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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珂小说二题

2020-04-24颜珂

青海湖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梁老梁发型师

山上有座庙

很长时间没有人爬过这座山,更别提光顾这座庙了——

山上的树疯长,张牙舞爪地把枝杈伸到庙顶,把这座颓败的小庙遮盖得严严实实。除非是村子里生活的人,大抵是看不出来这里有座庙的。庙前的草有的已经长到齐腰,有的已经蔓到门窗上,大有破窗而入之势。

“那个,大师,你真的确定要住在这里?”蒋兴堂迟疑地问面前这个穿一身和尚服的“大师”。

“阿弥陀佛,和尚确定要住这里!”

明黄黄的太阳,一身土黄的僧袍,和尚姜黄的脸,在蒋兴堂面前混作一团。他不再多说,把手里的锄头递给和尚,自己挥起镰刀开始收拾爬上墙的藤蔓。和尚也不发问,弯腰扒拉院坝里的草。

庙其实不高,严格地说,还未到山顶,但它在地势上足以俯瞰山周边散落的所有人家。距离它最近的,就是蒋兴堂的家。和尚找上门来,说要在山上的庙里住一段时间,蒋兴堂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山上还有座庙。

跟和尚上山的时候,蒋兴堂在心里盘算一下,他最近一次来这里,大概也是上小学的时候吧,尽管就五分钟的路。没事谁来这里呵!小时候,大人们还讲点迷信,年头年尾的上来祭拜一下关帝爷,后来就都忙着挣钱去了——关帝爷管不了吃饭穿衣也管不了升官发财。亏得小时候奶奶每次都要他伸手去摸一下关帝爷的手,说是摸了关帝爷的手,文能执笔武能拿枪。他摸了无数次也没能摸出个名堂来。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有些发苦,后腰也隐隐作痛。

放眼整个村子,蒋兴堂是唯一待在家的中年男子。但他也不过是个废人,是老弱病残留守大军中的一员。每到农忙季节,头发花白的父母佝偻着腰在田地里忙活,而他只能干一点女人干的洗衣做饭喂猪等等丝毫不费力气的活——他的腰不行!

每当夜深人静,从睡梦里毫无征兆地醒来,蒋兴堂都会默默地哭上一场,任眼泪默默流淌,洗刷掉自己的羞耻和无助。眼泪什么时候流干的,他已经不知道,甚至于他都想不起王晓云长什么样了,只能从睡在旁边木门做的简陋小床上的女儿脸上依稀辨认出她的样子来。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跟了自己五年,给自己生下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哪怕让他付出下半辈子作为代价,他觉得也是值的。只是太对不住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女儿了!父母还给他取名“兴堂”,中兴一堂。寓意和现实,真是莫大的讽刺!

和尚说他是慕名而来的。关帝庙不多,四川更少,基本上都是湖广填四川的后人所修,为的是纪念他们从湖北跋山涉水而来异地生根的故乡深情。他说的这些,蒋兴堂知道,但也不全知道。他们家之所以距离这庙最近,是因为祖上曾经做过族长。这关帝庙是本地蒋氏一族修的,族长自然要担负起守护的职责。时移世易,蒋家在当地的风光不再,连带着关帝庙都无人问津了。

不过,庙修的也太简单了。在蒋兴堂看来,也就普普通通的两间土房而已,一间保留了关二爷的神像,一间堆满了杂物,说不出当时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和尚给他作了解释,应该是厨房。鼎盛时期,蒋家人应该是在这里做祭祀饭,有可能还置办过流水席。蒋兴堂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当年所谓的鼎盛,也不过和现在的普通人家差不多吧。你看村里的二层小洋楼,一幢比一幢洋气,有带露天阳台的,有全密封的,还有的甚至盖了三层或者假三层……

当年纵繁花似锦,人声鼎沸,也一去不复返。如今连借给和尚的一床板一锅灶都拿不出手。还是他妈心细,蹒跚着一家挨着一家打问,从刚修了新房的刘成刚家要了一块床板。堰塘边的魏表叔家听说是和尚要借住,把自家刚买的新锅拿了出来。东家拿来了米,西家拿来了挂面……无论如何,大家对鬼神还是有所敬畏的,对和尚也就有了些许敬意。敬意之外,还有本能的猜疑。他从哪里来?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又要在这里待多久?他会在这里干什么?蒋兴堂憨憨一笑,大家也就不再問。

