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短篇小说)
2020-04-24杜亮亮
1
退居二线的这天终于来临。曾经以为会欣喜若狂,结果却有些失落。从上班就望到退休那一天,人生多无聊。幸好中途援藏,体验了两年异样人生。曾经信誓旦旦说,退休才是人生开始。读书、跑步,从未停歇。这一天真的来临,却提不起一点精神。奶奶有精神病,父亲有精神病,这是我一生无法逃避的命运。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一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秘书岗位也好,领导岗位也好,始终畏畏缩缩做人、战战兢兢做事。到头来,从没分裂,却轻度抑郁。因为家庭原因,年轻的时候就接触心理学。我清楚自己的状况。我走不出来了。
女儿在名牌大学读研,妻子在老年大学读书。我半生督促别人读书,又担心家人拖我后腿。如今她们成为学富五车的人,我也没感到太大安慰。如同别人眼中这圆满的人生,只带给我更多落寞。
我决定回西北老家走走。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我的艰辛和艰难。也许,只是生活太安逸、矫情了。明知忆苦思甜无法治愈心理问题,还是借此向妻子请假。
“去吧!”她头也没抬,眼睛盯在一页书上,嘴巴动动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
我欲言又止。年轻时都懒得过问我的私事,何况到了晚年。
杭州到兰州的火车不快不慢,足够想起一些旧人旧事。我给小娟发了微信。十年前在网上带着家乡一些朋友读书,小娟是其中佼佼者。援藏期间路过兰州,她总要请我吃餐拉面。那时她三十,我四十,各自都有家庭,一起聊海明威,聊弗洛伊德,像文学青年一样。很傻,也很美好。四十岁的时候,觉得老了,怀念二十岁的青春。如今真的老了,想起四十岁的时光,似乎也很年轻。如果能活到八十,我不知会如何看待今天的自己。
四十岁的小娟和三十岁时并无二致。这让我深感诧异。自己老了,就觉得以前的朋友也老了,事实并非如此。
“时间总会遗忘一些人,”我说,“你就是那个被岁月遗忘的女人。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你始终保持着最美的容颜。”
“十年前你要是这么会说话就好了。”她叹口气说,“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只不过,有些人容颜易老,有些人心灵易老。”
“我都老了!”我说出这四个字时并没太多忧伤。我也无从准确判断,自己老了,当年的朋友还很年轻,该伤心还是该开心。
“还在吃药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她轻轻一笑说,“很多年没吃了。你说的没错,换个地方,换个工作,可能复发。可这十年,太过安稳。安稳到,忘了曾经分裂过。”
“疯子与疯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该疯的是你,”她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说,“结果我疯了。我不是为你疯的就是替你疯的。”
我们相视而笑,想起年轻时那些玩笑,很苦涩。有些玩笑不能开,在某天想起,會痛彻心扉。就像年轻时遇到惊艳的人却完美错过,最后都变成了无法愈合的伤。
“小慧还好吗?”
“她挺好。”小娟点点头轻笑着说,“研究生毕业后在兰州一家医院心理卫生科工作。前年秋天吧,发生了一点事,有几天精神恍惚,被医院领导发现,也传到一些病人耳朵里,加重了反应。事情很快结束,但也给她带来困惑。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医院坐班,去格尔木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格尔木你知道,是个外来人口集聚的城市,不排外。诊所生意很好,就是每年秋天,她会坐火车去西藏,放松自己。”
十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援藏期间,周末无事,在网上跟一些朋友,也交流心理学。那年国庆从那曲回杭州途经兰州,小娟请我吃饭,说她有个表妹叫小慧,刚上高一,有点抑郁,能不能一起聊聊。那是初次见到小慧。一个高挑而疲惫的小姑娘。情绪有点低落,谈不上抑郁吧。之后她经常在周日下午给我打电话,诉说她的苦闷,但情绪始终可控。
次年入秋的一个周日下午,那曲飘着厚厚的雪花。小慧突然打来电话,语速极快。
“杜老师,我控制不住自己,脑子里一直有自杀念头。”
我吓了一跳,赶紧让她深呼吸。外面信号不好,我说你站着别动,我几分钟回到房间,信号稳定给你打过来。
高原雪天,心率本来就高,我疾步往宿舍赶,顺路拿出电话打给小娟,问她是否了解情况。
拨通电话的瞬间,忽然想起,小娟很久没在群里读书了。入秋后我身体欠佳,夜夜咳嗽,没太关注群里读书进展。
“杜老师,我这会不方便。”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声音说,“我在医院,情绪有些失控。过几分钟打给你。”
电话挂断。我凝固在海拔4600米的大雪中,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家族遗传,家族遗传,家族遗传。”我一遍一遍重复这几个字。脑海里像电影片段,一会是奶奶和父亲,一会是小娟和小慧。
电话铃声响起,传来小娟稍有精神的招呼,我赶紧问她。
“你们家族有心理疾病的人吗?”
