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吉纳斯特拉:阿根廷大草原的声音
2020-04-20谭亚倩
谭亚倩
也许是出于无意识的欧洲中心主义,人们在试图将阿尔贝托·吉纳斯特拉(Alberto Ginastera)的音乐归类的时候,或是在诠释他的音乐以便听众能够更好地理解的时候,总是会将吉纳斯特拉称作阿根廷的斯特拉文斯基、巴托克、法雅、德彪西、维拉·罗伯茨(VillaLobos)或者其他大师,也会将他的音乐与过去的大师作品进行比较。
吉纳斯特拉1916年4月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十二岁时进入当地著名的威廉姆斯音乐学院。两年后,他第一次听到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他写道:“《春之祭》太震撼了,它是全新的,让人出乎意料。这部作品的原始主义、充满活力的冲动和新颖的音乐语言都让我觉得这是一部天才之作。”
当吉纳斯特拉还在威廉姆斯音乐学院时,他便开始创作芭蕾组曲《帕南比》(Panambi),这部作品反映了斯特拉文斯基对他的巨大影响。尽管作品中的部分樂章照搬了《春之祭》,但它整体上确实是一部富有感染力和独特风格的作品。《帕南比》选择了阿根廷瓜拉尼印第安土著的传说为主题,这也预示了吉纳斯特拉接下去大部分音乐作品中对本土传统的专注。
吉纳斯特拉对本土传统的投入并非是个偶然。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听了钢琴家鲁宾斯坦演奏的巴托克《野蛮的快板》(Arthur barbaro),这吸引吉纳斯特拉开始关注迄今为止他脑海中某些模糊的概念,也就是如何将阿根廷的身份认同融入古典传统。巴托克音乐中对匈牙利民间音乐音调变化的反映给了吉纳斯特拉很大的启发,他说:“这个启发的混沌不明填补了所有我创造民族音乐过程中感觉到的空白。”1940年,在美国芭蕾旅行表演团(American Ballet Caraven)担任总监的林肯·科尔斯坦(Lincoln Kirstein)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巡演,他观看了《帕南比》迟来的首次公演,被年轻的吉纳斯特拉惊人的音乐天赋所折服。
最终吉纳斯特拉创作出了《埃斯塔西亚》(Estancia)(又译作《南美大牧场》),这是一部以阿根廷中部平坦辽阔的大草原为背景的芭蕾组曲,描绘了南美洲加乌乔牧人的游牧生活,这些都源自他对那恶劣却又美丽的自然环境的直接体验。吉纳斯特拉曾写道:“每当我穿过这片大草原或是我住在那里的时候,那些变化无穷的感受都让我应接不暇,有时是欢快的,有时是忧伤的,有时充满愉悦,有时充满宁静。这些感受都展现了乡村在一天中无限的变化。”
《埃斯塔西亚》是一部扎根于阿根廷土壤的作品,其中有些部分是根据何塞·赫尔南德斯(Jose Hernandez)的史诗《马丁·菲耶罗》(Martin Fierro)创作的,而这些部分更加体现了吉纳斯特拉的民族基调。《马丁·菲耶罗》描绘了十九世纪加乌乔牧人动荡的生活,表现了阿根廷民族精神内核中的个人英雄主义和大丈夫的气魄。《埃斯塔西亚》中有一个乐章的男中音独唱就选自《马丁·菲耶罗》中的章节,这个乐章是整部作品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埃斯塔西亚》是吉纳斯特拉第一部大师级的作品,它是阿根廷民族音乐发展中一个令人瞩目的标本,也是一个作曲家二十多岁时非凡的成就。
《埃斯塔西亚》时期如此重要还有一个原因——吉纳斯特拉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第一次与美国作曲家科普兰相遇。1941年,科普兰作为美洲艺术和学术交流委员会的文化大使来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使命是发掘新的音乐人才,让他们能够获得去美国接受音乐教育的机会。他认为吉纳斯特拉就是这样一位完美的候选人。科普兰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吉纳斯特拉被所有当地的团体所喜爱和尊敬。他举止得体谦逊,毋庸置疑,他未来将在阿根廷音乐界成为一位杰出的音乐家。”
科普兰的《小伙子比利》无疑影响了吉纳斯特拉创作《埃斯塔西亚》,但这种影响并不是单方面的。科普兰回到美国仅仅一年后,他的新芭蕾组曲《牧场竞技》(Rodeo)首次公演就受到了很高的评价。这部作品以牛仔为主题,融合了民间元素的管弦乐编曲和终章的土风舞曲(HoeDown)都明显地体现了吉纳斯特拉音乐中加乌乔牧民故事对他的影响。
在科普兰的提携下,吉纳特斯拉申请并被授予了古根海姆学者奖(Guggenheim Fellowship),可以前往美国学习。但日本袭击珍珠岛事件导致美国加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使得吉纳特斯拉前往美国的计划不得不被推迟。不仅如此,他还被卷入了阿根廷当时动荡不安的政局中——1945年,部分学者因为批评新的阿根廷武装政权的焦土政策而被解雇,而在抗议这一解雇行为的过程中,吉纳特斯拉失去了他的教职。