问他能有什么用,他但凡是个聪明的,也不至于被一个女人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几年前的蒋兴堂虽然算不得能干,但至少能吃苦能干活,无论在哪个工地上都是备受包工头青睐的大力气。他出过两次车祸。一次是晚上下工地,骑着电瓶车在拐弯处避让大车的时候把脑袋摔了,脑子里的淤血半年才化尽。包工头说不是在工地上出的事,不算工伤,除了到医院探望给的1000元红包,再不肯掏一分钱。他也不来气,工地上干的,老板说啥就是啥,又没签合同,你能把人家咋的?而且不是亲戚就是熟人,闹难看了,面子上过不去。一席话说得村主任气呼呼地甩手走人,再不愿意“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第二次是在工地上,车打滑了,他摔坏了腚巴骨,养了两个多月。前后算上也就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他蒋兴堂倒霉的开始。聊斋故事里,书生遇到女鬼,不是下雨了下雪了路被阻就是有这样那样的意外,那意外虽然都被鬼神化了,但我们都可以把它当做一种征兆。蒋兴堂遇见王晓云,在村里人看来,也和遇见鬼差不多。

嗤笑的声音听多了,蒋兴堂也就不再辩解,哪怕哀叹数落的人是自己的父母。

蒋兴堂二十岁开始,家里就开始帮他相亲,张罗着结婚的事了。他也谈了几个,但不是嫌弃人家矮了就是嫌弃人家胖了黑了。人长的白了,他又嫌弃人家脸上有麻子。帮忙介绍对象的人,听得他那些理由,气得恨不能抽自己两大嘴巴子。你蒋兴堂要啥没啥,不就是冲着你这点长相,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你啊,你还挑三拣四……

恋爱谈得不伦不类,名声还整得乱七八糟。他爸妈也乏了,由着他去。蒋兴堂也落了个清净。他不想将就。要过一辈子的人,几个月都忍受不了,怎么能说服自己随便就娶了呢?

王晓云简直就是专门为他而来的一个女人。脸蛋漂亮,身材也好。她什么也没瞒他。她结过婚,18岁就嫁给了前夫,她老家的一个混混。两人还有一个儿子。男的脾气冲,爱动手打人,不管是谁,连他自己爸妈也打。因为跟人打架,进了监狱。她就出来打工,干不了别的,就给人家当保姆。蒋兴堂住院的时候,她伺候的老人也住院了,两个人就认识了。操一口乡音,走到哪里,总能遇见温暖。王晓云做的一手好饭,也爱做饭。养伤的日子,她换着花样给他炖汤,吃得他半年就挺出了一个肚子。那时候他们在南京,她竟然自己琢磨着做盐水鸭,做出来的味道还特别好。他把自己的银行卡拿出来,跟她承诺,等攒够钱,咱俩回老家开个小饭馆,你主厨我打杂……

村里的人都不能理解王晓云为什么会跟了蒋兴堂,就像他们不能理解和尚为什么会来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荒庙。荒诞都是外人的定论。蒋兴堂不去琢磨和尚,也不讨论和尚。他照常早上6点不到起床,给女儿做好饭菜,再骑三轮车把村里的孩子们送到镇幼儿园或者中心小学。每天坚持给自己和女儿换衣服,然后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就像王晓云在的时候一样。他在工地上干活,每天一身臭汗,王晓云总会让他回家就换,给他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和尚每天都到蒋兴堂家挑水。水桶和扁担是蒋兴堂给他的。山上没水。庙后面的柏树林里有口井,里面已经干涸。蒋兴堂问过他,你要是长时间住,可以找人挖井。和尚摇头,不提自己会住多长时间,只说不用那么麻烦,他可以挑水。农村里,水又不要钱,蒋兴堂便由着他去。

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说和尚是假和尚,在老家杀了人,化装成和尚逃到这里。村主任叫来民警,当着大伙的面查了身份证,证明了人家清白,依然有人在嘀咕,他肯定整容了……

