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布鞋与金蔷薇:鲁娟诗歌的文学人类学解读
2020-04-22王菊
王菊
(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鲁娟(1982-),彝名阿赌阿喜,四川省凉山州雷波县人,彝族女诗人,第十一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因其诗集《好时光》而斩获此殊荣。鲁娟的获奖诗集《好时光》是四川省委宣传部、省作家协会共同打造的“重振四川诗歌文化工程”——《蜀籁》诗丛第二辑的第二册,2013年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新诗集《好时光》共分五辑,依次分别是:第一辑《爱情》,第二辑《时光》,第三辑《下午的麦田》,第四辑《旅途》,第五辑《颂歌》,共计95首诗歌。相较于鲁娟曾于2006年出版的另一本诗集《五月的蓝》,第一辑《独语》,第二辑《我只想简单明了第生活》,第三辑《信仰》共51首诗歌,鲁娟的诗歌在诗歌内容的情感与质感、诗歌意象的对象与关系、诗歌情感的表达与互动等等方面有了明显的改变。
西班牙籍学者费尔南多·波亚托斯(Fernando Poyatos)在《文学人类学:走向一个新的跨学科领域》(Literary Anthropology:Toward A New Interdiscplinary Area)中提出了从两个系统来解读文学作品,即:可感觉系统(sensible system)和可理解系统(intelligible system)。翻检鲁娟的诗歌,也正好可以从这两个系统来进行阐释和理解。
对比鲁娟的两本诗集发现,新出诗集《好时光》中收录了旧诗集《五月的蓝》当中约二十多首诗歌,约占新诗集的四分之一的内容,在作者两本诗集中都辑有这些诗,或整首诗,或节选组诗部分单独成诗,或组成新的组诗一部分,总之它们的重复出现足见作者对这些诗歌的难以割舍的偏爱或足见自己诗歌风格的凸显。因此,本文主要以这些诗作为分析对象,当然也会兼及其他一些诗歌,展开论述。
一、意象魔方:借物立意与以象赋情
在鲁娟的诗歌中,意象也可分为可感觉意象和可理解意象,正像英国现代派诗歌领袖T·S·艾略特所说的:“一个著者的想像只有一部分是来自他的阅读。意象来自他从童年开始的整个感性生活。我和所有人在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感之中,某些意象(而不是另外一些)屡屡重现,充满着感情,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一只鸟的啁啾、一尾鱼的跳跃,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朵花的芳香,德国一条上山路的一位老妇人,从窗口里看到的正在赌牌的六个恶棍——在黑夜中,在法国一条小铁路的交叉站上,那里还有一辆水车。这样的记忆会有象征的价值,但究竟象征着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它们代表了那种我们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处。”[1]意象有直接的显而易见的可感觉意象,同时也有间接的可理解意象。
可感觉意象可理解意象自然意象植物意象动物意象人物意象人造物意象精神意象民俗意象水(雪、雨、河流、大海)、月亮、火、风蔷薇花、索玛花、蒲公英、桃花、向日葵、核桃树燕子、鱼、布谷鸟、虎、鹰、马、蚂蚁、喜鹊女人、阿普、阿玛、小木匠、提灯人、俄普爱情、思念、睡梦鬼、瓦萨、神、民族、祖先擦尔瓦、小阁楼、花布鞋、花头巾、古陶罐、羊皮鼓、木船
在不同的意象的多重排列组合和同一意象同层次寓意呈现中,呈现出魔方一般斑驳陆离的意趣各异的情和意。
在诗歌《独语》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水,但是同一个意象在同一首诗歌中却呈现出不同的隐喻或象征,诗歌开篇“我顺水而来/乘着一只古旧的木船/停靠在不为人知的岸……”诗歌开篇的水可以有三层寓意:
(一)理解为时间
时间是流动的,犹如水一样一去不回,时间长河,孔子早就有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以,诗歌中“我”是时间的一个产物。
(二)理解为生命
水是人类的生命之源,中国的五行宇宙学说和古希腊唯物哲学都指出:水是宇宙或地球的生命之源。所以,诗歌中“我”是一个新的生命。
(三)理解为女性
女性温柔、纯净如水,同时女性也是人类孕育生命的载体,最脍炙人口的应该是《红楼梦》第二回中贾宝玉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所以,诗歌中点明“我”是一位女性。这在诗歌后面的内容中得到了印证“而如今我以一个女人的身影站立”!而就在这同一首诗歌中。诗歌结尾处“我将沉默如水/坚强如石”,这里的水意象不禁让人想到老子《道德经·第八章》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的包容和沉默并不是懦弱的表现,而是另一种坚强的再现,在这里水意象的可理解的寓意是:
1.沉默
水的沉默是在不屑于现在的局面而默默持续地积蓄水能,并将喷涌而澎湃。诗人是想以沉默来回应误解,不想理会或不愿意说!《道德经·四十五章》:“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现在的沉默是在条件不合适情况下或自己不想说些什么情况下的最好还击!
