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厨
2020-04-24范朝阳
范朝阳
男主人公成都是某银行副行长。他的前妻和儿子在上海,新妻和女儿在农村。新妻搞了家厨,不远千山万水来吃饭的都是官场中人。这座三层小楼,似乎权力不小。掌控着官员吃什么,就掌控了官员干什么。此中秘密,谁能知晓?
1
成都还是八点起床。晚睡晏起,君王不早朝。雷打不动,雪压不垮,太阳晒不着,这样子,十三年了。成人礼今年不就十三岁?多年习惯,一经养成,依着成都同样雷打不动,雪压不垮,太阳晒不着的性格,就没想过要去改变。
他不改变,谁也莫想改变。
看他已经醒来,慧芳其实先就去过卧室两次。算是催了。当然催与不催,结果一样。只是刘志远在茶室一隅枯坐,对着墙上成都画的抱石高卧图作屏息凝神状,卫生间都跑了两趟。慧芳多少还是过意不去。好歹人家是个书记,还年轻。
成都在洗手间咳,呼吸有点粗重。 刘志远就在隔壁也咳一声,算是打招呼,接着来一句:那烟少抽啊,燥得很。
卫生间一片水响,没人回他。
等慧芳把一碗面疙瘩煮牛奶端到桌上,宾主坐定,已经八点半了。刘志远自个儿点起一支芙蓉王,眉花眼笑地望着成都。成都的食指敲敲桌面,像掸烟灰:补。你当书记的,日里夜里背犁,这个多吃。
哪里像你?吃嫩草的老牛背犁?刘志远说。还是眉花眼笑,不过看上去带点倦容。
两人说说笑笑间,慧芳端进来一碟酸藠头、一碟醋泡洋葱、一碟腐乳。
成都把酸藠头叫白头到老,把醋泡洋葱叫泡洋妞,把腐乳叫贵妃醉酒。活脱脱一个趣人。害得刘志远忍不住,说自己早上就只吃了一碗寡淡的光头米粉,掉过头去唤慧芳又取一回筷子,每样尝了一点。
2
成都答应刘志远,约少爷。少爷一路通吃,当这个局长,当那个局长,也十三年了。不过,还是新近这个财政局局长位子“吃盐”。“吃盐”是行话,流行于机关大院和小圈子,得劲给力的意思。以老辈的经验,松木砧板用盐水浸泡几天,方致密厚实,经得起千刀万刀砍砍剁剁。财政局局长,来找的人多,得有一副好身板,得是一块好砧板。
但成都昨晚先就答应成人礼,上午陪她去参加小学毕业典礼。在今年五十五岁的成都看来,这个典礼比电视里哪个典礼都来得重要。看重的东西真不多了。
成都四十二岁上喜获成人礼。带点老来得子的意思。也不全是。儿子成仁已经二十八了。在上海上班五年了的成仁,那孩子叛逆。自从父母二十年前离婚,成都说这个,说那个,成仁眉毛虎着一概打死不从。后来成都就好丑不说,放野牛,由他。临到考大学,依成仁的天资禀赋,依成都零存整取的人脉资源——其时成都还没辞副行长——学个什么财会专业当然不错,偏偏成都就莫去开口,成仁最后执意学的是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环保。就业顺利。几年前,他那母亲,梅子,跟着自己开大公司的妹妹妹夫也辗转去了上海。近年见过的朋友说,梅子比先前还年轻了。当年梅子和成都门当户对,结的娃娃亲,父亲是交通局多年老局长,自己又强势,里里外外,喜欢安排这个、安排那个,成都何曾习惯。也好,现在自己把自己安顿下来了。
成人禮在客厅跳舞。左一圈,右一圈,一一风荷举。今天她穿的葱绿新裙子。成都满意于这个小讨账鬼。小嘴清甜,爸爸爸爸的在后面叫得欢实,弄得一段时间成都在家偷偷吃糖,怕自己口臭,嘴不甜。尤其乖顺。成都和成仁两个大老爷们儿偶尔打电话,总来抢,要跟哥哥通电话,还在电话里练习英语口语。成仁老臭她。我要到哥哥的大上海上大学。成人礼这样一字一顿说得像模像样。惹得慧芳唤她过去,一旁立定了,要用眉毛刷子去拨弄她的长睫毛。
成都也满意于自己的大房子。十来年前买的地,那时便宜。三层小木楼建起来以后,周边马上开发,紧挨县城,大道通衢。幸好后山小路绕一绕,不然又闹得很。以成都当时的本意,辞了副行长,卖掉县城小区里的家属房,手头有那么三两百万小钱,置栋别墅,书画自娱,日子过得悠然陶然,年未半百就像个老寓公,可以八点起床,由着天老爷天晴落雨,一概懒得搭理了。