蒋兴堂对此都嗤之以鼻。他喜欢和尚住在这里。每天早上他起床,站在街沿上抬头看,山上的庙里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夜晚他睡不着,黑夜中山顶依稀透出的橘黄色光,就像是天上的星光。

和尚一天只干两件事,念经,为颓败的关帝爷重塑金身。蒋兴堂偶尔上山,也不进庙里,就远远地看着。和尚也像是不知道他来,自顾自地干活。看一会儿,蒋兴堂的心就静了。可能是因为和尚的云淡风轻,也可能是因为关帝爷威严的面孔,那些起伏不定的心绪烟消云散,像是从来就没有过。

王晓云刚被带走的时候,他内心是有过焦灼的。夹杂苦涩、无奈的期望沉淀的焦灼,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想要去找她,可一想到对方劈头盖脸的拳脚棍棒,他就心里发憷。他不能保护王晓云,更不能让静娃子没了妈再没了爸。他鼓足的勇气最多支撑他走到村口。他告诉自己,等着吧,除了等,别无他法。人家一天没扯证离婚,他就没有理由去找她。去了,可能还会害了她,让她再遭一顿打!时间一长,等待也成了个没影子的东西,轻飘飘的,越来越无所谓,越来越空,越来越没有痕迹……

他问和尚,菩萨真的灵吗?和尚说,心诚则灵。他又问,怎么才算心诚?和尚说,各有缘法。和尚的心诚,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庙。那么,你的愿望实现了吗?这句话到了嘴边,蒋兴堂又把它吞了回去。他觉得,和尚应该是没有愿望的吧。他想不出,往这样一座又一座偏僻小庙里跑的和尚,会有什么样的心愿。至于他,心愿可能只有一个,但也有可能是很多很多个,多到他不知道该许哪一个。

这几年,蒋兴堂考虑得最多的,就是他的女儿蒋静了。她似乎一直坚定地相信,她的母亲会回来。因为坚定,所以无缺憾。她快乐得和别人家孩子没什么区别。她的眼里,自己家低矮的土房和别人家的二层小洋楼都一样温暖,她的妈妈不在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爸爸洗的衣服,干净又香得很”。她爸爸也特别了不起,因为他会每天骑三轮车接送村里的小伙伴,那是她最得意最骄傲最牛气的时候……他在她虚幻的美好里暗淡、沉闷、愧疚、难过。这虚幻的泡沫终将破灭,残酷的现实会将他的女儿反复蹂躏。但他无可奈何。

和尚也很喜欢蒋静,他说她的眼睛里有一片星空。蒋兴堂觉得这话太虚,甚至不像和尚该说的话。和尚应该像电视里那样的,要么说你和佛有缘,要么就给你批个或好或烂的命。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仔细端详女儿,心里不再只是一片柔软。女儿的眼睛很亮,像是永远装着笑,会流淌出温暖的力量。

他却不太敢让女儿到山上去,怯怯的,似有一种未知的恐惧笼罩在他心里。

村主任每天吃完晚饭也会上山溜达一圈。下山的时候,路过蒋兴堂家,总会进来闲聊几句。说来奇怪,刚开始的时候,村主任很不喜欢和尚,觉得他神叨叨的,总担心他会带来点什么。突然某一天,他不再挑剔和尚了,反而怂恿蒋兴堂多跟和尚接触接触,最好学点佛法啊什么的。蒋兴堂本来还不明所以,随着村主任带到山上的一拨一拨人,他仿佛就明白了。

山上一天天地变了样。和尚只是修缮了房屋,整理了一下院坝。村主任却带着人整修了山上的路,庙前是水泥路庙后是青石板路,树林也都清理了一遍,荒草拔掉了,竹篱笆架起来了。庙前的一棵柏树上居然还不伦不类地倒挂了一口钟……

村主任做这些的时候,也会象征性地问和尚,大师,你觉得怎么样?和尚也只会不咸不淡地来一句,施主请便。

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村主任家直接在大门上挂出了农家乐的牌子,他兄弟家则卖起了斋饭,做了个招牌叫“素斋”。生意红火了一阵,又惨淡了下来。村主任的眉头紧锁,一天天地往县上跑。这一天,他居然捧回来一本誊抄的《蒋氏家谱》。县里市里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们都来了,然后,领导们也来了,又一拨接一拨的客人来了。