2.包容
以水的情怀包容一切,但是包容并不是无能和软弱的表现,而将在适时适地的情况下如磐石般坚强。《道德经·七十八章》中曾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同样是水的意象,鲁娟在2011年写的另一首诗《追随一条河流》中河水的意象又可以有两种解读:
(1)诗歌创作的道路
“……无论逆境怎样早早地显现/她的体内始终有条河/在群山和草木间/一路欢歌,激起洁白的浪花/她是河流的一生/高贵、毫不妥协的一生……”在这里的水是河,在这首诗中的“河”是诗人对诗歌创作热爱的执着坚持,诗歌犹如河流汩汩在诗人心中流淌,诗歌这条河洁净、高贵,诗人必将如河流一般百折千回中、毫不妥协地奋勇向前,这是诗人自己生命之河与诗歌之流的完美结合。
(2)生命的永恒
因为诗歌中又有诗句“她可以放心地追随一条河流/就象每滴水珠把自己/全部交付给这日日夜夜沉默/又奔流不息的大河”,在奔流不息的生命长河中诗人坚持追求着自己认为最高贵的诗歌之流!
同样是水的意象,在诗歌《瓦岗谣曲·从第一场雪中走进村庄》中:“第一朵雪花落下/从远处叩响第一声召唤/谁将隔着九十九座山听见/大毕摩闭幕掐指一算/‘是时候了。’/雪族的子孙沿鹰的轨迹/纷纷赶回家……”
这首诗中可察觉的意象是雪花,雪花的飘落是大自然的自然节律,是可见可触可感的。鲁娟的故乡雷波县属亚热带山地立体气候,四季分明,冬天常年有雪。这首诗中可理解的意象是雪,雪的子孙后代。在凉山彝族中广为流传的《勒俄特依》中曾讲述过由雪逐渐演化出“雪子十二支”的故事,这十二支包括有血的动物六类(其中包括了人)和无血的植物六类。
所以,凉山彝族民间有称自己是雪族的,是雪的子孙,是彝族民众对彝族历史传统文化的传承和身份的自我认同。
而在鲁娟另一首诗《二月的雪》中“……有什么刺中我行走的脚趾/它隐隐作痛而不可言说/我只担心这些盲目而美好的时光/竟如白雪毫无知觉地匆匆融化”,这里的雪是美好而短暂的象征,也许诗人就是正好抓住了雪能暂时掩盖些什么而后又会随后很快消失的特征,正如诗中还提到的雪孩子无论怎么美好可爱,都会随着气温的变化消失,诗人也许就是借助雪的这个特性来抒发一个少女情窦初开想爱却又怕失去的莫名无端的情绪吧!
各种物象进入诗人笔端便成为了诗人手中的魔方,轻轻的拧动和多重的排列,生发出多种意指和多重情愫!
