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他爸爸
2020-04-22苗炜
苗炜
上高中的时候,我买了一本《卡夫卡短篇小说选》,大多数看不懂,但其中有一篇《判决》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一个叫乔治·本德曼的青年,给远方的一位朋友写信,说他要订婚了。写完信呢,乔治就和他爸爸谈话,开始还算平静,但聊着聊着,爸爸对他越来越不满,说,我判你死刑。乔治听了这话就出门跳河了,临死之前还在念叨,爸爸妈妈我是爱你们的呀。当年我还没有能力去分析卡夫卡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只觉得他让人胸口发闷,倍感压抑。
卡夫卡并不讳言这篇小说的自传色彩。这位伟大的小说家从自己的家庭生活和并不丰富的职业生涯中获得了足够的刺激,写出了人类境遇的荒谬。面对一个严酷的父亲,卡夫卡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从不曾长久地离开父宅,不结婚,不建立家庭,不积攒财产,不认真地谋生计,否定责任和职业,终其一生都是个长不大的儿子。
小说家都是敏感的人,动不动就会感到痛苦。小卡夫卡尤其如此。比如他夜里看书,他爸爸让他睡觉,他就强烈反感这样的训诫,他会狡辩,时间是无限的,因此不存在太晚的问题;我的视力是无限的,因此不会看坏;夜也是无限的,因此不必担心早上起床的问题。读书是他的独特性所在,学校和家庭生活都在努力消除他的独特性。卡夫卡他爸呢,多少有点儿混蛋,有一次卡夫卡夜里调皮,不停地要水喝,他爸就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扔到阳台上,把门关上。卡夫卡穿着睡衣,面向关着的门,小孩子吓坏了。“那之后好几年,这种想象老折磨着我,我总觉得,这个巨人,我的父亲,终极法庭,会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一把将我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在他面前,我就是这么渺小。”
卡夫卡他爸强壮、健康、好胃口、大嗓门、有口才、自鸣得意。爸爸又壮、又高、又粗,儿子又弱、又瘦、又细,父子两个在游泳馆的更衣室赤裸相见,儿子自惭形秽,他一时掌握不了游泳的要领,更是自卑得要钻到地缝里去。其实,从卡夫卡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他最终还是学会了游泳,经常游泳,而且游得相当不错呢。这个略显病态的作家喜欢在大自然中徒步,喜欢在河里游泳。“只有在鲜活的、流淌的溪水中游泳,以这样的方式与乡村建立一种肉体的联系,我们才拥有了乡村。”一般而言,儿子过了青春期,能用拳脚说话时,就不会再害怕父亲了,可怜的卡夫卡,学会了游泳,却没能变得膀大腰圆,成年后还是弯腰弓背,歪斜着肩膀,耷拉着胳膊,到三十岁还在说自己身体虚弱,个头太高,火力不足,精神不济。
依我的经验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婴之国,男人过了三十,还是处理不好和爸爸的关系。父亲过了六十,心智上也未必成熟。但双方能心照不宣地达成一个谅解,相互客气,避免冲突,有些话避而不谈,不再寻求什么精神上的沟通。作家卡夫卡,老大不小还写了一封《给父亲的信》,翻出陈芝麻烂谷子对二人之间的关系详加辨析。他写完这封信,交给母亲,让母亲转交给父亲,可他妈妈看完了信,退回来了。所谓当事者迷,蛮横无理的人根本不知道自省两个字,卡夫卡的妈妈还是更了解他的爸爸。这封《给父亲的信》成了研究卡夫卡的重要文本,当爹的人也可以认真研读,看看自己的哪些不当行为会给孩子造成伤害。
卡夫卡他爸是个日常生活中的暴君,他惯于发号施令,咒骂和讥讽他人,这些明显的错误行为,我们稍加注意就可以避免,但有一种错误行为,每个当爹的都可能忽视,那就是诉苦,说自己当年受了多大的苦,养育孩子多么不容易。卡夫卡他爸是个小商贩,后來开了商店,日子逐渐富裕,他总向儿子念叨:“七岁时我就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啦。”“我们全家挤在一间屋子里睡,有土豆吃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我冬天没棉衣可穿,腿上好几年都是裂开的冻伤。”“我小小年纪就去当学徒了。家里没有给过我一个子儿,倒是我往家里寄钱呢。”“孩子们知道些什么呀!都没吃过苦!现在的孩子有能明白这个的吗?”卡夫卡承认,换一种叙述方式,这些故事可能不失为极好的教育方式,会给孩子们打气,鼓励他承受父亲经历过的艰辛与困苦,但他爸爸说的话,使孩子深感羞愧。卡夫卡在1921年12月的日记中记下,父亲对往事的回忆痛苦地折磨着这个过着舒适的中产阶层生活的儿子:“没有人否认,他持续好几年由于冬衣不够导致大腿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他常常挨饿,他在冬天一大早就推着一辆小车走街串巷,但他不愿意理解的是,与另一个正确的、我没有遭受过这一切苦难的事实相比,这些正确的事实丝毫也不能让我得出这个结论:我比他幸福。”卡夫卡的意思是,当爹的不要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孩子,就觉得自己有恩于孩子,孩子就必须时刻感到幸福,幸福不完全等同于物质条件。
我们像老卡夫卡那样辛苦工作,年少时吃过苦,想让孩子有更好的物质条件,但免不了也有忆苦思甜的本能,想让孩子珍惜并感恩。胡适先生教导我们:我生了孩子以后,虽然养育了他却从来不敢自居有什么恩情。我常常想:如果孩子高兴,我就心安理得;如果孩子活得不开心,我就会觉得很内疚,因为他是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而不是自己要来的。
胡先生说得好啊,自居有恩情,实在招人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