学学科的内部自主分化
科举学研究内容包罗万象,它几乎涵盖了古今中外一切与科举有关的人物、事件和活动要素、运行机制等,其学科的内部自主分化犹如玉石的形成过程。
在科举学学科内部,从“科”“目”衍生分化出了许多新兴的分支学科领域,如策学、论学、武学、书院学、《文选》学、《四书》学、经学、文学、理学、心学、律学、书学、算学与科第世家论、宾兴论[10]、冒籍论[11]、官年论、科场案研究(作弊与反作弊伴随考试类活动始终,科举时代尤甚。 了解科场案的更多信息可参阅:李兵.血榜:中国科举疑案[M].北京: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科举录研究、八股文研究、断代科举史、民族科举史等, 这些有的构成了科举学元研究的要素(图2),有的成为科举史研究的重要范畴(图3)。
图2 科举学元研究
图3 科举史研究
(二)科举学学科的边缘交叉分化
边缘交叉分化(Border Cross Differentiation)即纵向分化(Lognitudinal Differentiation),指科举学部分移植或借鉴、吸收其它学科的主要理论或方法,并在本学科内找到特定的、适切的、自洽的“映象”或“映射点”, 从而在学科内形成下位子学科领域的过程。在科举学学科建设的初期, 甚或扩大到一切学科建设的初期, 边缘交叉分化的方法帮助许多学科在较短的时间内非常迅速地构建起了围绕核心学科的一系列“保护学科”(也称学科带,因对核心学科有保护和隔离作用而得名)。在分析大量传统经典学科和新兴学科成长史的基础上, 可以认为将边缘交叉分化作为科举学学科建设的一个基本方法仍是符合科举学学科建设的现状需要的,如《多学科视野的科举研究学——大规模考试视角》(冯用军著)、《考试新论——以科举和高考为中心》(冯用军、朱华山著)两书,就是移植、吸收了史学、哲学、政治学、社会学、法学、文化学、词频学、评价学等的部分理论与方法,结合科举学的历史、科举观、政治功能、社会功能、文化功能等部分, 形成了一些基本的分支学科领域的理论和观点,如科举不仅具有“选官促学”功能,还具有控制社会冲突,促进社会一致性、个体社会化、社会分层与流动、儒教文化传承与创新等。鉴于上述两书已经出版, 故本节不再赘述上述分支学科领域所涉及到的主要内容。
1. 科举文献学
“科举文献是建立科举学的基础,科举文献的整理和研究是建立科举学的前提。刘海峰教授指出,浩如烟海的科举文献具有种类繁多、数量庞大、自成体系、跨越国界和命运多舛的特点”[12],所谓百年之前是废纸、千年之后成宝贝。 文献作为一个古词,最早见于《论语·八佾篇第三》,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微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微也。文献不足故也。 足,则吾能微之矣。 ”[13]南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解释为“文,典籍也;献,贤也”,合起来就是典籍文章和古代先贤的见闻、 言论以及他们所熟悉的各种礼仪与自己的经历,所以《辞海》定义“文献”是有历史意义或价值的书籍, 包括有关典章制度的文字资料和多闻熟悉掌故的人与有历史价值或参考价值的图书资料,其表现形式非常广泛多样,包括物质的(书籍、碑铭、拓本、匾额、石刻、金属刻文等)和非物质的(师徒相授的、口耳相传的)。在中外实行上千年的科举,很显然也产生了大批“典籍”和“贤人”,如《唐摭言》(具体可参见:[五代]王定保 撰.唐摭言[O].武林竹简斋,1908.或[五代]王定保 撰,姜汉椿 校注.唐摭言校注[O].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文献通考》和“张之洞”等,据此汇集成为中国古代典籍中的一个大类即“科举文献”。 文献是进行历史研究的重要基石, 科举文献是科举学及其分支学科领域研究的重要基石,没有科举文献的发掘和整理、开发和利用,科举学研究、科举史学研究等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所以,“在科举学广博的研究领域中,科举文献是一个重要方面”[14]。 科举文献学是以科举文献为独特研究对象的科举学、 文献学新兴分支学科, 也是科举学与文献学相互交融的专门之学(图4)。 