和尚说他要走的时候,蒋兴堂的下意识反应居然是赶紧去告诉村主任,然后又深深地自责起来。隐隐约约地,他明白和尚为什么要走,但他舍不得和尚走,原因也错综复杂起来。因为和尚的到来,村子不再是以前的村子,家家都做起了生意。他自己也卖起了土雞蛋土猪肉土鸡土咸鸭蛋。因为一位领导的一句话,村主任帮他家申请了补助,还掏腰包借钱给他,让他盖起了楼房。

“愿施主平安顺遂!”和尚却没有等他的意思,转身就顺着新拓宽的水泥路走了。那一身的土黄,怎么看都和脚下的路格格不入。道路曲折向上,和尚的身影坚定而从容,最后,消失在一片幽绿之中。

蒋兴堂以为,村主任应该会很烦恼的,甚至于他还会因为自己没及时报告而发一顿脾气。他小心翼翼地,甚至不敢去看村主任的脸。村主任却递给他一根烟,还亲自为他点上火,刷地一甩,盖上打火机,“走就走吧!不是村里的人,有来的一天,就有走的一天!”

蒋兴堂的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村主任话里有话。他和王晓云带着孩子回村里的时候,村主任就不断地催促他和王晓云早点领证去,“领上结婚证,把户口迁到村里来,她才能算你的婆娘,才是跑不脱的我们的人!”他却是不敢。王晓云虽然向法院申请了离婚,法院也判了,但他前夫说了不认,让她等到他出狱再说,否则,她爸妈她弟住的房子就别想要了,她弟的工作也别想要了,还有他们的命。王晓云说她打算好了,等到他出狱了,她去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他们好聚好散。结果,还没等她去求,对方就带着一伙人打上门来,没打王晓云,倒是把他打了个半死。对他而言,最难受的,不是没听村主任的话,而是自己无力说服王晓云。他也曾想过,王晓云的打算可能会落空,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他没有更好的法子。要是他能让王晓云的父母弟兄搬到这里来,他自然可以拍着胸脯挺起腰板——

沉沉的夜空笼罩四野,影影绰绰的光亮里,村庄的轮廓照样清晰。犬吠的声音,窸窸窣窣的昆虫鸣叫,映衬得黑夜更加神秘。难以窥探的神秘,难以对抗的主宰。蒋兴堂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不要说信奉菩萨的和尚,就是他也不得不臣服。

天亮了,村庄醒了。蒋兴堂在晨光中自然地醒来,煮好稀饭,叫女儿起床。他今天给她扎了两个羊角辫,因为幼儿园今天要文艺演出。然后,他骑上三轮车,拉着一车的羊角辫和报童帽去到镇上。等他回来,太阳正好完全升起,黄澄澄的,挂在公路边村子的广告牌上。广告里的小庙古色古香,上面写着“家庙文化传承地欢迎您”,下面留了村主任的电话号码。照片里还有个黄色的身影,蒋兴堂知道,那是和尚,但从今天开始,就是他了。

三轮车呼啸着爬上山路,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骑车的不是蒋兴堂吗,怎么今儿剃了个大光头?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看得真切。

老 梁

老梁是我的“御用”理发师。2009年开始我的头发就一直由他负责打理。剪什么发型,用什么洗发水,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老梁其实比我还小两岁,今年才35岁。是老梁让我叫他“老梁”的。

“这店里,除了我,都是20岁出头的小伙子小姑娘。你看看,除了我,你还认识谁?”老梁半蹲在我的右手边,用剪刀轻轻地剪了两下。我看着镜子里的他的手,却没看清楚他到底在剪些什么。

老梁第一次给我理发,把我的莫西干发型直接剪成了板寸。

“哥,在哪儿当领导了?”当时的小梁给我系上白色的围裙,用夹子把它紧紧地固定在脖子边,从镜子里看着我,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我的固定发型师在给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姐染头发,给我推荐了小梁。理发店离我家不远。因为老来,店里的人就算没说过话,也是有印象的。小梁刚到店里不久,老板似乎挺喜欢他,前不久调整成三号发型师。

