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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个念头

2020-04-24张烦烦

山西文学 2020年4期

1

生藏。

生前建就的墓葬。或因物质的匮乏而为之。失去劳动能力的人们被送入生藏之墓葬,在其中自生自灭。六十花甲子,便是他们被生藏的最后限期。但有的人并未自灭,反而生得愈发鹤发童颜。昔阳县马长寿先生对生藏习俗颇有研究,在当地挖掘出的宋金墓葬中也有较为明确的记载。

可否这样设想,生藏的形式是历史长河中无法避免的偶然。生产方式的差异带来别的可能。其时的游牧民族,从莽野不得已迈入被圈起来的文明。为了种族的繁衍,人们选择像猫一样,在生命快要终结时,选择一处水草可能肥美的地方,一处远离人群的地方,被动或主动地永远留下来。

死亡是每个人的未来。它来得彻底,痛快。在它面前,没有什么能够构成障碍。在将死的时候,对生会有更为深切的感悟。

死亡的力量是强大的,生永远无法与它对峙。意志力完全没有用,无论你坚强与否。我们希望健康,希望能活得久一些。为此我们做出了各种努力。我们紧紧抓住支离的不合逻辑的幻想,仍然寄希望于混沌之中,希望能有某种无法捉摸的神力去除生与死的界限,能在一片光芒中实现永生。

但死亡一定会到来。不得不承认个体生命的短暂和渺小。不得不停止斗争。不得不松手。不得不拋下信仰,主张,爱恋。孤独地全力以赴。

愿有神眷顾他们。

愿每一个魂灵都有爱接引。有往生。得喜乐。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被预示。这样可以避免死亡突然来临的手忙脚乱。我可以离开得从容一点。不至于失态。爱我的人可以选择吻我,或者拉着我的手。避免他们因悲伤而乱了阵脚。我可以选择一些喜欢的纯粹的物质或精神,用罐子装起来,像赴一场约会一样,欣喜地离开。

2

北齐人面镇墓兽。

有一副酷似老子的面容。头顶冲天一小髻,双耳长悬。蹙眉,皱眼,嘴巴闭紧了直面前方,绝不轻易开口的模样。

它被归于兽类,有着犬一样的身形,四趾的蹄爪。

它的功能是一一镇。拥有不可侵犯的威严,作为一个严肃的警告被置于暗墓中,对所有来者均怀有兽类们固有的敌意。它被希望同时具有人的意识和兽的勇猛。它的制造者们企图把人的聪敏賦予兽,用兽的忠诚改变人。它传递一种阶级的理念,有效地教化了我们。事实上兽的忠诚通常超过人类的预期,而人世的诡谲往往突破兽们的想象。

它曾经在繁密的森林里奔跑,四蹄翻起落叶和泥土。人作为兽时也曾有过同样的自由,但如今只能躲在门洞里眷恋和回想。我们可以对自己深切同情。

在某些时候,潜藏的动物性会被激活,以追忆方式活跃在闪烁的眼神里。无论其言辞听起来多么堂皇,但其兽的属性我们是多么熟悉。

淡忘未能消除我们的不安。不安使我们无数次回望。回望因信仰而导致的杀戮带来的喜悦,因无知而导致的虛假的慈悲。这些我们都无法避免。

到底该坚信什么。

彼时代的秩序还在某些区域继续着。还有鼓噪,叫嚣,莺歌燕舞。一种落后的制度难以完全终结。总会被它的拥护者们一次次念想,并在適当的时候重新拾起,换一种方式出现在餐桌上。

3

不知怎么就下起雨来了。

天气预报说是要变天,说是要骤降二十度。再怎么降也不会把羽绒服穿上身。只穿了略厚的裙子,外套大衣。若是冷了,就把自己用大衣裹得紧一些。不冷则更好。热是绝没有可能。早上出得门来,迎面的风竟一点也不凉,倒也觉得不错。到了办公室,同事们笑说原来把四天里的最大温差放到一天里“骤降”了,如今天气预报可以当作段子听。笑一笑罢了。

没想得真的会下起雨来。像是上一个季节积攒起的冬雨,带着夜晚星河里遥远的寒气。每一次落雨,不过是走累了走久了的水气困了倦了再落下来,并没有太多的新鲜,想着自己在冬日里曾经为它那样欣喜。

