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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虫子书

2020-04-24古岳

青海湖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白

古岳

4月1日 晴

29日,妻子带女儿来上坟,因为清明那天女儿参加一个朗诵比赛的开赛仪式,回不来,便提前过来了。那天正好福来他们也上坟,一早,我先给福来家送去几刀烧纸,那里是母亲的娘家。回来又陪妻子和女儿给岳母上坟,完了,他们还想去我父母的坟上看看,磕个头。吃过午饭,妻子和女儿便回去了。临上车,女儿偎在我怀里不舍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目送她们远去后,心里一下就空了。

那一天,我一个字没写。第二天,我也干了一点活。因为门前台子在去年的雨季塌下去了不少,想借此机会一并用石头砌起来。如果不把台子沿儿上的一些树砍了,会影响施工。但我想保住一棵楸子树和一棵李子树,台子下面的几棵云杉、油松和野生花灌木也需要事先移开,好给挖掘机腾一条路出来。这些事都需要我在现场。到晚上有点累了,翻了几页书睡了。这一天也一个字没写。

昨天——3月的最后一天,从早上一直到晚上8点,我一直在官亭的木材市场买木料。两个木匠,永龙和嘎登——一个堂妹夫负责挑选木料,还有一个姑父、一个表弟和一个堂弟,则负责把挑好的木头抬到指定的位置,因为有一部分木料需要在木材加工点分成木板或锯成两三截。所有的重体力活都是他们几个人干的,我的任务主要是为他们提供后勤保障,买点小东西什么的,但是,在木材市场转了一天回来,抽空还发了一条微信,图片拍的都是木材市场。还是挺累的。原本想他们都睡了之后写几行字,可是一坐在凳子上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又发了两条朋友圈:《年轮》之一和之二。《年轮》之一拍的都是俄罗斯原木的断面或截面,其中一个截面是我买的一根原木,我粗略数了数,它的年轮在150圈以上——也许有200圈。这当然不是这个市场最大的原木,最大的几根原木树龄都应该在300年以上。

在那个地方,我所看到仅有的本地木料是两半截冬果梨木,一截是根部,一截是从根部锯下来的,长都在一米五左右,截面直径约70厘米。因为截面已经非常陈旧,且有裂缝,年轮已难以分辨,但以我的经验判断,一棵冬果树要长成这个样子,至少也需要200年以上的时间。两截果木的树皮早已掉光了,像是自然脱落的样子,经风吹日晒,色泽光洁,灰亮中透着青紫,单看那润润的色泽,不像是木头而更像是玉。而且,通体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虫子啃噬出来的纹饰,像神秘的字符,像线条装饰画,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慈悲咒语。

如此。半截几百年的本土老果木望着堆积如山的俄罗斯森林的尸骸。

对一个小镇来说,那算得上是一个很大的木材市场,所堆积木材少说也有上千立方米。这是个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一棵长了200年左右的俄罗斯松树大约有一立方米木料,而这里超过200年树龄的木料大约占20%的样子,100年到200年树龄的占40%,另有40%的树龄在50年到100年。如此估算下来,这个木材市场里堆积着上万棵松树。而木材市场的木料每天都在流动,昨天就运来了两大车,都是那种挂着两个货箱的大货车,一辆车至少应该能装数十立方米木料。车来自中国内蒙古,它们满载着原木,从中俄口岸二连浩特开出,经长途跋涉,驶入青藏高原东端的黄河谷地。我想,要形成如此规模的一个市场,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而它每年的木材销售量至少不下一千立方米,从木材价格的涨势可以看出,当地木材需求量还在不断增长,去年至今年,仅仅一年时间,平均每立方米原木的价格上涨200元人民币。

有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哇”地喊了一声道:“看年轮,都是多么古老的树啊!”

我回复:“每棵树在俄罗斯大地上生长了200年以上。”

朋友:“俄罗斯气候要冷凉一些,树生长也要缓慢一些,那些年轮,很是震撼!”