二、空间际遇:故乡记忆与人生旅途
古今中外众多作家诗人对自己作品的空间建构的起点和圆点都是自己的故乡,故乡的山水、人物风情、儿时记忆是他们永远常说常新的主题,如鲁迅的绍兴、沈从文的湘西、老舍的北京、贾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俄国普希金的圣彼得堡、日本川端康成的伊豆、墨西哥马尔克斯的墨西哥城、埃及纳吉布·马哈福兹的开罗……故乡,对于任何一位作家或诗人来说是字词间永恒的话题,文学创作中离不开对故乡或直接或间接,或浓烈或清淡的描述。
在鲁娟笔下,她的故乡四川省凉山州雷波县瓦岗也是时时萦绕在字里行间。瓦岗在诗人笔下是“盛产英雄和史诗/神话和歌谣/节日时节敲响羊皮鼓/神灵和人共舞的地方”——《自画像》。
雷波县,作为凉山彝族的腹心地带,保留着许多彝族神话、民间传说故事、民歌和彝族民俗文化,其中有关于远古英雄“支格阿鲁”的神话故事,三国时期英雄“孟获”的传说故事。公元225年(蜀汉建兴三年),雷波属马湖县,是三国诸葛亮南征之地,有许多与三国有关的遗存和传说。现在雷波被称为“孟获故里”,马湖的岛上还建有孟获殿。雷波彝族民众中流传的民歌种类丰富,2006年11月11日,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正式授予“中国彝族民歌之乡”的称号。
此外,与雷波相邻的昭觉和美姑都是彝族毕摩文化底蕴深厚的区域,因此彝族民众人生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祝咒禳灾、节日祈福等等都离不开对神灵的敬畏和吁请的各种宗教仪式,宗教人士毕摩的法铃和苏尼的羊皮鼓是最常见的两种道具。在另一首诗歌《七月泅渡》中诗人写到:“……瓦岗,瓦岗/那个摇动清脆法铃的腹地/带给我充足的水源和灵气/带给我与生俱来的美丽和忧伤……”因此,诗人以出生在这样一个彝族传统文化悠久深远的地方感到自豪。
除了故乡的历史传统、民俗文化之外,还有故乡的自然风物。萦绕在鲁娟心中的故乡永远定格在她的心里:“野性的风/富足的阳光/林间的精灵/属于这里/野毛梨和松针各得其乐/火镰石暗自蓄积力量/巨大的欢欣属于这里……”《这里》除了有故乡的风、阳光、树林、野毛梨、松树、火镰石以外,还有瓦岗的月亮:
“瓦岗的月亮/照着银匠叮叮当当的好时光/连同他方圆闻名的好脾气/照着核桃树下闲坐的人们/有的坐在麦垛上,仿佛油画/照着尘土飞扬的小街/酒鬼的喧闹已归于寂静//瓦岗的月亮/经过每个瓦岗孩子的窗前/眷顾孩子们的睡梦/在贫穷的年代,它是/想象的第一个母亲/诗歌的第一个导师/照着我五岁时第一次忧伤//多少年,我从未回报/贪婪吮吸着来自她的乳汁/而无论何处,她都慷慨馈赠/照耀着我祖传的慈眉善目/在这美好的尘世/生生不息经久流转”——《瓦岗的月亮》。
对故乡以及象征故乡的月亮的吟咏或许是中国诗人的一个传统,有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有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在鲁娟笔下,故乡的月亮罩着的是故乡的人们:银匠、闲坐的人和孩子,此外诗人还把故乡的月亮拟人化比喻成是母亲和老师,银色的月光成为了诗人不断吮吸的乳汁,让诗人不由地感恩月亮的慷慨馈赠;同时,月亮也是尘世生生不息的见证人,正如张若虚诗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诗人既歌颂了故乡月亮的普惠大众,又感恩了故乡月亮的慷慨馈赠,也诠释了月亮的永恒和民族文化的久远。
