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下半段:讲述与寻找
2020-04-24燎原
燎原
读罢彭争武的这部《寻找》,大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一个人絕不只是他自己”。这首先是基于诗集的内容和作者凸显出的特殊身份,既而是由作者所代表的一个特殊人群:已成为珠三角地区活跃变革力量的新一代移民。他们无一不是当初为那片“新大陆”所召唤的外省青年,每个人都具有相应的文化教育背景,因而满怀闯世界的胆识与自信。在充满机遇与压力的异乡,大部分人都以广义打工者的身份,从低层干起,继而凭借超常的拼搏浮出水面,而领有了城市主人的身份。他们参与并见证了一座城市发展奇迹的创造,也在最富能量的年华成就了自己。进一步地说,这也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覆盖了中国经济发达地区的一支最活跃的人群,尤其是在彭争武身居的东莞。
但这其中的每一位,却无不伤痕累累,在其群体编年史上留下了一长串的故事。这一故事的上半段,已由此前风起云涌的“打工诗歌”代为讲述。如今,当他们已经实现了上述身份的转换,其此在的心灵行迹又是如何?彭争武则用这部《寻找》,承担起下半段故事的讲述。
从语态上讲,所谓的“寻找”,是以过来人已趋平和的心态,对于自己过往岁月的盘整与梳理。那仿佛是咆哮的海潮退去后的一次回望,或一台大戏终了后突然的人群散去,刚刚还置身其中的作者,突然处于莫名的幻觉状态——刚才那场大戏是怎么发生的?剧中的角色们都去了哪里?我自己又是怎样走过来的?现今的我,是否已成为自己当初渴望的那个我?如果不是,“我”到底又是什么?或进一步地说,人到底又是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遂转入那一著名的哲学追问:我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对于这一追问,相信每个当代文化人都不陌生,但只有具备了足以触动灵魂的经历,它才会成为一个真切的个人问题。而随着这一追问,压缩在生命史中密集的信息便不断发出声音,并以刚才的那场大戏为中心持续回溯,将自己的刚才史与史前史,个人史与群体史贯通起来……
我正是在这一时态上,想到了“一个人绝不只是他自己”。而彭争武的群体史,当然是与他一起走过来的那一人群;其史前史,则是他这只风筝线头的始端,其乡间的父母和祖居之地。也只有在这一基点上,一个人才理清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关于自己“新一代移民”故事的讲述,才有了区别于上半段的纵深感。
这一诗歌叙事的一个突出特点,首先是它的扁平结构。尽管导入这样的纵深地带,它却摒弃了宏大叙事的取势。近百首相对独立的诗作,似是不经意地贯通为一部长诗,但其间并无怒潮排空式的激烈隆起。写作的触发点虽然缘之于刚才史,却不再重复那些痛楚的故事,不再于那些已形成热点效应的题旨上借势追加,而是将这一核心区块打散,使之以时隐时显的碎片,唤醒并调动其人生的相关记忆。隐约或凸显其间的少年史、青春史、奋斗史,以及与之密切关联的乡村史、梦幻般的新兴城市史,则以具体的个人标本,勾勒出一个时代的历史性变迁。
——尽管这非常重要,但作者并不满足于完成这一故事的讲述。使他恋恋不舍的,是其中更深层次的问题:我是谁,或人是什么?这才是与其经历相匹配的、真正属于他们的问题。搞清了这个问题,也就自然搞清了我该向何处去。那么,我到底是谁呢?这却又是一个无解的发问。因为每个人的“我”都有阶段性,不到最后时节就存在着变数,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巨大变数。这正是变幻莫测的人性奥秘。但作者虽然无法确切回答,却以特殊的叙事语态,就自己眼下对于这一问题的体认,做出了间接表达。这是一种外在平和,内部却由温热、疼痛、坚硬、冷漠所交织的叙事语态,其象征意味虽还够不上“我承认,我曾饱经沧桑”,却在极为相近的表达中道出这样的潜在语义:世界的进程原本如此,你既无须在逆境中顾影自怜,悲愤难当地去谴责什么,也不必为某种暂时的成功所陶醉并感激什么。对于一切到来的,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只有接受,并与你不甘接受的去抗衡、角力!至于你能否最终胜出,尚还有待继续走着瞧,而你所能做的那个人,就是在人世的沧桑中迷失了自己(“我忏悔我的老练/还有我的圆滑”),又始终在寻找自己的——那个人。这便是彭争武对我是谁,以及人是什么的结论,也是他寻找到的个人真理。