我回复:“200年前大清朝开始衰落,200年前彼得大帝开创的俄罗斯帝国已经非常强大。”

朋友哈哈笑道:“这就是历史。”是的,这就是历史。

这个市场所有的木料几乎皆为同一种针叶乔木,从没有枝叶的树干判断,应该是冷杉,也可能是红松——这需要进一步证实。其树干形态、树高、胸径粗细程度都与青海云杉差不多,只是鳞片没有云杉密。据玛可河林业局的调查,天然云杉林,每公顷的平均密度为870棵。1000公顷的土地上,可生长870000棵云杉。而这个数字随时都在变化之中,并呈几何倍数增加。我估计,这个小镇的木材市场要消耗1000公顷的俄罗斯森林,顶多不会超过10年——也许只需要5年时间。

如此看来,只用数十年时间,官亭周边乡村不大的一片地方,也许就让一片上万公顷的俄罗斯森林化为乌有。可以肯定的是,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巨大的木材市场上,官亭这个依然落后的西部乡镇所占的市场份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我知道,这样的事不止发生在俄罗斯,自1998年中国全境天然林禁伐之后,全世界的森林消失的步伐突然加快,十几亿人的一个大市场在任何方面都会对整个地球产生深远影响,包括森林和整个生态系统。这些快速消失的森林主要分布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南美洲的亚马逊流域、东南亚热带雨林区,甚至还包括非洲的局部地区。

后来,又多次去那个木材市场买过几根粗壮的木头,有机会与市场老板闲聊,才得知,那些木头并不是我自以为是的俄罗斯红松,而是清一色的樟子松,说红松太硬,结子也多,当柱子还好,不能做房梁、檩子和椽子,容易折。老板是土族,姓赵,名幸福。他告诉我,这个小市场每年的木材吞吐量在1.2万立方米上下,产值超过2000万元人民币,净利润却只有20万元左右。

赵幸福说,木头生意利薄,主要是损耗太多。想来也是,一棵高大的松樹被伐倒以后,可用的只是去皮后的树干,树枝树梢以及树皮、树根都成了肥料,而一棵树却是靠它们才能活着,才能生长。

我是被尕元叫醒来的。他说,卸木头时,一根木头滚下来砸到了一个堂叔的墙角,把墙角一个砖柱底下的几片砖给砸坏了,让我去给这个堂叔说一声。便赶紧跑过去看。堂叔家的灯还亮着,我敲了几下门,没反应,便没敢再敲。堂叔虽然年纪比我小好几岁,但毕竟是长辈。便对几个卸木头的人说,明天再说了。说完,一转念,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便没好气地说了他们几句。我说,这样的事儿本应该你们自己处理。这事儿虽然跟我有关,但人家的墙角不是我砸坏的,应该是谁的责任谁负。说完了,又有点过意不去,又宽慰了几句: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啥,我们把墙角修好就成了。话明天再说,先回屋喝点水,休息一下。除了几根大木头,其余木料也都搬回去了。他们说要回家休息。我回到屋里时已经快午夜了。没心思再写字了,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4月了。

4月3日 晴间多云

1日晚跑到西宁喝了一场酒,2日下午回来。

我以为屋顶的浇筑已经完成,其实,屋顶的浇筑才刚刚开始。而且,进展非常缓慢。他们说,浇筑完可能要到夜里12点。也就是说,吃过晚饭还得接着干。因为,现浇面不能中断,中断了会留下裂缝,后患无穷。后来,永春把那叫“爬山虎”的上料传送装置稍稍改进了一下,也就是把“爬山虎”的铁架子放平了一点,阻力减小,上料的速度一下就快了,一条小型搅拌机连轴转还供不应求。也因为这个原因,晚饭后,又干了两个多小时,夜里11点前,屋顶的浇筑全部结束,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这样,房子钢筋水泥部分的主体结构已经出来了,剩下的是屋檐木结构部分。有两个妹夫、一个弟弟和一个远房姑父——四个木匠在干木工活,他们说,再有三天时间,屋檐木头活也基本出来了。从今天,门前土台子塌陷部分的浆砌石也在整体推进,有一大段已经起来一米多高。再有两三天,估计也差不多了。

当然,还有很多活。包括大门——我和福来准备下周一去循化看门,那里有不少专门做木大门的加工店,我决定买一扇现成的,要不太耗精力了——还有,改建一段门口进出的水泥路……墙面和室内的细活以及门窗可能得到两三个月后才能继续了。这段时间里,我也得去继续我的田野调查,今年的计划还是去玉树,穿越通天河谷,细细地走一遍。也许,这是我在高海拔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田野调查,之后,我得把时间留给老家和老家附近的这一片山野了。