科举文献和新科举学文献具有类多量大、体系天成、命运多舛、增长迅速等特征,在绝大多数中外典籍,如《四库全书》中都能或多或少地发现它的间接痕迹(广义科举文献或相关科举文献)或直接记录(狭义科举文献或核心科举文献)[15],尤以科举录(如 《馆选录》《同年录》《采芹录》《同官录》《登科录》《会试录》《乡试录》《武举录》《武乡试录》《题名碑录》《履历便览》等)、朱卷、科书、选举志、地方志为大宗。 另外,大量科举图片富含科举信息,如《南闱放榜》《科举考试图》《贡院放榜图》等,也是科举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能将历代科举图片编成科举图录(相关论著可参阅:李兵,袁建辉.清代科举图鉴[M].长沙:岳麓书社,2015.或杨学为,乔丽娟,李兵.科舉圖錄[M].长沙:岳麓书社,2013.),将更加便利科举文献学和科举学的研究。
图4 科举文献学
作为科举学学科架构的重要支撑和学科文化创新的重要基础, 科举文献学专门研究科举文献的产生、发展、整理和利用问题,具体包括它的刊刻、流通、庋藏、版本、目录、校勘、整理、研究、开发、利用、翻译及传播等[16],特别注重研究科举制度、科举活动及科举人物等各种方式流传下来的文献记载及其现代价值[17]。 这些价值,一是可以推进科举文献研究自身的理论化、系统化,二是可以推进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如科举文化学的研究, 三是可为科举学之外的其它学科研究科举时代的社会万象提供文献和理论支持。 例如科举文献学中的一个重要专题——科举录研究,不仅可以分析其中的科举人物(考生、考官等)、科第世家(家乘谱系、社会流动等)、师承关系(授知师、授业师等)(关于科举时代考生和教师的关系,可参见:林上洪 著.清代科举人物师承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地域分布(举人的籍贯、中额与区域公平等)、考题情况等,也可以分析其中登第者的治经情况(“诗、书、礼记、易、春秋、武经”等的分布)、登第者来自官学书院的比例、科举考试的全部流程、不同年代科举录的比较等。无论是按省编著“乡试录研究”,还是按朝代编著“乡试录研究”,试想1300 年科举时代(一般而言,乡试一年一次,会试三年一次),平均按十五个省计,至少有上万次乡试, 如出齐“乡试录研究丛书”“会试录研究丛书”“进士登科录研究丛书”“武举录研究丛书”等,其体量当不下于《四库全书》。 与“科举录研究”相当的还有“朱卷研究”“科场条例研究”“《登科记考》研究”“家训家书家传研究”(如《颜氏家训》《曾子家书》等)等,由此可见,科举文献学是一门研究内容宏富、发展潜力巨大的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特别是近年来,科举文献学的研究成果,“视野更开阔、方法更多元、史料更丰富、考证更扎实,不仅从横向上拓展了科举学研究的广度, 而且从纵向上挖掘了科举学研究的深度,科举学跨学科研究特征日益鲜明”[18]。
科举文献学研究前景广阔、研究价值重大。粗略统计过往的科举文献学的研究成果, 可谓连城拱璧继之不绝。相信随着海峡两岸沟通日益频繁、海内外交往日益广泛, 历代科举学人之扛鼎著作 《登科记考》(上、中、下)《明代登科录汇编》(六十六种)《皇明进士登科考》《登科记考补正》(上、 下)《登科记考再补正》《辽代科举》《清代朱卷集成》(四百二十册)《历代武举考》《元人传记资料索引》(全五册)《元进士考》《中国考试通史》(全五卷)《中国考试史文献集成》(七册十卷)《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三百六十八种、 三百七十一册)《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第一辑,17 种)《宋登科记考》(上、 下册,400多万字)《中国科举录汇编》(16 册)《中国科举录续编》(18 册)《中国古代闱墨卷汇编》(16 册)《两宋登科总录》(约800 万字,傅璇琮、龚延明领衔编撰,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 年10 月出版)《元代进士辑考》(萧启庆主编,台湾“中央研究院”2012 年3 月出版)《中国科举制度通史》《科举学研究丛书》(刘海峰教授等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2005)《中国科举考试通史》(刘海峰教授主编,2018 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 等宝贵科举文献的相继出版和大规模使用(数字化、信息化和网络共享),相信经过众多科举学人的不懈努力,科举文献学将率先建设成为21世纪科举学众多分支学科领域中的“显学”和“带头学科”。 