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
2020-04-24秦汝璧
我大概因为要回去的缘故,才觉得农历年的年味这样深。更南方的申城还是秋风黄叶,扬州密密的雪埃已瞀眼,雪业已下了很久。南方冬雪初下时是又烂又大,这时是刻薄的朔雪。火车站离家不远,我独自拎着一只箱子,撑了一把伞冲雪兼程,往家赶去。镇上有长辈见有一个人从远处走近来,抬起脸,说:“你回来了?!”我笑着小声地叫了声叔伯,因为不大确定。还有更老些的人,拄着拐,叉了眼认真看了看我,便问:“啊,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是——百里家的孩子么?”说完就沿墙根徒步转圈去了,如同一只钟的时针。我笑着回答说是的,并告诉他我几天前就回家来了。我是先前在单位加了许多天班,预存在那里,拿到年底来用,便比这镇上外出的人早许多时候回来。
在许多天里,那雪未能消尽,很齐滑的边,是夏天里滴在地上的一摊雪糕。鱼脊骨似的屋顶袒露出来,比先前还要乌瘦,还要冷落发涩,使我感到寂寞。可是那申城我是不能再多留一天,因为早就空虚了大半在那里。
他们都知道我回来,外祖父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来许多肥鲜,其中有一只菜花色黄鳝。那黄鳝长而阔,很是稀罕。我把它溜进桶里,它便一直委顺在桶底,颜色比先前黑。有人进我家抬脚把那桶踢踢,说:“好一条长鱼!”因我自己的无所谓,连觉得我母亲也不似从前严厉地避各种讳。不必说年初一不能用刀切食物,不允说“杀”“死”;就从今天起也要禁止叹气为难。我说:“杀是好杀,鱼羹面你不会做。又不能让它先死,鲜味走掉了。”我母亲看了我一眼,也附和着笑说:“剁剁装不满一盘子,不作兴的。”大家似乎就这么一说。此外,她有许多别的事情去忙,黄鳝就这样留了几天。
我不过开口说吉祥话,吃东西。“钟简,你家那长鱼是母的?”大家笑了起来,我也笑,“一定是公的,那健硕的肉——”他们又笑了起来。我在牌桌上听牌心里忽然惦记起那长鱼团着黑气,大概是已经死了。我趁着曙色要回家看看。路灯已经熄了许久,虽然是新年正旦,照样有几缕阴凉的鸡啼,是极静的夜,令人怔怔的。有个人形影单调地立在那里,我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他了,说:“你怎么起这么早?我昨天还看见你在那看牌的,抱着只茶杯站在墙角,只略站了站就看不到你人了。”我昨天初见广璋先是吃了一惊,惊觉之后也没什么话说,想着他应该变了许多,就是样貌也比先前胖了些。
“嗳,我刚去医院替老太太拿完药回来。”他沉默了会,就匆匆往家赶,我们住得实在是近,一路上叙了几句话。我眼底下一直还是刚才梦寐的模糊。鞭炮一声声捣向天空,今天是个财神日。他家院门大敞着,门头上新贴的五张鱼尾风声条条。也许是我打了一夜的牌,胸口像汪着一口凉风。地上有许多瓜子壳,糖果花绿纸,老太太从里面出来一面说自己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些什么,来不及扫。一面问我年纪,有没有成家。广璋去房间替他母亲把几种药按照药方一一配好,用方块白纸包起来。我不便进去,只在那客厅里坐着。
他出来舔了舔手指,把桌上日历翻过去一页,那日历还是新的,空白处已经画满许多幼稚的图形,重叠的圆圈,夸张简易的人脸。
“你今年有多大了,成家了没有?”他母亲进来再问。广璋神气有点窘,仿佛这就是一种解释。他大概也不愿告诉我她已经老糊涂了。她拿起桌上的抹布似要擦桌子,疑疑惑惑左顾右盼。她终于要往脸上送了,他一把扯下来,端正了她的脸,去拿张面纸替她把嘴擦了擦。
