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贵沙漠深处
2020-04-24莫·哈斯巴根哈森
莫·哈斯巴根 哈森
听说没人南北穿越过黑龙贵沙漠。这句话传说已久。
居住在黑龙贵沙漠深处的朝伦巴特尔老汉是将这句古老的传说传给晚辈的长者之一,他在青春狂热时也曾怀想过穿越这片浩瀚的沙漠,却未能如愿,也耗尽了青春。“我也是,把大好的青春都荒废了。这下看看宝日呼吧。这孩子看上去身子板好,像是一个能当博克手的人。不过,而今真是,那达慕也少了,博克手也衰了,赛马也衰了,想摔跤也没啥摔跤的场合了。这一代人真可惜啊!”朝伦巴特尔说的宝日呼是他的儿子。比他老爹身材还魁梧,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人们说男子汉乳头之间的距离越大力气越大,这话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宝日呼乳头间距足有一尺多,腰稍显细一些,估计不是因为腰细,而是胸宽。
乡里爱好博克手的人们看着宝日呼就赞叹不已:“啊,真是一个博克手的好苗子,手臂也长,动作敏捷。他爹当过博克手,但没拿过冠军。像他这个样子,要是当博克手,可真是一个让我们家乡扬眉吐气的人呢,唉,可惜了!”
队里现在把这个身材魁梧、力大无比的小伙子安排在驼队,夏天放驼,冬季和春季牵着骆驼出去办事。然而,比别人有力气的人,到哪儿做什么都那么美好。跟他一起牵骆驼的纳木斯莱扎布说,啊,跟宝日呼一起跑长途运输可是美事!以前我们牵骆驼跑运输,半夜得起来装货,两个人跑到骆驼两边儿抬一个包上去,费劲巴拉都险些拉裤子。宝日呼这个家伙才不是,一手掖着一个包,玩似的。像是抱着枕头一般,根本不让我干。我也不敢接近,怕不小心被撞倒。前年从公社拉土豆,走到北边的荒漠里黄驼掌钉掉了,撑不住驮子躺在那里。我说,都扔这儿吧,回去再牵一峰骆驼来拿走吧。他说,谁还老来回跑。说罢把一边儿的口袋架在骆驼上,一边儿的口袋自己扛上就走了。少说也有十五里地呢。两百多斤啊!宝日呼的一个缺点就是费东西,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好不了几天,坏了,碎了,断了是常事。唯独他母亲南斯勒玛紧随着他,儿子拿起什么就不忘叮嘱一声,轻点慢点!家里的稀罕玩意儿,从不让宝日呼接近,总是先于他拿到手里,总是唠叨着说“哎呀,我,我来吧,你就别了”。他母亲也常跟他念叨:“扎,孩子,你跟人开玩笑什么的,轻点儿,可别弄坏了人家,那可是惹麻烦的!你那个脾气也压着点!”
社会上议论,这么个庞然大物估计找个老婆都难。谁愿意给这么个庞然大物缝衣做鞋,多么费事。缝衣做鞋也罢了。谁能扛得起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呢?这个汉子可是二百五十斤都不止呢。一般的马都扛不住他!据说有一天,牧马人阿尤日在井边饮马,给他炫耀他的枣红马,说我这匹马,别说是黑发的人,连苍蝇都没有驾驭过它。要是有人能经得起我这匹马三个蹦跶,我就把我的枣骝马给他!谁稀罕他的枣骝马呀?那匹马都九岁了,腰都平了,别说是骑它,就是走近它都会惊吓得要跳起来。宝日呼来到水槽边把枣红马搂起来骑上去,像是叼一只羊一般。那匹马别说蹦跶三下,一下都没能。还说什么姑娘会喜欢他。年轻人啊,一说就是姑娘。然而喜欢宝日呼的姑娘可是多了去了。去年,他娶了一个叫萨仁琪琪格的姑娘,俩人还真是琴瑟和谐,美满得很。
午饭后朝伦巴特尔老人要出去放放牧,他喝着茶,忽然说:“你们安静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他抬头从陶纳望了望,“也没云啊,不可能是打雷吧?”南斯勒玛也听了半天说:“最近在炸南山,是不是那个声音?”他们如此说着,却见包前路上突现了一个厉害的家伙。
原来是一辆车。从未见过的大车停在他家蒙古包门口,下来几个人,其中两个走过来,反开包门进了蒙古包,没有一句问候就坐在那里。坐上座的那位说了个什么,老头老太太没明白。他儿子跟他们聊了半天跟他父亲说:“他们好像是萨梁队的,北面那个沙漠旮旯里说是有什么,他们是要去那边看看。需要雇一个卸货装货的人,说是每天两百元,问我去不去。”他母亲说:“干吗去做那破差事!天气这么炎热,又是沙漠深处,快别去了!”老爷子听了说:“往那边去很远吗?都开着车的,热能怎么地,应该去看看,看看沙漠深处到底有什么。”明显有支持他的口气,又说:“要是去的话带上一袋子牛肉干,洗好羊皮袋子装上酸马奶。”
没有萨梁队的车到不了的地方。这话真的没错儿。顺着上上下下的沙沟,它走得比走马还快。宝日呼坐在卡车后厢,从驾驶室后窗往里看,见司机跟两个人坐在里面,坐在中间的老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铜质的小型盆状东西,其盖上刻了卷发女人头像,他给司机不断嘀咕着什么。宝日呼好奇,见那个老男人身边放了一个搪瓷热水瓶,时不时让车停下来拿出地图,又鼓捣半天那个热水瓶再赶路。哦,原来他是向导,那么那个盆状的东西是什么?那个热水瓶又是什么用处?宝日呼想问问他身旁的两位,目光转向他们,见跟他一起坐在卡车后厢的俩人之中一位是三十多岁的女士,好像不习惯这车的颠簸,紧闭了双眼。另一位是二十多岁的瘦干巴小伙子,他整理自己草帽的系带,瞅都不瞅他一眼。
不知走了多少里地,太阳快下山了,他们也该停下来休息了。坐在驾驶室的另一个人恶狠狠地瞅了宝日呼一眼:“快把那個帐子卸下来,搭上!”三个小帐子很快就搭好了。那个凶眼儿又瞅了瞅宝日呼说:“你跟这个老头儿一起住。”然后又用眼睛示意跟他过来。宝日呼跟着他走了一会儿,离队伍稍远一些后,凶眼儿止步说:“好了,你得知道,要跟你同住的那个老头儿是一个反动的专家,你不能听了他的话,必须要有正确认识!你的任务是监视那个老头儿。要是他夜里出去,你一定紧跟着!为什么跟着他呢?因为这个老头儿要搞破坏,还有一点,那个女的是他的助手。他俩有可能惹出作风问题!知道不?”宝日呼听了不禁想笑,心想,他有那么多问题,你带着他干吗?老头儿有能耐,那个女的又愿意的话,你管那么多干吗?但他还是说:“好,知道了!”