外面下雨。屋里自然冷一些。不能出去。会不会有人在雨里冻坏了,冻傻了。不如猫在屋里蜷起来,和什么相依为命。

楼下听得有豪言壮语。举杯时对着天上的月。把谁的年龄咔嚓一下减少二十岁。

静安和尚还俗了。不还也不行,人们把肉直接塞到他嘴里。肠胃里没有酒肉,有庙堂。

静安和尚,入不得世来。众人出不得世来。都是一样的苦。

4

在接收信息时会自动过滤掉一部分内容,兴趣点和关注内容留下,其余的走开。这一过程进行得十分自然和及时,本人全然不会察觉。它替我做出了选择,或者说个人选择功能基本丧失(自动完成)。于是阅读和写作有了方向性和明显的个人特征。这样一来。会更专注也更高效。但同时也有一部分内容将自动与自己绝缘,始终被排除在个人的了解范围之外。有利,亦有弊。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会停下来,翻过头去重新审视一番。即便如此,始终有一个明显的范围划在那里。可能正因为如此,人和人之间才会有区别的吧。但是,或许会有小概率的事件出现,出人意料的状况偶尔也会发生。在某种偶然因素的作用下,一支羽毛不仅仅是作为一支羽毛出现,它可能会动起来,唱起来,变成一束明亮的有温度的,有着美妙体态的跳跃着的火焰,瞬间升腾,点燃。毫无疑问它会给你好几倍的好。你会被加速。像霰弹。借它的速度你发出更凌厉的光芒。以无往不前的迅猛战胜一切。

好吧?

好。

5

我应该试着舒缓我的情绪,如此才好从容地下笔。我希望自己能像某人那样,用闲散的笔调来表达,哪怕是很紧张很急迫的内容,也能像已经事后一样,轻松地说出来。

而我总是在进行中,或是还在前奏里,戏还未开场,紧锣密鼓就先敲将起来,每句话都紧绷着,每个字都硬挺着,似乎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猫,奓着毛弓着背,喵呜一声快要蹿起来。

6

枣树是最具形态的一种树。一棵树就有一棵树专有的样子。两棵枣树之间甚至多棵枣树之间绝不会雷同。我太知道它们了。有一千种秉性在里面,就会有一千种不同的姿态。

它们生活在冒着炊烟的每一个地方,乡间天地的开阔更适合它们。它们安静,理性,悠悠地跟着岁月走。不冒进,也绝不滞后,完全符合乡村植物们的逻辑。

枣树的花儿生得那样小,像小惊喜,小意外,只合在心里暗暗地喜。初生的幼稚的黄,直到结了果也还是当初你见到它时的模样。它们曾是我梦里梦外最重要的素材,无数次以最理想的状态直直地奔向我。连同它浑身累累的果实。被拥抱,被宽慰。感激它。

7

鸟儿和鱼儿都是以弧线的轨迹运动。“倏”地一下到了这里,到了那里。多么自在。有时候觉得鱼儿在水里飞,有时候觉得鸟儿在天上游。

它们其实是一样的,在它们的内部具有相同的内核。只不过换了不同的模样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或许它们可以互换位置且都能适应良好。这些本来是个秘密,被我不小心发现了。

太初有道的时候鱼儿和鸟儿们是在一起的,空气和水也是在一起的,是上帝将它们分开。能飞的地方或许就有可能是天堂。

我们都曾有过海马一样卷曲的尾巴。鸟儿,鱼儿,还有我,其实都是一回事。有些东西可以托付给它们。或者借它们的身形实现某种愿望。

它们以为眼前的好就是真的好,不大会分辨。对危险没有足够的警觉。还是应该再机敏些,千万别上了别人的当。

8

毛尖是一种矜持的香。无意于感染你,而你免不得被它感染。需拋掉一切杂念才能与它亲近。你始终是清醒的,它也是。它从来都不会醉人。但它的香再不能忘。

喝着它,对某处的向往又多了一分。手一抖,那个撇像一条腿一样跨出去,样子如同教堂最外层的廊柱,具备了某种建筑上的风格。而这种风格长久以来被地球上各处的艺人们深刻记忆,且灵活运用。它们的灵动和毛尖是一样的。和水里穿梭的贡多拉是一样的。我看得到。