“你现在还在申城?还做着先前的工作?”他笑问,“你那个地方乘公交车七一六路再转乘十五路,十五路还要坐十站才到市中心。”只要一回忆,他也恍惚觉得申城没有大变,站在公交站台,板起脸来,等公交车。
“哈哈,你请了一个保姆,几年前买的房子今年要拆迁,你现在是好了。”他看了我一眼笑说。
我还不知道我人虽长时间地在申城,然而我变阔的事,这里已经知道得很仔细。
“哪有这样的事,神乎其神!”我谦逊地咕哝一声。
吃完早饭,他闲不住,去抱来一大株菜籽秸秆,丁丁挂挂,那秸秆上结满了油菜籽。他笑着告诉我不知什么时候漏了一粒种子在水泥地的空隙里,就长成这样一大株。他除下眼镜,眼睛鼓出来,有些神经质——年轻人的瘦样。他贴近了脸去,一颗颗仔细用手搓来搓去,那菜籽粒便滚滚落进笆斗里。
他先前并不像这样在家中,他与我一起毕业于申城不同的大学,毕业后当然是就近留在申城。但也好像还没毕业似的,充满学生气。
他在申城一个人租住。房子前面一栋楼里的窗臺上,站着砧板,酱油瓶子,盐袋,万家灯火。他坐在桌前看书,穿着白衬衫。对过有个年轻女人在后窗户中注意到了他,有次碰见了,笑着问:“你是不是老师?”他回答说不是,这本来也没什么。他回忆起来才知道里头的真相。她应该留意他许久了,当然也是在那里租住的房子,因为他后来再也没碰见过她。“我那时真是……”他面前仿佛站着一个甜艳的美人迫使他害羞。
“我现在想起我在申城刚毕业那些时候,也不觉得有痛苦。”他吸着烟,烟丝静逐。他的老母亲拿着一把“铁扫帚”——像鸡的硬喙刮着地,把那瓜子壳往门内扫,怕把财气扫出去。地上的尘埃随势往客厅里涌,在太阳光里翻飞,微微有些呛人,是个太平年岁。
他在申城忍受得了寂寞这件事并不为许多人敏感地知道。
他后来在一家小单位做事,单位地处偏僻,一般年轻人不愿意去。广璋每天徒步爬一段高坡才到单位,夏天是顶着一轮严酷的太阳爬上去。尽管给安排了宿舍,又要从头学习新知识。他是愿意的。宿舍隔壁的一间房一直空在那里,房间四面墙刷得雪白。一张床的床板上铺着张正而不足的凉席,床的一边布了两只柜子,一只台灯罩子下空荡荡的。从外面只射进来一点缥缈的光影,申城向来是没有月亮的,也不知是什么光。还有一两支歌的无限循环,然而广场上的人并不发疯。他天天听那些歌,但如今一首也没记住。
他星期天有时间煨了一大钢锅子红枣汤,补的,没有勺子,把一锅红枣端在水泥地上,蹲在地上,用筷子从锅里一颗一颗捡进碗里。那洗好的床单晾在外面架子上,外面刮着风,他在楼上倒已经忧心它是否已经倒下去了。他从窗户看见果然被吹倒了,跑下去再扶起来。他不敢做太多别的事情分心,隔段时间他就去窗户那边看看,浪费了这许多心思,过后又懊悔起来。他给自己造成了这繁剧的印象。他上楼下楼跑的次数太多,一颗年轻的心跳得太厉害,他也能够抑制住,坐在桌前仔细默看着机械原理图,华丽森严,像以前背中学课本上的古诗一样连抄几遍。“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不大懂其中的意思,但也直觉地是个幽丽的世界,专门买本结实的本子来,般配上一笔一笔的端楷辑录。有无限幻想。
“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我是异乡人,自然要比当地人多做些,这总不是坏事。我并不计较,我是愿意的。”当地人以为他家是有什么大的难处,一个人背井离乡在这申城求生,所以轻蔑。连续三年薪水还是原地踏步。“经过我手的那些仪器,在地上掼掼,有一点声音,我负全责。”他站起来惊疑地看着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招手示意让他坐下来。