他们回到原地,那个老专家把手电筒挂在帐篷支柱上,在微光下看着地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画着圆圈和方框。看样子是一个很稳重的人,不像是那种搞破坏搞女人的。
第二天又走了一天到了要去的地儿,居然是一个破烂的遗址。宝日呼心生好奇,哦,真奇怪啊,这个无人的沙漠里以前还曾住过人家啊!不知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天啊,这地方还不小呢!这时那个凶眼儿变脸发横:“干什么发愣呢?赶紧卸下帐子搭起来呀!”这时那个司机也嚷嚷起来:“快点!快点!快累死了,你们一整天舒服地坐在车上,爷爷我一整天……”他们可真是一群不讲究的人!好好说话不行,怎么都像疯狗一样。宝日呼心里骂着,卸下帐子。我们支付了费用,就该是你干活,他们默契地达成了共识,都拿着各自的包,只等着帐篷搭起来。这些人可真够可以的。与其这样等着,不如搭个手,不是很快都能休息了吗?而且还是彼此监视、猜忌的一帮家伙啊!宝日呼有点厌恶,但还是把帐篷支了起来。
那个瘦小伙原来是他们的厨子,看起来要支起锅煮饭。因在野外,他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宝日呼走过去找来三块大石头,支起了锅,采了顺着墙根长的野杏干树枝、锦鸡儿枯枝点起火,帮他烧饭。
次日伊始,老头子和女人开始忙乎起来。女人握着一个花棒,老头子拿着一个望远镜一样的东西看了半天,再鼓捣那个貌似热水瓶的东西,最后在纸上写写画画。宝日呼没事可做,走到他们跟前,一老一少俩人在那里干得满头大汗。又从一个圆形盒子里拽出绳子,像是量着那块地儿的大小,放一个记号,再拉着绳子走来走去。在宝日呼看来这是他能做的事儿,便走过去帮忙。那个女人第一次露出笑脸,说了一声谢谢。“你们量这个破地儿干吗?”“哎,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俩是考古专业的,这是一座古城,我们想知道这座古城曾是多大的面积!”老头说。“哦,原来你们是干这个的!那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个遗址的?”“嗨,不是我们发现的,是外国人发现了,所以我们过来做初步调查。”“那你们在这里住几天?那三个人过来帮你们快点弄完了不就可以快点回去。”女人听了说:“哎,他们不会,他们是我们的领导。”宝日呼问:“那我帮你们行吗?”女人笑得很灿烂:“那最好了。明天我们找一块儿地,做一个小小的挖掘。我俩确实有点费劲,你要是能帮忙……”第二天,宝日呼拿着铁锹跟着他们。那个凶眼儿跟着去转了两圈儿:“我同意这个蒙古人帮你俩!你们仨一定要干得万无一失。早点完成任务,我们也可以早点回去吧。这鬼天气,这么热,快要干死我们了!”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宝日呼望着他的背影说:“你们领导真是火气不小,连老天都敢骂啊!”只见俩人惊慌失措,女人将白皙的手指放在嘴边说:“对!”
老头、女人拿着一个带着圈的斜杆儿东西,走来走去。要是挖,还不趁天热之前挖,天热了可不好干了。宝日呼想着,跟着他们转悠。不知什么不对头,他们就是不开始挖。三个人转了一天还是没挖就回来了。
次日转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才决定挖,宝日呼终于可以帮上忙了。“小伙子,慢点,铁锹触到什么,不能使劲扳!要停止!”他俩都那么说。相比那个凶眼儿,他们的话音里带着祈求语气。谁知道这地底下有没有什么东西,真是还没见河流就脱靴子,还没见大山就卷起袍摆……那个想把坑挖到腰身高的老头打断宝日呼的思绪:“行,你先出来吧,休息一会儿吧,休息一会儿,现在让小刘进去看看!”宝日呼上坑时想,哦,这个女专家姓刘。
刘专家下坑时拿的不是铁锹,而是像个小铲子一样的工具。她用那个小铲子挖起土放进铁簸箕里,送上坑。真是不会干活儿,这么挖什么时候见底儿?宝日呼没法理解。刘专家忽然说:“哦,发现一个东西!”老头也紧张了:“你轻点,轻点!”说着递给她一个白马鬃做的毛刷。宝日呼一看,像是马嘴骨头一样的东西在支棱着。他们发现了一个骨头。就算是发现了什么也不至于这样吧,看来这个老头也有毛病。算了,不说了,赶紧找到一个什么,然后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吧。再不回去是不行的,这样炎热的天气,骆驼说不准都生虫子了。萨仁琪琪格在几样畜群中一定忙不过来……说着骆驼,忽然想老婆了,又不由得瞟了一眼刘专家。刘专家比起萨仁琪琪格,身材窈窕,皮肤柔嫩,白净得真是不能拿刚才油乎乎的手去碰她。
“哎呀,还有两样铜质器皿!”刘专家惊叫,老头更兴奋了,从未有过的笑容展现在他脸上:“小心点,小心点!好好清理一下,清理一下!”之后准备起了相机。
用毛刷刷了刷,发现器皿不止两件,而是好几件。老头自己下坑拍了拍照。反复拍了好多次之后,将它们从原地捡起装进白色布袋子,算是完工了。老头和刘专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愉悦。“对了,留个影纪念一下吧!”老头站在坑口,刘专家给他拍照,然后刘专家站在坑口,老头给她拍照。然后老头跟刘专家站在一起,让宝日呼拍,宝日呼很紧张,不知该怎么办:“没事,没事!就这么握着按这个按钮就行!”宝日呼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想说“我怕摔坏您的东西”,但还是像接住一颗鸡蛋一样接住了相机,小心翼翼地按了按。刘专家看他的动作笑了:“好了,这回给你照!你站在这儿!”老头也说:“对、对,给小宝也拍一下,小宝也是这次勘探队的一员。你俩先照一个,然后我也跟他拍一个,之后咱仨一块来一张!好了,你俩赶紧站在这个坑口!”宝日呼跟女专家拍照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着,刘专家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好了,咱俩照一张,有什么的?”说着便挨过来,像城里人那样挽住了他的胳膊。宝日呼的心怦怦直跳,为了不让人家发觉,他轻轻放开刘专家的手:“怎能在坑口拍照?不吉利!到那边去拍吧!”说着走过去。不知是不是心里在作怪,被刘专家握过的胳膊感觉有一些异样,好像变得沉沉的。