“有。我姑姑在老家,就是咱们说的疯子。”
“你以前有过情绪失控吗?”
“有。高考前夕,压力太大,情绪失控,几度自杀。”
我几乎要瘫坐在雪地里。那个折磨我半生的噩梦还没消除,为何又遇到同样命运的可怜人。
“杜老师,杜老师!”我一晃神,听到一个呼唤我的声音,时远时近。我抬头,看到小娟坐在我的眼前。
“杜老师,你想什么呢?”
我喝了口咖啡,深呼吸几次,让自己缓过神来。
“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发现你们的家族遗传。”
“那时心里清楚,只是不想承认。”她叹口气说,“你说,就像感冒一样,秋天一咳嗽,吃药,就没事了。”
听到以前的事,那似乎不是我。当年觉得自己很厉害,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敢给别人提建议。其实呢,连自己的心理都没摸透。
“我听了你的建议,秋天就去康复医院拿药备着。小慧听了你的建议,去康复医院拿药吃上,安稳度过高考。如你所说,换个地方,环境陌生,人群陌生,极易复发。”
“小慧后来有复发过吗?”我援藏结束回到浙江,不知有意还是故意,和西北的朋友做了个了断,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大一就出了问题。”小娟苦笑一声说,“她那时没法接受家族遗传,高考结束把药扔了。结果到外地上学,军训还没结束就在操场乱跑乱叫。从那以后,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和我一样,每年秋天备着药。她认命了,但并未放弃反抗。本科毕业,跨专业考了临床心理学研究生。”
“我们不能聊点开心的事吗?”她话锋一转说,“你来忆苦思甜?”
“我来寻找出路。”
我毫无遮掩告诉她,我抑郁了。
“那你该去格尔木。”她说,“那是你曾经援藏的路,还可以去找小慧医生,也许,她能治愈你。”
2
援藏前对格尔木所知甚少,正如对德令哈的印象一样,来自海子那首著名的《日记》。虽然默认格尔木只有戈壁,却对昆仑山和可可西里无限向往。为了缓解高反,也为了领略西部风情,我当年总是从兰州坐火车到那曲。几次途经格尔木都印象极浅,直到某次买不到直达车票,没办法在格尔木转车。一夜之间,改变了对格尔木带着偏见的刻板印象。环境优美,居民素质很高。后来得知,随着青藏铁路建设,全国各地众多高学历高素质的人留在这里,使得这印象里的荒蛮之地,成为一颗闪耀着现代之光的高原明珠。
十年时间,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格尔木也不是当年的她。只是,我更老了,她更新了。我按照小娟给的地址,很快找到小慧的心理诊所。一个大广场旁边的写字楼外挂着广告牌,没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么繁华的地方开心理诊所。上楼才知,还有催眠体验、心理沙龙等。
简洁的前台后站着一个阳光的小姑娘,右边墙上挂着诊所简介和几位医生头像及介绍。左边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大叔,一位少妇和差不多上小学的男孩。前台姑娘很礼貌地打招呼,问预约没。
“我找小慧医生。”
“小慧?”她愣了下,皱了眉,继而笑出声说:“王医生要预约呢!”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很想告诉她,十年前,我就认识你们王医生。
“我们其他几位心理医生也很优秀,你要不先看看其他医生?”
“我找小慧医生。”
她又愣了下,似乎以她的经验,无法判断我是精神病还是神经病。她打发我也在左边沙发坐下,低头拿起手机似乎要发短信,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看看我,看看来人,长吁口气。
中年男子和少妇齐刷刷站起来说:“王医生,您来了!”