他坐在车间里对着豆绿色的仪器,绿色的光泽中印出他自己的脸。那细细的螺丝钉很可爱,用螺丝刀一个个拧进去,唔,拧不动了。拧完后还用刀柄敲打几下,听那声音,他可以想到这些仪器扎实程度。全是他自己一手造出来的。年纪轻轻,他就喝起了浓茶。他把那杯里的水一饮而讫,像喝酒。
他们这单位是二位老板合股,大老板拿着只玩具似的宜兴紫砂小茶壶去厨房倒水,为了便于监视,在用复合板做隔断的每面墙上挖开一扇大大的窗户。他两只眼珠子瞟来瞟去,如果被一个女人看见了,是要使她很不舒服。广璋看到他了,他端着茶壶,不进来也不是,顺势进来也像是走错了地方似的。“反正现在都这样,哼,你在这里辛苦弄一个赚钱的,外面马上就一窝蜂。”脸上沉重的肉讽讪起来,只会阴沉沉的。不知道他是心疼这仪器,还是懊悔这辛苦。他一双腿站得笔直,西装裤子被站成了浅括号,放下茶壶,把那仪器往后一倾,仔细端详着,仿佛又有点信心。做生意的人投机的神气。“现在也不能太……”他眯起眼睛,细细地看后面。广璋并不搭理,他宁愿把门都开开。“你要监视就监视罢”,他的侧脸正对着门,静静的,令人吃惊,不能想象这静的力量像申城的午夜。他瞟着他,眼睛看成了乌黑的两圈,乌贼似的东西。发现他并没有偷懒,也就喝了两口茶走了。
生产出来的仪器被一台台退了回来,退到了他的手上。当然是因为别的一些低级的错误。因为用的材料又很劣质,所以很不结实。有一次仪器的外壳破裂开来,把客户吓都吓死了,以为要爆炸。那二老板倒是斯文达理,戴着圆溜溜的眼镜,胸口在椅子上一凹,整个身子探下去,一天到晚在某宝上“搜尽箧”,为了省钱。年底有人来要账,把前门都堵住了,他從后门偷偷溜走了。
他们也有年会。姑娘们(那是他们用极少的钱雇来的)在办公室叠小红灯笼,早就布置了起来,也是因为实在无事可做,仪器早就卖不出去了。她们拜托他这个瘦高个子挂在天花板上,笑语欢声。一面墙张贴了一张“吉祥如意”的红纸,绿色剪空鱼鳞锡箔纸围一圈,象征舞台。年会没有去酒店,五六张圆桌就放在他们单位的食堂里。酒菜摆满了桌子,厨子做的量很足,意思是虽然没有去酒店,但相较之下胜在实惠。这在他们朋友圈内传成了笑柄。几个姑娘拿着话筒清唱了几支熟歌,他们光顾着看,一个个喜孜孜的,饭菜都冷掉了,油汪汪的,其中一只整鸡没有人动筷子,整个背耸在那里,冷掉之后,更像是没烧熟就往那盘里一装,清冷冷的。多是大荤,吃不完往桶里一倒。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跟自己辩白。他心里虽然坚硬地这样想,却渐渐痛楚起来。
他住的地方临街。他吃完饭一个人走在街上,避着许多人,沿最里面往回走。街上赤日红尘,轰轰的像太阳照在累累块块的黄色粪便上。
第二天早上他去单位,其实自今天开始就放年假了。他匆匆赶过来处理些没有完成的事情,一看到桌子上未处理的退货的文件,永远在那,一叠子。他只把仪器盘弄了半天。先把里面所有的零件擦干净,一件件卸下来,装上去。擦完了,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又通上电再让它自顾自地运转,在这整个宇宙中。他心意懒散地混了半天,到底还是离开。他后来无法,只把仪器外观设计得花里胡哨的,在毫无用处的地方,镂金错彩,用一切词来形容都是不恰当的。好比悠闲的古中国的清装“三镶十八滚”,就单只为了卖相好。“只有你自己”,叆叇的痛楚里只有这一个清晰的点,风中残烛。他有时候也向别人抱怨。
他们也安慰他说:“这些人真是……理他们呢。”
“我前几天去拿工具,独巧把子断了,就冤枉你说是你弄坏的,我的妈呀。像这样子,谁还敢去碰。”他把右手背打在左手手掌心,“昨天跟他们打牌,说好帮我撑一会,让我多赚点,到最后原来是一个小顺子,气死人。”