三个人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老头指着地上的袋子什么的说:“小宝,今天我们可是捡到好东西了!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了不得啊……”宝日呼说:“哇,那样的东西沙漠里有的是。尤其春季一阵风吹过后,在沙坡上转悠,经常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你們刚才拿到的,有一样好像是马鞍上的钉扣,还有一个像是鞧铁。那个有窟窿的像是子弹头壳!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东西。”老头眼睛都亮了,“你怎么知道的?你说的都对,那个叫骲箭!以前你们蒙古人用的。那是两千年前的啊!”宝日呼听着目瞪口呆了,“两千年前?那么那个枯马头也是那个时候的东西?”“是啊是啊。据我初步考察,这座城的遗址是你们蒙古人冒顿单于时代的城,马头和马具都在一起,说明当时这里有过一场严峻的战役,然后这座城就被毁了。这只是我初步推测。真正大规模挖掘这个遗址的时候,会发现比这些还要令人惊奇的伟大的历史物件。那可是你们蒙古人的历史啊。你们蒙古人在历史上可真是太厉害了!”老头笑着说。
有了一点儿事干,大家都开心。不过每个人的喜悦有所不同。老专家、女学者的喜悦是做出了这么巨大的发现,而这个发现是他们发现的。关于匈奴如此巨大的发现以前不曾有过,这是大喜事,老专家十分满足。对女学者而言更是大喜事,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子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她现在可以凭借这些东西的记录就可以在世界上有话语权了。“下次挖掘时即便老师来不了,我一定能再来参与。那个时候,我是有话语权的!向世界说话的人,不是一个普通研究人员,而是真正的专家了!”凶眼儿也有自己的喜悦。“如果这个真是一项巨大发现,那么,我是领导这个发现的人。这样一来,我就不只是一个委员会主任了吧?就算不给我一个院长职务,也得给我一个副院长职务吧?”司机和厨子想着自己每天薪水可能有多少补贴,也各自欣喜着。宝日呼呢,行了行了,唵嘛呢叭咪吽!一件事快了啦,家里那几峰骆驼还没生虫子之前赶紧得回家。总之,他沉浸在完成一件事的喜悦之中。
第二天,大家要出发,结果那辆笨重的卡车发动不着了。凶眼儿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一眼老专家。他的目光里写着“肯定是这个家伙捣的鬼!”他跟司机说:“为什么点不着火儿?快检查!”司机对油路、电什么的都做了检查,都没问题。那应该能点着啊,再检查。检查了半天才确认活塞粘上气缸了。“是不是有人搞破坏?”凶眼儿问司机。刘专家听出凶眼儿话里有话,说:“出现这个情况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机油没了,二是在这个沙漠里走得太久,停车引起的。” 司机低着头看了刘专家一眼,他还担心被指责此事与司机有关来着,就说:“也不是机油没了,机油满着呢,就是天太热,气缸热过度了!”他把所有的罪过都踢给了天地。刘专家心想,那你怎么不停车后稍缓再熄火,这下可怎么办?换新气缸和活塞还不得一天,说不好还得两天。这时凶眼儿说:“那你瞪眼儿站在那里干吗,还不快修理?”那个平时趾高气昂的司机耷拉着脑袋说:“没法修了,只能拿到维修部去换!”凶眼儿这下可火了:“这沙漠里哪儿有维修部,你自己得换啊!”司机脑袋更加耷拉下来:“没带多余的气缸和活塞。”听罢这句,老专家和刘专家想到了死亡这个字眼。说实话,那个司机在他俩之前就想到了死亡,所以耷拉了脑袋。
直到这会儿还没想到过死亡的人,是凶眼儿、厨子和宝日呼仨。不过,司机说了吞吞吐吐的缘由之后,凶眼儿和厨子也想到了死亡。宝日呼还是没有自己要死的感觉。唉,看起来不是很结实的东西吗?那个什么缸原来像泥巴一样不结实啊,那就这玩意儿真没用,以为坐上它,再有一天半就可以到家了呢!现在只好靠两条腿了。只能夜间赶路,要是白天赶路,在这炎热的沙漠中会变成肉干儿的!他说:“那,这个帐篷白卸了,还得搭上吧?”凶眼儿听了说:“你想干吗?搭帐子干什么?”宝日呼说:“你们不是说车子坏了吗?这么热,没帐篷怎么行?”凶眼儿说:“你想一辈子住这儿啊?”宝日呼说:“走也得等到天黑了再走吧?这么热,你往哪儿走?还走不到前面那个沙坨下就变成肉干儿了!”凶眼儿:“走?走哪儿?往哪儿走?你知不知道要死了?!”宝日呼眼神充满了好奇:“死?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死?”这话让凶眼儿以及其他人都开始眼睛一亮。老专家鼓起勇气问:“小宝,这里离你家有多远,你知道吗?”宝日呼想了想:“你们这个车子,比起走马稍微快一点。那就不超过三百六七十里地!”凶眼儿:“三百六七十里地,你怎么知道的?”宝日呼:“怎么知道的?估计的呀!”凶眼儿:“那你能找到家吗?”宝日呼有点不高兴了:“这叫什么话。我找不到家,你以为我是傻子?咱们来的车印儿……”说一半儿就摸起额头:“哦,对了,前天刮了一次大风,昨天也有风,车印是肯定没了。你们来的时候不是径直走过来的吗?现在走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径直走出去了?”凶眼儿用眼角瞟了一眼老专家,不出声了。
凶眼儿沉思了一番看着老头和女人说:“你们先到一边儿去,我们开个会。”“还开啥会啊你,听你指示我们只有死路一条。”老头拿起那个测量经纬度的工具(就是宝日呼说的热水瓶)和指南针、地图,领着刘专家到了那个挖坑的地儿。他说:“现在到了接受考验的时候啦。这个考验可不是平常考验,是生死考验!这是什么世道,考古研究院革委会主任居然是一个工人。这个工人要来这么艰险的地方,居然带的是一辆钻井队的破车,什么安全保障也没有的车。现在怎样呢?开进沙漠就熄火了。死到临头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没经验,还说要开会讨论。那个蒙古人还在说找不到自己的家是一个傻子。你看着吧,要是跟着他,谁也走不出这个沙漠,你我都会融进这个大沙漠!”刘专家听了说:“不过,老师你现在可不能说这个话,现在怎么也得想办法,顺着他们,让他们信我们的话才是重要的!”老专家:“你看,他们才不会听我们的话!肯定怕我,怀疑我给他们指错路。没本事吧,心眼儿还都够坏的。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咱俩趁这个机会测量一下这里离沙漠边缘的人家有多远,先把方向定下来!”说着拿出了地图。测出沙漠边上的宝日呼家离这里有一百八十五公里时,老专家惊讶了:“咦,这个小伙子有本事,他说三百六七十里地可真是说得没错啊!那,接着测一下方向吧!”老头又说:“那个小伙子说得对啊,这个沙漠里,白天是不能赶路的,夜间赶路是对的!”接着又说:“说是夜间赶路,夜间赶路的危险是迷失方向。不过这个指南针可以用得上,但也没办法点着灯看着它走。白天的话,可以看准一个沙丘走,指南针也看得清。”他声音低了下来:“要是他们不听我们的话,那咱俩就得想办法离开他们!”