其实,故乡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的建构,而且也是时间的见证,所以关于故乡不仅仅是空间中所能见到的各种可察觉的意象,还有更多的是对时光的贮藏和发酵,最后与故乡空间意象共同营造出风情万种的故乡情韵。
在鲁娟的另一首诗《故乡》中“那是童年是天堂/村庄是散落其间的星星/那时小鞋子跑遍整条小街/邻居相爱犹如天使/那时小酒馆人声鼎沸/人们友善如绵长的远亲/故乡从未受到任何侵蚀/没有争夺,妒忌和诱惑/没有孩子的哭泣,妻子的叹息/还没有罂粟花在纯洁的土地上盛开/那时大家常常高声谈论/特有的好天气和一年的收成/所地的彝语腔,伴着爽朗的笑声/以瓦岗人独一无二的叙述方式”。
这首诗里直接把故乡对接童年,书写的是诗人对童年故乡的美好的回忆:有村庄、有小鞋子、有人声鼎沸,有高声谈论,有爽朗的笑声……故乡是童年的天堂!在另外的诗歌如《花布鞋》和《小阁楼》中也抒发了诗人对故乡童年美好生活的怀念:
“那时那些红的布/黄的蓝的布/缀成好看的图案/裹住我们童年的脚//那时我们穿着它/梳着辫子奔跑/摘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所有好看的花//那时我们单纯/不懂修辞和语法/关于它,只找到以下记录:/柔软,像天空中的云”——《花布鞋》
“还记得,姐姐和我光着脚丫/“咚咚咚”地跑过木制的地板/从小阁楼里伸出云雀似的小脑袋/靠拢在一起“咯咯”地大笑/还记得,雨滴落在青灰色瓦片上/粮仓里五谷的窃窃私语秘密而沸腾/成为某个下午燕子呢喃筑巢的背景/还记得,阿普又在夜幕下唤我“阿——喜”/小阁楼这个摇摇欲坠老掉牙的保姆/犹如一架吱吱嘎嘎响的旧留声机/又将在夜里播放起那消失在空中许多年的/阿普讲述起久远神话的颤音”——《小阁楼》
在诗人笔下:花布鞋的色彩斑斓再配上花的艳丽多姿正是童年对美好世界的想象,在故乡度过的童年虽然好像什么都不懂,但是却是单纯的、跃动的、快乐的。小阁楼是童年玩乐的乐园,敏感的“我”除了自己在小阁楼快乐玩耍外还分明感受到了粮食的沸腾和燕子的呢喃,整个世界一派生机盎然。诗人还来了一个比喻,把小阁楼比喻成“摇摇欲坠老掉牙的保姆”和“吱吱嘎嘎响的旧留声机”,前者喻体是说明小阁楼像保姆一样呵护着“我”的成长,而后者喻体却体现出“我”与阿普深厚的祖孙情以及“我”与具有久远神话的民族文化的濡养情。《小阁楼》这首诗有动作、有拟声,比喻贴切,非常生动,富有生活情趣,同时也能引发读者对这有美好童年的故乡的向往。
从故乡出发,鲁娟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旅途,从两本诗集中可以看出诗人到过美姑《美姑组诗》、喜德《核桃树与风》、西昌《奢侈》、广汉《在离开“三星堆”的路上》、成都《浣花溪一日》《龙泉驿又见桃花》、云南《途经兹兹濮乌祖地》、阿坝《去松潘的路上》、西藏《西藏短句》、青海《缺席者》《月亮》、广西《大海》等地……无论诗人的步履走得再远,始终不能忘怀的是故乡瓦岗独一无二的叙述方式时时在心中荡漾出人生的涟漪。
三、文化独语:族性烙印与感性展示