那个时候,现在建的这几间房子正好派上用场了。我可以不定期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并从家门口开始我新的跋涉和调查,继续我有关人与自然的思考和书写——我越来越确定,这并非理想,而是生活。

今天收工早,下午还宰了一只羊,犒劳大家,晚饭就是羊肉和凉面。因为明天很多人有事,除了妹夫嘎登都回自己家了。一吃完饭,嘎登就睡了。这几天每晚都有干活的人在家里留宿,又因为拆掉了一排房子,少了两处炕,妹妹们只得去弟弟家睡了。我出去溜达了一圈,用手机拍了两张山村夜晚的灯光,一张是庙上的,另一张是山村的,看着是灯光,拍出来却像星星。

此时,山村一派宁静。屋里也很静。

4月4日 晴间多云

原本是要去老白那里的,今天他们有一个点灯放生的活动。

前两天回西宁时,我答应要去的,可是,早上在门口转了一圈,又回屋里了。后来,福来问我去不去老白那里,他要去一趟县城,要去的话,他顺道送我过去。其实,一早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会儿,我却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再看。为什么要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我经常会犯的一个毛病,在某一个时刻,要做一个决定时,会突然犹豫不决,令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现在已经快11点了,也许老白佛堂的千灯已经点燃,放生活动马上开始。他也许会一直朝某处张望,看我有没有来,也许还会担心,想我为什么没去,会不会有什么事?想到这里,我很惭愧。

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细细想来,可能与我昨晚看到的一条微信有关,那条微信让我很不舒服,而发微信的人今天也在那里。我可能不想见到此人才迟疑不决的。其实,我完全不必在意这些,他在与不在,并不会妨碍我。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个人无意间的一句话会改变你的一个决定。

昨夜,躺在炕上,有好一阵子,我一直在想老白。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老白,尤其这三五年想得越来越多了。我们相识已经有二十余年了,虽然,平日里我都称他老白,但他和万成都称我大哥。青海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们三人之间的这层关系,知道我们是结义兄弟,我老大,万成老二,而真正的白家老二却排在老三。我们都是同一年生人,都是1962年的虎。我是阴历8月30日生的,公历到9月下旬了,可见我们三人的生辰相差无几。凡知道我们这层关系的青海人——也有不少外地人都非常羡慕这份情义,都说这样的情义当今罕见。我们都为之骄傲,也确实值得骄傲。

大约是4年以前,我正式向老白提出一个请求,说我决定要写写他的故事,让他配合。那时我母亲刚刚离开,父亲也病危,我一直在老家陪伴父亲。只要回民和老家,老白都会来陪我说话。这样的交谈持续了十几天吧,他一般中午以前到我家,问候完父亲,我们就坐在现在已经拆除重建的那面屋子里说话,中午吃点便饭,继续说话,一直到晚饭前,他才离开。

我们主要的话题是他大半生的经历,我还记了笔记。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仍旧一个字没写——这么说也不太准确,这期间我还是写过一些文字的,比如《来自唐朝的音乐》,写的就是老白的故事。但那只是老白某一天或某几天的故事,在他大半生的经历中,那顶多是一个片段,属临时插曲。而我之前准备要写的是老白大半生甚至一生的故事。

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怎么看,那都算得上是一段传奇。如果把它放在我们出生的这片山野,再与整个青藏高原的历史文化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段青藏高原的传奇。也正因为如此,我必须慎重对待。至少在我,这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故一直在想怎么写,却也一直没有想好怎样写才好,不至于辜负了这份情义。如果找不到一个理想的表达方式或敘事策略,我宁肯不写,也不会用自己都不满意的文字糊弄。我想老白也会理解——尽管我猜想,他可能偶尔也会想,说要写他的,可已经好几年过去了,为什么一直不见动静呢?因为,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写。

写作从来就不是想写就写的事情,它必须水到渠成才行。别人我不敢说,在我,写作一直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一件理想作品的诞生过程,不仅仅是劳动的结果,更是造化。这也正是,普鲁斯特为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才写《追忆似水流年》、马尔克斯苦苦寻找《百年孤独》开头的缘故——在别人眼里,那也许只是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句话,但在马尔克斯那一句话其实就是“百年孤独”。

因为想到了《追忆似水流年》,我也想,老白,我亲爱的兄弟,你是否也在“追忆似水流年”?因为想到了《百年孤独》,我又想,老白,我亲爱的兄弟,你是否也感到孤独?