还是客多。来喝茶的、求字画的、谈生意经的,也有来谈干部调整和河边发大水的。成都在小县城生活五十多年,机关院子里,当年鸡巴一起在泥巴地里涂鸦的发小无数,年轻时又有那么多场面上的啄脑壳朋友,加之生性爱热闹,少长咸集,群贤毕至,蔚为一时盛况,葡萄架下的车位慢慢不够用了。到底要数单位那个多年提拔不了的办公室主任脑瓜比木瓜灵泛,实心实意劝他:老是家里陪客,陪客,不如嫂子办个家厨。
慧芳嫂子对此表示了莫大兴趣。其时一截香蕉捏在手里半晌没放下来,像是要向主任献上一朵百合花。在心里划算了一个一二三,也是。二十二岁随了成都,成人礼是帮着生了,吃穿用度方面,毕竟谈不上贡献。成都那些小爱好,她又不懂,搭不上嘴,焖油豆腐一样闷得很。当初成都买的是娘家村里的地,现在老娘老爷自己的地都被征了,不再跟泥巴坨打交道,一年四季都是农闲了。隔壁农家院子,鸡鸭是放养的,还有南瓜哪、黄瓜哪,一个哦嗬,立马有笑眯眯的婶娘送来。办个家厨,自己帮得上忙不说,更莫辜负老人一手腌菜好手艺。
成都不表态。家事国事窗外事,成都现在百事不管。办公室主任正兴兴头头,接下来跟慧芳探讨开办家厨要领,至嘱至嘱的时候,成都对着主任陪同来的初次见面的茶客,在说自己房子的设计理念。
没一颗钉子,全是榫卯结构。面瘫的成都眉眼生动地说,我容不得一颗钉子。
3
孙放语速很快:一摊朋友来喝茶,速速安排中饭。
孙放的订餐电话直接打给成都。一般人却打给慧芳。君子远庖厨的理,聪慧如慧芳,说一次就够,但成都在不同场合对慧芳说过三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临近中午,成都已经有空。掀起雨帘带成人礼出门时,成都让刘志远先自个儿打电话。刘志远到底没约到少爷。少爷一线抗洪去了。听到少爷说抗洪,刘志远一拍脑袋,发现脑袋差点进水,马上带起街道办事处一班人马,扎起裤脚和马步也去抗洪。要是河道边、电视里,光出现街道办事处主任忙忙碌碌和洪水共进退的身影,他这书记倒缺位,可了不得啊!再约,再约,定晚上。上午十点,刘志远电话那头的雨声如泣如诉。
进屋,成都刚把长柄雨伞靠在过道上,成人礼像条毛毛虫,扑到正剥毛豆的慧芳怀里,一拱一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慧芳用毛豆去惹成人礼的腋窝。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说完突然脸红。
成都倒面无表情。八个人吃饭。他说。不怪他,有点面瘫嘛,几年了。跟他老丈人吃甜酒也是面无表情。这样,慧芳倒觉得男人让她踏实。当然,十五年了,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男人收了心,哪样都让她踏实。
凑近木窗看雨色。雨是真下得大。风吹来,成都才发现手臂进屋时就是湿的。而窗下的芭蕉,成都素喜其宽袍长袖,粗枝大叶,以为接近自己风神洒落的性格,此时居然有点畏畏缩缩,像一群耸起肩膀的巨大的火鸡。
刚巧粗枝大叶的孙放推门。一进来,就把颜色艳丽的伞撂在客厅墙角。
土匪!进屋采蘑菇么?木地板上育蘑菇么?成都忙不迭過来。孙放任由成都把伞收了。摸了摸油光水滑的脑袋。
二十年来,成都和孙放互称光碟。早年常窝在一起看光碟不说,成都也是多年的跟孙放相映成趣的光头。走到哪儿,两人都像明火执仗的对暗号。