果然没出老专家所言。凶眼儿坚决反对按老专家说的方向走。“我们不能在路线问题上出差错!你们以为那个专家学者是好人吗?他们坚持资本主义立场,时刻想着对我们打击报复。这个老头跟我们敌对,据说曾有两次要自杀,所以要是听了他的话,这个家伙会故意指错方向,让我们在这个沙漠迷路的!”他这番话,其他两个人不知有没有相信,宝日呼是绝对不信的。“喂,有这样的人吗?蟲子也会知道怎么逃命,有那样跟自己生命过不去的人吗?你们要是那么怕,那你们跟着我,我是能找到自己家的。从我家再怎么走,你们自己看着办,那个我是不管的。”那仨人说:“到了你们家,我们怎么走也不用你管。”宝日呼说:“行,现在开始休息,都休息吧,睡个好觉日落时出发吧!”他搭了帐子,自己进一个帐子就睡了。他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该睡就睡。这又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家伙,死亡临近了,还能睡得着。人没啥想法,也就简单了吧。别说老专家,其他人都如是想。其他五个人都没睡得下。走是要走的,还得带好吃的喝的。他们都想到一起了。于是开始讨论食物怎么个带法。“水,是各自装满自己的水瓶吧。”凶眼儿说,司机说:“那个破水瓶能装多少水?一天都不够。我有一个三十公斤的油桶,拿那个装满!”“就算装了,谁背?”厨子说。司机:“我们不是雇了一个专门装卸的工人吗?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干人家的活儿吧?”“那也倒是对!就算让他背水,吃的怎么办?带着生的粮食,这个沙漠里可没办法煮熟啊!”厨子又说。那就把熟食和罐装食品全部带上吧。于是他们开始清点点心、馒头、罐装食品。还剩下四十一块红糖点心、三十八个馒头、罐装食品有十五个。“哎呀,这些吃的可能不够啊!”听司机这么一说,凶眼儿说:“这样吧,点心和馒头七十九个,每人分十三个还剩一个,罐装食品有十五个,二六一十二,还剩三个,咱们仨一人一个!”厨子说:“那怎么行?给他们仨每人十个馒头和点心吧,那样还剩四十九个,四十九除三还剩一个,那一个给你吧!罐装食品,不用给他们。咱们仨每人五个!”那两个频频点头:“那就这样吧!你得好好分!分的时候可别让他们看到。”
在生命的紧要关头,人的本性露了出来,谁都想从这个可怕的沙漠里提着一条性命出去的时候,这三个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要不是他们不熟悉这地儿,不知道方向,有点能力的那个人或独自,或二人合伙,或三人合伙,会在这个茫茫沙漠之中撇下没本事的那一个,卷起所有东西逃命的吧。
等到了下午的时候,厨子煮了饭。凶眼儿想给宝日呼交代背水的任务,走进他的帐子,宝日呼还满不在意地睡着。“嗨,你得起来!吃了饭得出发了!还有……现在这个水……背水的任务就是你的了。因为你是我们雇的装卸工……所以……”宝日呼说:“好,知道啦,知道啦!你直接说让我背水不就行了,说那么多干什么?”
好好吃了一顿,大家要出发了。宝日呼看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怎么也得拿一个帐子吧?白天想在哪儿躲阳光啊?”他们才想到这个问题,面面相觑。凶眼儿脸色好看了一点,说:“说的对是对的,可是谁背呢?”宝日呼:“你们三个男人一人背一个支柱,我背这个帐布!”司机脸色不好看地说:“你怎么不让那两个背?”宝日呼说:“他俩能把自己背出去就不错了!”回头再看,见老专家背上用绳子串着枯马头骨,刘专家拿起了那个热水瓶。宝日呼去提了提女人手里的热水瓶,看来足足有三十斤,“这个扔了吧,还有那个枯马头骨也赶紧扔了,快扔!这个沙漠里,没人来拿!”听宝日呼一说,刘专家说:“枯马头骨嘛,是可以不要的,扔了吧!不过,这个是不能扔的,这个会派上用场。”司机向厨子使眼色,厨子说:“我可不背帐子的支柱。我的任务是做饭,我已经给你们做饭吃了!”宝日呼听罢就来气了,“我可终于知道你们怕死的原因了。你们要是这样像装进袋子里的羊犄角,互相顶下去,真是会死掉的!”他选了一个轻一些的帐子,三根柱子连布卷起来用绳子捆住了。又走到遗址墙根的榆树旁,掰下两根拇指粗的树枝,去掉枝丫截成一米多的手杖,给了老头和女专家。他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你一个专家,不知道找个手杖助力?见此状,那三人也如梦方醒,赶紧都跑向那棵树。
趁这工夫那个老头接近宝日呼:“我不是不相信你!你在沙地上画一下你家的方向,我用指南针比较一下。”宝日呼蹲下来朝他家的方向画了一个箭头。老专家拿出指南针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微笑:“哎呀,你是有方向感的人啊,一模一样呢!”宝日呼见他那个表情感觉很可笑。
夏日滚烫的太阳掠过西边沙丘,铜锣似的红色圆形东西渐渐落下。天空中薄薄的云片周围镶上了金边,像是在目送即将远行的人们。不过怕死的几个人根本没心思欣赏这美景。