是的,老白是从如此令人魂牵梦绕的唐古拉走向西藏的。

西藏应该是成就了老白的那一段傳奇。从世俗的意义上说,他在西藏的十几年也应该是他人生最辉煌的阶段。尔后,他辉煌地回来了。我们的相见,是他回来以后的事。而回来之后的二十余年里所发生的事,我是熟悉的,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二十余年,一直到今天,并成为最好的兄弟。

你说,我不写老白谁写?告诉你吧,除了我,让谁写,我都不放心!这并不是说,没有人写得比我好——比我写得好的大有人在,而是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像我一样用心去写。可是,我确实没想好怎么写。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今天没去老白那里也许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假如去了,在点燃一盏灯,让光明照耀心灵的一刹那,或者放飞一只鸽子或放走一条小鱼的瞬间,说不定,我就能想到该怎么写了。

也许,一切都早已注定,都是一种缘分。我与老白是这样,我与万成也是这样。相识是缘,相知也是缘。缘在,俱在。俱在,定然自在。而自在便是圆满。夫复何求?

4月5日 清明 晴 有风

以前,我们都定在清明前一天上坟祭祖。这样做有个好处,家族所有出嫁的老少姑娘都会记住这个日子,而不需要另行通知。而以前交通通讯都不方便,专程跑去通知一个日子也比较困难,住在附近的还好,嫁到远处的还得专门派个人跑一趟。凡事有利有弊,这样做也有不好处,那就是如果清明前一天是周一到周五,上学的孩子们得请一天假。所以,自从清明放假之后,我主张把上坟的日子改到清明当天了,这样无论哪一天是清明,孩子们都不需要请假了。而上坟祭祖可以少几个老人、大人,但如果没有孩子们的参与,就冷清。我喜欢一厢情愿地认为,祖先们也一定喜欢看到家族人丁兴旺的样子。

今年清明跟往年稍有区别的是,后人上坟祭祖的队伍里又添了两名男丁,都是才几个月的孩子,分别是我两个侄子的长子,名字都是我取的。我已经成了好几个孩子的爷爷。加上外甥姑娘等的孩子,我已经是一群孩子的爷爷了。我这一辈,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其余十几个都是弟弟妹妹,我就成了大爷。与东北等地管伯父叫大爷不一样,我老家一带只管最大的爷爷才叫大爷。我父亲一辈子都没当过大爷,因为他还有个哥哥,而我却成了大爷。

我们家族在上坟这天相聚的人家每年都不一样,今年清明轮到一个岁数比我小的堂叔家里,明年轮到一个堂弟家里。走在去坟地的路上,前前后后一瞧,我已经是队伍里年龄最大的人了。这说明,在这条路上,我所能行进的日子也越来越少。等有一天,上坟的族人队伍里不见了我的身影,我一定在前方跟祖先们在一起,等待后辈族人的抵达。也许不会。一经离开这个世界,今生的缘分已尽,所有族人都会各奔东西,彼此不知所踪,也无从记忆前世过往。至于后世子孙是否记挂,已经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看,所谓缅怀,告慰的并非先辈,而是依然活着的这些人。

尽管一小半人的辈分都比我大,不是叔叔,就是姑姑、姑父,但年龄都比我小,其余都是弟弟妹妹和侄子、孙子孙女了。与往年清明不大一样的是,今年族人上坟的队伍里还多了俩侄媳。当地有个风俗,家族里娶进来的媳妇刚进家门那天必须得去上坟,之后则都不能去了。但也有例外,辈分小又为家族新添了男丁的媳妇们却可以破例,今年刚好有两个侄媳妇生了男孩,也去了。从出嫁的姑娘们对她们一路上的照顾呵护中,能看出来她们在家族中的地位已经初步确立,因而可能会感到自豪吧。

有了这个地位,她们与祖坟也有了直接的关系。当地还有一个风俗,凡娶进门后未生育男丁者,死后不得进祖坟。虽说尘归尘、土归土,但从过往的岁月看,嫁入族内的女人还是很看重这一点。