当年孙放真就是做盗版光碟发家。在那个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的九十年代,支个摊位门店,卖个扣子哪、发卡哪,都赚钱。何况可以做大做强的文化产业。孙放中专毕业后,本来在县里文化部门不旱不涝的上了多年班,开展文化稽查时偶然发现,做书刊影碟的小老板尽是小学文化,都闷声闷气发了财。素以天下为志的孙放差不多就要愤世嫉俗了。于是壮怀激烈地掴了局长一巴掌——为了局长大人的亲戚一直欠缴的管理费——算是给自己扎个猛子光屁股下海,找了个二十年津津乐道的、可以进入地方文化志的由头。一出道还真是顺,过手的钱崭新、滑溜,如年轻妇人的肌肤。成都当信贷股长那些年,作为酒肉朋友,孙放没从他那里借过一分钱。后来孙放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两人还是该喝酒就喝酒,该吃肉就吃肉,半点不提钱的事。
此外,成都爱重的还有孙放的鬼画符一样的书法。几次他就拿孙放的和王铎的比对,过细如匠人师傅镶模子。不过成都从来不当面认账。孙放呢,却嫌成都作画笔力滞重,惊呼他画的芭蕉像眼宽眉慢的被搞大肚子的村姑,芭蕉下觅食的鸡仔都是一色懵懂鸡公。成都也不当面认账。岂止不认账,有一回酒后,简直要揎起袖子展示肱二头肌了。你懂个卵,成都说,我这是朴拙一路。但终究兴味索然,不再画芭蕉、画鸡仔,五十岁后,画起了寸草不生的奇崛的石头。
4
孙放陪来过几次的福建佬吃饭。
上次在成都家,咸咸辣辣的湘菜,真把一桌子福建佬吃傻了。悠悠众口里口水悠悠。孙放也不地道,先是再不肯陪福建佬去吃什么福建名饺,还有说法,申明自己不坐月子,口里淡出鸟来;接着一通入乡随俗的大道理,搞得福建佬脑子里勾了芡;继而引入有力旁证,不是《舌尖上的中国》还在热播么?湘菜中的腊菜尤其极品,烟熏火燎,灵魂出窍,扶摇直上九万里。
其实成都知道,福建佬倒是孙放的下饭菜。孙放能说服福建佬吃湘菜,就能说服福建佬的温泉理疗项目设计按照他的理路来。这里一条回廊,那里一处亭台,其实那些设计构想,倒是成都的。上次来,为的就是这个,成都的美学功底摆在那里,拎得清,由不得孙放不服气。孙放仅仅承包土建,帮福建佬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无非为的表示竭诚尽力,无比热心,好顺手多揽一些附属工程。
成都也不说破。论眼力,密不通风;论胸怀,疏可走马。这个就是成都。况且生意归生意,兄弟是兄弟。他已经习惯于做减法,许多无关紧要的朋友,慢慢走得远了。他当副行长那些前前后后围着转的逗乐捧哏的生意老板,不光做减法,干脆手起刀落,做除法。
但孙放是真兄弟。
奇了怪了。福建佬一落座,这次要吃点菜。老母鸡尖椒爆炒,腊鱼腊肉瓦钵合蒸,茄子青椒煨熟过油,南瓜藤豆豉加料……孙放在一边做出睥睨神色:福建鬼子蛮凶火!
成都大笑。尺度太大,到底肌肉僵硬,不能收放自如,就又拍了拍脸。像自个儿掌嘴。
几个福建佬喝茶当行。那边产茶么。对于这一点,成都和孙放倒不便争执。前段他们两个老伙计就在划算,孙放的工地一竣工,明年就开车到福建去收茶,看土楼,暮色里的山饽饽上抽土匪烤烟。
这雨下的。一个福建佬说。他是项目最大的股东老板,公道杯晃晃荡荡持在他手里。
这雨下的。其他福建佬说。
天上捅个大窟窿,像老母牛稀烂的胯。孙放说,工地尽耍把戏,窝工。
环保也盯得紧。好多黏土砖厂都关停了。基建材料不太好进场吧?成都将大屁股向孙放挪了一挪。紧挨茶几,是巨大开阔的飘窗。成都和孙放就并排坐在飘窗上,像两尊佛。
两尊佛,一尊beautiful,彪特佛;一尊wonderful,旺德佛。平日里,成人礼在场,他们两个也是这样互相调侃的。
岂不是?隆总。原材料涨价,工人做一天歇几天,追加点预算吧?孙放接腔。
隆总也笑得阿弥陀佛,把孙放的茶杯续满:喝茶。喝茶。这杯你的,那杯我的,再那杯是老吴的。做生意也这样。合同就是公道杯。茶浓茶淡,各人茶杯里都一样,好比我们和你孙总这几年的感情。不过茶满茶欠,茶多茶少,还得要看自己面前这个杯子。孙总,我到你们宝地来,学到当地一句俗话:多大的泥巴打多大的灶。你的垫付不超过两百万。都是生意人,我们看看自己的杯子哦。你这追加预算,不是一点都不加,我们董事会商量了,老吴说说,是不是三十万?