时光穿过我们,以某种美好的形式击中自私且迟钝的我们。我们清晰地一一辨认,感受,但难以回报。

美真实存在。以傲然的姿态透过各种体裁藐视虚伪的每个自我。自我逐渐虛化。虛化为一双眼睛,还有落在书上的两道光。

9

不得不写下它们。必须如此。无法轻松跨越它们抵达另外自在的一边。它们是自我的组成部分。由我而产生。并在某一刻脱离我。以无影无形的方式逃脱一般四散开去。我并不阻拦,亦无法阻拦。

我被它们下了蛊。催眠一般,持续诉说它们的主张。时间久了,便有一种巫性。但仍然不失它们诚恳的本质。它们不会被淹没,像萤火虫一样,不时地在暗处一闪,又一闪。

后来它们以笋的形态,从泥土深处拱身钻出,以不易察觉的眼神偷偷地望向我。而我正在还原。身体、发肤。肢体,面目。一寸寸还原成字的某个部分——横、竖、撇、捺,尚有上古时期原始的痕迹,和镌刻的痛。

10

泡在清冷的水里。曾经想要做一株水培的植物。以水为食,倚水而居。没看到肢端有白白的根须生出。

水是活的,会流動。它是一个整体。无分别心。亦无作为一个个个体具有的私心。但说不准有积极的主观意愿。我希望它有。或许在这一点上它和动物属于同一种类别。或许会比人类还高级一点。谁知道呢。

有小孩。他可能是头脑里有过的某个念想。是某种替代。一只青蛙随水一起流过。它有着通透的眼。是和某人诗句一样的通透。它能穿越你的内心。因为这样的通透,人和人于是有了质的区别。

11

在一个冬日无风的傍晚我似乎到达了平壤。1950年代的街景。干枯的树枝上披挂着一串一串红红的灯笼。是一种人为的刻意的没有着陆的喜庆。不见交通警示灯。行人也寥寥无几。随处可见的障碍设施提示着限制和防范。有些事情是不被允许的。但这些被排除的东西常常会在无意间叩门,要求进入。

理想和自我不可能长久地保持分离。必须以合理的形式会合。所有给自我设定的限制和否认,终归会被打破。所以我们需要节日,需要在特定的时间里以一种合理合法的形式违反禁忌,打破常规。节日的欢乐允许我们恰当地释放。当天空燃起缤纷的焰火时,你的理想和你在一起。在天上。

最终爱的直径划定了你的势力范围。狂喜出现。

12

为了那些梦我才睡了那么久。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需要休息。可醒来后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可以说这一觉睡得完全失败了。它可能给了我一个思考的机会,但很显然我没有利用好它。在这期间我数次努力尝试想要醒来,但被某些随意出现的情节阻拦。况且我想要完成它们,想要见到最终的结果或者解决方式。我不想半途而废。

在梦境中我被置身于一个庞大的事件中,被一些事物和关系搅扰。而现实中的关系是简单的,单向的,甚或可以说是被疏离的。煕来熙往的民众,洪水一样。一些面孔代表一种态度。难得表现出的态度。我记得他们竭力保持稳妥的表情。中欧地区的家具。家具不会流血,但也会有表情。时间赋予它们表情。一种自然界本来没有的色彩,大概是调色时的错误造成的。

并未感到不适。但整体感觉略过于凝重。自觉要分出一部分时间和精力来认真对待。另一处的时空被挪移了过来。有部分人的利益被牺牲。并不显眼的缺陷。物质的贫乏。人们表情中有被长期救济的成分。还有天性未能充分释放所造成的压抑。被折磨之后对他人的不信任。

所有的苦难一再被复制。我们该给予怎样的同情。

如常的冷静和清醒。

空气中有鱼在水里的气味。我在田野里寻找。想要找到一种春雨刚刚淋过的野草。野草在成为野菜之前,有着不可及的过人之处。有什么在降生,还有些在丧失。

继续寻找。

【作者简介】 张烦烦,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写作,画画。2019年10月在南京百家湖博物馆举办画展。2019年出版摄影作品集 《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