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父母健在，是成年人最大的幸福

温伯陵

一

唐代诗人孟郊大概是历史上最接地气的诗人。

他的父亲做过昆山尉，相当于公安局局长，如果没有其他收入，工资真的不高，加上五险一金也就勉强达到小康水平。这点收入要养活一家人，壓力山大啊。可偏偏孟郊又很有才，用韩愈的话说就是，“先生生六七年……色夷气清，可畏可亲”，一个才华横溢的明朗少年，跃然纸上。

孟郊刚到上学的年纪，就有独特的气质，让同龄人望而生畏，他一旦张口说话又让人如沐春风。这样看来，家穷、有才、气质佳的孟郊可谓前途远大。可父亲的骤然去世，让他的人生急剧转弯。

全家失去收入，仅靠母亲勉强维持生计，孟郊三兄弟又都在嗷嗷待哺，这个小家一下子跌落泥潭。他开始买不起玩具、穿不起新衣服，教科书也是哥哥用完弟弟用，所有花销都以节约为标准。

一般情况下，这种转折会让孩子产生自卑心理，阳光少年也会变得内向甚至抑郁。但孟郊是有才的，内心又有一丝自负： “你们的学习成绩都不如我，有什么大不了的，哼！”自卑和自负，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产生了所谓的“清高”气质。

一般来说，穷学生很容易有这种气质。他们以一身才学自傲，不屑于迎合周围的蝇营狗苟，渴望得到赏识，却又不善于表现自己。孟郊就是这种被动型人才。

韩愈曾经说过： “孟东野（孟郊的字）啊，性情太耿介了，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点都不善于应酬。”殊不知，木头人孟郊心中，却也藏着澎湃的情感。孟郊的心路和气质太接地气了，相信很多人上学时身边都有类似的同学。

二

年轻时，孟郊到嵩山隐居。或许是为了游学，或许是不想啃老，具体原因没人知道。因为在他的简历中，这段历史只有几个字： “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直到41岁那年，母亲对孟郊说： “儿啊，你不如去参加考试吧，有了学历找份工作，要不然我真的不放心你。”

在老母亲眼中，不论儿子多大年纪，依然是需要自己操心的小孩子。虽然孟郊已经41岁了。他的诗文很好，但不善于和人交流，也没有正经工作和稳定收入，以后他可怎么办呀？母亲希望儿子能有前途，再不济也有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要不然的话，她的心就一直悬着。这是每一个母亲都会有的心境。

孟郊没有拒绝母亲。事实上，他可以心灰意冷、可以抱怨世界不公，却唯独不能拒绝母亲的这番心意。因为只有母亲，才能长久地对他保持温暖和善意。

每次出门之前，母亲都会在昏黄的油灯下给他缝补衣服，一针一针地缝，一句一句地叮嘱，生怕儿子冻着饿着。累了她就揉揉眼睛，用针脚捋一下花白的头发，然后继续低头，用密密麻麻的针线，把儿子的衣服做得结实一点。衣服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包含着母亲对儿子的挂念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孟郊临行前，母亲还要唠叨： “儿啊，记得按时吃饭。” “实在不行就回来，娘在家呢。”可孩子大了，怎么忍心留在家里啃老呢，家里再温馨、母亲再牵挂，孩子出门以后就回不去了，除非能够衣锦还乡。

所以母亲让孟郊去考试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就去了。既为报恩，也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娘，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

三

孟郊的奋斗之路很艰辛。他努力复习了很久，用过的习题册和草稿纸能堆半人高，可结果很残酷，没考上。他再复习、再报名，依然没考上。连续两次落第，让孟郊绝望了，他付出的努力不比别人少，可命运从未垂青过他。