虽然太阳西沉,但沙地上的热气还没消散,脚底下烫烫的。“宝鲁呼(宝日呼)你可不能迷失了方向!”那个凶眼儿不断唠叨。宝日呼说:“知道,知道!”那个老专家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偶尔有手电筒光闪动时,宝日呼就知道老专家在看他的指南针。看来,他们哪个都不信任别人!我给你们背所有的行囊,还让你们怀疑,我成了什么?我是为了完成当初要帮你们装卸的承诺,才跟你们一起走。不然,我有一皮袋子马奶,还有风干肉,走个三夜就到家了。但不能那样吧,要是那样,人们会议论哪儿哪儿谁的儿子那个叫谁谁的,跟着人家萨梁队进了沙漠,看人家车坏了,就把几个人扔在沙漠里,自己跑回来了。那样一来,家乡的脸面何在?安葬在地下的祖辈们的尸骨会不安,父亲会因此没面子,我自己也会名声受损。然而,这几个人怎么就不能信任我一下呢?他们这样愣头巴脑的样儿、只顾自己的自私劲儿说不准真让他们找阎王呢。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宝日呼边走边想。赶路的人,不能想太多,想多了就容易迷失方向!他想起放骆驼的老人纳木斯莱扎布的话,朝天看了看,看到了北斗星,又看到猎户星,哦,已经到了人们入眠的时刻了!风,吹自东南,我的家刚好在这个风的方向!想起家,他忽然闻到了烧艾蒿的味儿。那些蚊虫叮咬已卧下的羊时,母亲会把编制晒干的艾蒿熏在火上,放在羊群上风处。他想着乐了,你这是闻到了哪儿的艾蒿烟,或者说,这个附近有人家?这个大沙漠里能有什么人家?可是刚才明明闻到了熏艾蒿的味儿啊,不过现在怎么又闻不到了呢?是幻觉?他朝着那个来自艾蒿味的方向走去。
熏艾蒿的味道再一次袭来,又瞬间消失了。宝日呼知道,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真的闻到了,却那么短暂。奇怪啊,原来艾蒿烟这么神奇,就算是顺风,也有几百里地啊!
不像宝日呼所设想,这些人一夜间是走不了七八十里地的。宝日呼背着一桶水、一个帐篷,还有自己的酸马奶和肉干儿,怎么也有一百多斤,但他们还是跟不上他的步伐。说“唉,等等,鞋里进沙子走不动。”或者“哎呀,你走慢点儿啊,方向对不对啊?”这样会影响赶路的进程。老专家和女专家也是时不时落下来,一定又看那个指南针了吧!真是的,看头顶上北斗星啊,满天都是指南针啊!宝日呼面对他们的话头也没回,语气硬硬地说:“你们不会把那破鞋子脱掉啊?这沙漠里又没有刺儿!”宝日呼知道夜里赶路要是多次转身就很容易迷路。不能多想,也不能老回头,只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话,夜晚也是有一个方向的!这也是放骆驼的老人纳木斯莱扎布的教诲。
走了一夜,太阳升起后要安营扎寨。也就走了五十里地吧。也就那样!要是这么走,七天也走不到头!宝日呼卸下背上的帐篷搭起来。凶眼儿、司机、厨子仨没头没脸地钻进去躺下了,嘴里还嚷嚷:“快拿水来!快渴死了!”
凶眼儿、司机、厨子仨真是气坏宝日呼了。吃吃喝喝完了,他们占了帐子大半部分地儿呼呼睡了。让你们背帐子,你们都不是不肯吗?现在却占了大半部分地儿睡上了!宝日呼想着看了看那二位。估计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女人拧紧了眉头,从包里拿出伞,师徒俩坐在伞下。宝日呼没有遮阳地。不过,宝日呼是不会没办法的。他找了一块沙地,挖了一尺多深,四面支起他们几个拿的手杖,上面搭上自己的长衫,就选出了一个阴凉地。他走到师徒二人跟前儿:“你俩去我搭的那个阴凉地儿休息!”老专家来了,女专家却没来,说:“你俩躺着吧,我在这儿就行。”也是啊,一个女人怎么好意思跟两个大男人躺在一块儿。
老專家随身携带的温度计测到这寸草不生的大漠气温已经到了三十六七摄氏度,他又拿出经纬测量仪,量出走到这儿,他们走了二十六公里。不对,这个牧民小伙子有一个法宝,他有着能准确无误地确认方向的智慧。不过,说他智慧吧,有些事上还是很愚钝的。不然,如今到了生死关头,每个人都想着如何逃离这灾难,怎么提着一条性命走出这沙漠。这小伙子怎么不想这些呢?让他背水他就背,没人背帐篷,他又自愿背了起来。那些家伙为了减轻负担喝光自己携带的水,他怎么就不知道呢?不行,我得说说这小伙子!转身一看,宝日呼却早就睡着了。
第二夜,才走了四十多里地。凶眼儿、司机、厨子仨脸上看不出什么,老专家和女人脸色明显苍白了,女人走路一看就很吃力了。要是不行,肯定他俩出状况。现在可怎么办呢?不能再走了,得休息。宝日呼卸下行李搭帐子的时候说:“今天你们必须让老人和妇女睡在帐子里。你们几个有点过分,我们蒙古族有一个谚语,在家时是爹娘的孩子,出了门就是一个爹娘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你们得照顾老人,也得怜悯做母亲的人!”司机听了这话不高兴了:“你这个雇工还想教育我们,我们要是不听你的话那又怎样?”宝日呼冷笑一声说:“不听会怎样?要不你试试看,那你得自己背水背帐篷。我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才给你们干这些。”司机说:“你说什么?你这个臭牛,你以为你是谁?”说罢想动手,被凶眼儿和厨子劝住了。宝日呼说:“你俩别拦着他,放开!我得教训教训他。”司机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收敛了自己。厨子也知道这样下去就没人给他们背水背帐篷了:“行了行了,挤在一个帐篷里能咋地,咱们又不是在家里!”
