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地(短篇小说)
2020-04-24夏书龙
夏书龙
1
糜迎祥当第一书记,到觉莫孜村转瞬一年了。让村里人记住他名字,曾经是伤透脑筋的一件事情。在觉莫孜村人们从没听闻过糜姓,村民只知读音,却并不知道是哪个字。而彝族村民学说汉语有很多困难, “糜”“没”混淆,难分清楚。一日,市上暗访组到村上,入户问卷调查,暗访组的同志询问道,第一书记叫什么名字?村民回答说,没印象(糜迎祥)。检查组又追问,真的没印象?村民肯定地说,真的是没印象(糜迎祥)。连续询问了几户,回答都惊人相似。暗访组是政治觉悟极高的一些人,私下十分愤慨。第一书记到村这么久了,村民居然反映没印象。工作作风不实,到了何等严重程度?并作为重大问题反馈市委,为此,县政府分管县领导专程跑市委汇报。成为笑话,在全县传扬。
后来,他得了 “印象书记”的绰号。
印象书记的单位是党校,是虽然重要但在经济扶持上相对弱势的部门。觉莫孜村却是全县最偏僻村。这样的帮扶结构,盼望在扶贫工作上有骄人业绩,显然难度太大。娘家穷,媳妇说不起硬话。交通滞后需要修路,住房破烂需要改造,通水通电没完全保障,产业发展还没起步,村集体经济还是零。印象书记多次给单位汇报。领导都是摇摇头叹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单位上寥寥十几名教职员工,各类培训、办公经费全靠财政捉襟见肘的那一点预算。
其他村第一书记大多数三十岁以内,朝气青春,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四十五岁的印象书记,头发有些秃顶了,却是党校教职工中最年轻的。每与其他村第一书记坐一起开会,一起参观活动,心里老觉别扭得慌。
村党支部书记音喜大爷五十多岁了,村主任音喜大哥也是四十多岁了。他们俩都异口同声地说,感谢组织把糜书记派来了。我们两个是大老粗,就像山坡上的撵山狗,走村串户还可以,可是,筹划项目,跑部门,搞预算,以及写迎接检查的材料,我们都是两眼一抹黑。
新时代的村干部,早已今非昔比了。既要有为村民谋幸福的初心,还要有为村民谋幸福的能力。要懂电脑,懂规划,懂得如何发展产业。村组干部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尤其是觉莫孜这样的偏僻村。印象书记想,既来之则安之,似我等普通党员,虽然没有纵横捭阖,为群众谋福利的大本事,但是,为村民办些实事力所能及,略尽绵薄,也属应该。于是,印象书记当仁不让,挑起了全村脱贫攻坚的大梁,很快成了觉莫孜村的主角。音喜大哥和音喜大爷则心甘情愿成了马前卒。好在公路建设、住房改造这些大项目,县上有专门的资金。糜书记便忙着写材料,做规划,跑县城,搞协调。通过多方努力,终于让觉莫孜村变了样,通村公路到了村、通组公路到了组,连户路到了户。
一说起印象书记,村民便赞不绝口。在村民崇敬的眼神里,印象书记成了觉莫孜村的村民,他们的脉博在一起跳动,亲密如鱼水。透亮内心,洞若观火。喜怒哀乐,明察秋毫。
2
刚进入冬季,海拔较高的觉莫孜村,已是寒意料峭。觉莫孜山顶上已经铺上了薄薄的白雪。凛冽的寒风从山坡上横扫下来,在村里四处乱串,拼命地钻入人们的皮肤和心里。村民用察尔瓦紧紧裹住瑟瑟发抖的身子,把火塘里的柴火拔得更旺更亮……因为冬季电量不足,村委会里也不能用电炉烤火。音喜大哥和往日一样,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在村委会门口燃起了一堆火。天冷得太狠太狠了,坐在办公室实在招架不住了,便到火堆旁围坐烤一会儿。也给那些到村里来反映情况的村民们,增添了一丝丝暖意。
印象书记到县城培训了两周,骑着摩托车刚回村上,见不少村民围聚在火堆旁烤火,双手紧裹察尔瓦,还冷得不断跺脚。大家吵吵嚷嚷的。他们是三组的村民,集体到村委会,反映家里的水管放不出水了。