在科举文献信息化、数据化和网络化共享方面,韩国可谓走在前面,1990 年李成茂、崔珍玉、金喜福编纂出版了《朝鲜时代杂科合格者总览(杂科榜目电算化)》,随后,崔珍玉编纂了《CD-ROM 司马榜目》等。 中国学者在科举文献的数字化建设、智能化检索等方面任重道远, 如浙江大学古籍所龚延明教授主导的 《中国历代登科总录》 数据库仍在建设之中,CBDB(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HGIS(中国历史地理信息系统)、中国方志库等数据库中科举专题数据子库尚待完善。
2. 科举史学
“世纪转换之际,科举考试史的研究正方兴未艾,它预示着一门新兴的学科‘科举学’正在形成。 ”[19]以科举考试史(包括科举前史即三代乡举里选、汉代察举、魏晋九品中正等,科举史即隋至清1300 年的科举,科举后史即民国联考、新中国高考及国考等)和科举学史为研究对象的科举史学, 是科举学和历史学的交叉学科,也是科举学的内在动力基础学科。科举学史属于科举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主要是研究科举学及其分支学科领域的孕育、萌芽、兴起、形成、发展、完善和成熟的流变史。已有的科举史学研究方法和成果,多属于史学方法论指导下的科举制度史、科举人物史、科举事件史等的考据和辨析,如影响较大的《科举史》《韩国科举史》《中国考试制度史》(此书同名著作不同作者不下四部,如:邓嗣禹.中国考试制度史[M].台北:国民政府考试院,1936.或考试院考试技术改进委员会.中国考试制度史[M].台北:考试院出版,1956.或沈兼士.中国考试制度史[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或洪德旋.中国考试制度史[M].台北:正中书局,1983.)《中国科举制度史》等,虽然为科举学研究提供了巨量的宝贵资料, 但是其研究深度和理论高度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创立科举史学的重要目的,就是加强对科举史研究的理论指导,提升科举史研究的理论水平和科学程度。相信,随着科举遗存的不断发掘、省域或县域科举史学的发展、科举学史的不断丰硕、新科举学文献的大量涌现,以及新史学方法的应用,如计量史学方法、词频计量学方法(关于定量研究等数学方法进入科举研究领域,可参见:冯用军.一个引证视角下的科举词频学研究——基于1999 年国内科举学研究的词频计量分析[J].招生考试研究,2010(3).)等的陆续引入和广泛应用,可以预见, 科举史学将成为一门高深渊博的专门学问。而随着科举史学和科举学史的协调发展,一方面,一些历史上悬而未决的“科举公案”和“科场弊案”,如“科举起源时间”“房玄龄是否进士出身”“唐代是否有宾贡科”“科举引起的社会流动率”“科举西传”“科举兴废次数”“苏轼元祐三年科场舞弊案”“刘三吾南北榜案”“顺治丁酉顺天科场案”“查嗣庭‘维民所止’试题案”“咸丰八年戊午顺天大案”等有望在本世纪得到破解,另一方面,科举学和教育史等学科将获得新的学术增长点(图5)[20]。
图5 科举史学
3. 科举文学
科举制选拔了公元605 年至公元1905 年间绝大部分的显臣名士, 孕育形成并发展繁荣了传统文化中的诗词、歌赋、戏曲、小说和书法绘画成就,同时, 科举社会诞生以来绝大多数文学作品都与科举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代《李娃传》《霍小玉传》中的“进士与妓女”传奇、中国“四大名著”中的科举描述(其中以曹公雪芹先生之《石头记》为代表)自不待言,就连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凌濛初的《二拍(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情隐先生的《觉后禅》、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等无不包含大量的科举情节,这些科举情节在越南、朝鲜、日本等举行过科举的国家的文学作品中亦随处可见, 如越南人阮攸 (Nguyê~n Du)改编的《传翘》(改编自中国青心才人编次的章回体小说《金云翘传》,又名《双奇梦》,成书于顺治、康熙年间;越南《传翘》也叫《断肠新声》)、韩国的《芝峯类说》等。 