那你们加少了。成都说,眼球鼓了起来,有点夸张,接着比画了一个环抱的手势,几位都是比我丈母娘种的冬瓜腰身还粗的老板哟。
加少了。孙放作个蔫蔫的苦瓜表情,再少也得五十万。
隆总晃了晃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那就这玩意儿的价,三十六万。多的没有了。成总和我开亲戚,连襟,姨夫,还见外跟我讲价钱。这个账要买。
其他福建佬哄笑起来。
连襟算什么?我跟孙放可是亲兄弟。成都揽过孙放的肩膀,我再教隆总一句本地俗话,我跟孙放是穿一条裤子的!放个屁,都臭味相投!
5
菜上来了,满屋子的香。
福建佬吃鸡蛋冲甜酒。甜酒是成都丈母娘酿的,不老不嫩,醇厚绵软。成都自己多年不端杯子了,嫌白酒耽工误事,嫌啤酒胀肚子,就好一口小米酒,在舌头边上打个转。一丝一丝的甜。丝丝入扣的甜。也不耐久坐,更不耐陪坐,所以只给客人安排甜酒或米酒。取悦自己比取悦别人重要。这个,何其重要。
甜酒好。吴总说。搛一筷子,把鸡头夹给了隆总。自己夹了鸡翅。
成都懂这个。上次福建佬来,就兴的这个野路子上的规矩。鸡头代表老大。鸡翅代表左臂右膀。上次那个鸡心,隆总客客气气夹给了过来敬酒的慧芳的姨表妹。
成都给自个儿夹个鸡爪,给孙放也夹一个,又添一勺汤,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崽女多,负担重,要想赚到福建佬的钱,先啃个左右逢源的抓钱手。
搞死两个湖南鳖,整死六个福建佬。搞死两个湖南鳖,整死六个福建佬。八个人一齐起身,笑成一团,端起了热气腾腾的甜酒米酒。
借成总点石成金的手,给我们画幅石头,一边金山,一边银山?放大厅。温泉项目,应景。隆总吃相不雅,鸡头叼在嘴里像烟斗。
给孙放加到五十万,就相送。成都龇着牙,跟乌鸡的九阴白骨爪耗上了。
五十万?就四十万。姨妹也相送?
姨妹的屁股,姐夫占一半。姐夫这一半我表态,相送;另一半长她自己腰胯后头,要看你福建鬼子隆老大,虎皮辣椒吃下去,长不长本事。
隆总吃辣,就因为喜欢辣妹子。福建佬一齐起哄。
也是。成都想想,慧芳那个姨表妹,典型的辣妹子。和成仁同年。早年丧父,硬是半工半读上完大学,读完研,快博士毕业了。不枉十多年来他和慧芳的接济帮助。放暑假,在厨房帮忙。剥南瓜藤,挑田螺肉,慢工出细活的时候,和姐姐有說不完的话。口无遮拦,总笑成都画的石头材质还好,工艺不足,一如米酒。前几天不辞而别,发微信说去云南写生。不知又是哪一阵风,又是哪一朵云,诱惑她野到哪里去了。她身上那种蓬蓬勃勃,不光福建佬喜欢。五十多岁有点颓唐的半老男人,又谁个不喜欢呢?
这姨妹子,我当妹妹待,也当女儿待。面瘫的成都,喝光了大碗酒。
6
孙放和隆总非要杀一盘的时候,成都踅到一楼。
成人礼在里间抱着图书睡着了,小脸蛋掩映在满纸童话间;慧芳又在剥毛豆,成都进出,她朝成都打了一个“嘘”的手势;厨房里,丈母娘坐在矮板凳上吃饭,老人牙口不好,多半只将就一碗茶泡饭。成都说过没得营养,影响肠胃,耳朵背的老人不晓得听清没听清,只是点头。现在见他进来,要起身,成都轻轻按住肩膀,老人就笑了,一脸褶子像个绒线团。老丈人背对着成都,正就着没干透的柞木柴块酿米酒。此地方言把酿米酒叫烤米酒。听老丈人说,烤米酒是遇上丰年老辈手里经常要做的事,更是他们老郑家祖传的老手艺。一个烤字,无尽烟火,无尽岁月,那便是烤了。成都弓腰过去,往灶膛添柴块。
吃了吗?成都问。
吃了。
喝一杯吗?
灶头喝了一杯。
客人杂,图热闹,不讲规矩。没请您上楼坐了。
下面自在。
烤三锅水,还是烤两锅水?