三组的饮水源是坡后的一条小河,流量虽然略小,却能够维持村民基本生活需求啊,怎么会突然缺水了?印象书记知道,饮水问题是扶贫攻坚的硬件建设,丝毫不能麻痹大意。他与村主任音喜大哥一起,立即跟随村民,顺着村委会门前的小河往西走半个时辰,然后折南拐进弯口,径自翻过一道小山埂,便进入了三组地界。河沟沿岸,村民的房子像一幢幢别墅,星星点点遍布山坡。白色墙体,红色的琉璃瓦,特别显眼。远远遥望,如一幅风景画卷。枯水季节的小河,流水如一只鹅肠一样细细瘦瘦。陆续搬迁入住的村民,见印象书记来了,全都从屋里走出来,站在水泥地坝里,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政府让我们住上新房子了,进行了“三改四革命”,要求我们勤洗澡,把房屋卫生打掃干净,猪儿要圈养起来,不准敞开敞放。厕所也改造成了水冲式,每次必须用水进行冲洗了。现在家家户户又都用上了洗衣机了……每家每户的用水量,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了,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早已经不够用了。在村民们的吵嚷声中,印象书记连续走访了十多户,扭开水笼头,勉强能够放出一点点水,如老年人尿尿,断断续续的。
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是贫困村脱贫的基本条件。用水问题不解决,一切皆为空谈。然而,在觉莫孜村委会议上,音喜大哥主任和音喜大爷支书却说,年年都有旱冬,只是今年更严重一些,河水枯到极点了。但最多两个月,天气会渐渐变暖,觉莫孜山顶上的冰雪会融化,河沟里的水便会肥胖起来。印象书记说,两个月时间,家家户户缺水,会给村民生活带来多大困难?再说,解决用水是脱贫的硬条件,迟早必须过这一关。因此,他坚决主张立马进行升级改造。通过激烈的讨论,形成最后决议,将觉莫孜山坡上一股山泉水,用水管经二组接引到三组。
会议一结束,印象书记和音喜大哥便冒着寒风,爬上觉莫孜山坡实地进行考察。果见有一股清澈明净的山泉水,在山沟里自由流淌。回到村委会后,印象书记连夜做好方案。第二天便骑上摩托赶往乡政府,将方案交给了乡长。乡长一下子皱紧了眉头。乡长说,今年的资金都安排完了,我到哪里给你们村这六万元?
村民安全饮水没保障,不解决就是严重的失职啊。印象书记据理力争,把问题说得特别严重。乡长管理着十五个村,不是缺水就是公路塌方,要不就是电线老化需要升级改造。硬件建设严重滞后,问题层出不穷,百废待兴啊。这时,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喊,乡长,会议开始了。乡长完全是爱莫能助的表情。乡长三十五岁左右,却是二十五岁的娃娃脸,更显得特别年轻。他在党校的递进班学习没两年,应该是印象书记的学生哩。眼看方案要搁浅,印象书记心里拗拗的,极不舒坦。但是,他仍然坐在办公室,倚老卖老,不达目的不罢休。乡长看透了他的心思,叹气说,糜老师,乡政府也是手长衣袖短啊。继而,又叹息说,其实,觉莫孜村三组不存在用水困难的问题,每到枯水期,有些村民就会嚷嚷。可过一段时间,河水自然会丰盈起来,水管里自然会有水了。你多给村民做好解释工作,时间很短,让大家克服暂时的困难。冬日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印象书记仍然执意地说,区区六万元钱,对你乡长来说也不算多。印象书记仍然不放弃,还在拼命地争取。这时,门外又有人催促喊道,乡长,开会了。乡长很敬重印象书记,见他岿然不动,也不便贸然离开。会议室的人还等着他哩。乡长一会儿焦躁地站起来,一会儿又焦烦不安地坐下去。他极尽耐心地说,糜老师,我的好糜老师,你的心情我理解,乡政府的确是没办法。印象书记见此情况,便降低了门槛,说,那乡政府给我材料费,我一边组织村民投工投劳,其余我请党校想办法,可不可以?乡长见他居然如此执着,一片丹心,内心突然也有些感动了。沉吟一会儿,然后说,全乡各村剩余的村集体建设资金仅余三万元了,每个村都盯着哩,我全部给觉莫孜村,其余的你想办法了,好不好?