以至于可以这样说,科举举办国在科举社会中产生的古代文学几乎是科举文学, 科举是这些文学作品中最核心的要素之一(除了爱恨情仇,无外乎科举)。 正是因为科举文学在封建社会和古代文学中独特而重要之地位, 很早就受到科举学界和文学界的广泛关注且研究成果丰硕,如《八股文学》《进士科与唐代的文学社会》《唐代科举与文学》《科举与古代文学》《北宋科举与文学之研究》《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明代科举与明中期至清初通俗小说研究》《从小说史料看宋代科举社会的人际结合》《疯狂的科举》等。
图6 科举文学
科举文学作品不可谓不多、类型不可谓不丰富,以至于近年来逐渐形成了一门科举学与文学的交叉学科——科举文学(图6)。科举文学是借鉴文学的基本理论和方法研究文学作品(广义)中的科举现象、科举人物的言行及其文化流变意义等的专门之学,重点研究诗赋、策论、八股文、戏曲、小说、笔记、野史等中的科举现象、科举人物言行及其文化流变意义。如“进士与妓女”关系(士妓关系)的滥觞与流变就是一个内容丰富、很有意思的专题[21],唐代是“士唱妓随的合作者”、宋代是“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元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明代是“旨趣相投的同志”,而清代及以后则沦落为赤裸裸的“嫖客与婊子”关系[22]。如果再把“进士与妓女”题材放大到科举文学潮的社会大背景中, 就可以纳为科举学与妇女学的交叉学科——科举与女性研究的范畴(可参见:[日]高峰.科举と女性[M].东京:大学教育出版社,2004.),从学理上对女性(主要是母亲、妻子和妓女三类)在科第社会、科举文学作品中的地位、角色、功能、婚恋观、家庭观等以及 “驸马状元”“女状元”“科举家族联姻”“女子贡院踏青”“拟女诗”“人仙妖鬼恋书生”内容等进行更深入的跨学科研究。
4. 科举词典学
词典是文化普及最得力的工具书, 权威的词典则是高水平科学研究的左膀右臂。 科举作为一种跨学科的历史存在,千百年来,产生了无数的术语、熟语或专有名词,如闱墨、朱卷、会试录、乡试、状元、弥封、八股文、文妖经贼等,科举学昌明之后,又产生了一批新的术语、熟语和专有名词,如科第世家、科举政治、科举社会、科举文学、科举文化等,两项合计当不下十万之数。
历史研究和现实发展都需要进行专门的科举词典编纂和研究工作,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学界已经开始关注这个专题并出版了一些科举词典论著,如《中国科举词典》《中国状元词典》《科举文化词典》《中国状元词典(家传)》,以及由著名书法家、收藏鉴赏家尹海金等人耗时八年根据《清代翰林传略》《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两书编撰而成的《清代进士词典》(该《典》一册分上下编,上编《业绩简考》,下编《姓名大全》,均按姓名笔画编排,《典》后附清代历科文武一甲进士简况年表)等(具体可参见:尹海金,曹端祥.清代进士词典[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或尹海金.《清代进士词典》速查表(同治、光绪、宣统)[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 毋庸讳言,这些科举词典著作实质就是“现代版科举录”,虽然其中有些考据、辨析、评论等工作,但就其理论性、系统性而言, 其资料性参考价值远胜于其学术性开创价值,因此,有必要建立一门专门的科举词典学,一方面继续推进科举学分支学科领域的专门词典编纂及其信息化, 另一方面来统合和引领科举词典研究的理论走向和应用取向(图7)。
图7 科举词典学