“什么领导,就一干活的。”我不喜欢他的谄媚样儿。

“领导就喜欢梳这样的发型,显得有品有范儿。”他拿毛巾帮我擦干头发。

“什么品啊范儿的,难得找到一个适合的发型就一直留到现在了呗。”我说的是实话。作为贝克汉姆的铁杆球迷,我的发型一直跟着偶像走。高中时偶像留偏分,我就留偏分。2006年,我的贝克汉姆顶着一撮炸毛一个人扛起了英格兰,把我激动得和整个校队的人喝了整宿的啤酒。从那时候开始,这款专业术语“莫西干”的大背头就一直陪伴着我了。唯一的变化是,因为考公务员,我不再染头发。后来发现,黑色也挺好,不用每个月补色,省了一大笔银子。

“那哥,要不我给你换个发型?”正在给我剪发的小梁的手停了下来。

“为什么?”我反问,心里其实已经很反感。这小子,刚提拔没多久就想显摆,这可是职场大忌。我参加工作两三年了,还在单位装孙子呢。

“哥,你长得这么帅,什么发型都可以。这款发型也确实挺适合你的,因为你是油性发质。但是吧,我前几次帮你洗头的时候就发现了,哥你掉头发掉得特别严重,还有头皮屑,我就想,哥你应该注意一下了。”

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天天在单位写材料,我的头发掉得,快赶上刚生完孩子的媳妇了。后面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我在小梁的吹捧之下,直接剪成了板寸。回到家,媳妇夸,“都说板寸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经过检验,你的确挺帅的!”到单位,同事夸,“哎哟,小伙今天精神呗!”给书记送材料的时候,书记也留意到了,肯定了我的改变,“不错,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回到办公室,我忐忑了半天。难道书记以前并不满意我的形象?我是不是表现得有点老气横秋了?

从那以后,小梁就成了我的固定发型师。店里的前台小姑娘每次都这样问,“你好,欢迎光临,有固定发型师吗?”

“让小梁给我剪吧。”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心虚。毕竟我一直都是让他们的首席剪的,虽然次数也不是很多。但首席的位子就是进门的第一把椅子啊。每次我来,只要他闲着,就会热情地迎过来,有时前台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热情地帮我拉开储物柜,招呼人过来给我洗头了。

“就一板寸,小梁修修就好!”我对首席表示歉意。首席笑笑,但我还是在他眼里看见掩不住的失望。我想,可能是我想多了。首席闲的时候并不多,我这么一个小客户,他应该看不上吧。理发店嘛,最重要的盈利还是在染发烫发上。

“哥,你用什么洗发水?”小梁用毛刷子一边帮我刷后颈上剪掉的碎发,一边问我。

“清扬。”媳妇专门给买的洗发水,说是去屑止痒控油。效果我没感觉到,也不敢跟媳妇说不好。這两年,媳妇把洗发水也换来换去,什么海飞丝霸王云南白药,还有国外的我都说不上名字的洗发水,用完,头皮屑还是有,头发该掉还是掉。看着镜子里日渐清晰发亮的头皮,我自己也怀疑起来,不会四十不到就谢顶秃头了吧?

“哥,你每次洗完头,一定用生姜擦擦头,刺激刺激毛囊。等你的洗发水用完了,我建议你换成生姜洗发水。老祖宗的老方子,肯定有用。”小梁又在我头顶的发梢上剪了两下,扒拉了一下稀疏挺立的头发,一脸的可惜。

“市面上好多生姜洗发水,但是效果都不太好。你一定要选那种挤到手心能看到生姜末的,那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含有化学成分。”

“生姜末,那是什么样的?”我想起以前用过的洗发水,除了一款日本的马油洗发水的瓶子是棕色透明的,其他的都是白的黑的蓝的,捂得严严实实,哪里看得见肚子里装的什么货。

“你看我们店里代销的这个。”小梁从旁边的立柜里取出一瓶洗发水和一个小碟子来,从喷嘴里挤出一道姜黄色的汁递到我面前。“我刚才给你用的就是这个!”他说。

我洗头的时候,正在给别人理发的小梁跑进来,跟我说:“哥,你用好一点的洗发水吧!”