民族史学家马长寿先生(1907-1971)在专著《彝族古代史》中指出:“彝族在西南各族中是最富有历史知识的民族之一。他们自己创造了彝文,其经典,主要由巫师(毕摩)掌握。彝文经典虽然是为祭祀祖宗和鬼神服务的,但有许多经典或祭祀经典里的若干章节记载了历史的事实。”[2]在彝族历史上曾经有六个氏族,即武、乍、糯、恒、布、默,其中贵州彝文经中的“糯”,在凉山彝经中称为“曲涅”,贵州彝经中的“恒”,凉山彝经中称为“古侯”。曲涅和古侯原来都是人名,以后始成为部落名。彝族祖先古候、曲涅两大部落从云南迁徙进入凉山,其中雷波县彝族主要是古候部落的后代。雷波县彝族人口占比56.6%,彝族历史文化传统深厚,主要体现在彝族宗教信仰文化、彝族民歌文化、彝族节庆文化、彝族人生礼仪文化等等方面。
鲁娟在诗歌中有对自己民族历史文化的自觉认同和自发追溯:
“……让她行走一个个村庄/翻涉一座座山岗/与一些神秘古老的/文字符号同路/让她去叩拜一个遥远的部落……让她在群山间看到/一个饱经苦难/伟大沧桑的民族”——《自画像》
诗人想在可察觉的彝族村庄、彝区山岗、彝文文字之间探求自己民族曾经的历史发展和辉煌成就。
“一如许多年前的七月/走过密密人群的集市/遇见一位铺开经卷注视/蹲坐喝酒的毕摩/面对原始的母语世界/一只失语并迷失的鹰/被唤回身体内部/一些远古洪荒的躁动的力”——《七月泅渡》
“作为宗教职业者,毕摩的职能主要是司祭仪、行巫医、决占卜、主盟诅。他们主持的宗教仪式主要有安灵、送灵、禳灾、祓祟、祈福、驱鬼、治病、求育、招魂、占卜、盟誓、神明裁判等。”[3]毕摩各种毕摩仪式的实践者,毕摩的法具有:经卷、法铃、法笠、签筒、法扇等等。毕摩经卷内容涵盖了天文、历法、历史、医药、经济、社会、政治、伦理、文学等等诸多彝族文化知识和信息,是彝族毕摩文化最主要的载体。
“……那个提灯的人自南高原而来/沿古老的河岸,梦的橄榄林/穿过黑暗的另一头密密的祖灵地/他带来神灵的馈赠——/吹不灭的火焰,惊醒了她们的美/临近的火光,一点点照耀/新月似的蕊环绕提灯人那张/深深爱而怜惜的脸/徐徐盛开来”——《八月》
“沿古老的迁徙之路走,索玛依旧盛开/布谷依旧啼鸣,月光依旧照耀/王已为你备好了虎的胆量和鹰的智慧/从开始一直走下去/或许依旧黑夜漫漫怪兽密布/依旧遇见迷途的獐子麂子/可你终将完成艰难的蜕变/先祖将认得你/你最终抵达火、光明无限的火之源地”——《解咒十四行(三)》
彝族学者巴莫阿依在其《彝族祖灵信仰研究》一书中指出:彝族祖灵信仰是在对祖灵世界的崇信中确立的,是在对祖界生活的构拟中成型的。彝族祖灵信仰的诸种祭仪及其经文都表明,彝人对死后世界的信仰,即相信与现实世界相对的另一个世界祖界的存在。祖界是祖灵归宿的最高境界。具体而言,祖界在滇、黔、桂彝人的观念中均指传说中本民族祖先发祥分支之地,同时也是始祖笃慕和后世先祖灵魂聚集之所。
彝族是一个尚火的民族,凉山彝族有谚语说“生在火塘边,死在火堆上”。对凉山彝族而言,火,是重要的生产工具、生产资料、战争武器,是不可缺少的生死伙伴。凉山彝族火文化最热闹的应该是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前后的火把节。此外,凉山彝族采用火葬的形式,通过火葬仪式,死者的魂灵在毕摩念的《指路经》指引下可以回到先祖的祖界,所以诗歌中说“可你终将完成艰难的蜕变/先祖将认得你/你最终抵达火、光明无限的火之源地”!
