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来袭(节选)
2020-04-24
吃过晚饭,大地折叠起白昼的光,夜的汁液愈加浓稠,顺着山峦,渐次在村庄的上空洇开。门前的苦楝树用黑缎子藏住身影,倚靠在围墙上。蝉伏在其中,不知疲倦地聒噪,试图抖落夜的神秘气息。
刚刚孵出的小鸡仔,没见过世面,显然被渐渐加深的夜色吓坏了,找不着回鸡窝的路,急得在院子里四处乱窜,并发出惊恐的叫声。晚饭前,母亲对我说,把鸡仔逮进窝,才可以出去野。我将母鸡先赶进窝里,可是小鸡仔实在太会跑了,累得我气喘吁吁。“妈,灯呢?”我冲母亲喊道。母亲端着煤油灯,“偏你事多,捉个鸡仔还要浪费灯油。又不是鸡毛眼。”母亲心疼灯油,絮絮叨叨。
“鸡毛眼”用以嗤笑喊点灯的人。神婆的养女雪兰是鸡毛眼。天一擦黑,她就像鸡一样两眼摸黑,看不清东西。雪兰喊着点灯的声调,又尖又颤,仿佛一只惊弓之鸟,从村西飞到村东,最终又落在原地,使乡村的寂静都颤动起来。黑夜长驱直入,覆盖了太阳所赋予万物的形體,使白日里的活物了无生气,潜意识中的恐慌被无限地放大了,慢慢地渗进身体,莫名的害怕,惊慌,恐惧,一股脑钻进我们的身体里。但黑夜又是一个不同于白昼的现场,流露着乡村的另一些丰富的表情和神态。
小孩子的精力旺盛,心野得像田里的蚂蟥,听不得水响。在夏夜,院墙外一旦传来孩子的说笑,我们就提着马灯往外跑。马灯不怕风吹,点燃的灯芯被四周的玻璃严严实实罩住。白茫茫的水田上,萤火虫如同夜的眼睛,一眨一眨,挨着秧苗的叶尖飞来飞去。我们就是一只只萤火虫,手中的一盏小灯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光。提着马灯晃荡,就像壮了好多个胆,黑暗中面目狰狞的鬼魅都自动消遁,不知所踪。村前有一条河。夜色撵着河流奔跑,却始终染黑不了河水。河岸上的柳树影影绰绰,穿上夜裁剪的睡裙,弯腰临水照影,裙摆将水面拨弄出一道道觳纹。两根长长的青石条横架在小河之上,成了来来往往村人行走的石桥。夏天,男孩子从石桥上纵身跃下水去,总是令大人们担忧,生怕一头砸向河边的浣衣石上,小命难保。水汽泱泱,鱼虾在柔曼的水草之间,往来倏然。马灯挑在河边的苦楝树上,暗红的灯火倒映在水里,恰似一朵朵莲花绽放,吸引水里的鱼儿游来。用筲箕一捞,银色的白条、窜条鱼翻动亮闪闪的水花。若是遇上夜里下过阵雨,路边的草丛里蛙鸣此起彼伏。马灯照过去——一只绿皮青蛙,鼓起大眼睛蹲在田埂上,一动也不动,瞪着我们。我们扑上去,把青蛙扔进了篓子里。有时候,遭遇一条蛇,吓得我们掉头撒开腿就跑。
夜色深沉,清凉漫漶而至。星星如一颗颗钉子,牢牢地钉入空中,谁也读不懂它们的缄默。昼伏夜出的虫子发出不同的鸣叫,渲染着黑夜的辽远和深邃。风戳破了黑夜的汁液,各种属于夜晚的气息,从破碎的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涌来。风中含着草木的味道,潮湿泥土的腥味,尤为芬芳的是西瓜的深沉。
(作者王俊,选自《湖南文学》2019年第10期,有删改)
赏析
作者写夜色,笔如流水。从夜色落下后捉鸡仔,自然转到雪兰的“鸡毛眼”,又写道夜晚的村庄的“可怖”,顺势一转,写到另一种夜色——孩子们的欢愉。心中所思,笔之所至,全文流畅自然,正是因为如此。文章还善于写细节,通过对夜色中的树、鸡叫声、萤火虫等细小事物的描画,使得暗淡的夜色多彩丰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