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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的爱,才值得不被忘记

2020-04-24李建军

北京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张洁理想主义抒情

李建军

在八十年代中文系大学生的记忆中,张洁的名字,熠熠发光,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爱的热情和活力,象征着卓特的个性和脱俗的气质。

如果你想确认那个时代的中文系学生是否合格,方法很简单:不是问他是否读过《爱,是不能忘记的》,而是看他能不能成段地、不带磕绊地背出这样的句子:

不管他们变成什么,他们仍然在相爱。尽管没有什么人间的法律和道义把他们拴在一起,尽管他们连一次手也没有握过,他们却完完全全地占有着对方。那是什么都不能分离的。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着另一层浪花;一阵轻风紧跟着另一阵轻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

这样的诗性的文字,你在此前几十年的小说里,是看不到的。在这样的有可能被诬为“小资情调”的文字里,你所看到和听到的,不再是铁与铁的摩戛,不再是石与石的敲击,不再是冰与冰的碰撞,而是光与光温暖的交织,是风与风温柔的吹拂,是水与水温情的抚摸。

在《爱,是不能忘记的》里头,并没有深刻的爱情哲学,也没有独特的爱情理念。就前者说,在司汤达的四种爱情模式里,你找不到安放它的合适位置;就后者说,它缺乏托尔斯泰的《克莱采奏鸣曲》的那种颠覆性的爱情理念。从表现爱情关系中人性的坦率和深刻来看,它没有达到托尔斯泰的《魔鬼》和《家庭幸福》的高度,也没有达到杜拉斯的《情人》的水平。

张洁曾经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过,她这篇小说“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一篇探索社会问题的小说,是我学习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之后,试图用文学的形式写的读书笔记”。然而,从她的作品里,读者并没有发现二者之间有多么密切的关联。《爱,是不能忘记的》只是表达了对爱情的一种愿望,一种态度,一种简单化的认知。它的认知,属于极为普通的那种,基本停留在“五四”以来新青年们遵奉的新伦理的层面。

《爱,是不能忘记的》的爱情叙事,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色彩——它叙写的是一种爱情的“幻觉”,一个“头发都白了的、可怜的妈妈”的爱情幻觉。她与他邂逅之时“匆匆地点个头”,就足以使她“失魂落魄,失去听觉、视觉和思维的能力,世界立刻就会变成一片空白”。就其本质而言,这样的爱情叙事,属于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精神谱系,可与《怎么办?》《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合并为一个同类项。它们的相似性,不仅见之于革命和牺牲的总体模式,亦见之于克制欲望的清教徒精神。张洁早期的小说,大都没有脱出这种理想主义的藩篱,只是,她的个性色彩和个性魅力,使这种道德理想主义不那么僵硬和枯窘罢了。

那么,《爱,是不能忘记的》为什么会造成如此巨大的轰动?为什么会打动一代青年读者的心?

它的感染力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坦率的个性和强化的抒情,一是禁欲主义背景下的考验性情境,一是悲剧性的现实语境。

就创作风格来看,张洁的个性是外向的、坦诚的。她总是把自己放进作品里面,表现出很强的“有我”色彩。在第1999年第7期的《北京文学》上,她这样回答记者:“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作是他们灵魂的自传。”她说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另类”,甚至说自己“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因为老是提出疑问。大家都那样做,我偏偏不那样做”。张洁文学写作的整体风貌,确实独标一格。热情,执着,不屈,甚至对抗,是她个性上的主导性特点。尽管她有时也会显得自恋、无助和感伤,但是,总体而言,她的个性柔婉含刚健,有着一股很难羁縻、不被抑摧的激情和力量。