科举词典学属于科举学与词典学的交叉学科,主要研究科举词典的理论与应用问题, 力图把分散的“科举词典研究”整合起来进行专门的理论化、系统化研究, 特别是加强科举学的一些专有名词如科、举、进士、朱卷(硃卷)、闱墨(程文)、状元(状头)、贡院(科场)、科第世家(科举家族)、科举社会(选举社会)、 冒籍等概念的规范化和标准化解释工作,为科举学工作者提供权威解释和经典论述,从认识和应用上减少一些核心术语的分歧, 使其更为专业和相对专一,而不仅仅是科举人物、事件等的简单罗列或考辨,以此为契机,推进科举学学科共同话语的形成和操持共同话语系统的学术共同体的成熟[23]。
5. 科举心理学
科举心理属于考试心理的一个专门范畴, 是一种很复杂的社会现象, 历来都受到应举者本人和相关者的关注。从科举学的外学或宏观科举学来看,心理学及其与科举学交叉的部分当属于科举心理学的重要研究领域。 科举心理学是研究科场内外科举人物的心理现象及其行为表现规律的专门学问, 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科举诞生之时。 古代的“科举之学”不仅要研究考什么、怎么考等核心问题,也要揣摩考官的心理(主要是县试到会试)和皇帝的心思(主要是殿试、召试),此所谓“投其所好”,而且个体这种考场心态还会影响整个社会的心理取向和社会风尚 (士为四民之首),如“同进士出身”的曾国藩对于“同进士”的忌讳。 还有如举子落第与中举的心理变化,如唐代孟郊《再下第》诗:“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落第二三十场到50 岁时,孟郊终于在唐德宗李适贞元十二年(796 年)及第,他在《登科后》诗中写道:“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苦闷失落之心与轻快欣悦之心,前后判若两人,可谓“得仕者如升仙,不仕者如沉泉”。另外,举子的婚恋心理既是古代文学作品的重头戏, 也是科举心理学一个重要的研究范畴,因为在科举社会,普遍存在“科举婚姻”“状元情结”“进士情结”等,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士子与妓女”“榜下摘婿”“状元驸马”等,这类文学题材或科第生活, 含有大量关于举子心理活动的描写。 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红楼梦)》里的“中乡魁宝玉却尘缘”、《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娶小妾”、《儿女英雄传》(又名《金玉缘》)中的“安学海算卦”等,可谓俯拾皆是。
此外,南宋以降,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等科举考试的主流思想既是科场人物群体心理的时代产物,也是程颐、陈灏、朱熹、王阳明等科场人物考试实践经验的高度概括、总结和升华,譬如理学之“存天理,灭人欲”理论、心学之“心即理,心外无理”等思想。从心理学角度研究科举,以“科举智力测验说”最具代表性[24];而从学理意义上的科举心理学研究,孙开建等人的《从现代心理测量学看中国的科举制度》(以下简称《孙文》)无疑最具有代表性[25]。 《孙文》利用现代心理学的基本原理、方法和立场,在明晰科举目标心理建构体的历史变迁基础上, 不仅评估了科举考试系统的信度、效度及公平度,而且还论述了科场士子常见的一些心理现象和心理疾病,如“思郁”[26]“科举心理综合症”等。关于从唐到清很多科场人士的心理变态行为,不仅唐王定保《唐摭言》、宋洪迈《夷坚志》、清吴敬梓《儒林外史》、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等文学作品中有大量的描述, 而且近现代亦有很多的相关研究。 如《中国科举故事》《同学与同年:元与高丽士人的情感纽带》《福州府科第世家林瀚家族的科举情结》《废除科举所引发的社会重构及心理效应(1890-1920)》《科举时代痴情女子负心汉故事研究》《科举考试对民族心理结构的塑造作用》《古代科举制与传统士人的求偿心理》等,为构建科举心理学奠定了前期基础(图8)。
图8 科举心理学