我看着眼前挺拔时髦的女子,无法和十年前的小慧联系起来。我确定是她,可憋了一肚子话,瞬间就消失了。我竟然有一丝自卑,甚至想退却,可能我根本不该来。
前台和她嘀咕几句,她转头看我一眼,朝里走去。前台笑吟吟過来说:“这位先生,王医生在里面等您,径直进去最后一间就是。”
走廊不长,却似乎走过了我的半生。我只见过小慧两次。一次是她高一时。一次是我援藏结束经过兰州回家,她父亲特意请客,摆了很丰盛的一桌感谢我,说我是他家救星。我诚惶诚恐,我说我只是提了点建议而已。她父亲在政府上班,具体不知哪个单位,但定有一官半职。他已生疏对别人点头哈腰,明知他的尊重和感激发自内心,我依旧很忐忑很尴尬。晚饭结束,塞给我一个很厚的红包,我没接。临行前,他们在饭馆门口等着,特意让小慧陪我走一段。
那晚小慧陪我走了很长的路,或者说,我陪她走了很长的路。我担心她迷路,又送回到饭馆附近。一路都是她在说,分别时拥抱了我。我很感激。我女儿比她小几岁,那时候,女儿已经多年没拥抱我了。
我们都有精神疾病家族遗传,同病相怜,不必紧张。虽然这么暗示自己,到了走廊尽头,我还是确定,今天,她是医生,我是病人。
我做贼一样敲门,听到一声“请进”,似乎是命令,又似乎是召唤。
小慧,不对,王医生,微笑着坐在桌后,示意我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小慧!”我犹豫片刻,嘴巴不听使唤,喊出了那两个字。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突然蹦出一句:“您是杜老师?”
“王医生,我是病人!”我低下头,难以平复心情。
“杜老师,您真的来了?”她急促地走近我说,“小娟姐说你要来,我以为她开玩笑呢!”
“杜老师,您怎么会抑郁呢?”她近乎玩笑地说,“您就是心情不好吧?”
我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从何开口。
“您要是真抑郁了,知道吃什么药对吧?你肯定知道自己没抑郁。您是退居二线,找不到曾经当领导的存在感,才情绪低落吧?”
她连珠炮一番问话之后冒出这句,似乎扎到了我的痛处。
“杜老师,我陪您在格尔木街上走一走吧。现在的格尔木可漂亮了。”
我没有理由不听她的话。
时间已近黄昏,高原的日头不再那么猛烈,蓝天却依旧很蓝。西天的云霞变化多端,像极人生。和十年前一样,一路都是她在说。
高考填报志愿,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报个心理学专业吧。杜老师你知道,我那时没法接受家族遗传,有意躲避吧,胡乱报了个专业。父母也不干涉。他们心里,我能安稳活着就万事大吉。你说我家有精神分裂遗传,你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最多最多,我觉得自己轻度抑郁。不是为了高考,我都觉得不需要吃药。可是离开家乡去了远方,大一军训还没结束,我就乱跑乱叫了。不是很严重。学校有心理辅导中心。我很害怕,担心被退学。我就违心地借用你的理论。我说我家有精神分裂遗传,但我从没犯过。医生看我意识清醒,说了和你一样的建议。吃药吧!
吃就吃吧,开了半个月的药,我吃了一周。好了。但是,心里留下阴影。我开始思索我家的人群,我开始相信你的话。有一段时间甚至很恨你。我本来只是情绪低落,被你说成分裂遗传,就像是你的诅咒应验。
我在学校畏畏缩缩做人,不谈恋爱不出去玩,四年时间没有出现异常。到了大四,心智成熟。我想离开那个学校,离开那个城市。可我又怕,换个城市,旧病复发。
没敢问学校老师,回到兰州偷偷去医院看心理科。一个年纪稍大的医生,跟我说,不可能,没有抑郁和分裂并存的可能。我说,那躁郁症呢?双相情感障碍呢?老医生看了我几秒说,姑娘,你来看病还是来考我?我要不给你开抗抑郁的药,要不开抗分裂的药。
医院出来,我就决定去考研,临床心理学那种。死要死个明白。我换了城市去读研。担心复发,直接去医院挂号,吃抗分裂的药。研究生期间,谈了个朋友。我坦白跟他说,我家有精神分裂遗传。他说,没事。后来我才明白,真的没事,因为还没毕业,我们就分手了。