疲惫不堪的女人用满是谢意的眼神看了宝日呼一眼,进帐挨着帐篷角落躺下了。那仨人一点不含糊地钻进帐篷一躺,老人家又没地儿睡了。宝日呼拧着眉头只好再去拿衣衫搭出阴凉地。老头说:“我昨天测了一下,你的衣衫下,比那个帐篷要凉快五摄氏度。我想,这跟你把晒烫的沙子都挖出去有关!”宝日呼点头说:“是那样的,叔叔,您现在把该测量的再测量一遍,然后把那个热水瓶扔了吧!你俩带着这个是出不了这个沙漠的,要想活着走出去啊!”老头有点踟蹰:“这个东西对我们有用啊,有这个,我们才能测出你我目前在什么位置,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即便迷路了也能拿这个做地标找到方向的呀!”宝日呼说:“那这两天你觉得迷失方向了吗?”老头:“这两天是没迷失方向,可是……”宝日呼说:“以后也不会!请您放心,请相信我!我是一个放驼的,放驼的人都是夜里赶路的。再说,这两天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当我想辨认方向的时候,能闻到阿妈熏蚊虫的艾蒿烟。”老专家听了他的话有点好奇,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在给他讲述传说。见老人疑虑的眼神,宝日呼说:“真的啊,我从不说谎的。还有……”话说了一半不说了。宝日呼昨晚闻到了只有他妻子身上才有的那种混合着牛奶香味的女人味。他差点说了出去。“哎呀,真要扔?这可是德国产的,我们国家没几个的。”宝日呼说:“再重要也没生命重要吧,要是舍不得扔,我把它立在那个沙头上,到了冬天我骑着骆驼来给您带回去!”老头想了想答应了。他做完测量再问宝日呼,“你说说,现在你的家在哪个方向?”宝日呼给他画了一个箭头。老头又问:“离这里有多远?”宝日呼想了想说:“不是还有二百八十里地吗?”老头的眼神充满了惊讶,随之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老专家和女人把那个热水瓶扔了,但没走三十里地,女人已经走不动了,她眼眶里满是泪水,瘫坐在地上。见她哭了,宝日呼说:“稍微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吧,把你那些行李给我!”就把女人肩上的背包、伞、水瓶都揽了过来。一看这情景,司机把自己的包什么的也都挂在宝日呼带的帐篷支柱上:“我也走不动了!”那个厨子也效仿着把随身携带的东西如是挂上去。哎呀呀,这两个家伙又不把人当人看啊,你们要是再这样下去可真是死路一条了!等等,看看怎么办,他们看来真不是东西,不知好坏。恶人抬头如同毒蛇,看来这话不假。我得想想办法,再等等,找一个节骨眼儿得收拾收拾他们,那个时候被割了耳朵的狗对主人就忠实了。要是想把他们活生生地带出沙漠,看来就得那样,想好了之后,他不露声色地向前走。
那天,老专家想了很多,他跟宝日呼坐在一起,从包里拿出一本有筷子那么厚的笔记本,给了宝日呼:“小伙子,这几个人里只有你能活着走出这个沙漠,今夜你撇下这些人自己逃命去吧,走吧!不然你也跟着一块儿死!这是这次勘探遗址的记录。”又把那几样铜器拿出来:“你要好好保存这些,过几年或许会有人来找这些的,那时你交给他们就行。不过也得小心,也许一些闲杂人员会来敲诈你,绝对不能给!你看看他们的证件,要是有这样的证件,你就可以交给他们!”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证件给宝日呼看了看。宝日呼说:“哎呀,叔叔,您放宽心吧!只要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死在这里。人是活的,我们不是一直在往前走吗?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等到第四天起程时,宝日呼整理帐篷和水桶,忽然脸色阴沉下来:“谁动了这个水?喝得快没了!你们仨这么喝不要紧,喝光了你们就喝自己的尿吧!”他等着那个司机发横。结果错了,他们谁都没吱声。
大家出发了。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爬。走了半夜,都没走十五里地。负荷累累的宝日呼快走几步,走到沙坡上歇了一会儿,听得见落在后面的人们说话的声音。忽然听见女人喊:“你们还有点人性没有?啊,不行!快把我的包还给我!”怎么了这是?宝日呼想不明白,见那三个人影影绰绰走过来。宝日呼问:“他俩呢?”那个凶眼儿说:“他们在后面,不用等,走吧!”宝日呼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等怎么行?等着一起走,不然他们该迷路了!”凶眼儿说:“他俩已经走不动了,这下撇开得了,撇开!”宝日呼:“撇开?这叫什么话,畜生春天活不过去了还要找草根喂养,用瓶子灌水想方设法要救活它们的,你们忍心把活生生的人撇下?再怎么着他们也是人啊!”司机又耍横了:“去你爷爷的,关你什么事,你是谁啊你,你是傻子?你就不想活着?最起码省水吧。你要是真愿意你去背你那个娘去!”宝日呼忽地起来:“背就背,你们仨等着!咱们回头再说!”往回走。
宝日呼走到他俩跟前儿。他俩蜷坐在一起,女人在哭。老專家长叹一口气说:“我们俩肯定熬不过去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我让你自己走,走!现在走吧,也不晚!他们把我的包和吃的都抢走了,你听我的话,我已经求你了,不能把那个材料给他们!那个姓余的(原来凶眼儿姓余)会趁此机会加俸进禄的!孩子啊,我求求你,你快点自己走,我不是早就给你说了吗,这个遗址上会出现你们蒙古人未书写过的历史。我求求你,孩子,你赶紧自己走!”宝日呼猛地背起女人,拉着老人的手:“走,我也跟您说过,人是活的,我有把你俩带出沙漠的办法!”
