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电影《一步之遥》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段
2020-04-22李旻宓
◎李旻宓
(湖南艺术职业学院 湖南 长沙 410100)
作为一位个性极强的导演,姜文的作品虽然数量不多,但无论是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成名作《鬼子来了》,还是四年一部的“北洋三部曲”《让子弹飞》(2010年)、《一步之遥》(2014年)、《邪不压正》(2018年),都展现出姜文独特的电影创作观念。其中,《一步之遥》可谓姜文作品中最特殊的一部。
《一步之遥》作为“北洋三部曲”承上启下的中篇,没能延续《让子弹飞》的口碑票房“双丰收”,较之口碑不错的《邪不压正》也显得黯淡。这不仅由于该片的视听风格与姜文其他作品大相径庭,具有鲜明的后现代色彩;也由于其内核呈现的“用力过猛”,导致影片在不断展现影像奇观的同时,主题却漂浮不定,最后形成了口碑两极分化的局面。
本文试图通过分析《一步之遥》中运用的后现代主义创作手段,探究其成败得失及原因。
一、旧瓶装新酒:后现代的时代移植
电影《一步之遥》的片名来源于阿根廷探戈舞曲《Por una cabeza》,但其剧情却与这首举世闻名的曲子并无太大关联。影片主线剧情改编自发生于民国时代的一起真实的刑事案件“阎瑞生案”:恶少闫瑞生伙同吴春芳一同杀死上海滩名妓——“花国总理”王莲英。“在传统价值评定里,案件的性质就是嫖客奸杀妓女,是不正当的性交易产生的恶果,男的罪有应得,女的死不足惜,早期电影《阎瑞生》也遵循了这一价值评定标准。”[1]而《一步之遥》对此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刻意模糊了时间和地点,讲述的却是一桩冤假错案,简而言之,《一步之遥》讲述的是在荒唐混乱的“北洋”时代,“另类英雄”马走日的人生起落,从鲜花簇拥万人敬仰,到沦为阶下囚身死人手的荒唐经历和悲剧人生。
姜文选择这个已然定性的案件作为电影的主体并非偶然,他的意图在于挑战包括电影在内的整个时代的主流话语权。《一步之遥》的故事源于闫瑞生案却远远高于这一单纯事件,意在表现姜文对于现代传媒的讽刺。
影片一开始花了将近半小时为故事做铺垫:表面精彩纷呈的舞台演出和背地里的肮脏交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迟迟不切入重点,这些准备不是无效的,体现了姜文的意图,表面上这是一个借选美大赛洗钱的交易,但在整个“盛会”过程中,所呈现的一切元素都源于当代的社会问题,建立起全片的“反叛基调”。姜文和马走日一样具有“反叛基调”,他借古讽今,并不断提示和强化这种现代感和荒谬感,就是想告诉大家这就是当下发生的故事。
纵观全片的情节脉络,熟悉姜文电影的观众不难领悟导演的意图——创造剥离传统价值的当代语境,通过后现代的反讽、解构权威等方式逐步消解主流价值评定标准,最终完成对传统价值的质疑。
图1 《一步之遥》剧照(一)
二、极端风格化:后现代的影像表达
原本的《闫瑞生案》讲述的不过是一个俗套到无以复加的故事。电影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今天,各种“爱恨情仇杀”都早已被拍烂。如果不经过艺术的变形,《一步之遥》就只是《闫瑞生》的翻拍。因此姜文运用了多种方法来强调这种“姜文式”的“后现代变形”。他并未全盘接收原本的故事情节,仅仅选取案件中的背景“花国大选”,以及故事最主要的情节“美人遇害”,将整个故事的结构和顺序进行调整和重新编织,让影片更具荒诞性和悬疑感。
姜文使用了诸多后现代手段将影片“打乱重排”,如戏仿、拼贴、杂糅等。在开场,就借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开启了戏仿的序幕。电影前半小时可谓是极尽视觉冲击之能事,展现了各类歌舞表演,在主持的段落杂糅了相声等艺术体裁,打造出《红磨坊》式的歌舞风情。
戏仿(Parody)原指“滑稽性模仿”,是对具体人物、作品乃至细节,在保留原本表达手段的基础上进行的艺术再创造。然而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戏仿”一词往往是对原文本意义的消解甚至颠覆,《大话西游》就对原文本《西游记》进行了夸张改编与戏仿,几无故事的最初版本,即玄奘西行的痕迹了。戏仿往往伴随着种种争议与批判,因此影片除了对原文本进行了“销毁”之外,对戏仿者自身也进行了戏谑。最为典型的是影片开头模仿了美国经典电影《教父》的开场,甚至连镜头运动方式和场景调度都是一模一样的,文章滑稽的台词与包纳萨拉的严肃大相径庭,而姜文本人对柯里昂老教父的模仿却堪称惟妙惟肖,尤其是对教父的猫的戏仿堪称神来之笔——马走日抱起的是一只兔子,这一情节设计让看似“严谨”的剧作转为喜剧场面。老教父在原片中抚摸的是猫,对猫的温柔体现出他本性中的柔软,而马走日用兔子代替猫,则倾向于自嘲。
除了画面的模仿,影片的音乐也一直在试图唤醒观众的“ 熟悉感”:“花国大选”段落的颁奖音乐就借用了经典影片的音乐——库布里克在《2001太空漫游》开场使用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段未来感强烈的音乐用于颁奖,突出了仪式本身的荒诞感,又仿佛在嘲笑未来的人类(现在的我们)。种种戏仿场面营造出一种拼贴效果,增添了电影本身的后现代的游离性和游戏性。