烤三锅,也不淡,那时节上街卖。现在烤两锅,不消卖,放家里陪客。
累着您了。
不累。有零碎事做,心里不慌。
……
心里倒稍稍发慌的成都走出门外,站到檐下。雨越发下得大,园子里一片汪洋。
园子是成都亲手设计的。这是他的地盘,由着他的性子来。原先偌大一个坪,不几年,在他手上弄得沟是沟,坑是坑。成人礼完成作业,满院子东窜西窜,撅着屁股,像只土拨鼠,躲在盛放的南瓜花里;一畦菜地,正当季节,丈人什么都种一点,生怕冷落当中哪一门举家来投的乡里亲戚;一排葡萄,轻怜密爱,枝叶交缠在车位棚顶;一方水池,引得天光云影共徘徊,用酸葡萄、南瓜叶,喂养农家常见的草鱼、鲤鱼、土鲫鱼,客来了,网兜抄起,一片活泼泼的水响;一向篱笆,那些芭蕉还在,走近了,须带感情平视,似候门童子,模样倒也清新可喜。
本来地势不低。半山小筑,逢连日大雨,从院子外面倒灌进来,漫过了灰白的卵石小径。烟雾从丈人烤酒的杂物袅袅而出,混合在雨里。这时候,世界是浮起来的。是的,浮世。
兴味索然地回到二楼,孙放和隆总还在下棋。自负如孙放,那时上班,一件文化衫,穿街入巷搞什么文化执法,扎在路边人堆里。到底人聪明,不消半年,学到一手好残局。车辚辚,马萧萧,杀得成都那些朋友罕有其匹。现在和隆总咬上了,再不肯让子。成都乜一眼棋盘,局势胶着,孙放棋路保守,处在颓势,已经不复当年生猛。
上三楼,进画室。四壁怪石嶙峋,峰峦如聚。都是成都的画。也不裱,就糊墙上。孙放尖刻,一回喝多了甜酒兑米酒,舌头捋不直,说这张糊不上墙,那张糊不上墙,成都偏要糊上试试。只画石头,而不是花花草草,不是虫鱼鸟兽,更不是别的。算算又该有快五年了。好快。在这快当中,慢慢地,省里市里有了名气。半年前县里换届,少爷陪新任的宣传部长,宣传部长又招呼新任的纪委书记,衮衮诸公一起过来把酒话桑麻。纪委书记临走时求画,一个哈哈,要了凌空而起的一幅巨石,说挂办公室。——耿介,孤高,直耸青云,大有意境。会唱山歌会打拍子的宣传部长的点评应景入时,不愧是读过MBA的。
石头下面没有土,成都当时心里说,托你们这些一拨一拨车水一样的领导的洪福。老百姓原先倒有三亩薄地安身立命,都不晓得到底被哪一拨慢慢刨得片地不留,寸草不生。
再抬头,是孙放送的一幅字:画地为牢。倒是裱了的。孙放没什么名气,基本上不算圈内人。但人生在世,無往而不在牢中,孙放一张寡嘴巴,这样逐字说文解字,暗合成都的一腔心思,这四个字,每字便净值一千元。
不止二百五。
7
再回二楼,居然安静了。孙放和那些福建佬刚走,慧芳在抹桌子。
给了,六百块。慧芳指了指身上的围裙兜。
折了本?忙一上午?成都打趣。
好抠。慧芳说。
你晓得,孙放硬要做好这一单,才缓过劲。我的兄弟我晓得,没有打小气算盘的人。
一班狐朋狗友,最护着这一个。
最护着这一个。被窝里——成都中指呵一口气,咯吱咯吱,作势来戳慧芳的腋窝。
寻死!寻死!慧芳一挪腰身,转守为攻,扑杀过来。
慧根芳子,慧根茄子,慧根豆子,慧根麻子……轮到成都闪躲了,口里乱叫着你侬我侬时给慧芳取的众多诨号。
成都兴致一来,也为慧芳写隶书、画石头。由着慧芳在一旁恭恭敬敬笔墨伺候。慧芳有慧根,成都说,找了个通天下的好男人。涂涂画画之间,口里什么慧根芳子、慧根茄子、慧根豆子、慧根麻子都出来了。写好、画好,凌空一扬、一扔,如降旨、如册封。
俨然独立王国。
两人正瞎胡闹,慧芳电话响。是刘志远。
我去泡笋子。挂了电话,慧芳拢一拢头发,说。
二百五一个,点人头,老规矩!成都跟后面喊。
回到茶几面前,微信来了。还是刘志远。刘志远说:少爷晚点来,我六点到。八人,已向嫂子报餐。席间多美言。再后面是连着三个抱拳的手势。
成都从铁烟筒里取出一支烟。慧芳已经把烟筒一种一种续满了。这也是成家家厨的待客之道。各种品类的烟,摆桌上,随取随抽;各种品类的茶,在架上,随点随用。有一点不将就,不讲价钱:餐费每人二百五。孙放等二三人之外,熟客俱是俗客——再熟也是俗客。