贡院心理也值得研究。 譬如,每逢考试之岁,号舍分配亦会影响考生心情。 试想,在年复一年、层层递进的科举考试中,无论是名登金榜者,还是名落孙山者,他们参加科场博弈的经历,既是智力、体力和财力的比拼,也是心力(心理素质和精神气质)的较量。 毕竟历朝历代科场都是“负凳提篮浑似丐,过堂唱号直如囚”“三场辛苦磨成鬼, 两字功名误煞人”,即使运气好分到贡院的“老号”,亦“似秋末之冷蜂”,何况还有“臭不可闻”之“屎号”、“广不容席”之小号、“风吹雨打”之席号、“烟熏火燎”之“火号”等,个中心情差异可想而知。 彼时,举子无法选择号舍,分配于何号完全凭运气,待入号后,方知号舍方位,而其好坏,则对考试心情影响甚大。 “陈祖范说位置最好的号舍是老号,在老号之中应考,有‘人失我得,如宦善地,欣动颜色’的感觉,心情十分爽快。 ”[27]而清光绪癸卯(1903 年)举人钟毓龙(1880 年~1970 年,字郁云,浙江杭州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于丁酉科二场,坐臭号,天气郁蒸,竟至发病,曳白而出”[28]。 碰到此种“臭号”,何止心情大坏,根本无法正常考试,还容易生病,只得交白卷。 很多士子还有科场情结、号舍情怀,如《儒林外史》第二、三回描写“老童生周进入贡院哭号板”,就生动说明了古代士人对于贡院又爱又恨的复杂心态。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记有一首“四喜四悲”诗,有两句很形象地描述了士子的中举与落第心态:“旧传有诗四句诵世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好事者续以失意四句曰:‘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 失恩宫女面,下第举人心。 ’此二诗,可喜可悲之状极矣。 ”类似的举人心态描述如“得仕者如升仙,不仕者如沉泉”,金榜题名与名落孙山,心态天高地迥;还有科举时代“窗下莫言命,场中莫论文”的格言和“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的流行语,使得科场中“有德报德有冤抱冤”疑心生暗鬼之事常有,以至于“三条烛尽,烧残举子之心;八韵赋成,惊破侍郎之胆”。 一方面,1926 年,心理学家张耀翔认为“‘科举在命不在文’,这是失意人常有的牢骚,我们何必受他们的欺骗”[29];另一方面,从踏上科举之路,士人所受之心理折磨远胜于肉体搜检之凌辱, 从小心翼翼踏入考场到诚惶诚恐等待结果,所谓“步步惊心”。 因此,少数忍受不住激烈竞争的巨大压力和乞丐般的科场生活的士子,轻则放弃举业终身不进科场,重则走上绝路自残性命,“闻场中考生死者三人。一死于蛇,一以烛签自刺,一自碎其睾丸”[30]。 以至于马克思·韦伯在《儒教与道教》一书中也认为:“在贡院(中国科举考试中举行、会试的场所。贡院两旁建号舍,供各省考生居住)里,重病缠身、自杀造成的死亡事件并不罕见,从把考试视为神秘的‘考验’的卡里斯马观点来看,这些都是当事人举止不端, 罪孽深重的证据。 ——经过了这种种考验的人, 才能依榜上名次和得到该受的照顾,以及宫品。 ”[31]寻死之士子固然受不了考场之压力, 但他们之死也必然给其他士子带来心灵的震动,一名科举三分幸,九日场期万种愁。 千年科举中举子及其关系人的许多心理现象和心理疑问还有待进一步拓展、充实和提高,如科场落第士子心理(淹滞科场越久,心理失衡越重,社会补偿心理越强)[32]、科场士子作弊心理(周介孚为其子周伯宜乡试事向主考官行贿失败,被判“斩监候”,周伯宜两年后不堪心理压力病亡,鲁迅对科举刻骨铭心之恨等)、少数民族政权鄙夷或反科举的社会心理 (如辽金元清时期)、科举遽废后士子的心理(山西举人刘大鹏在日记中写到:“甫晓起来心若死灰”)等,仅《范进中举》一文中各色人等(如范进老丈人胡屠户)在范进中举前后的心理行为变化就足以做一篇硕士论文, 以为现代考试心理研究及考生心理问题的纾解提供无穷借鉴。
6. 科举统计学