我有个奶奶,13岁嫁过来,自己还是个孩子,却仍然拼命地为家族尽繁育子嗣之责,一连生了三四个女孩,还不甘心。等第三个女儿出生时,已经开始计划生育了。可为了生一男丁,她还要生。生到第五个时,终于诞下一子,才罢休。不久,我那患有严重哮喘的堂爷留下独子撒手而去,堂叔年幼,我奶奶又拼了命养育。等他终于长大成人,她才长舒一口气。这两年随着年岁越来越高,领着孙子从门前巷道里走过时,偶尔会伸长了脖子,高傲地望一眼祖坟的方向,仿佛在说,去那里的路上已无任何阻挡。至于什么时候去,那得看她自己的方便了。她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了。那是她的自由。

族内曾祖辈的事,我没经历,也不清楚,但祖辈、父辈里确实有好几位奶奶、阿姨因为没有儿子,没能进祖坟。有的埋在祖坟旁边的荒地上,也有的埋在自家的田埂上。每年清明上坟,去这些坟头祭扫者,必是至亲,其余族人均不见前往。久之,遂淡忘。很多次,我都想,如果她们泉下有知,一定会怨恨,并责问后人:为什么会这样?为族人她们辛苦一辈子,完了,还要把她们与族人隔离开来,这样做有失公允。虽身为后人,仍觉此风陋矣。然,此乃风俗,要破除绝非易事。

这还是正常亡故的先人,所有非正常亡故的先人尚不在其列。但凡英年早逝者、恶疾毙命者、服毒自尽者,或遭横祸暴毙者,亦不能入祖坟。虽皆为先人,待遇却大不相同。每每路过这些孤零零的坟头,心中顿生羞愧,不敢正视。但愿已在另一个世界的亡灵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间的不平。

因为是清明,国人都放假,我们也停工一天。放了一天假,让大家都先去祭拜祖先,再干后人的活。除非成为先人,让后人祭奠缅怀,否则,作为后人的活是永远也干不完的。

4月7日 晴间多云

从昨天开始,除了木工,其余都转入门前台子的浆砌石,进度也明显加快了,照此进展,这项小工程估计明天可以完工了。挖掘机和装载机作业时,压断了花园的几棵树,我很心疼。还有一些树被提前移开了,我用土临时把树根埋了。等花园台沿塌陷部分的浆砌石活完成,我就得把那些树重新找地方种好。另外,门前的花园里到处都堆着旧房上拆下来的木头和树枝子,有一部分旧木料要搭建车棚和杂物间,其余也需要慢慢清理,至少得找个地方,堆放得整齐一点。这些活,可能都得我慢慢干了。

供排水部分的活可能也需要一天时间。可能是设计和施工质量都有问题,多年来村里的自来水一直不太稳定,尤其是冬春季节,三天两头停水。福来建议在门口卫生间的边上埋设一个大塑料桶,用来蓄水,装上一个小水泵,以保障供水。塑料桶昨天下午已经送来了,容积是5吨。我出去看了一眼,像个圆形的小水塔。

木工活还得两三天,今天是阴历三月初三,福来问我,立木结构屋檐的時候要不要看个日子?我说,一开始就没看,再不看了。随后,我瞅了一眼日历,又说,不找人看了,不过,过几天就是三月初八。以我们的风俗,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都是吉祥的日子,就定在初八吧。福来、尕元、永春都说好。这样,再过三五天,这几间砖混木结构的房子要现出原形了。

4月9日 阴

昨天和福来去循化看木大门,中午赶到积石镇。因为是午间休息时间,外甥雪俊的两位同事小韩、小李便带我去看,如此,我们直接就去了位于街子的一家木门加工厂,没用多长时间就选好了一款不大不小的大门,预付了定金,定好了送货的日期,在路边小饭馆吃了午饭,就回来了。下午4点左右赶回家里时,门前的浆砌石墙已经完工。我把前些日移出来的一棵丁香和昨天下午新移开的两棵暴马丁香,在新完成的石墙边选个地方重新栽上了。