都是二百五。反正你们寻着来。成都想到这里,抽动着面部肌肉,貌似艰难而又诡谲的笑了笑。也不晓得要笑世上哪一个。
茶几上摆着几张擘窠大书,墨迹未干:潇潇雨歇。潇潇雨歇。潇潇雨歇。
孙放写的。重重叠叠,还是鬼画符。
还是凌厉。还是瘦硬。
8
打内心讲,成都认为刘志远不容易。
是不容易。一个农村伢子,跟孙放一样,十五六岁考个中专,毕业分配到最偏远的乡镇林业站,一路走来,三十出头混上个副镇长,副镇长位置上几乎轮个遍以后,才当乡镇政协联工委主任、人大主席、镇长、街道办事处主任。再后来,按他自己话说,熬红薯糖一样,不温不火地熬出浆了。街道办事处书记换了几茬,每到当口总被人截和,没他的份。上任书记去年年底醉驾出事,代上了,赶忙找这个常委、那个主席,找不上的,短信发简历。今年清明时节终于祖坟贯气,磐磐大臀坐踏实了。
成都见他人沉稳,肯做事,辖区内丈母娘这一带的拆迁,说话一句管一句,就认这个老弟。得闲,刘志远也常来坐坐,喜欢听成都讲县城老街、老掌故,喜欢听坐北朝南的县政府历次的人事变动,老班底,旧恩怨,新动静。有次装糊涂,成都说,你不比我更清楚?你在朝,我在野。刘志远就立马恢复农村伢子的纯朴本色,恭敬起来,说,老兄,城乡差别啊,我四十多年在乡里,你五十多年在城里。
想想也是。即便当初成都没考上省里财会学校,便是顶老子的职,做革命事业接班人,也是妥妥的。成都的老子可是南下干部,工资多年排在全县前五强,门生故旧遍及县城。成都当个小股长,揽个储,上门就搞定,那些局长还要递烟、看茶,亲自送出来好远。享受如此扶上马送一程待遇的还有少爷。少爷小成都五岁,也是政府老院子里的官家子弟,从小跟在成都后面打鸟、斗鸡、抓蚱蜢。少爷鬼得很,但划枚老是输,成都叱一声,才老老实实偷一毛钱出来请大家吃冰棍。成绩也差,整个高中都在写寒蝉凄切,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情书。当商业局长的老子好一顿笤帚,撵着去当兵,自己偷跑回来,居然招了工,也在商业系统。事实证明,此人比他家老糊涂的老子有远见,胆子肥硕。使一招城市反扑农村,以工代干到乡镇两年,当了科技副镇长,又两年,副书记,又两年,交通局副局长。不到四十岁扶了正。据说一次公考副处级,还入了围。凭着老子手里打下的江山,自己腾挪跳跃这么多年,去年竞争副县长,最后还是因满了五十,给组合下来了。鉴于本人的出色表现和强烈意愿,从团结、和谐以及工作现实需要出发,县里局长的位置由得他的口味吃点菜。
少爷后来作风彪悍。刘志远知道,便是吃个饭,喝个茶,不是常委出面,通常是请不动的。所以得成都出面。听成都小范围说,光是喝酒,少爷就有十年前的欠条在他手里。
9
六点。刘志远来得准时。进了篱笆院子,车倒进车位,下车伊始就一脸兴奋快活模样,扯喉咙在喊:成人礼,水里来摸鱼!哦哟,哦哟,水里来摸鱼!
成都正站在二楼窗口,一个烟屁股弹在刘志远雨衣上,害得他一个趔趄。
天老爷发情了,都七月了,第二春。倒天倒地的落。刘志远识趣,先就把雨伞放在楼道口,跺了跺脚。
书记现在的日子四季如春,书记来了满室生春。夜夜春江花月夜,书记今夜又要上镜头。成都迎到了门口。
刘志远坐定,往裤袋摸了左边摸右边。掏出来,是包十块钱的烟,又塞进去。再掏,一包芙蓉王都浸湿了,撮一团,像一小泡热气腾腾的屎。成都先递上:书记啊书记,两套本钱。
工作难做,一套本钱不管用了。烟是和气草,十块钱的,跟老百姓和和气气打成一片;好点的,顺顺气,背着在厕所抽几口,激情邂逅,再证前盟,好比偷人。刘志远连连摇头,猛吸几口,不像老兄,帘一拉,门一关,管它洪水滔天。
电视里通知要加快转移,老百姓还配合吧?