“好一点的是什么样的?”

“就贵着10块钱,但是对你的头皮好!”小梁听出了我的不满,脸上却丝毫看不出不快。“哥,你信我,肯定是为你好!”

“那就试试吧。”伸手不打笑脸人,就冲他的两个“为我好”,我也得掏这10块钱。关键,我不能被他看轻了不是。小梁理一次发才60块钱,比首席便宜多了。

这小子干理发真是入错行了!我提着两瓶洗发水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才咂出味儿来。这一环扣一环的,套路一个比一个深啊。小梁每次忽悠我,我都后知后觉。他让我做头皮理疗,又让我充值办会员卡,先是充值500元赠500元,后来索性充值1000元赠2000元。随着我工资的上涨,他忽悠我买的东西也越来越贵,在头发上花的钱越来越多,我还直觉自己赚了。

理发店还是那个理发店。装修换了好几茬。小梁的制服也换了又换。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穿的是黑色的和服短袍,后来换成了修身的小西服。有一阵子他们还流行起了文艺范。每个人都穿上白色的棉衬衫和黑色的亚麻九分裤,不许穿袜子,要露出脚踝在外面晃荡。小梁让我叫他老梁,就是在那个时候。

店里统一给发型师取了英文名字。当年给我剪发的首席已经走了,小梁终于媳妇熬成婆,成了首席,理一次发240元,会员价120元。我充值2000元赠3000元,等于又给我打了折,我算了算,挺划算。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每年5000块钱,根本用不完,奈何媳妇浪费钱,又要烫又要染,一次就能干掉小一千。

话扯远了。首席小梁不再叫小梁,老板让他选个名字,他选了半天,竟然是“大卫”。

他问我听上去怎么样,我直接告诉他,“有点恶心”,他说他也这么觉得。

“哥,你还是叫我小梁吧!”

“算了,小梁,小梁,你都首席了,我还叫你小梁,这不灭了首席的威风吗?”我故意寒碜他。

“谢谢哥看得起。冲你这份心,小梁随你叫。”小梁一扬手,推掉了我左边的头发。他不再给我理板寸了,因为我日渐圆润的大脸已经不再和它相得益彰了。当然,这是我自己的看法。小梁的原话是,“哥,我给你理个花式莫西干吧,凸现你的棱角”。我就又梳回了“大背头”,不过就头顶正中间的一溜,两边全被小梁用推子推掉了。留出来的那一溜,也不长,估摸着也就1厘米的样子,大概是想要达到“凸现棱角”的效果。

我还没来得及搭话,小梁又自顾自地接上了,“要不,叫我老梁吧,跟哥都快十年的交情了。”

“老梁?梁首席,你没这么老吧?”我看着镜子里的小梁,白衬衫下面微微腆着的肚子,偏分的头发被发蜡拉得直挺挺的,应老板要求留的胡子的確显出了几分做作的艺术感,但也让人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叫岁月不饶人。

“这店里,除了我,都是20岁出头的小伙子小姑娘。你看看,除了我,你还认识谁?” 小梁的话里竟然透出股心酸。 从此,小梁就成了老梁。在此起彼伏的“大卫”“托尼”“安迪”声中,我和“老梁”就成了一股清流,引来不少侧目。

在这之前,因为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需要,单位要派一名干部下乡驻村,因为我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单位就把我派下去,到东山村做了一名驻村干部。村子在一个山顶上,海拔三千多米。全村八九十户人,稍微有点力气和门路的都到城里务工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孕。地理位置不佳,又无便捷的交通,三无特色土产资源。村里条件稍好的几家,都是脑子活泛靠在外打工挣的钱,回来买的摩托车拖拉机,翻修的房子娶的媳妇儿。那些没文化没力气的,全是贫困户。四五十岁的光棍汉就有11个。第一次入户,收集回来的意愿,说得最多的,不是要外出打工挣钱娶媳妇,就是要养羊养牛挣钱娶媳妇。我一个头两个大,看见村里的年轻媳妇,就觉得她们极具牺牲精神。