在如上等等的诗句中可以读出诗人对自己伟大沧桑民族苦难的迁徙历史的想象,对来自于祖灵地的文明照耀的认同,这些当中还提及了毕摩及其经卷、彝语、鹰图腾与虎图腾、火崇拜,这些是与彝族宗教信仰文化(毕摩文化、祖灵信仰文化)、彝族母语文化、彝族火文化密切相关的。
雷波县彝族的历史和文化基本上都靠口头传承,其中民歌是主要载体。彝族人民对人类起源、民族历史宗教文化、伦理道德、行为规范等的记忆和传承大多依赖唱诵民歌形式。诗人鲁娟还自发吸收了彝族诗歌传统文化带给她的营养,并在自己的诗歌中实践着:
“那人善良愚拙/那人是先祖/那人去南方打柴/打了九百九十九堆柴/那人去北方狩猎/守了九百九十九个夜/那人在东方纺织/织了九百九十九匹布/那人在西方耕地/耕了九百九十九亩地//那人跪拜不起/那人快死去/那人泪流满面/那人快死去/那人说:/“我将不在……”/于是忽然诗歌降落/福泽万代”——《礼物》
这首诗明显受到了民歌的影响:有复沓的节奏(那人……那人……),还有方位南北东西的赋呈,凉山彝族著名史诗《勒俄特依·开天辟地》就有到四方开天辟地、四方建立撑天柱、四方拉紧拉天绳的诗歌表述,还有数字“九百九十九”在彝族民歌中数字九就是指代非常多的意思,《勒俄特依·雪子十二支》中祖灵牌九天九夜的燃烧、猴氏家谱列了九代;《勒俄特依·呼日唤月》中阿吕居子呼唤了九天九夜;《勒俄特依·石尔俄特》石尔俄特带了九名侍者、九个银勺、九个金勺出门去寻找父亲;等等。
诗歌借助彝族传统民歌的这些方式,追问了彝族祖先的生产生活历史和诗歌的产生,诗中的“那人”其实就是彝族先祖,他们一代一代的生产耕耘和劳作,让子孙得以绵延,同时还用诗歌的形式传递民族文明;彝族先祖用诗歌的形式记载文明作为礼物留给子孙,从此福泽万代!还有一首诗《镜语》也是采用民歌惯用的复沓的结构形式,每一段开始都是“除了你,还有谁……”共四段,且每一段都是四句,非常整齐!
鲁娟另一首诗《我只想简单明了地生活》:
“我承认自己越来越无法回答/最喜欢玛瑙的深红/或琥珀的金黄/还是水晶的湛蓝/我承认自己依然分辨不出/那些琳琅满目的美/或诡异的真与假/幸好至少我仍学会了摒弃//自从我越来越明白/原本我无法去度过蚂蚁的一生/喜鹊的一生或黑虎的一生以来/我的愿望只剩下唯一的这么一个了/我只想/简单明了地生活”
这首诗正如它的诗名:简单明了。彝族文艺理论大家举奢哲《论诗歌和故事的写作》指出:“所以写诗歌,一定要抓住,抓住特点呀,浓墨描事象,重彩绘心谱。”[4]在这首诗中,诗人抓住了事象的特点:先是色彩斑斓的诱惑及迷茫,既有耀眼的色彩,又有珠宝带来的艳羡,后是忙碌的、华而不实的、勇猛的人生的抉择,蚂蚁的忙忙碌碌默默无闻,喜鹊的叽叽喳喳华而不实,黑虎的勇猛无畏,这些都抓住各自的特点,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诗人的心向往的是“简单明了地生活”!不需要过多华丽的装饰,不需要碌碌无为的劳作,这是诗人自己心谱的最直接最坦诚最感性的展现。