除此之外,电影还杂糅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通过各种元素所蕴含的不同意义之间的碰撞牵扯,来消解原本的内涵,塑造新的意义。“花国大选”的黑白纪录片和武六所拍《枪毙马走日》的默片遥相呼应,现场的歌舞表演有着春晚似的宏大舞台场景,开场前的“康康舞”就是好莱坞早期歌舞片的翻版,马走日和项飞田主持时的你来我往也像极了说学逗唱的相声,参选佳丽的高难度表演甚至带有杂技的成分。此外,角色时不时蹦出大段大段的独白,有着《等待戈多》一般的现代戏剧风范,使整部片子更具荒诞离奇魔幻的气质。
尽管整部影片叙事碎片化,但目的和主题却是清晰明确的:通过对现实世界的魔幻化再现来讽喻当下社会。无论是堆砌戏仿的经典画面,还是色彩斑斓的视觉奇观,抑或是绵里藏针的人物台词,都在以古况今、借古讽今。同它的前辈《低俗小说》等经典后现代电影一样,《一步之遥》追求的是打破封闭性和连贯性,使声像意义在整体结构和画面内部的各个层次上进行翻转、递进、跳脱、否定、断裂、间离,从而针对特定观众将文本游戏化、暴露叙事化、意义反讽化。[2]
不过这些华丽的场景叠加所带来的效果却是过犹不及,尤其与片中所戏仿的经典影片相比,《一步之遥》在表达上显得迫不及待与孤芳自赏,想象力有余,沉稳不足。
三、旧貌换新颜:后现代的隐喻讽刺
同《让子弹飞》一样,《一步之遥》同样充满了讽刺和隐喻。影片语含机锋,针砭时弊,对当下社会种种乱象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人物定位的模糊化甚至悖论化,让本片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演出了一场当代社会众生相。
首先从人物的名字来看,“马走日”与“象飞田”是象棋的常见套路,预示着本片其实“隐喻了一盘很大的棋”;完颜英和“闫瑞生案”遇害者王莲英的名字读音几乎别无二致;以武大帅和武七为代表的这一武氏家族则暗示着掌握核心权力的暴力机构;自命不凡的王天王演绎了当代娱乐圈的种种怪现象,似乎在告诉观众——在这个时代,靠恶俗就能一夜成名。这些富有深意的名字不停地向观众暗示娱乐圈的种种丑恶。
图2 《一步之遥》剧照(二)
从人物关系来讲,姜文对政治的理解蕴含在影片种种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作为故事主角的马走日,是一个“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另类英雄形象,有亿万拥趸的“花国总统”完颜英、白富美导演武六,同时爱着他。通过这段“三角恋”情节,姜文的自恋情结在《一步之遥》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片中完颜英自诩为完颜阿骨打的后人,死于鸦片吸食过量,正像是清政府;理想主义者武六代表的则是正义和革命,她有当导演的梦想,有善良柔软的内心,但她的力量是远不足以与邪恶势力抗衡,于是在影片结尾,马走日和武六所有的美好愿景都在枪声之中化为齑粉,这就暗示着空有美好理想却无实权的革命是难以成功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台词提示观众,改写历史的是两根柱子:一是通过暴力,消灭证人和真相;二是通过媒体捏造事实,涂改历史。在影片中,权力、资本、媒体联手,共同铸就历史,改写历史,成为历史。通过讨论媒体以及语言的本质,展示媒体的恶行,最终形成对媒体的批判[3]。可以说,这部影片是对媒体控诉的一纸檄文。
四、总结:抖机灵与弄巧成拙
经过上述一系列的艺术变形,《一步之遥》几乎具备了所有后现代文化的特征:碎片化、娱乐化、不确定性、狂欢、荒诞。最终,通过这些变形,姜文意图为观众呈现一个集艺术高度和商业元素于一身的“姜文作品”。然而理想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在不断地致敬、隐喻、拼接、反讽中,电影却难以容纳如此庞大的格局,成为观众心中“看不懂也不好看”的作品。
《一步之遥》是一部绝非善类的电影,它算不上一部“好”电影,却是一部“作者化”电影,既脱离了剧情片的现实主义路线,又摒弃了文艺电影的现代主义手法,是一部以魔幻现实主义题材和后现代主义手段,揭露甚至批判现实的电影作品。这种风格并不符合大众的观影习惯,极端风格化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内容的杂糅拼接了多重意义,但是电影的深意被过度阐释之后,原本的内涵荡然无存。
后现代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为了所谓“后现代的黑色幽默”而绞尽脑汁展现种种后现代的影像奇观,为了戏仿而堆砌台词画面,为了讽刺而抛弃真实世界的逻辑,凡此种种,却将电影本身的叙事抛诸脑后。这部《一步之遥》和诸多后现代经典影视作品的差距,看似只有一步,实际却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