在村头开小卖部的小媳妇儿,大着个肚子,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脸上没有一丝笑。村里人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尕苦脸。尕苦脸是从陕西嫁过来的,据说是被老公搞大了肚子,身体不好不能流产,所以不得不嫁过来。去他们家家访的时候,我问她,“习惯这儿的生活吗?”她说还好,她婆婆却是打开话匣子,倒了一肚子苦水。说这个媳妇可金贵啦,洋芋不吃要吃绿菜还不能总吃一样的。在村里人看来,花钱买蔬菜吃,可真是浪费!

“多吃蔬菜好,维生素多,以后生出来的孩子皮肤好,儿子娃帅气小姑娘漂亮!”我说。

“就是为了娃娃想,我们才没办法,啥都依着她。我不买菜,她就跟我儿子要钱,我儿子又要说我对她媳妇不好了。”

“你儿子在西宁做什么呀?”我看看资料,写的是儿子梁国富在西宁务工。

“我们家国富可能干了,在西宁的高档发廊里当发型师,一个月挣着几千块钱了。”她脸上洋溢着骄傲,我眼前倏地闪过老梁的脸,但什么也没说。

尕苦脸写的一手好字。作为村里的垄断行业,小卖部生意也不错。谁家来亲戚了,到她家买东西都是几样几样地拿,她有时不用计算器就报出价钱来。我跟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说,这也是个人才,以后可以考虑吸收到村委会来。

“再看吧。”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脑海里斗争着,模棱两可地回答。

我并不是不了解他们的想法。我就是看不惯这帮人,嚷嚷着娶媳妇艰难,娶回来一个媳妇儿,还不好好对待。男的女的都拿荤话消遣人家,老的少的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待人家。他们贫瘠的生活似乎在对尕苦脸的集体意淫中才能泛起春水的波澜。哼,要是我,就算大着肚子也要离开!你这里又不是什么金疙瘩银窝窝。但是,这些话我还不能直说,只能含糊其辞旁敲侧击,希望他们能够对尕苦脸好一点。我可不希望有一天我也成为被消遣的对象。

私下里,我和老梁并无交集。我的手机里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从来没用过。我想理头发了,他要是不在,我就转身回家。离得近,什么预约就显得多余了。那天,我陪着乡长在村里转悠。春节快到了,乡镇上要选几户贫困人家作为领导的慰问对象。在一家人门口,我隐约听到有人叫,“哥,哥,哥”,声音有些熟悉,但我没回头。晚上,手机显示,小梁给我打电话了,不过就一秒钟,应该是刚拨通就挂了。

农历二月二,我到理发店去理发。小梁喜滋滋地跟我说:“哥,你是不是到东山村搞帮扶去了啊?”

怀揣着发家致富的雄心,我和媳妇激动得几天没睡好,甚至还拟出了一份详细的投资计划,以谁的名义入股,如何操纵营运,监控财务支出,最终还是作罢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公务员这碗饭尽管越来越不好吃,但终究还是旱涝保收,我还指望着能把这碗端得更高一些呢。

将近一个月,我没敢找老梁理发,还被心疼钱的媳妇狠狠骂了一顿。“他不可能只找了你一个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投资,你也还是他的顾客、上帝、金主,没见过你这么怂的!”

理发店还是那家理发店,门头没改,装潢没换,但发型师又不一样了,清一色的修身小西服和九分裤。我几次想仔细端详一下老梁,试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来,视线却总是被他西服里裹紧了的肚皮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打转……

新老板是个90后,顶着一头堪比欧美原装的金发,趴在柜台上和新来的女发型师、女顾客们聊天,时不时听到一两句“吃鸡”“派对”“锦鲤”,然后爆发一阵哄笑和娇俏的嗔骂声。有个新来的发型师跑过去,趴在他耳朵边耳语了几句,他就领着人过来,拍着发型师的肩膀说,“有什么问题,你以后直接找梁哥问。”又对老梁说,“梁哥,你把他们好好带带。”

原来是一个姑娘昨天刚把头发染了紫色,回家觉得不好看,今天又要染成蓝的。新来的发型师为难地说:“颜色根本褪不掉啊!”老梁神色淡然,“你先给她做软化!”