杜老师你知道吗,当你得不到一樣东西的时候,就特别想要。就像我无法接受自己遗传了精神分裂一样,忽然有一天,脑子里窜出一个念头,我不能生育,孩子可能会分裂。那一刻,真的要疯了。没法接受。那我谈恋爱总可以吧?明知那时的恋爱坚持不到结婚,我还是会告诉男朋友我的家族遗传。可能我在寻找什么吧!寻找真爱?寻找一个不想要孩子的男朋友?不知道。每次都很快就分手。
生活好乱。小娟姐骂我说,一个正常人这么折腾,也成神经病了。我跟她说,神经病和精神病不一样,有严格的区分。话这么说了,自己也觉得很乱。研究生毕业之日,就是我离开之时。
我到哪里去呢?忽然觉得,分裂症真的没什么,我们家族里几个分裂症都不严重,吃药就好。手里攥着抗分裂的药站在那个城市的街头思索,我的问题,不是遗传问题。我是身心没有着落。我一直在逃避,从这里逃到那里。我爸怕我分裂,那样他多没面子。死了就死了,意外死亡的人多了。可是,如果我是疯子,他也会疯掉。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回兰州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累了,不逃了。医院的患者,成为医院的医生。我就接那老医生的班,他很开心。领导也很开心,美女换老头,当然开心。领导说,有啥不懂的,赶紧问老医生。我说,一个人如果抑郁和分裂并发,该怎么治疗?他呆了下说,前几年来了个姑娘,也问过这个问题。我想了下,如果有家族遗传导致的分裂症,又有家庭管教导致的抑郁症,那有可能并发,抗抑郁和抗分裂的药一起吃吧。他说完摇摇头走了,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杜老师,你当时为什么直接劝我吃药?”她突然回头问我。
“我学艺不精,对小娟的判断产生失误。”我回答她,“我以为她是单纯的原生家庭导致的情绪低落,可以通过心理调节解决。直到她有了自杀倾向,我才知晓你们有家族遗传问题。家族遗传应该是生理性问题吧,当时想着,最好通过吃药治疗。其实也是害怕你们出事,所以建议你们去康复医院。”
“我读本科时,偷偷学习心理学。开始没明白,既然是分裂遗传,怎么会有自杀倾向。后来明白了,自杀和暴力一样,只是一个对内,一个对外。”
一团黑云遮住了西边的天,美轮美奂的晚霞消失不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果真有夕阳,那也是美的,如今夕阳都没有了,只有乌云。
“杜老师,我和小娟姐都欠你一句话。”她站定很严肃地说,“谢谢你,给了我们新的生命!”
我一时无语,摸不清她想说什么。
3
小娟姐从小自卑自闭,儿子继承了她的性格。有了自杀倾向后,全家陷入恐慌。你让她接纳自己,带着疾病,好好活着。她从阴暗中走出来,考上研究生,从初中老师变成高中老师。她继承你带人读书的善举。如今,她有很多微信读书群,成千上万的人从中受益。
“我当时只是援藏期间比较空,自己打发时间,一个人读书无聊,拉着一帮人读书而已。”
“一个人无聊,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方式,而你的方式,帮助了很多人。”
我立在原处,西天的云彩完全消失,可东边的月亮升了出来,带着清亮和辉煌。
“我上本科时考了心理咨询师。精神分析、行为主义,滚瓜烂熟,有什么用?无法解决我的问题。懂得再多理论,都不如一粒药。所以,我去考了临床心理学。”
“你现在的诊所,不能给人开药吧?”
“不能。”她很诡秘地一笑说,“开药其实很简单。就像当年老医生跟我说的那样,要不抗抑郁,要不抗分裂。如果一个人真的有先天遗传,或者严重到要吃药,反而简单,住院吃药就好。可是更多的人,处于心理亚健康,需要的是调节干预,然后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活着,而不是简简单单吃药。”
“这就是你离开医院来开心理诊所的原因?”