配合个屌!洪水面前也有屹立不倒的钉子户!有要政府出钱租房的,有要政府赔偿自己原先房屋租赁损失的,有发微信拍政府干部到底是不是自己打伞的,有要在现场给我们上生动鲜活的形势教育课的。我们一说组织生产自救,马上有人说政府不作为……
还在涨么?都说晚上三点要破历史最高水位?
难料,难料。炒股的样,不晓得要破好多点!水一退,也會炒股的样,不晓得好多人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
老百姓倾家荡产在其次,也就那么大的家业。还有赔偿。就是那些工程,河道景观,垃圾填埋,道路改造,园林绿化,一个浪打回原形!
你又没参与!那么多部门负责。
心疼、蛋疼。脖子、腰椎、小腿肚子,哪里都疼。夜晚十一点,上堤,还是我的主班。
谁叫你是主官呢?现在干部不好当。上面的不得不听,下面的少有人听。伸腿踹了爷,缩腿踹了娘,上下为难。
刘志远立即抱拳:理解理解。——我饿了。
算加餐,一人,二百五。成都摇摇头,冲楼下喊,芳子,给散学回来的志远同学上馒头酸菜!
不消五分钟,慧芳端上来一盘红薯:对不住了,书记,先这个将就着。
我还有糖、有巧克力呢。成都想起来了,要起身。
就这个。就这个。刘志远早攥了一个在手里了。
小时候吃了好多的红薯,刘志远鼻音很重,家里兄弟姊妹多,那时小半鼎锅饭,大半鼎锅红薯,天天如此,白头到老泡洋妞是最好的下饭菜!读初中寄读,干红薯片装满一书包,夜里熄灯就寝后半小时,用口水慢慢舔湿,慢慢下咽。生怕弄出声响,一有声响,七八个人就会全醒来,那一书包靠不住就没了。后来上中专,放寒假后返校,记着给同学们带点土特产,好还些平日里的人情。到学校,打开,好几个带的是红薯干,满屋子都笑了——都是农村出身。穿了皮鞋,工作多年后,发誓再不吃红薯,老兄你晓得的,我们这地方,骂人不灵光缺心眼,叫摁心红薯,没烤熟煨熟的红薯么。官场上我也是个摁心红薯,二十多年混不熟,就晓得下死力气做事。
成都不作声,掰一点到口里,又塞一个放刘志远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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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了。少爷还在电话里说找不到地方。成都这头有点作色上脸,山高路远坑深,八抬大轿半路上抬不动了吧?少爷说,哪里哪里,老兄有召,莫讲落雨,就是落刀也要来。
哪里哪里,成都笑了,你添加下刘书记微信,他发位置,就晓得在哪里。
刘志远知道,成都不主动加人家微信。现在听成都叫少爷加自己微信,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满脸感激。以后方便,以后方便。刘志远说。
少爷带了五个人来。有一两个谢了顶的副职,成都先就认得——自然认得。那个年轻一点的,少爷说是什么股长,股室名字有六七个字。刘志远过去几步,躬身,一一亲切握手。
荣幸,荣幸,成都说,局长爬山涉水,不远万里,过来现场办公了。
不是吃个饭吗?还要办公?少爷大笑,老兄这么久不招呼我,一招呼果然是鸿门宴。
成都痛快,嘿嘿,财政局长在哪里都吃不上自在饭,便宜饭,造孽。也不瞒,现在我一家老小都是刘书记辖下的子民,关老爷青龙偃月刀架你脖子上,看你吃了这顿饭,为刘书记买多大的单。
问这个脑筋不清白的。少爷指一指那个股长。
头上冒热气的股长只是笑。
老兄现在过神仙日子啊。少爷感叹。
神仙日子?无非窝家里当个灶头菩萨,一日三餐有人供饭。
灶头菩萨上桌吧,少爷说,今天我供饭。
于是安排落座。少爷非要成都坐自己身边。成都假模假式地谦让,我草民呢,各位都是领导。少爷虚着眼看了成都有十秒钟,这个乡里老哥哪里来?不大相认啊?一桌人都笑了。少爷又扯刘志远傍着坐了。一片椅子响,终于坐定。
郑重推荐,老南瓜,刮油,成都筷子一路点过去,煮豆角,刮油,海带汤,刮油,干笋子,刮油,藠头老干妈炒蛋,下饭。局长,报告下,今天刮你的油,今天的饭就叫刮油饭。一桌人又笑了。
刘志远很及时地说,茅台都开了,局长、各位,难得这么齐,雨里又受了凉,休息日喝一点?