回到原处,见他们仨在等着。宝日呼放下女人,从老人手里拿起手杖,走到凶眼儿跟前,把他拽起来:“是你抢了他俩的包吗?你是畜生吗?”说罢用榆树棍子使劲抽打他的大腿。“哎呦,这是干什么呀你!”凶眼儿尖叫。“干什么?我在干吗,你说!”凶眼儿忍不住地说:“哎呦,别打了,求求你!”宝日呼又抽了几棍子:“你不说说我在干什么吗?你说说!”凶眼儿喊:“在打我,打,打我!”宝日呼:“对了,你知道了!接着该你了!”倏地抓住了司机,司机想摆脱,想松开手:“你这是干吗呀,我怎么着你了?”宝日呼什么也不说抽了几棍子:“你怎么了你自己说!”受不了这般抽打的司机说:“我说,我说,我抢了他俩的吃的。余主任说他们俩用不着吃的了!”宝日呼放下司机,再找厨子。厨子跑掉了。“逃吧,我就是想让你跑掉的,以你们的话来讲,不是很省水吗?你们俩也逃吧!”那俩知道跑了会是什么下场,乖乖地不动。宝日呼更加生气地抽打他们:“跑吧,你们逃不逃?快逃!”那两个受不住挨打真的逃跑了。
宝日呼回来时老专家说:“孩子啊,你可把事做尽了,他们是不能打的呀!”宝日呼:“嗨,一点事儿都没有,您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有办法治他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吗?敬酒不吃吃罚酒。蒙古人也有一个俗语,对不听话的人需要牛鞭子。驴这个东西,有鞭子就顺溜了!他们现在知道离开我们就活不了啦。不知好歹的东西,越是给脸越不要脸!抽几下就老实了,您看着吧,很快就像奴才一样回来。”
没出宝日呼所言。没到煮茶的工夫,两个黑影抽抽巴巴地回来了。宝日呼见他们说:“你们回来干吗?叛徒!有本事就彻底滚吧!回来干啥?”对方不出声。“我们要赶路了,谁要是有本事,谁就提着一条性命走出这个沙漠!谁要是没本事,谁就死在这个沙漠里吧!生死关头生命都是平等的。你们仨赶紧给我滚吧!不许跟着我们!是你们先开始掠夺别人的,我们现在也要学一学你们!你们还想要吃的喝的?门儿都没有!快滚!”那两个啪地跪在地上哭丧着说:“您可别这样。”“不行!只有这样我们仨才能活着走出这个沙漠!”宝日呼厉声说道。这时,不知那个厨子从哪儿冒出来的,也过来跪在那两个人身边:“不是我的错!是他俩,他俩合计着撇下江老头(原来老专家姓江)和他的助手,抢他们的食物和这次勘探的记录,要让您给我们背东西带路的!”宝日呼一把揪住他,用刚才的棍子狠狠抽了几下:“我本来不想打你的,看你这样见风使舵,废话连篇,我得多抽你几下!”厨子受不了哭着求饶。“我是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你们仨现在就给我滚吧!”宝日呼举起棍子,他们仨却没跑,反过来跪着说饶命饶命。
说实在的,宝日呼也没想让他们仨死在这个沙漠里。不过不对他们狠一些,顺着他们的话,他们就耍各种花招,只想着自己逃命。现在好了,想让他们向左,他们就不敢向右了。宝日呼终于如愿了。他拆开自己的行李,在帐篷的两根支柱上用绳子编制了担架,上面铺了帐篷布,水桶放在担架的一头,对老专家说:“你躺上去!”老头有点犹豫,宝日呼说:“上!让你上去躺着你就躺,你想死吗你!”他的语气很硬。老专家乖乖地躺了上去。“你们仨要是想活着出去,抬这个担架,一人抬一角。”那仨人二话没说跑过来各就各位。宝日呼背起女专家,自己到担架的一角:“好了,一起抬起来!”四人抬起担架开始启程了。
人这个东西啊,真是享不了福。让宝日呼抽了一番,抬担架的、被抬的几个人心都顺了。心顺了的人们仿佛看到了从这个沙漠活着走出去的希望。
如今乖乖听宝日呼话的几个人,宝日呼走得多快他们也能走得多快,余下的路也越来越短了。虽然他们仨受不了他走路如此之快,大汗淋漓,但他们谁也不敢吱声。他们知道吱声就没好事。宝日呼也浑身是汗,无可非议。宝日呼再是力大无比,却也背着自己的干粮背着一个人。女专家再瘦弱,也得有一百斤吧。虽说背活人稍感轻一些,但是活人身体在发热,阴阳两性身体的接触更让人难受。女专家打开水杯,送到宝日呼嘴边,宝日呼说:“稍等,再走一会儿,大家都休息喝点水。”
老头让人抬着,纹丝不动。他知道他动了就会加重抬架子人的负担。但是,心无法不动。他从心底敬佩宝日呼。啊,奇怪啊,还有这样的人呢!起初见他,我还觉得是一个笨家伙,是不是心智有问题。现在别说心智了,这个人身上有着一股别人身上都不可能有的东西!科学家早就发现鸽子和蜜蜂身上有一种辨别方向的功能。也有俗话说“老马识路”,看来马也能辨别方向。但是那些动物白天能辨别方向,夜晚到底怎样,就没有文献记录。这个宝日呼夜里也认得路,方向感太强了,像指南针一样。说是能闻到他母亲烧的艾蒿味儿,这应该是假话,可能是为了证明他自己的方向感。不过,以这个小伙子的教养和性格,也不像是说谎的人。说实在的,几百里地外的艾蒿味儿怎么也不可能被他闻到。是幻觉?或者是……或者是什么呢?他说想辨认方向时就能闻得到。或者他有一种特异功能,这个功能复苏时像电波一样跟他的家园、母亲连接起来?这兴许是可能的!有一些腰腿不好的人,每当寒流到来之前就开始关节疼痛的。要是如此推理,这小伙儿的话是不假的。这小伙儿离这个大自然最近,所以有着接受大自然信号的不可估量的特异功能吧。这不是传说,应该是人类尚未发掘的科学。再说,这个小伙子不是因为愚蠢才被人使唤着,而是蒙古牧人助人为乐的本能促使他在尽职尽责。他是最懂得生命价值的人,这个民族的家教、社会教育都如是。依靠这样的力量,这个民族曾经横跨欧亚大陆。这小伙子有着结合忍耐和强悍的个性,所以我们这六条性命才能逃离这死亡的追逐。这小伙子不一般。我们可能能活着出去!女专家呢,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六岁的女儿会成孤儿,老公要是再娶,孩子要受尽后妈的虐待……想到这些她绝望地哭过。现在呢,让人家小伙子背着,起初觉得小伙子走路的顛簸传到她身上,后来慢慢习惯下来,觉得背着她的不是肉身,而是像一棵树一座山,感到自己有了依靠和希望,啊,看来我是要活着走出这个沙漠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要是世界上的女人知道还有这样的男人,肯定像歌中唱的那样,会排成长长的队追求他的吧!我让这样一个男人背着,他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幸运、有多幸福啊!我真想爱他一次,哪怕就一次!她内心的激动是无法言喻的。但她又明白宝日呼背着她,不是因为这个男人爱她,而是因为对生命的热爱。怕增加他的负担,她在他背上也不敢动。
“好了,休息一会儿吧!”大家坐下来,宝日呼从水桶里均衡地给每人一杯水。老专家把水给了宝日呼:“你们四个分着喝吧!我不喝水。”女人也随他如是做了。宝日呼同意,他们四个分了两杯水。那仨现在想的首先是如何活命,其次是喝水的事。
抬担架的、被抬的六个人这一夜走了很远的路。宝日呼估计,足足有八十里地。到了太阳升起,搭帐篷时发现水桶里的水快没了,几个人同时心生恐惧。“食物也快没了。还有多远的路?”老专家鼓起勇气问。宝日呼说:“还得走二百里地!”