四、生活琴谱:生命体悟与世界感知
诗人鲁娟早期生活在凉山州雷波县,现在调到了成都工作,由于生活环境的变化,同时也由于人生阅历的增加,她前、后期的诗歌中对生命的体悟是不太一样的。
对爱情的体悟——早在2006年4月15日诗人写的《爱情》一首诗中,是借助阿玛(奶奶)与阿普(爷爷)的爱情故事来歌颂爱情:同甘共苦、生死相依就是爱情:“……我白发苍苍的阿玛呀/至今忘不了/那曽威猛如鹰的阿普/在众目之下怎样将一个荞粑/沉默地分成两半/头也不回地递给他认定为妻的/女人的手中。”
时隔六年,2012年7月14日诗人写的《爱情(二)》中,认为缘分就是爱情,这里的爱情简单、朴实、平凡:“她遇到他了/没有绚丽的灯光/没有钻石、华服/没有情书、音乐/在某处,尘世一隅/劳动间隙,抬头的某瞬/当眼神碰撞/眼前这硬骨头,流汗的人/如一枚天生的胎记/一颗牢牢的铆钉/钉入她的青春到死亡/伴随不可知的一生。”
在2012年诗人的另一首诗《魔方》当中,诗人说:“……爱情是门古老的炼丹术/这奇妙的魔方一转/只见你在某处屋檐下写信/取荷叶间的露水/为炉子生相思的小火/慢熬、温热,细品过往/你读诗、听雨,等待即将/被未知柔软的事物/给感动得一塌糊涂。”
或许,诗人在经历了青春期爱情的等待和对爱情的美好向往进入中年经历了爱情之后,认为爱情更重要的是要“慢熬、细品”,爱情需要的是双方在生活这个炼丹炉中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磨合、相互品味、相互感动!
对自我生命的体悟——诗人出生在五月,因此对自己出生的月份特别喜爱,因此写了组诗《阿喜的五月》,在这组诗歌当中洋溢着生机、活力和健康的元素:露水、光、清晨、舞蹈、草木、飞禽、风、蜻蜓、花……五月出生的阿喜爱着一切自然的美好,如:蓝色小花、花布图案、鸟的呢喃声、小阁楼的吱嘎声,但同时也多愁善感于雨水、黄昏、夜、秋,五月出生的阿喜向往着将有的幸福生活。
在鲁娟第一本诗集《五月的蓝》开篇第一首诗《独语》中早就向世人宣告“……如今我以一个女人的身影站立/美丽不可言及……”!在另一首《自画像》中诗人描绘了美丽容貌“……给她板栗色的头发/橙黄色的眼睛/饱满如月的嘴唇/橄榄形状的乳房/给她罂粟花般迷醉的笑……”虽然诗人在诗歌中经常变化人称,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她”,但终究是诗人自己对自己作为女性的感受和写照!