印象书记总算从乡长那里争取了三万元,刚好是工程所需资金的一半。回到单位找校长商议,校长立马哈哈大笑,爽快回答,剩余的三万元党校出了。印象书记大吃一惊,一谈资金就紧皱眉头的校长,这次咋会如此慷慨?真让印象书记接受不了。后来才知道,由于中央有了八项规定,今年办公经费节余了二万多元。还差一点零头儿,校长又号召单位职工献爱心,并带头捐了款。东拼西凑,居然够了经费。
印象书记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顺利,为了节省支出,印象书记和音喜大爷亲自到县城采购了材料。因为资金紧张不敢找大公司,村委商议,请来了城里修理水管的师傅负责安装。党校干部职工全部到村上尽义务,忙着规划,忙着设置线路。村民也出劳力,帮着平地基,拖水管等这些粗活重活。忙活了两周,总算将水管完全接通了。汩汩的清泉通过白颜色管道,从觉莫孜山流进了家家户户,奔涌而出的自来水,冲击力都扎手。
又为村民办了一件大实事,最高兴的是印象书记。
3
可是,第二天早晨,村民便打电话过来了。水管里的水又没有了。印象书记不相信,昨天才通的水,怎么会又缺水了?他连忙赶往三组,果然家家户户的水管里都放不出水来了。于是,便与村民小组长一起,顺着管道的路径,前往山坡上查看,在觉莫孜山下的一片山坳上,水管与水管的接头破裂了,泉水如天女散花,四处飞溅。印象书记如释重负,他立马打电话给安装水管师傅,很快接好了管道,流水再次进入寻常百姓家。
不料,第二天村民又打电话过来了,水管又缺水了。得到消息的印象书记直接爬上了那个山坳上,只见上次那破裂的另一端又破裂了,清泉在水管里冲天而起,喷洒向高空。他又打电话给师傅,很快又修好了。可是,第三天,另一处修好的接头又破裂了,如此反复,一直拖了半个多月……
村民开始嘀咕了,甚至有人说是印象书记他们购买了劣质材料,贪污了昧良心的钱。音喜大爷气得脸红筋胀,仰天长叹。天地良心,要把心掏出来给村民看。印象书记只是沉默着,欲辩无言。他不断打电话给安装水管的师傅。师傅说,材料是你们买的,质量不应该有问题吧。他认为是村民在割草,或者锄草时,不小心把水管碰坏了。
音喜大哥和音喜大爷异口同声,说,这个山坳是火葬地,村里死了人都是在这段山坡上火化的,一般不会有人去上面割草或者用锄。
有人便说是鬼魂在作怪,水管经过了火葬地,打扰了死者的灵魂。
印象书记是党校教师,又是共产党员,他是不相信世界有鬼的。他对音喜大哥和音喜大爷说,世界上没有鬼,人死了化成了灰,回归自然了。音喜大哥和音喜大爷却说,我们彝族人是相信世界上有鬼的。的确,印象书记到村里一年了,村民得了病,便以为是鬼跑进家里来了,他们不请医生,也不到医院。在家里把猪儿杀了,把羊儿杀了,把鸡儿宰了。有的还要把耕牛打了……然后,请来毕谟先生在家里做法事,要把鬼从屋里撵走。于是,亲朋好友、左右邻居便聚集在一起,喝酒吃肉闹上三五天。村里人一半以上是贫困户,可是每户每年请毕谟撵鬼的花销,少则三五千,多则上万元。
那些天,各种嘈杂的声音在觉莫孜村喧嚣,甚至连三组的村民都说,不敢再吃这水了,死者的灵魂不安,人吃了肚子会疼痛,畜牧吃了会死的。花了几万元的工程,村民饮用水问题仍然解决不了,印象书记站在比他年轻十岁,属于他學生辈的乡长面前,心里憋闷,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音喜大爷却说,水管经过了村民的火葬地,惊扰了死者安静的灵魂。有村民去找毕谟,毕谟说水管破裂,需要搞一次祭祀活动,安慰那些受到侵扰的亡灵。
毕谟是彝族文化的传播者,是彝族人的导师,更是彝族人的安慰师,在彝区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耀。音喜大爷和音喜大哥两位村干部,在村里的威信远不如毕谟。所以村人都坚信毕谟的话,于是,村民便自愿凑钱,请来了德高望重的毕谟,在村委会外的地坝里进行祭祀。
印象书记没反对,一方面是他们也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另一方面是因为反对无效。但是,印象书记坚决相信,水管破裂不会是鬼魂作崇。祭祀了亡灵,难道水管就不会破裂了?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可是音喜大爷和音喜大哥也没吱声,村民的答案是肯定的。
夜晚,村委会的地坝里燃起了熊熊篝火,把买来的猪儿杀了,把买来羊儿杀了,把买了很多公鸡儿,一只只宰了!打来几桶包谷酒,搬来堆积成山丘的啤酒。全村男女老幼都聚集在一起了。端着酒碗大口地喝,抽着兰花烟,说着彼此喜欢听的话,男男女女的声音全都特别洪亮。村里的事情和每家每户的破事情都一样,彼此没有芥蒂,更没有秘密。内心温暖,越裹越紧。有男人已酩酊大醉了,天做帐地做床,躺倒在火堆旁边,手里还抱着一瓶没开的啤酒呼呼入睡了。熊熊的焰火燃烧在身边,紧裹的察尔瓦早已敞怀。毕谟的经书源远流长,如潺潺的山泉,流淌在心里。充满滋性的话语,抚慰的不仅仅是魔鬼暴躁的灵魂。虽然早已进入了寒冬,村委会那个宽大的地坝里却温暖融融。村民气也顺畅了,情绪也平和了,内心甘甜如饴。一直不赞成搞祭祀活动的印象书记,躲开了热闹的人群,早早回到宿舍钻进了被窝。
4
请来的毕谟发话了,从觉莫孜山下来的水管,必须要绕过神圣的火葬地。
水管绕过火葬地,必须多绕行一公里,需要多用资金一万元左右。印象书记表示反对。支书音喜大爷和音喜大哥主任的态度多少有些偏袒村民。村委的决策有了分歧,村两委成员必须进行举手表决。表决的结果,是印象书记个人服从组织,保留了个人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