那天天很热。宝日呼把剩下的水和食物都分给了他们,扔了水桶。现在包袱是轻了,但是死亡的讯息,又一次袭击了除了宝日呼之外的五个人。太阳落山后,宝日呼打开扎紧的皮袋口子,给每人倒了半杯酸马奶。炎热的天气,这酸马奶发酵得更有劲儿了,大口喝的时候会被呛着。老人和女人又要让给他们喝,宝日呼说:“这个,你俩一定要喝,喝吧,中暑可以当药的!”这酸马奶能麻醉了舌头,但是喝了之后感觉浑身舒爽。之后宝日呼拿出牛肉干每人发了一根,吃完大家又出发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但目前恨不得吃马绊绳的时候,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了。女专家头痛好了,模糊的眼睛敞亮了,她在宝日呼的耳畔说:“你给我们喝了什么?我从前天开始昏昏沉沉的头也疼,眼睛也模糊,喝了那个一点毛病都没了呢!”宝日呼说:“是酸马奶,能治中暑。看来你中暑了。”
那一夜又走了八十里地。不知怎么回事,抬担架的四个人没怎么饥渴,也没怎么累。被抬的两个人吃了肉喝了酸马奶看来也是合适了,睡了一路。休息了一夜身体恢复了的女人笑得很灿烂,在宝日呼耳边说:“给我的女儿起一个蒙古名吧,好吗?”宝日呼想都没想顺口就说:“那仁琪琪格!”“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老专家也说自己可以走路。宝日呼想了想,决定暂时休息。他给每人发了一把牛肉干、半杯酸马奶:“现在让他俩自己走吧,天热了咱们就休息。这样,明天太阳升起时就到我家啦!”几人听了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真的吗?”宝日呼说:“真的!”他看了看酸马奶和牛肉干下去一半儿了,说:“再走二十里地,咱们就搭帐篷休息。睡一觉起来吃完这些,就可以一口气走到我家!”
晌午时休息好了的两个专家和他们四个走了二十多里地,走到一个高高的沙丘上,看见太阳的方向有一个高高的敖包在太阳下闪着金光。见了家乡的敖包,宝日呼嘴里嘀咕着跪向那个敖包,先是在头顶上合掌祈祷,之后在额头上合掌祈祷,最后在胸口合掌祈祷,随之磕了三个头。这个敖包叫图格勒干 敖包,传说中成吉思汗把头盔放在这个高处,所以人们在那个位置立起了敖包祭奠。其他五人也不是效仿宝日呼,也不是被迫,都虔诚地朝那个敖包跪拜了三下。老专家心里激动地想,这个小伙子不迷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供奉的敖包不是在他的眼里,而是在他的心里像灯塔一样指引着他吧!信仰给了这个小伙子无尽的力量吧!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话真对。信仰天地和大自然的蒙古人真是伟大啊!
他们就在那个沙丘上搭了帐篷。那个敖包像是叉腰的将军,那巍峨的身材像是散发着生命和生机的金光一样。老专家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拿出笔写下如下文字:“望敖包俯瞰世界,眼目开阔忧愁尽。天赐智慧佑生命,铭刻于心恩難忘。 —— 七言绝句,余世俊,于××年七月十六日。”
太阳落山,他们吃了剩下的肉干喝了剩下的酸马奶,开始赶路了。老人和女人先是自己走,走累了他们抬,这样的决定,大家都愿意接受。夜半时他们几个在凉凉的沙地上打了一个盹儿,抬起两个专家,再出发。
东方天际像是燃烧的篝火一样,启明星升起来了。东面泛起鱼肚白,天开始亮了。忽然听见汪汪的狗叫声,之后又听到吹海螺的声音。怎么了?那几个人还没来得及想,老专家在担架上坐了起来,说:“嗨,停下,停下,听见狗叫声了!”随后闻到了桑烟和香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点牛羊的膻味儿。“烧香的味道!”女人叫了起来,他们都闻到了那个味儿。
女人挣扎着起来,向那个味道飘来、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一会儿,停住,再跑回来搂住宝日呼的脖子疯狂亲了一阵。这个突然的举动并没有让其他人感到奇怪。对沉浸在活着的喜悦中的几个人来说,女专家这样的举动是正常的,如果不是这样,反而不正常了。女人亲够了宝日呼,脸贴在宝日呼的胸膛:“你就亲我一下,留个纪念吧!”宝日呼慢慢推开女人,将挂在脖子上的皮绳摘下来给她,上面挂着一双狼牙,他说:“拿回去给你女儿戴上,狼牙是避邪的,一双狼牙,表示圆满吉祥。”女人戴在脖子上,再一次拥抱宝日呼。
那三个人活着回来,感激涕零,跪在宝日呼面前齐声说:“救命恩人啊!”宝日呼说:“你们怎么回事?怕也跪,高兴也跪,起来,快起来吧,男子汉不能这样!你们回去之后对他俩……”话说到一半,凶眼儿又磕了一个头,连连承诺:“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会将功补过,回去就给余专家洗清罪名。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就遭天雷轰。”老专家在宝日呼面前举起那个榆树手杖:“孩子,给我签个名,我把这个留给子孙。”宝日呼说:“来年春天您再来拿走您那个热水瓶,我冬天去取回来放在家里。”……
天渐渐亮了,小鸟鸣唱,牛羊欢腾,静静的大漠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作者简介:莫·哈斯巴根,蒙古族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母语作品有《扎萨克盆地》(又名《鄂尔多斯1943》)及《在那遥远的地方》《热血的男儿们》等多部长篇。曾获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等多种奖项。
译者简介:哈森,女,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供职于中国民族语文翻译局。国内出版译著有《满巴扎仓》《巴·拉哈巴苏荣诗选》(蒙译汉)等10部,蒙古国出版译著有《被埋葬的词》《中国当代诗歌111首》(汉译蒙)二部,著作有《通往巴别塔的路上》《风的印记》等。曾获蒙古国作家协会颁发的“为了文学”荣誉勋章。
责任编辑 龙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