“打牌就是这样,凭的全是运气。”广璋的脸上挂着笑,也这样说了。
“怎么不是运气?坐在南边是赢钱,嗳,换到东边,马上就输。”他一只脚蹬在桌子的抽屉上,来回开关。
“风水这东西……”
“还是要信的。我老家以前有间破屋子,里头有条大蛇,被人打死了,后来那人也无缘无故暴死。”
“我妈去年替我找瞎子算过了,西边有我运势。今年不宜结婚。”他隐约觉得上回输了钱与这对了起来,便往西边站了站。他还在那里看仪器的结构,在这样的对话里也想振作起来,那仿佛还有些英雄式的牺牲。
“现在单位在外面名声都做臭了。”他对着窗户,一双眼睛随来随去。“光凭你一个人?!”他劝广璋,也许是在嫉妒。因为现在他做到制造主管的地位,一个外乡人。他生就的一副俗脸,又是窝眉秀,他真要是把持不住,一个人在申城会立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自己把这层意思又告诉他母亲。他母亲那时还很明白。他觉得不够,提高了音阶补充:“我要做就做最好的,连国外人都要赞叹!”他母亲只是笑,他不确定她听懂了没有,他只好把话锋一转:“这当然会赚许多钱。”“嗳,我当然巴望你发财,光是你一个人是没有用的。”他母亲笑说,对于自己的人生经验十分有把握,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发不了财。
他现在在市里就拿着两千元的薪水,应了他母亲的话了。“我初来时,他们答应给我四千元,我还能从事我先前那自以为理想的事。后来企业也缺钱缺得厉害了,欠了许多债。”“那也不是我一个人。”他顿了顿,笑着补充道。“要是继续在申城混,拿的钱比这还要多些哩。混一天,了一日。”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他低头把菜籽来回在两只手里过着,吹去碎屑。他也是舍不得那已得的两千元,但在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你应该出去找个新的事情,凭你的资历,无论做什么,就是不要在这里。好比我那桶底的长鱼,总是一个圈,动未动也看不出来。况且现在不光申城物价涨得厉害,就连这镇上也是如此。现在最要紧是先保身。”我奉劝他几句。他把脸微微侧了侧,仿佛也表示同意,沉默地看着屋外,有烟涛微茫之感。连这方丈的院内仿佛站着十几亿人口,使人看不清面庞,一串串的,匆匆的,像海面。院门只开半扇,半边门洞里含条窄路,看不多远就有朦胧的火药烟,也像海。他低头把茶杯里的茶叶吹开去些,蹙着眉头喝茶。
他母亲吃了药坐在院子里“弓形”藤椅上,手指里扣着只小银杯,整个人穿得棉敦敦的,里面是熟透了的五脏六腑。一样是个好天。她刚抿完一杯红酒,每天一小杯,活络经脉,外加两只肉丸。
“我认得你,你是百里家的孩子,你出生时只有这一点大。”她铺排在椅子上,用手比出我出生时的分寸。
“太阳在这边哩”,她用手把太阳一指,眼珠间或地向上鼓动,“你出生时只有这一点大,一霎眼,你这么大了。你现在好了,我知道,你在申城买了几栋别墅,请了许多个保姆。”我原本断然说没有,但老年人似乎什么都不大相信,我就跟她解释起来。我告诉她我起先是预备买一套房子,那房东告诉我半年后这里就拆掉。这房子实在是旧的与煤油灯壳一样。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大约是诓我。我不久在别处贷款买了一套,过后却还一直鬼鬼祟祟留意那里,果然有一天拆掉了。我便在申城告诉他告诉你,而我母亲也在播散过程中越说越气愤,不利索,而自骗自。
“太阳在这边,我是看见你出生的。”老太太重复着。
