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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父把儿子送人了

2020-04-22欧阳峰

方圆 2020年5期
关键词:周斌法院儿子

欧阳峰

周斌和吕娜这对曾经的恩爱夫妻分道扬镳,签下襁褓中的儿子由男方抚养,女方定期行使探视权的调解协议。孰料,周斌随后将婴儿寄养在朋友聂小琴家。思儿心切的母亲得知下落后,向对方索要抚养权。但是,聂小琴却主张孩子亲生父母支付一笔巨额的费用。这桩特殊的“抚养费”纠纷到底能否解决?

中间人接盘当妈

家在广东省汕头市的聂小琴,2009年起在深圳市宝安市的大型超市做理货员,认识了专门给深圳各区超市配送食品的冷藏车驾驶员周斌。因为工作关系,两人渐渐熟络,有时还拉拉家常。

2012年8月的一天,周斌从车上卸下了海鲜产品,帮聂小琴放在冷藏专柜码齐整。休息的当儿,聂小琴见周斌皱着眉头直叹气,关切地问道:“难道你有什么心事?”周斌倒起了苦水,原来,两个月前,他和前妻吕娜经法院调解离了婚,才6个月的儿子由他抚养。听闻是这回事,聂小琴安慰道,离就离了,儿子留在身边,或许以后她还会回心转意。周斌“唉”了一声说:“姐,你有所不知呢,我这是二婚,之前我还有一个儿子,也在身边呢。”周斌告诉聂小琴,前妻借口她连自己也养不活,执意要把儿子丢给他。上个月,他把母亲从湖南接过来照顾这个婴儿,但老人家没几天,老胃病就犯了,现在家里老人孩子不得安生。说到这里,周斌嘀咕了一句:“要是有个好人家收养小儿子就好了。”

听闻周斌有将孩子送养给别人的念头,聂小琴不由想到了她的表姐。2011年清明节前,聂小琴的表姐阿芬带着大姨从台湾回乡祭祖。阿芬已51岁,曾经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恋情而未婚。村里的亲戚们都劝阿芬找个差不多的人嫁了,免得孤独终老。阿芬连连摇头说她不愿嫁人,拜托大家帮她在大陆找一个弃婴,带回台湾收养。有亲戚问道:“为什么不在台湾收养一个呢?”阿芬解释道,从大陆收养的小孩,不易与亲生父母相认,没有后顾之忧。亲戚们纷纷点赞阿芬思虑周全。之后,聂小琴帮着找过两个,一个是女婴,另一个虽是男孩,但已经3岁多,阿芬都觉得不合适。

聂小琴寻思,周斌的这个儿子简直是为表姐量身定制的,当场征求了周斌的意见。周斌表示,如果她表姐收养自己的儿子,他求之不得,“这样的好人家,我放心,也是孩子的福分”。

事不宜迟。聂小琴火速让朋友通过全球通用的即时聊天软件与表姐取得了联系,并将周斌儿子的照片上传给了阿芬。阿芬见了照片,立即表示愿意领养,还让聂小琴尽快打听办理收养手续的事项。只是她在台湾还有棘手的事务要打理,要等十天半月再来带走孩子。

见表姐领养孩子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周斌又为家里一老两小都需要照顾急得团团转。于是,聂小琴主动提出帮周斌带一段时间孩子。2012年8月22日,聂小琴把孩子接到了家里。周斌将儿子周童的《出生证》《预防接种证》交给了聂小琴,上面清楚地写着:父亲周斌、母亲吕娜。

当夜,她发现孩子哭闹不安,此后一连数日又昼夜啼哭不安,舌头和脸颊上有黏膜,体温偏高。聂小琴带他到社区卫生所打了退烧针,体温虽然恢复正常,但仍然哭闹不安,她找到周斌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周斌说:“孩子不适应新的环境,哭闹很正常,过几天就好了。”

9月6日,表姐阿芬兴冲冲赶到了深圳,在聂小琴租住的宝安区城中村,阿芬将就了一夜,却不时被孩子的啼哭声惊醒。第二天一早就提出疑问:“这孩子莫不是有什么病吧?”聂小琴觉得表姐想多了,阿芬坚持要带孩子到医院做检查。

经过医院全面检查,孩子被确诊为手足口病,伴有脑膜炎的风险。阿芬郁闷地表示,她不要这孩子了,塞给聂小琴一些钱让表妹带孩子治病,劝她尽快将孩子交还给对方。次日,阿芬离开了深圳。

聂小琴打电话给周斌想让他领走儿子,却一直关机。数天后,聂小琴找到周斌的供职单位,又被告知,周斌已辞职,带着母亲和大儿子回了湖南老家。

本想成人之美,却意外做了接盘侠。聂小琴感到错愕,心里又急又气,但看到经过医治,渐渐安静下来的小生命,还不时冲着自己笑,心里又感到阵阵温暖。聂小琴结婚比较早,只生育过一个女儿,如今已远嫁上海。在家乡汕头,重男轻女的习俗根深蒂固。这个孩子是个男娃,养恩大于生恩,如果亲手把他带大,不等于是捡了一个儿子吗?