她望了一眼冉冉升起的月亮,讲述了发生在兰州的故事。
我特别想生孩子你知道不?不是讲道理或者心理学能够制止的。那个念头停不下来。小娟姐说,生呗。我说,万一遗传分裂呢?她说,咱家的遗传你还没搞明白吗?传女不传男。你看我儿子,以前觉得有问题,那是我自己自卑自闭导致孩子性格不好。你看我性格变好,他也好了。我说,万一生个女孩呢?她说,咱家的疾病你还没搞明白吗?吃药呗,你看咱俩,不都好好的,还研究生呢。
我就跟我爸说了。他坚决反对。我清楚,有我一个精神病的女儿就够他受的了,再生个精神病的孙女,他不得疯了呀。他可是当官的,人家会怎么说?喝酒喝的吧。反正他肯定受不了风言风语。对他来说,名声比啥都重要。
他越反对我越要生。生孩子总得有个男人吧?医院里谈了个男朋友。他一点都不介意。他说,我们两个医生,还整不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两家子一起吃饭。我爸喝多了,拉着未来亲家的手说,谢谢你们啦!我们家有精神分裂遗传,以后万一生出个孙女有精神病,咱两家一起照顾。
我那天才发现,我爸是真有心理问题。男朋友跟他家人百般解释,他家人没法接受。
我也慌了,没法接受自己。生在外人看来这么好的家庭,生了一个外人看来这么好的长相。家庭管教多,我抑郁就算了,还来个遗传的分裂。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像高一那会,那会自己控制不了,有自杀欲望。我意识很清楚,我就是想自杀。我没有别的出路。
有天晚上,也是有着这么美好的月亮。我去重走我们走过的那条路。走着走着,脑子里冒出你说的一句话: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我歪头看着她重复了一句。
“对啊,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你说得很少,好像就这么一句。”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很怀疑。
“怎么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呢?”她叹口气又笑笑说,“杜老师,我觉得你是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你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家族遗传,没有自暴自弃,还督促别人读书帮助别人。小娟姐和我都有家族遗传,她在你的帮助下,成了对别人有用的人。可是我呢?却想着自杀逃避。”
“王医生,你这是在对我进行心理干预吧?”
“我去了你援藏的地方,很震撼。在那样的地方还读书写书。我高反严重,没法待。坐火车回兰州,没买到直达票,到格尔木转车。一下车,被格尔木吸引了。”
“格爾木是个藏得很深却很惊艳的城市,我们都是买不到直达票,被迫转车才喜欢上的。”
“我爸特别支持我!”她苦笑一声说,“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在格尔木整了这么个诊所。”
她沉默片刻,接着说:“回想起来,一家人怎么会这样?我离开老家,他会觉得更安全,我也会觉得更安全。”
我忽然想起女儿。这么多年,我在深入思考别人的心理问题,可从没这么用心来思考自己的女儿。初中之前,谈不上谈心,就那么迷糊中过来了。初中之后,说话都很少,更谈不上谈心。我半辈子在批判别的父亲缺失,愧对子女。可我自己呢?
“命运就是这么不堪,还没长大,就知道自己一辈子是个精神病。还没结婚,就知道自己一辈子不能生育。”她低头说了一句,似乎有泪水滴落。
“可是杜老师你知道吗?我想起你说的那句,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我看到你带人读书的后续,对成千上万人产生影响。我经历过你对我的帮助。我也可以成为你这样的人。在格尔木这两年,我觉得我开始发光了,找到了人生的出路。真的,走出去带着光。我爸来看我,他特别开心。我也特别开心。他来看我,你也来看我。”她转头看着我笑。
“我们都是被你的光吸引来的。”我说,“人们一直觉得,只有太阳在照亮大地。可是在真正的夜色中,是月亮在发光。”
“今晚的月亮美吗?”她笑着问。
“很美!”
“是啊,这个世界真美好!”她仰头说,“活着真好,尤其是,活成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
我也仰头,忽然惊醒,我是有多久没有抬头看月亮了。援藏时,我经常看高原的星空。回家后,始终在工作和生活的琐碎里。美好的星空一直在那里,只是我自己,没抬头去看。
“杜老师,问个冒昧的问题。你一直说自己有家族遗传的分裂症,有具体表现吗?”