满院的阳光的确让人睁不开眼,我往家走去,先放了几只炮仗,“嗵啪——啪”几声巨响疏疏落落的。精力不济,我又补了一觉。睡醒时,太阳还是很好,这无聊的好天气。不多时,我就看见广璋站在路口,手里牵着他自己的孩子,小孩子灼灼地望望东,望望西,望着这个新奇的大世界。大概是望她自己的母亲回来。广璋却先看见了我,便笑着向我走过来。小孩子手里抓着一只简易的小火车,蹲下来在地上用手按着滑来滑去,滑远了,跑老远又拿来,再滑,一趟趟地喘着气。一副可怜的幼稚相。“她似乎对这些很有兴趣。”广璋笑着说。“告诉我,你将来做什么?开火车?做乘务员?”我问。她认真地想了想,“当然造火车喽!”他也相信她的话,显得十分愉悦,仔细地对她讲火车的基本原理,也不管她是否听明白。他也觉得自己这行为可笑,站了起来。小孩子本也没有耐心,玩了一会,把玩具火车往我家一丢,便自己去找她母親去了。
我请他吃申城的鱼羹面。我因为当年毕业一时找不到我愿意,且是有希望的事去做,便彻底沦为饭店的切菜工。因为我知道谁也看不出来我是能做一辈子的切菜工,这样想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有次客户吃到的鸡爪有指甲,客户用手从嘴里拈出来。老板娘脸黄泱泱的,皮包骨,一只小悍嘴像铁打的,逐字逐句说我还是大学生,乞望得到原谅。我也仗着年轻可以顽皮,说幽默的话,时间长了,连这些也渐渐变得沉迟。后来我并没有做有希望且有光明的事,是真的所谓无挂碍地混下去了,而没有一点痛楚。
“我倒是想不到你当时这样。”我听后,接着笑说:“他们全把热水瓶丢给我,那时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就热水瓶排排站。”我们先前都在一个城市,但总有个错觉,申城实在太大,只要一出门就觉得奇大无比。所以谁先离开竟也不知道。
“我前几天在街上还看见其中的一个过去的高中老同学,与我先前在麻将场子里见你一样,没有话说。但也奇怪,我们在微信里面也互相点赞,评论一些事情。”
“至少我学会了怎样做鱼羹面。”我快意地说,“在这里,大概还没有谁知道可以怎么单吃一条长鱼。将来我或许可以开一家鱼羹面馆,红遍一条街。”他笑了起来,转身回去拿了瓶酒。
天空有片厚厚的浮云被风吹过来,裹住太阳,如碳炽,却是烧完了的,外面一黯,南方的深秋隆冬就是这样,没有太阳,就好像已经晚了似的,似乎又有大雪要下了。
两人吃完把两只空碗往里一推,都吃饱了。我们只喝酒。我随又热了几样菜。母亲正好回来,“回来做晚饭喽——”嘴里嘶嘶吸着冷气,“这天倒又冷起来了!”“咦,那长鱼呢?”她看了眼桶,接着看见广璋坐在桌前,笑说“你来啦,就在这吃晚饭。”便又去新添一样青椒炒肉丝。她早早地吃完就又去看我父亲打牌。
“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呢?这里除了打牌就是老人。”我望着他,自以为好意。他只顾喝“君子酒”,在酒不在菜地,大概已经吃得很饱了,呆呆地望着窗外,外面果然先刮起了胡风,呜呜的,先有几粒冰珠落在地上,大概要有一场弥天黑雪。
他看见要下雪了,就打了个电话给他的妻,没人接,大约是太忙了。“素珍去给人端盘子还没回来?”我问,我是听我母亲说他的妻很能干,放了年假还舍不得这两百元一天的活计。农历新年做喜事的实在是太多,她要跟厨子走,颇有“健妇把门”的力量。他“嗳”了声,“还没有,早望她回来了,我家小孩子也去的,在家也只有她的老奶奶伴她,她也寂寞。这里都没有同龄的孩子。”说完,他往厨房的窗外望望又看看路口。
他隔壁的房间后来住进来一个女实习生,其它宿舍都住满了。她一来,他的那间客厅立刻就成了一个摆设。