但是,聂小琴独自在深圳打工,孩子才9个月大,边打工边带孩子根本办不到,考虑再三,她辞去了超市的工作,带着孩子回到汕头,为孩子取名聂礼文。但聂小琴不具备收养子女的法定条件,无法与聂礼文建立母子关系,聂礼文也不能在汕头落户。

饱受非议育“儿子”

聂小琴从深圳带回了几个月大的“儿子”,引起乡亲村邻的怀疑,一时间,流言飞语在村里满天飞,有人把话说得特别难听:“还不是给人家当二奶生的孩子,被正室太太发现赶了回来。”聂小琴的父母实在忍受不了,冲上门兴师问罪,父亲聂大平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你说清楚了,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并表示要亲自去深圳找孩子的生父算账,给聂家有个交代。聂小琴再三解释无济于事,索性把家门大敞四开,拉高了嗓门喊道:“我没有做亏心事,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聂礼文一岁半时,开始牙牙学语,每当他含糊叫几声“妈妈”,聂小琴总是“咯咯”笑个不停。2015年夏,聂小琴的积蓄所剩无几,为了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她在乡里的私人小超市找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想请住在同村的父母帮忙照看孩子,聂父拒绝说:“这孩子来历不清不楚,我们管不着。”不得已,聂小琴到村幼兒园想让聂礼文上小小班,被园长拒绝。聂小琴大吵大闹了一场,要拉着园长到乡里评理,村委会息事宁人,出面解决了孩子入园的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聂礼文入园没几天,几个大班的孩子编排了小曲,在课间时围着聂礼文唱:“野孩子,跟妈姓,要问爸爸去哪儿了,正在大街上满地走。”聂礼文吓得哇哇大哭。放学时,聂小琴见他双眼红肿,问明了情况,冲到园长室要个说法。第二天,全体幼儿园老师挨个找出了这几个孩子,站在聂礼文面前认错,聂小琴才罢休。

2016年10月,聂小琴迎来了不速之客。对方自称是周斌的第二任妻子吕娜,当场拿出了身份证和两份法律文书,其中一份是吕娜与周斌的离婚调解书,另一份则是变更抚养关系的判决书,判决书上载明,周斌没有到庭,法院作出缺席判决,双方所生之子变更为由吕娜抚养。

从变更抚养关系的判决书内容可以看出,周斌有故意剥夺吕娜探视儿子的权利之嫌,双方的离婚调解书约定,离婚后,吕娜每星期行使一次探望权。但双方签收离婚调解书的次日,周斌已搬离出租屋不见踪影,吕娜打电话联系,还到其运输单位找过周斌,但怎么也找不到本人,不久,周斌离开原单位,从此下落不明。直到2015年12月,吕娜到法院起诉,走完了公告送达程序,周斌只邮寄了书面答辩状,声称儿子周童已交由聂小琴收养。2016年5月,法院作出缺席判决,认为未经父母双方许可的单方送养行为无效,周童变更由吕娜抚养。

聂小琴楞症了许久才理出了头绪。从心底讲,她也很同情吕娜的遭遇。但是,这几年,她放弃了工作,忍受了流言飞语和家人的误解,硬是把当初病恹恹的婴儿,养成了自己的心头肉。如果就这么拱手把礼文交出去,心里实在不甘。于是,聂小琴答复道:“养恩大还是生恩大?我已经无法跟儿子分开。”

“扑通”一声,吕娜双膝跪地,对聂小琴说:“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啊,我也是受害者。”她表示,会让儿子永远认聂小琴做母亲,每年都回汕头来探望养母。聂小琴狠了狠心,背过身说:“你走,不必再进我家的门。”

吕娜天天在门口转悠,哭喊着要见儿子。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大家纷纷赞扬聂小琴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合力把吕娜赶出了村子。

2016年7月,吕娜向法院起诉,要求聂小琴停止侵权行为,将吕娜的亲生子周童,现名“聂礼文”移交吕娜抚养,并赔偿与周斌共同侵权造成的精神损失。法院审理认为,聂小琴虽对“聂礼文”视如己出,精心照料“聂礼文”数年,但其并没有依法办理相关收养手续,亦没有为“聂礼文”以及“聂礼文”与聂小琴的身份关系办理户籍登记,因此,聂小琴不能成为“聂礼文”的监护人。而吕娜已因法院的生效判决,取得合法的监护人身份,故聂小琴应将“聂礼文”交还吕娜抚养。

至于吕娜主张精神赔偿金的问题,因周斌将周童(聂礼文)交送给聂小琴时是监护人,周斌作为孩子的亲生父亲不履行抚养义务,将孩子交送他人抚养,是主要过错一方,没有证据证明聂小琴明知吕娜不同意却强行将周童据为己有,因此,聂小琴不存在侵害吕娜的抚养权的主观过错。聂小琴在照顾抚养周童过程中,双方已经产生了较为深厚的感情,因此,在吕娜突然要求返还孩子时,聂小琴产生不舍的心理,完全是人之常情。由于双方在协商过程中未能有效沟通,甚至产生了误解和敌意,导致至今聂小琴仍未将孩子交回给吕娜抚养,不能认为这仅为聂小琴一方的过错,因此,对吕娜主张的精神损害赔偿金不予支持。