最关键的是，他该怎么和母亲交代？人生过半，孟郊从未让母亲真正放心过，如果科举失败，他用什么回报母亲的多年付出。虽然母亲会说“回来就好”，可孟郊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进士科发榜那天，孟郊没睡好。他只要稍微睡着就会惊醒，就算梦到回家，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翘首以盼的母亲：哎，我真是没用啊。他忍不住写诗感慨： “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归去不自息，耕耘成楚农。”本来希望用文字安身立命，如今却因为文字而穷困潦倒，要不就算了吧，回老家当个农民也挺好。

这就是二次落第后，孟郊的心境。绝望吗？就像现代考研的大学生，如果在自习室努力苦读两年，手上磨出茧子，头发也稀疏了，依然没考上心仪的大学，怎么办？同学的讥讽、亲戚的鄙夷，时时刻刻都在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有的人可能会认命： “算了，不考了，找工作吧。”

此时，能鼓励孩子再考的家长，不多，尤其是不富裕的家庭。可孟郊的母亲摸摸儿子的脸说： “儿啊，再去考一次吧，你很优秀的。”孟郊回答： “好。”

公元796年，46岁的孟郊收拾行李，背起书包，再次穿上母亲缝补的衣服，顶着花白的头发前往长安参加科举。同龄人都要当爷爷了，他终于考中了。

韩愈在给孟郊写的墓志铭中说： “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即得，即去。”也就是说，孟郊刚考中进士，没有留在长安走门路，也没有和同学们庆祝游玩，就带着喜报回家了。

孟郊忙着回家干什么？当然是向母亲报喜： “娘，儿子考中进士了，您放心吧。”他还写了一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后人对这首诗有各种解读，比如逛平康坊啊、小人得志啊、穷人乍富啊等。但毫无疑问，这首诗中的快乐，孟郊有一半是写给母亲的。如果没有母亲的鼓励和不放弃，就没有孟郊的春风得意，所以他才会即得、即去。

母慈子孝，人间幸事。

四

四年后，孟郊终于得到溧阳尉的官职。这个官职和他父亲做过的昆山尉一样，都是县公安局局长，两个县也不远，只相隔一个太湖。

只是，他是一个文人，而且是不善交际的失意文人，他不喜欢这个官职，也做不好溧阳尉的工作，于是经常跑到附近的湖边发呆、写诗，导致工作基本都荒废了。

可工作总要有人做啊，县令就找了一个人代理孟郊的工作，作为回报，他必须分出一半俸禄给实际做事的人。结果，别人做官可以发家致富，孟郊做官成了倒贴工资。这点工资连养家糊口都困难，但孟郊还是把母亲接到溧阳，亲自奉养这个从未放弃自己的老母亲。

在路边接到母亲的那一刻，孟郊哭了： “母亲，儿子终于可以回报您了。”也就是在此时，他写下那首著名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心草，报得三春晖。”

虽然孟郊的生活依然很苦，没有发家致富，也没有出将入相，但对于他们母子而言已是大团圆。母亲不求儿子有多大出息，只要生活稳定、身体健康，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也就放心了。儿子呢？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自己挣来的粗茶淡饭，也绝不会少了母亲一口。

最重要的是，孟郊有机会报答母亲。人们只有经历过世事艰难，才能体会到母亲的伟大，才知道有机会报答母亲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我有余力，你尚未老。说说容易，做起来很难。

不得不说，父母健在，就是成年人最大的幸福。不论多大年纪、混得好不好，我们在父母眼中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需要照顾、需要操碎了心，只要有父母的唠叨，我们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哪怕只有粗茶淡饭，能够亲自奉养父母，也是孩子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机会。

有多少老人家，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又有多少年轻人，始终得不到这个机会。人走到此时才会明白，什么叫“谁言寸心草，报得三春晖”，也才能读懂什么是养育之恩。

孟郊的父亲早逝，孟郊却能够在52岁时重新做回孩子，并且有机会回报母亲。这才是《游子吟》中最珍贵的情感，也是孟郊最大的幸福。

他能在52岁时，再次听到少年时听过无数遍的唠叨： “儿啊，吃饭啦。”这个熟悉的声音，从未离他远去，这是多大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