定性分析是定量分析的基础, 定量分析是定性分析的深化,统计是定量分析的重要数学方法。古希腊著名的数学家、 哲学家和音乐理论家毕达哥拉斯曾给后人留下过这样一个观点:“万物皆数也。”弗兰西斯·培根也说,数学是通向科学大门的钥匙。 如果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 作为人类社会的杰作——科举,一定也是按照数学方式设计而成的,或者说是按照数学机制运行的。因此,数学不仅仅能够提升以科举为核心研究范畴的科举学的研究水平, 使科举学这一新兴学科成为抽象和定量相结合的关系科学,以提高科举学研究过程的客观性(信度)和结论的可靠性(效度),而且是揭示人类古代智慧生成的必由之路。“质的描述,如果没有量的分析作依据,则将是不确定的无根的游谈”[33],我们既然要努力在科举学研究道路上发展新思维、 破解科举学理论体系建构上的新难题、在科举学学科建设上实现新跨越,就必须充分发挥历史文献、 比较等传统科举学研究方法的作用, 在数学方法进入科举学研究的道路上敢为天下先、 在多学科甚至跨学科研究方法进入科举学学科建设的道路上持之以恒。换句话说,有必要建立科举学与统计学的交叉学科,即科举统计学,以专门研究数理统计等计量方法与工具在科举研究中的理论与应用问题(图9)。 当府试、乡试、会试、殿试等科举学核心范畴研究比较熟练地运用从定性到定量的综合研究时,我们才有可能自信地说,科举研究达到了一个从量到质的跃迁阶段、 科举学达到了一个从领域到学科的飞跃阶段。 保尔·拉法格(Paul Lafargue)在《忆马克思》中谈到,马克思认为:“一种科学只有在成功地运用了数学时, 才算真正达到完善的地步(Only when science succeeds in using mathematics can it be truly perfected)。 ”[34]德国哲学家康德也说过:“我坚决认为,任何一门自然科学,只有当它数学化之后,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科学。”很显然,数理统计、问卷调查、个案访谈、心理测量等是属于数学的科学范畴。美国治科举学专家李弘祺教授在“科举百年祭”时对科举学提出了三点期待,其中之一便是“大量地使用统计、 测量的办法来做大规模的研究。这样的史学方法在过去五十年间, 已经有许多的成果,值得效法”[35]。
图9 科举统计学
二十世纪以来, 运用数理统计方法和定量社会学获得的“许多的成果”,在科举与社会流动的定量研究、 或者从定性到定量的综合研究上表现得最为突出。费孝通、潘光旦、柯睿格、何炳棣等科举流动派和韩明士、哈维尔、艾尔曼等非科举流动派,以及何怀宏、张仲礼、贾志扬、孙开建等科举流动中间派,关于“科举在多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流动” 的相关研究,几乎都使用了数理统计的方法。 近年来,受人文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化”的影响,使用数理统计方法已成为科举学研究的一种潮流, 并取得了一批重要的科举研究成果,如《清代科举家族》,采用定性计量方法对清代科举家族进行了综合研究;《科举、 高考与社会之关系研究》,采用文献计量和问卷调查等方法研究了科举、 高考与社会流动的关系;《福建进士研究》,采用线性统计等方法研究了福建进士的时空流布;《书院与科举关系研究》,对宋元明清四朝书院与进士的相关性进行了统计分析;《清代江西乡试研究》,采用描述统计法研究了明清江西解元和举人地理分布的特点,等等。这些大量运用数理统计方法获得的科举研究成果,不仅方法新颖、观点独特、内容扎实、论证有力、结论较为可靠,而且更易获得学界的认可,社会影响也比较大,显然对于科举平反正名和科举学立学、建学都有积极的佐助之功。 当然,任何方法都不是万能的,总有它的适用范围和局限,历史法、 文献法、 比较法等定性研究方法有它们的优势,数理统计、问卷调查、个案访谈等定量研究方法也有它们的特长,方法不在多、不在新,贵在适用。
事实上,数理统计、问卷测量的“发展已经到了瓶颈。许多学者甚至已经从这样的方法中退了出来,因为它太过模仿自然科学…产生的结果却不一定好过研究者个人的直觉, 因此现在学者已经渐渐抛弃这样的努力”[36]。 孔子曰“过犹不及”,可能很多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盲目推进“自然科学化”,大规模利用数理统计方法“过了量”,结果适得其反,但科举学及其分支学科领域的研究, 数理统计方法的使用还远远不够。 中日韩越,千名状元、万个家族、十万进士、百万举人、千万秀才、兆亿童生,多少宝贵的科举人物文献、 大量地方志资料和官方数据信息尚未被开发利用,相信在跨学科研究方法论指导下,数理统计等定量方法进入科举学及其分支学科研究领域,必将给科举学理论体系建构带来新气象, 促进科举学学科制度建设取得新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