2016年12月,法院作出聂小琴将周童交由吕娜抚养的判决。

“无因管理”不成立

将孩子交给吕娜抚养后,聂小琴越想越怄气。2017年1月12日,她向吕娜的居住地深圳市宝安区法院递交了民事诉讼状,要求判决周斌和吕娜返还聂小琴抚养其婚生子周童(又名聂礼文)产生的不当得利共计29.8万元,并支付不当得利费用(教育费、医疗费、奶粉费、生活费)同期银行贷款利率。另向聂小琴支付精神损害赔偿10万元,并判决聂小琴依法享有每3个月探望一次周童的权利。

被告周斌经法院合法传唤拒不到庭,法院进行缺席开庭。一审经审理认为,原告聂小琴在没有法定或者约定义务情况下,为两被告的儿子周童(聂礼文)不至于遭受无人抚养而履行了抚养事务,构成无因管理,为此支出的相应抚养费用和实际损失,原告聂小琴有权要求两被告予以偿付。但原告提出的数额过高,且没有合法依据,应根据当地的生活费用酌情确定抚养费用和实际损失。

2018年6月10日,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被告吕娜、被告周斌向原告聂小琴偿付38400元,驳回原告其他诉讼请求。案件受理费3638.88元,由两被告负担。

一审宣判后,吕娜、聂小琴均不服判决,同时向深圳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二审期间,因周斌仍旧下落不明,案件因公告程序法定延期。

二审开庭时,聂小琴提出,她实际抚养了周童将近5年之久,投入了大量的感情,当吕娜将周童要回时,伤害了聂小琴一直以来视周童为其自身子女的感情,应获得补偿。另同时,吕娜與周斌当年弃子不顾的行为,也共同伤害了聂小琴,两人应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损失。另外,聂小琴与被抚养人周童已经培养了深厚的感情,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及聂小琴对周童的思念之情,恳请二审法院依法支持聂小琴享有每3个月一次探望孩子的权利。

法庭上,吕娜也不认同一审法院的判决,要求改判吕娜无须向聂小琴支付任何款项。一审、二审诉讼费由聂小琴承担。她提出的主要理由是:

认定该案属于无因管理纠纷没有事实和法律依据, 聂小琴告错了对象,她应该向周斌主张权利。即便吕娜应承担相应的责任,聂小琴从2012年8月份接收小孩,她明知收养小孩要办理收养手续,而没有办理,充分说明了聂小琴与周斌之间有约定在先,聂小琴是帮助周斌抚养小孩。同时,即便聂小琴是无因管理,但她明显知道周斌、吕娜的身份,却一直没有主张权利,而是在吕娜索要孩子后才提出主张,已经超过了诉讼时效。

二审庭审期间,吕娜哭泣着陈述说:从小孩被其父亲周斌及聂小琴带走,在毫无音讯的情况下,在其户口所在地家里向多间幼儿园、多间小学、不同的邻居和小孩多方打听,时间持续了几年,辗转了多个地方,直到2016年7月,才在汕头市找到了聂小琴,其间多次通过微信和短信、电话,以及当面苦苦哀求聂小琴将小孩交还给吕娜抚养,但聂小琴以要求支付高额的费用拒绝。吕娜不得不提起侵权之诉,聂小琴随后提起了无因管理之诉,双方经过三次开庭,在庭审中吕娜每次均鞠躬道歉,并且感谢聂小琴抚养了周童。

二审法院经审理认为:周斌和聂小琴未经吕娜同意,私自约定由聂小琴为周童寻找收养人,属恶意串通,损害了吕娜利益。聂小琴在送养周童未成的情形下,明知周童生母的个人信息,未经吕娜的同意,也侵害了吕娜的权益。同时违反“生父母送养子女,须双方共同送养”的强制性规定,故周斌和聂小琴之间的约定无效。对此无效行为,周斌和聂小琴均有过错。在周斌和聂小琴之间,周斌是主要过错一方,应当承担聂小琴财产损失主要责任。原判按照汕头市居民年度可支配收入等核定损失,并无不当。

法院同时解释道,根据民法通则第93条规定:“没有法定的或者约定的义务,为避免他人利益受损失进行管理或者服务的,有权要求受益人偿付由此而支付的必要费用。”无因管理是为他人利益进行的管理,通常是在情况紧急无法联系本人时,为了避免本人的利益受损而进行的虽然未经本人同意但符合可推知的本人的意思进行的管理,在可以联络上本人时,管理人应当尽快通知本人,并交付管理的利益。本案聂小琴将周童当作养子进行抚养,将周童更名为聂礼文,在周童的生母请求交还儿子时予以拒绝,故其抚养周童并非为孩子生母吕娜的利益,故对吕娜而言,并不构成无因管理。

2019年6月5日,深圳市中级法院终审尘埃落定,周斌向聂小琴偿付38400元。(文中涉案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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