她什么都不会,反过来请教他。他态度无可无不可的,总之不愿讲得太细,她一定没有什么耐心听下去的,年轻人做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虽然他自己比她大不了两三岁。他把一堆材料放在她手上,让她自己去看。过了些时候,他去问她浅显些的,她果然什么也答不上来。她一半也是赌气,有种自卫。她一手扶着桌角,全身的重量支在这一角上,摆出轻巧的姿势,笑着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的,我忘了。”俏皮地用另外一只手捏着书角随手一翻找答案,当着他的面作弊。“只有我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于骄傲的神气中有一种终于承认寂寞的悲哀。他固执也试图让她懂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通过别的告诉她,他的渊博的机械知识,认真的理解。
“机械是一切理工科的伟大实践。化学你学过罢,物理的三大定律你肯定也学过的。”她告诉他学过,她只记得书上画过一张实验的小图,那是便于女人们了解。但女人总把科学当个不切实际的游戏来看。“小实验,那只球在凹槽里滚过来滚过去,”她不屑地说,“那是三大定律!”
他笑着告诉她不懂可以来问,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其实有个人手把手教她,是她的运气。他自己可全是硬学来的。她却不过情面,来过那么一两次,她把书掀开来阖在胸前,叫了他声“老师”,站在门口待进不进,等他叫她进来。她不懂装懂地听下去,时不时地望他一眼,表示认真,或疑惑或明朗。白天在众人眼下,她倒是拘谨得这样厉害,下班后,他与她还是要单独地见面。
他看见有这么一条亮线在她房间的门底徜徉,想起来隔壁原来沉沉地住着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如同那个客厅,空畅的,稍微有些风一刮就又涨满。他一个人蹲在洗漱间洗袜子,且先把门关上。他洗完袜子,端着一盆袜子出来的时候,倒正好被她看见了。她一定觉得他像个女人。她穿着夏季连体垂坠的睡衣,蓬蓬洒洒,嶙峋的膝盖骨高高地耸立着。挖成的铜钱领口处正露着一片淡白的胸脯,而起伏一双稚嫩的乳。她迎面向他走过来,一切都往后飘,他实在不能够不看清楚她整个人。冲他笑,其实是她刚从里面打完电话笑着走出来,别又给他误会了去。“嗳”,他一点头,嘴里嗫嚅了声。她把头一探,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倒是大方得很。她人出来也不把门随手带上,木头制的“屋肚肠”被灯光照得黄澄澄的,很有冬烘之气。
客厅里哪儿哪儿都有她的东西,像个女主人,他倒是成了一个暂住的。他打开他的图纸,发现里面夹有一段硬指甲,当然是她一面看,一面剪指甲,夸烈的鲜红太触目,在手绘的灰暗的精密图纸上,有种英雄美人的感慨。
她后来找到了合适的房子要搬出去,也不知什么原因,还要另外花那个钱。他总疑心她是有了人才搬出去的。况且现在这个年纪没有人是不大可能的。跟他是两样。她对他的认真视若无睹;他对她一下子充满了绝望。房间再次空下来后,其实并没有大的改变,只有那灯罩下多了只灯泡。
他办公室靠外面的一面墙是一排落地窗户,可以从窗户往外看到远处许条多黑色的、绿的腻答答的河。申城就这点好处,那河漂漂泊泊到处流,却总有一张“水情复杂,禁止游泳”的告示,使人惆怅。