“老板挺重视你呀。”我为老梁感到高兴。之前一直为他担心忐忑,害怕新老板有自己的一班子人马,要对店里来个大换血。如今老梁还是首席,而且隐约有大师傅的架势。作为老顾客,我不得不说,这是我乐意见到的。

“就怕带出徒弟饿死师傅。”老梁苦笑。“干我们这一行的,跟吃青春饭没什么区别。我也是奔40的人了,过两年再不走,真的是连狗都嫌。首席首席,关键是席,不是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了我老梁这个首席,还会来老王老李老张各个首席。但我老梁从这个席位上下来,还能走到哪个席位上去?没有席位给我啦。”

“我的师兄们混得好的,在大城市里,有錢的自己开店,没钱的找个合伙人开。混得不好的就回老家,在县城乡镇上开。你看现在满大街的理发店,繁华地段隔三四个门面就能看见一个理发店。因为我们除了吃这碗饭,就只能回家种地了。”

老梁语气悲怆。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问他媳妇咋样了。前面找我合伙的时候,他说他媳妇年纪大了,哪个理发店都不要她,只能到超市里打工,方便照顾孩子。他媳妇和公公婆婆甚至村里人的矛盾越来越大,觉得孩子放在家里会被其他孩子欺负,就一直带在身边。老梁说出想要盘店的想法,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还给老家的亲戚姐妹打电话借钱……

“她对我挺失望的。”老梁叹口气,“她之前从造型室出来就想找个新出来的小区开店,我觉得投入多,风险太大,现在大家都喜欢名牌工作室老的靠谱的店,新店不起眼谁光顾啊?吵了几架,我也想通了,反正钱也借了,就让她拿着,回我们镇上好好开一家,试一试。实在不行,还有我呗。”

“这样也挺好。”我安慰老梁,心里却有些遗憾。我真心佩服他看事情看得这么深、这么远,不像一般出来打工的,挣上点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了。

“都会好的,肯定都会好起来的。”老梁送我从店里出来,我居然有些依依不舍,好像他明天就要走了一样。

可惜老梁没那么好运气。 尕苦脸在镇子上认识了一个从她老家过来开粮油店的小老板,一来二去,好上了,非要跟老梁闹离婚,要回自己老家去。老梁气得差点把人打死,最后一刻,脑袋突然清醒了,想起了才八九岁的儿子。

“想当初,她也是心甘情愿地跟了我,才嫁到青海来。我们老家海拔三千多,她又怀了孕,一来就高原反应,医院里打针输液,折腾了好长时间。”老梁重重地抹把脸,“她不欠我啥,是我欠她的,跟了我压根没过过好日子。”

那段时间,老梁异常颓废,天天找人买醉。他买了几次单以后,我也不好意思了。遇到需要帮酒的场合,我就打电话把他叫上。虽然我不喜欢他的一些做法,但不得不承认,老梁的确机灵。没过多久,他就和我身边的几个朋友打成一片,撺掇几个人给他投资。

正好理发店楼上的铺面到期出租,他们就租了下来,新开了一家店,让我帮忙取理发店的名字。我抓耳挠腮想了好长时间,列出了二十几个名字,让媳妇先帮忙看看,从女性视角给点意见。老梁的事儿自然也就跟她透了个底。媳妇听完,唏嘘不已。在厨房里洗碗的人,洗着洗着,突然冒出来一句,“就叫世吧,世界的世,世道的世。”

理发店开业那天,媳妇和我一起去了。看着一堆老顾客前来捧场,店里人满为患的繁荣景象,媳妇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老梁媳妇要是知道了,肯定难受死了。”

“应该会知道的吧。”我说,心底也倏地漫过一层水意。

颜珂,四川人,现居西宁。任职西宁某机关。曾出版长篇小说《青春那么伤》《爱在年华之外》,有小说发表于《南风》《新蕾》等青春时尚杂志,也有《芳草》《西湖》《青海湖》等文学刊物。小说《儿子》获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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