在格尔木美丽的夜色里,我愿意讲述我那不堪回首的身世。
4
据我父亲说,他父亲是个有才华的赌徒。一本子戏唱到中间,观众眼睁睁看着他一根弦拉断,又眼睁睁看着他靠一根弦有板有眼伴奏完整本子戏。唱完戏拿上钱就去赌,把他哥们的女儿赢了过来,那就是我后来的奶奶,比爷爷小三十岁。
饥荒年代,爷爷奶奶拉扯着一帮儿女去“卖艺”,从甘肃走到陕西。一路上,孩子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准备返回老家时,只剩下两个男娃。爷爷拿小的一个换了一袋米,走了一天,奶奶不干了,提着米跑回去,又把那个男娃要回来。那个换了大米又要回来的男娃,就是我的父亲。
我父亲对他父亲的印象就两件事。一件是奶奶做了面条端给坐在炕上的爷爷,爷爷尝一口,一甩手就扔到地上,那是饥荒年月啊。一件是我父亲爬一个土坡,爷爷站在上面,一脚就把他蹬了下去。
父亲六岁,爷爷去世。奶奶无法拉扯两个孩子,送到孤儿院。父亲和伯父每天趴在孤儿院门口,捡拾路人吃土豆掉下的皮。后来一对乞丐夫妇路过,给了父亲半个馒头,跟父亲说,跟着我们走,每天有馒头吃。伯父说,人家骗你,带出去就把你卖了。父亲不管,只要有馒头吃,卖了就卖了。
乞丐夫妇没有卖了父亲,而是靠要饭供他读书。两年后,奶奶借了村里一头驴,骑着来寻父亲。到了父亲所在的村庄,阴风四起,毛驴不往前走,只往后退。奶奶饥渴难耐,牵着毛驴到村里要水喝,看到了刚好放学的父亲。
奶奶嫁给了我家隔壁一户人家的老三,把伯父也带了过来。那家的老大老二经常殴打我的伯父。奶奶无法劝阻,夜夜哭泣,中间精神分裂。之后怀孕,难产而死。收养父亲的奶奶,不让父亲去看自己的亲生母亲。父亲一生耿耿于怀。他时常跟我说,你亲奶奶是整个东山最好看的女子,临死前都是。
伯父待不下去,招工进城,成了天水李子园林场的场长。他回村里看望父亲,遇到曾经毒打他的人,会恭敬地递上烟去,叫一声“大爸、二爸”。前年伯父去世,父亲的分裂症十多年没复发,那次又复发了。
“你父亲第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
“父亲以绝对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现在县政府和县一中的一些领导,当年学习都不如父亲。收养父亲的两位老人,也就是我见到的爷爷奶奶,到乡上说,他们只想收养一个赡养他们的儿子。父亲于是回村当了老师。父亲的孝顺远近闻名。庙里唱戏,爷爷坐下去,父亲拿着帽子站在后面给他纳凉,爷爷站起来,父亲拍掉他身后的尘土。”
我抬头,一层厚厚的云遮挡住了月亮的清辉,天地间突然阴暗起来,如同那时的我。
“父亲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农村还坚持读书写作。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他的文学梦和大学梦开始折磨他,在我上初中那年,精神分裂。”
“杜老师,”小慧靠近我轻声说,“你有没想过,你的奶奶和父亲,根本不是遗传,而是人生有太多变故。那个年头,大街上分裂了大喊大叫的人很多,你知道的。”
我忽然一惊,难道我恐惧了一生的遗传,其实不存在?
“心理问题,可能真的和你说的感冒一样。”小慧说,“可能每个人都有抑郁和分裂的因子,加上原生家庭的影响,在特定的环境下,一些人会发作,一些人不会发作而已。当我们说遗传时,往往以为是先天性生理性的。我接触过很多心理不健康的人,包括一些抑郁症患者,不是先天遗传,而是家族传统的管教模式,长期下来,导致一代一代情绪压抑心理不健康。”
我抬头,月亮已穿过那层乌云,重新焕发了更加清亮的光芒。
“小慧,你有没考虑过,我对你家的判断也有失误?”
“杜老师,这个不重要。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不知道我的人生会怎样。也许,老早自杀了。现在,是否有家族遗传不再重要。我已找到出路,获得新生。我能非常坦然地面对父亲,也能非常坦然地面对爱情、婚姻和生育。”她笑笑说,“最主要的是,我还成为了对别人有用的人。”
我长长叹口气,回想自己这一生,因为惧怕分裂,畏畏缩缩做人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情绪低落,没能和父亲好好沟通,也没能和女儿一起成长。出路一直都在,我把自己困住了。当我想到女儿时,也想到了妻子。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在外面,喜欢和其他女性有些暧昧。年纪大了,渐渐明白,长久的陪伴,只会来自家庭。可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珍惜家人。好在,还没到生命的尽头。还有时间,重新开始,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做个对家庭带去温暖的人。
我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我明天到上海,能一起去看女儿吗?”
那个时候,圆圆的月亮刚好走到头顶,照亮了夜色中行走的我们。
作者简介:杜亮亮,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2018年援藏帮扶那曲。作品见于《江南》《飞天》《小说月刊》《文学港》等杂志。出版长篇小说《未曾牵手》,散文集《北风吹过江南》,小说集《高复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