她现在经常到他这边来,藉着请教他问题。她整天坐在那里,人都坐傻了。公司现在为了自救,仪器隔一年换个名字,把E字母换成F,喷粉红色的漆,骗新客户。但他决不能相信他在这里已经是做到了现在,不早有一天就这样了吗?但他记不得哪一天是这样地开始的。也许只顾到赚钱心里倒也能好受些,所以能够坚持下来,打败那痛楚。
“你这个小孔倒是做得很好看”,她伸出一只手指去抠,那小孔正好可以放进去她的一只手指。
“这是开关键。”他告诉她,她当然是知道的。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他问,问得很快。
“我还是一个人。不过是有一个女孩子答应一起合租的,后来她爸爸心脏病犯了,她只好又回家去了。我又落了单。”她这么说分明觉得之前与他合租的时候也沒有觉得是两个人,把他当个男生看待。她双手托着自己下巴,随便拿起一个物件凑到跟前看,把双眼看成了斗鸡眼。他把她手上的东西拿过来,她又拿起另外一个,她发现这小东西可以作挂文件夹的钩子,她就跟他要了一个。
他终于低声说请她去吃顿饭。她却听见了,女人对于吃饭这样的事总是很敏感。“不过还是要回请你的,下次有机会。”她站起来笑说,不让他误会。
他扭捏了半天,还是觉得不行,匆忙赶回去换了件衬衫。衬衫领子洗得有些发皱,有几分落魄的潇洒。当他赶到时发现她身上穿的还是白天穿的那一件,心下便有了几分失落。也许是因为两人单独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可值得回忆的地方的缘故,在她尤是如此。
她说过她要回请他的,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又不能打电话提醒她,远兜远转更是不行,让人觉得还当他自己忘不了那顿饭。
她二十八岁那年,获了公司的一个奖,老板颁奖时笑说她要快点结婚。他听了有些刺耳。不过几天,他就听说她要结婚了。
“也是有一天我忽然替母亲想到了她自己的死亡。我愿她身体健康,乞望她暖和地度过下雪天,多吃几百只肉丸。她年轻时候过了太多的苦日子,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替她想到了她实在应当在这时代里多活许多年,算作补偿。”他说。
我又劝他几句“保身”,好好过下去之类的话,在这里“独善”是没有用处的。他绯红了脸,望着我说高声说:“现在做什么都要问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可是只问‘有什么用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收到了信息,告诉我他的妻女回来了,便立刻放下酒杯要回去。他刚打开厨房的门,就有一阵尖风薄雪飘来,也不等雪停住就往家走。
我因为过几天要离开,结束年假,又要去申城,但也无事可做,就潦草地收拾完碗筷,仍旧去打牌去。
【作者简介】秦汝璧,1991年生,江苏高邮人。2016年开始在 《钟山》 等杂志发表作品。现居南京。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作者是秦汝璧。看过她的几篇小说,故事都不复杂,但有一种朴素的好。读《思南》这篇小说的时候,犹如走在一条午后的巷子,巷子比我外婆的年纪还要大,阳光柔柔地落在身上,墙角有一辆蒙了灰的自行车,还有一盆绿植开得旺盛。耳边传来谁家炒菜的声音、谁家训孩子的声音,偶尔还有一阵爽朗的笑声。闻着微风中红烧鱼的香味,漫步在静谧的时光里,感受回忆的流动,大概就是这篇小说带给我的感受。不疾不徐,像一锅小火慢炖的汤,发出轻微、有节奏的泡泡声,让人宁静又接地气。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