也正是基于这一深度寻找,这部诗集不时闪现出让人惊奇的个人真理。诸如他在《车祸现场》中的发现:“你看吧,车与车,最温暖的交往/莫过于:擦肩而过”“贴近的方式:毁灭/贴近的代价:毁灭//铁的事实/就是废铁”。你当然会明白,这是他关于人际交往的冷酷隐喻和指认,显然不同于神仙们冠冕堂皇的说教,但它不正是说破了真相的一个极端真理?它提醒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在一个内部构件经历了空前颠覆与再造的时代,既往所有的公共真理都面临着经受个人的重新体认。与之相反的极端真理当然不适应所有人,但却适应与之感同身受的一部分人,乃至一大部分人。从另外一个角度说,诗人的天职绝不是重复既有的大道理,而是从其所处的时代不断获得个人发现。唯有如此,才可还原世界的复杂本相。
而在这种冷酷语态的另一侧,则是疼痛的温热,并泛动在他群体史与史前史的叙事空间。比如“寻找少年大哥”“子美的死”……更包括大量涉及故乡的情绪:比如他有时看到街边的一棵树,就觉得它像家乡的一位熟人;看到街边一位行人,又觉得他像家乡一棵熟悉的树。以至每每半夜醒来,都“心口隐隐疼痛”(《家乡》)。尤其是不断出现的他与父亲之间的叙事:“我给家里写信/我写了三个钟头/我写了六个字:/父亲/我睡不着”(《写信》)。再比如他与父亲一个长途电话的特写: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越来越慢,内容中不再有那些自己身体和村里提留集资税收的糟心之事。这让他多了一份意想不到的欣喜。但接下来的事情同样让他意想不到,挂电话的一瞬间,父亲的咳嗽竟然破空而来(《晃荡的话筒》)!——没错,父亲如此强憋着咳嗽的心平气和,显然只是为了让远方的儿子放心。
从给父亲信中的“我睡不着”,到父亲电话中的这个细节,你当然不会感受不到,人生有着多少难熬之事!但两人却转换出一种共同表情:事实上的或力图表现出的心平气和,这就是岁月研磨的结果啊。而正是这种研磨,造就了彭争武诗歌的语言形态,他完全剔除了叙事中的煽情、滥情元素,以尽可能简朴、节制的文字,使叙事趋向精确,以逼近生存中那些足以撼动人心的真实气息。而在诸多关节处,那些冷不丁出现的,充满佯谬、悖论却堪称精彩的“个人真理”,亦是这一造化的结果。从本质上说,这些佯谬与悖论完全与生存同构,它们原本就隐匿在现实中,只是被脑洞大开的作者发现之后提拎了出来。
那么,这一切都是否意味着,人被岁月盘整得已没有了抒情欲望?但在《活着》一诗中,他对年轻时作为染匠的父亲做出以下这段描述,却泄露出他深藏在心灵中的绚烂:
父亲把自己丢进染缸
一排排白布迎着黎明
就依次展开了
波浪式的白布
如广阔而空旷的原野
世界上的斑斓
就从父亲的光脚下一个足印
叠着一个足印延伸
■附:彭争武诗二首
活 着
父亲把自己丢进染缸
一排排白布迎着黎明
就依次展开了
波浪式的白布
如广阔而空旷的原野
世界上的斑斓
就从父亲的光脚下一个足印
叠着一个足印延伸
在农村 这叫染布
而父亲说 这叫活着
活着的人
每天只能在白布上
点点涂抹着自己
我脚上已是正宗黄牛皮鞋
无法再从白白的布上
寻找色彩
只能远远看着父亲
还在白白的布上
不紧不慢地跳着
鲜红的脚印如大雁行行排列
活着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满目的中国红
清晨 我将皮鞋擦得锃亮
准备出门
晃荡的话筒
父亲的声音
越来越轻
语气越来越慢
父亲不再提天气潮湿伤风腰疼
父亲不再提稻谷小麦黄豆收成
父亲不再提村里提留教育集资税收
父亲甚至不再提
假化肥假农药假干部
父亲的平静
使这千里的电话空间
没有一丝杂音
这让我多一份欣喜
这也让我接下来无法想象
挂机的一瞬间
咳嗽竟然破空而来
一浪接一浪
惊得话筒悬在当天月夜
至今还在不停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