就抒情性来看,《爱,是不能忘记的》是在宗璞的《红豆》和茹志鹃的《百合花》之后,在一种优美的诗性叙事中断了至少二十年之后,第一次以强烈的抒情笔调,写出了热烈而克制的爱情。张洁比宗璞更浪漫,比茹志鹃更外向。宗璞的抒情哀而不伤,茹志鹃的抒情含蓄内敛,张洁的抒情则是直接的和强化性质的。她的抒情化的叙事,像契诃夫一样内蕴着诗性的感染力,但是,他们不属于一个季节:契诃夫属于秋天甚至冬天,充满惆怅和感伤,常常发出无奈的叹息。张洁属于春天甚至夏天,热情、明朗,绝少颓唐和沮丧,她偶尔也有淡淡的感伤,但那感伤里,有着甜蜜的味道,和蓬勃的活力。她是普希金化的契诃夫。她像诗人一样,喜欢用直接的比喻,喜欢用排比的句式。她有能力使读者受到感染,并使他们通过积极的移情体验,达到强烈的共鸣状态。

考验性情境,是传奇小说和浪漫主义小说叙事的必要元素。禁欲性语境与人的自然天性和正常情感之间的冲突,便很适合用来建构小说叙事所需要的考验性情境。

在很长的时间里,清教徒式的禁欲主义,不仅是现实生活中的绝对原则,也是文学写作上的绝对原则。在那种异常形态的文学里,人物没有欲望,没有感情,也没有个性。任何私人情感,都被涂上了不道德的色彩,都被赋予落后和反动的性质。于是,到处都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于是,进入新时期,作家便开始寻找“爱情的位置”。张洁也属于最早描写爱情体验的小说家。她将一种禁忌性的情感生活,升华为主体性的叙事内容。

苦难和牺牲,是道德理想主义叙事的必备条件。张洁设置了一个拉赫美托夫的“钉毯”式的考验情景,即让男女主人公一生相聚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她还让自己的女主人公时刻对自己进行道德反省:“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回忆年轻时代所做过的那些蠢事、错事!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会羞愧地用被单蒙上自己的脸,好像黑暗里也有许多人在盯着我瞧似的。不过这种不愉快的感觉里倒也有一种赎罪似的快乐。”这“赎罪似的快乐”,是清教徒伦理的典型表现。对那些刚刚从禁欲时代走出来的读者来讲,这样的叙事安排,这样的道德忏悔,别有一种令人心荡神移的力量。

这篇小说的感染力,也来自它的背景性和语境性因素,或者说,来自现实生活本身。就此而言,谁若将《爱,是不能忘记的》仅仅当作完全内倾化的爱情叙事,或者,仅仅将它当作纯粹的个人化叙事,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它还有一个外倾的叙事空间,一个社会性和时代性的叙事语境。构成小说叙事动力的,不仅有作者对爱情的思考,还有充满紧张感和冲突感的时代生活。男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和不幸,不仅驱动着人物情感的发展,强化了他们之间的精神密切感,也极大地强化了小说的叙事张力和感染力: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谈不上最后看你一眼。我也没有权利去向他们质询,因为我既不是亲眷又不是生前友好……我们便这样地分离了。我恨不能为你承担那非人的折磨,而应该让你活下去!为了等到昭雪的那一天,为了你将重新为这个社会工作,为了爱你的那些个人们,你都应该活着啊!

我从不相信你是什么三反分子,你是被杀害的、最优秀中间的一个。假如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爱你呢?我已经不怕说出这三个字。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降落着。天呐,连上帝也是这样地虚伪,他用一片洁白覆盖了你的鲜血和这谋杀的丑恶。

由于作者的焦点集中在人物的情感世界,这样的叙事并没有被充分强调,所以,很容易被读者忽略。但正是这一部分内容,赋予《爱,是不能忘记的》以某种合乎时宜的正当性,也赋予了它一种悲剧性意味。正是从这样的叙事话语里,我们看见了这篇小说的另外一个意义空间:爱,固然是不能忘记的,但是,爱所需要的基本條件,也是不能忽略的。人如果到了连基本的尊严和安全都丧失的地步,所谓爱情,能不能产生都是一个问题,还奢谈什么“不能忘记”。就此而言,我们也可以得出一个延伸性的结论:人必须首先像人一样活着,才有可能享受真正属于人的爱、自由和幸福。

只有当人真正成为人的时候,爱才有可能获得自己的本质,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爱;只有获得了自己本质的爱,才是真实和美好的,才具有不应该被忘记的价值。

2020年2月6日,北京平西府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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