晚饭后,福来和永龙又坐了一会儿,走的时候快11点了。送走了他们,有点累,我也睡了。刚躺下没一会儿,咳嗽又开始了。一阵一阵的,而且,持续时间越来越长。清明去上坟时,风很大。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年清明上完坟,我们都不会急着回家,而是在坟地边的山坡上小憩,已经成了风俗。

一开始,可能只是为了休息一下。因为家族的坟地在山坡上,路远,也不好走。上了岁数的族人都上不去,能走上去的人,到坟地时也有点累,需要休息一下。后来,大家觉得在山坡上干坐着不好,应该带点熟食和酒水什么的,祭拜完祖先,捎带也慰劳一下后人,搞一个简单的野餐活动。后来,坟地边上的野餐也成了风俗。每年清明上坟都有坟主,像总召集人的角色,其主要的职责是要喂养一头坟猪,宰杀以祭奠祖先,尔后,族人聚餐分享之,聚餐地点也在坟主家里。

因为有很多事需要操心,坟主不便固定下来,所有族人以户为单位逐户轮流担此重任,以体现公平。如此,每年带熟食和酒水的事自然也落在了坟主头上。偶尔也会有别的族人带些东西上去,丰富大家野餐的内容和形式。这样的贡献一般都由家中有喜事的族人自觉承担,贡献大小也没有定制,全看各自的自觉程度量力而行。

在所有喜事中,谁家要是添了新人,尤其是新的男丁,被视为最大的喜事。今年因为新添俩男丁,是大喜事,喜酒自然是少不了的,熟食也比往年多。所以,在坟地边山野餐的时间也比往年长一些。我被风吹着了,也没有别的不适,只是咳嗽。夜里严重一些,且一天比一天严重。两个妹妹催了好几次,让我去买点药。我嘴里答应着,却一直没去。直到今天早上,我自己也觉得该吃点药了,才去村医那儿买了点药回来,吃了。

之后,在炕上躺了一会儿,感觉舒服一些了,又到工地上转了一圈。感觉今天下午收工时,所有砖混结构和浆砌石的活已所剩不多了,等木工活一结束,整个房子就立起来了。我现在还想象不出,屋檐顶部铺设钢化玻璃后的效果究竟会怎么样。采光效果肯定是不错的,但实用和结构效果确实不好说,我没经验,工匠们也没经验。他们只是在执行并落实我的设想,算是实验性结构。无论怎样,这是我第一次试图把住所建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而此前我所有住过的屋子,尽管自己后来住在那里,但是建造房子的人从未征求过你的意见,好像那跟你无关。所有与房子有关的印象都是住进去以后才形成的,即便对某些结构很不满意,你也只能去接受,而无权改变,也无法改变。总感觉这事荒唐,却无能为力。这次有点不一样的是,你终于可以做一回主了。一想到,一辈子终于有机会依照自己的意愿盖了一座房子,而且还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而且,还要住在里面,心里还是挺有成就感的——也许那就是某种欲望得到满足的感觉。虽然,从内心里,我宁肯它是诗意栖居的一环,而非欲望,但是,诗意的栖居难道就不是一种欲望吗?于是,困惑。也许这就是人性。

于是,不想就此追问下去。可能与身体的不适有关,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再深入一点。便读了几页书,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诗想者”中的一本,与当代中国诗歌创作有关。读到的这几页说的是当代诗歌与传统诗歌精神的关系,一节文字还没读完,又不想读了,合上,放下。却突发奇想。

设想,假如李白和苏东坡再世,并完全能识读所有几经简化的方块字,用唐朝或大宋的读音来吟诵当代中国诗人的诗作,那会是个怎样的情景?关键是,他们会作何感想?如果他们能耐着性子读完所有的当代诗歌作品,我敢断定,他们会说,绝大多数作品不堪入目——也许其比例会高达95%以上,只有极少数作品可能会给他们留下印象,觉得这些像市井俗语一样的白话文字也是耐人寻味的,其内在品质甚至已经超越了时间的意义——他们最好的作品也不过如此。

我想,那就是所谓的诗歌精神或人类心目中永恒的诗意。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古代的还是当代和未来时代的,也许真正的诗歌,都会超越时间和时代,找到恒久的可能和不朽的意义,并存在下去。只要还有诗歌,这种品质便不会消失,或者说,只要这种品质在,真正的诗歌也不会消亡。

责任编辑 龙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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