同年,吉纳特斯拉踏上了前往美国的旅途,在美国的十五个月对他的音乐事业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参加了科普兰在坦格尔伍德开办的作曲课程,他创作的几部作品举办了首演,还学习了一些进步作曲家的音乐,比如勋伯格、塞申斯(Sessions)和卡特(Carter)。赴美学习的经历给吉纳斯特拉的创作带来了更扎实且更现代化的一面。吉纳斯特拉对他这段时间创作上的改变有着自己的理解,他认为他从早期的“客观民族主义”转变为了留美后期的“主观民族主义”,在早期的“客观民族主义”时他直接将本土的民间元素广泛运用到音调中,而在后期的“主观民族主义”中,本土影响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音调也更加模糊化了。
吉纳特斯拉后期典型的代表作就是《第一弦乐四重奏》。这部作品的开篇乐章就加入了加乌乔牧人的马兰波舞曲(malambo)的节奏,而第三乐章的开始就是吉他的空弦和弦。吉纳特斯拉在1952年创作的另一首充满张力的作品——《第一钢琴奏鸣曲》也体现了同样的审美观,虽然这些本土元素现在被纳入了一个有张力、有表现力的音乐结构以及“令人生厌”的音乐语言中。
吉纳斯特拉将他创作生涯的最后一个时期称为“新表现主义”。在文化层面上受到了启发后,他决定探索过去,一直追溯到因哥伦布的到来而将欧洲思想和行为习惯带来这片美洲新大陆之前。在作曲技法方面,十二音序列技法的影响在吉纳斯特拉的音乐中表现得更加明显。这个阶段也是吉纳斯特拉作为作曲家的音乐事业中最杰出、最富有原创性的一个阶段。
吉纳斯特拉在1960年创作的《奇妙的美洲清唱剧》(Cantata para America Magica)中就充分体现了他前哥伦布的原始主义风格。这是一部他“新表现主义”时期的重要作品,他在其中安排了十五位打击乐演奏家演奏了超过五十种不同的乐器,还有一个女高音独唱。这部作品在华盛顿首演时让听众十分惊讶,一位乐评家盛赞这部作品“在风格上独一无二”,还说它“将人带入一个不可思议的、全新的、迷人的音乐世界”。
吉纳斯特拉将这种对原始南美大陆的追求一直持续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去世前未能完成的作品《波波尔·乌》(Popol Vuh)中展现了人类创造和发展的玛雅神话。在斯特拉文斯基之后,吉纳斯特拉也在这部刻意编排得混乱无序的管弦乐中加入一些听起来野蛮粗鲁的声音。
评价吉纳斯特拉在古典音乐历史上的地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作為一个音乐教育家,他在阿根廷创办并指导了许多高水平并有巨大影响力的音乐机构。但要具体定性他的音乐就很是棘手,这很大程度上也许是因为他的许多音乐没有被录制,也没有被定期地现场演奏。比如吉纳斯特拉的三首歌剧尽管在首演中获得了很大的轰动,但都没有发行唱片。其中最有争议的就是《波马索》(Bomarzo),这部歌剧在华盛顿首演时,一位乐评家盛赞它是充满魔力的管弦乐和雄浑有力的人声的结合,但它因为包含太多的性、暴力和幻想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被禁演。
华盛顿的录音室版本肯定会是我们选择吉纳斯特拉唱片时的优先考虑对象。比起《波马索》,吉纳斯特拉较早创作的另一部歌剧《唐·罗德里格》(Don Rodrigo)中的两个选段近来刚被录制进一张他声乐作品的唱片中。半个世纪前,才二十多岁多明戈在北美开幕式的舞台上出演过这部歌剧,如今在这张唱片中再次献唱。《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评价《唐·罗德里格》是“一部现代的大师作品,也是在过去几十年中所有戏剧作品中最引入注目的作品之一”。
尽管我们无法系统地听到吉纳斯特拉的全部音乐,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和他的学生阿斯托·皮亚佐拉(Astor Piazzolla)可以并列为二十世纪阿根廷音乐史上的两位音乐巨匠。尽管吉纳斯特拉逐渐认为民间音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采用欧洲主流的先进的音乐方法来创作,音乐才能被严肃对待,但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为自己的祖国和民族感到骄傲的爱国情怀。
吉纳斯特拉音乐中的关键在于文化的根深蒂固。就像他自己阐述的那样:“当我的音乐被搬上那些世界的艺术文化中心的舞台上欣赏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大家在欣赏着我们国家的艺术和文化。每当这时,我都有一种极大的幸福感,同时感慨万千。”
(本文选自:音乐爱好者 2020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