然而,就是这样堪称美女的女人却一再告诫自己得沉默、缄默、守口如瓶,在诗人另一首诗歌《哑奴》当中多次强调:“守住神的秘密,一言不发”、“只能缄默不语/而只会缄默不语”、“永远守住谶语沉默/永远做守口如瓶的女人”、“我是所有沉默的沉默/我是守口如瓶的女人”,可察觉的意象是一个吹口弦的女人,但是从可理解的意象的角度来看,这是诗人对自己以口弦做嘴巴或者说是诗人以自己的文字做嘴巴向祖先、向世人的宣言:自己必将继承彝族的历史传统,自己必将努力践行自己对诗歌的执著追求,用行动来说明一切。哪怕老了诗人依然打算坚持以诗的方式发言:“……当我暮年,仍坚持抒情/不改脾气,像个真正的孩子……”《时光》诗人也反思自己的生命“……我曾年青、狂妄,所少光阴/深深醉在诗里/未被世事拙败,却等着厌倦……”——《浣花溪一日》。
对周遭生命的体悟——诗人除了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生命的体悟以外,还对自己生活周遭各种生命的关注和体悟。
“……而如今我还要热爱、感恩/把每一个美好的日子/珍惜得锃锃发亮”——《美的一瞬》。对世人的热爱和感恩,促使诗人开始观察和理解他人,鲁娟后期诗集《好时光》中单独开辟一辑《颂歌》便是最好的解释。
“这歌朴实、坚硬/来自一天的傍晚/做农活的人、修筑的人/放牧的人、打铁的人/纷纷回来了,经过门前/握着丰沛的汗水和力气/细致地敲打生活的内部/似乎远离梦想/又牢牢地将其抓在手心/像蜜蜂啜饮一小口/便获得了全部的光泽/我与他们素不相识/但并不妨碍共同热爱、歌唱/在这光速旋转的世间”——《颂歌》
《颂歌》这辑还收录了诗人对“收土豆的人”《收土豆的人》、“母亲”《母亲》、“小木匠”《小木匠》、“阿普”“俄普”《给阿普和俄普》、“好朋友”《好朋友》、“邻居”《邻居》、“老妇”《老车站》、“歌者”《知音》、“酒鬼”《酒鬼》对这些与自己生命有关和无关的世人的关注和赞颂,他们勤劳、默默无闻、平平凡凡,却是能让诗人能有所感恩和热爱的对象。
除了对人的关注之外,诗人还将自己的诗歌扩展到了各种动物和植物这些生命体的热爱和歌唱:“桉树”《桉树林》、“桃花”《龙泉驿又见桃花》、“波斯菊与苜蓿”《花园》、“麦田”《下午的麦田》、“蚂蚁”《蚂蚁们》、“喜鹊”《喜鹊们》、“马驹”《美的一瞬》……歌颂它们的勃勃生机,因为它们蕴藏着人类生命的各种象征和隐喻:
麦田“绿色汹涌,看不见的火焰”“马驹三三两两,相互依偎”;
波斯菊与苜蓿“黄色波斯菊立起它的指针/疯狂地应和星空的旋转/紫色苜蓿哼唱纯正的歌谣”;喜鹊“一生忠诚、高贵/漫不经心又义正言辞地/守护着绿色涌动的火焰”;
蚂蚁“从不慌乱,安静地忙碌/重建新的斑斓世界/它们目标坚定,毫不倦怠/拥有我羡慕的生活/在卑微中/在低头间/在遗忘里/度过强大的一生”等等。
人世间芸芸众生都给与了诗人无限的想象和思考,同样受惠于对各种生命的体悟,诗人怀一颗感恩的心,感恩经历过的、看到过的、陪伴过的、关注过的一切生命,诗人对世界种种的感知流露在自己感恩和歌唱的诗歌篇章当中!因为诗人相信:
一念之间,垂死的鱼回到大海/忙碌的躯体回到灵魂/暴雨前的尘埃回到大地/因果相连,善缘轮回/每朵花蕊绽放不无理由/全无理由,念珠转动/福祉无处不在/加持给你,加持给我——《静语》
从童年、从故乡、从民族、从自我走来的鲁娟将自己人生经历的种种铺展在我们面前,现在她的视野已经扩展至芸芸众生,诗歌对象和主题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和扩展!
正像鲁娟在领取“骏马奖”时的获奖感言所说:“我没有理由不更加珍惜和感恩地生活。学会从好时光中不断淘出一束束闪闪发光的金蔷薇,将会是我一生热爱并为之奋斗的事业。”
从童年时光的花布鞋色彩绚烂到现在经过生活和内心历练的金蔷薇,从“五月的蓝”到“好时光”正好是文学人类学关注的可感觉的系统和可理解的系统的呈现;从“花布鞋”色彩的可感觉、从时间的可感觉到“金蔷薇”质感的可理解再到时光的可理解,诗人鲁娟的诗歌作品实现了一次精神的跨越!体现出21世纪走上文坛的新一代彝族诗人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