大概一杯酒要喝我五十万,能省一个省一个吧。少爷把筷子扒在一边,侧了身子让慧芳上一份一份的虫草汤。
莫劝局长喝酒了,开了茅台要开金口。欠我的酒账没还清呢!成都将少爷的军。
讨论下,讨论下。少爷向那些副局长摆摆手,第一,到底喝不喝?如果不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老兄的酒账早晚不得放过我。喝,就第二,到底怎么喝?这几年我是七小杯定量,老李老郭老张就敬好成都大哥,帮我把他那阎王账还了。书记啊,今天的主题是我跟大哥叙旧,你就吃点亏,涵洞的追补资金,安排多少就多少,天天这个部门那个单位,钱钱钱,败兴!
叙旧,叙旧。我连个帮手都没带,就是要陪好敬好少局长、各位领导。基层现在有困难,多体谅、多支持。少局长跟成都老兄,交情!局长会晓得成都老兄多年不喝白酒,开戒,也少喝点。刘志远站起身,先自端起了酒杯。
成都也站起身:酒账,是句笑话,难得局长还惦记。刘书记实诚,肯为老百姓办事,我平头百姓就感谢感恩。他当书记不久,靠各位特别是局长帮衬。今天我就喝白酒,想想当年,哪个喝酒真又服了谁?我成都今年五十五了,头上有老的,跟前有小的,养心收性多年……喝!今天高兴!
三杯酒下肚,少爷挑着面前一盘面子扣肉,老兄,软温新剥鸡头肉,润滑犹如塞上酥,还是好这一口么?
那时野。成都总撺掇少爷看闲书。安禄山和杨贵妃香艳的那一出,多年引为兄弟喝花酒瞎搞间隙的笑谈。确实,难得局长还惦记。
成都多少感动,不过还是那张脸,各搛一筷放少爷和自己碗里,又端起杯,兄弟,大碗吃肉,大杯喝酒。人总是要死的。
少爷席间发烟。头次见到。成都烟罐里没有的。
11
成都进卧室,还在想着那盘面子。那原本不过是一个道具。如果少爷当着自己的面,在刘志远面前打官腔,成都就会指着面子扣肉敲碗边:大哥面瘫了,老来嫌了,威武雄壮的少爷不给面子了?!
不过那一下真要敲下去,当着那么多副职的面,又好难。
再难也会敲下去。面瘫了,老来嫌了,还这个性。所以当初到农村建房,远避江湖三五里,至今不得消停。
想着这个面子那个面子的时候,慧芳靠在床头,翻看着表妹带回来的画册,催成都洗澡。
二百五,齐了?成都问。
慧芳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两千。
满足了?中午还埋怨我顾着孙放。现在,少爷怎么说?转移支付?呵呵,少爷为孙放转移支付。——没出息的女人。成都取笑。
我就这出息。爷娘好吃好喝的伺候,他们容易?[典][见]着老脸老帮人说好话,人家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拿捏自己的斤两,你容易?答应我不喝白酒,看你端杯子那副相,我牙疼上火,我容易?
成都把脸子扯下来一点。慧芳就去捂自己的嘴,像打哈欠。
你睡吧。灯影下成都表情柔和,走到阳台,点起一支烟。
窗外,雨还在落,还在落。院子里满是水。明晃晃的更深更深的水。江湖一样的水啊。
到底记起来了。成都到成人礼的卧室,帮她喂了蚕。这是父女间的约定。成人礼把成都也当二百五,郑重其事嘱咐了,蚕宝宝讲卫生,睡懒觉,晚上一定要记得加餐。加餐以后,沙沙沙,沙沙沙,仔细听,和窗外的雨声自然不同。
洗澡出来,慧芳已经睡着了。本来还想咯吱咯吱一回的。成人礼还小的时候,黏在一床睡,成都和慧芳例行周公之礼,这个鬼精精会偶尔醒来。成都诳她,说爸爸妈妈在玩猫捉老鼠,接着嘴里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现在,成都端详着慧芳的三十五岁,为身边睡得懒蛇一样的女人,掖了掖被子。
熄灯。准备关机,竟然有成仁的微信。
别的什么都没有,一句话都没有。不常发的笑脸表情上端,二十八岁的成仁身旁,有了一位袅袅婷婷的女孩。
面瘫的成都,凑近手机,模拟微信表情,微微笑了。手机上,那两张紧挨的突然明亮的脸,暗下去,暗下去,消融于无边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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