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把钥匙
2020-04-24司玉笙
下了公交车,女儿居住的小区近在眼前:高层住宅鳞次栉比,宛若一大片耀眼的钢筋混凝土森林。
看到这森林,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女儿给他系在衣扣上的那把钥匙。系钥匙时,女儿反复地叮嘱:“记住,26号楼东单元六楼西。猫食在茶几上,两天去一次就行,换换水,清理清理猫窝……”
老伴去世后,女儿劝他搬来与自己同住。他说我还能动,会照护好自己的。再说,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一个人憋在屋里也闷得慌。女兒说不是有猫吗?他说猫是猫,它不会说人话,身上还有螨虫啥的,对人体不好。女儿说那猫经常洗澡,干净着哩。
系好钥匙,女儿一家外出旅游,说是七天以后回来。他算了算,至少得去照看那猫三次,任务还不轻哩。就是进入到这小区后,他还真记不得女儿的家了。这一栋栋高楼长得一个模样,分不清谁是谁。倒是花坛草坪绿树惹眼,令他不由得驻足观赏。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将眼光挪到楼上,搜寻带有“26”的号牌。走走停停,还是找不到。问一个过路的老者,对方说我也正找家哩,忘了是几号楼。再问一个保洁工,那人指指曲径深处。他一路转来转去,又似乎回到原处。这时,一只花脸猫突然在花坛里探出头张望,一缩,晃晃荡荡地跑去。他心中一喜:上次就是看见它才找到女儿的家!
跟着花脸猫来到一栋楼前,一瞅是东单元,便进了楼洞。下面就是乘电梯上六楼了。于是,他将那把钥匙紧攥在手心里,生怕它跑了。
出了电梯,他便杵着明晃晃的钥匙开西户这道门。不料,门是虚掩着的,一拨就开。他一惊:准不是进贼了!
“大刚吗?进来,进来!”室内一个女人的声音喊。
他退后一步打量这楼道,眼生,便抱歉地说:“我迷瞪了,以为这是我孩子的家。”
“没事,没事,谁没有走错门的时候?进来,进来!”
进入室内,他猛然被一片浓重的色彩罩住了:四面墙上和茶几上都是奖状证书和奖杯什么的,底色一概是红的!
老式沙发上端坐着的这位女人,看样子比自己年纪还大。她手中搦着一把剪子,好像正在修补一张证书。
“他大哥,随便坐吧。”她一开口,笑意便在皱纹里荡漾。“人家藏金藏银藏字画玩古董,我偏偏喜好这些。”
“您真有心。”他扫视着一件件藏品,忍不住说:“还有解放前的,不敢想象……”
“我父亲是军人,他寄回来的奖状证书啥的原先由我母亲收存,后来交到我手上……时间长了,知道我好珍藏,都往这儿送。”
“你喊的大刚是谁?”
“是个送外卖的年轻人,他捡了不少好东西,说是今天拿来。”
“这套房子就你自个住吗?”
“不,还有它们。”女人指指四壁。“看着心里就热,一张就比十个‘烂明星耐看!”
交谈中得知这位大姐姓洪,也曾经是知青,年轻时想当兵没有当上,便嫁给了一个军人。丈夫因公牺牲后,她又把唯一的儿子送到部队。
“我儿子现在已是中校了,搞技术的,年年寄立功证书或奖状回来。”
“大姐,我也当过兵,咋没看见你家那些证书奖状和光荣牌?”
“都让我放箱子里了,让其他人的上墙——咱当过知青、当过兵的人啥没经过,都是国家给的,想开了日子就甜。”
“你这门也不关严实,你不怕吗?”
“兄弟,进这门的没孬人。”
有了这句话,他忽想起了什么,说:“我家也有。”
“想拿来就拿来吧,放这儿长寿。”
告别了主人,他匆匆回到家翻抽屉开柜子,扒拉出自己多年来保存的证书奖状和奖章、奖杯什么的,摆摆弄弄一大堆,其中还有亡妻的。看着这些,几滴老泪就迸出眼角。
翌日早饭后,他将这些用一个提包装了,路边店买了几个刚出锅的牛肉水煎包,依旧搭公交车去那小区。可怪,这双腿似有了记忆,下了车直奔那方向而去。上了六楼,那门还是虚掩着的,一拉就进去了。于是,室内又多了温暖的颜色,还有一个身影。
往后的几天,他顺便问了多人还是没有找到女儿的家,一拐弯就轻松地上到这六楼,还不忘带着果蔬美食。
七天后的傍晚,女儿打来电话:“爸,你是不是又走错了小区?猫都饿瘦了!”
“孩子,猫瘦了没事,这钥匙还在……”
说着,捂紧了吊在前襟上的第二把钥匙——那是洪大姐给他拴上的。
【作者简介】司玉笙,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个人专集9部。作品发表于 《读者》《小说月报》《作家文摘》《青年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多篇作品被译介至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