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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真文物,从云山海涛处“归来”

2020-04-20王晶晶

旗帜文摘 2020年1期
关键词:鉴真舍利东山

王晶晶

公元753年11月15日,一艘日本遣唐使船在海上历尽艰辛后,终于完成出使任务,回到日本,在鹿儿岛秋目浦登陆。使团上岸的人群里,有一位双目失明的僧人,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在一片簇拥中踏上日本国土。他就是唐朝高僧鉴真。

一朝踏上异域传灯,便再也未能重返故土。鉴真晚年的人生印记与最后安葬的墓地,都留在了他主持修建的日本奈良唐招提寺。2019年12月17日至2020年2月16日,上海博物馆举辦“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这是唐招提寺相关文物第一次走出日本,也是1200年之后鉴真的一次“归国”。

“大和绘”上的鉴真物语

在交通便利的今天,走海路,从中国到日本只需48小时的船程,当年却花费了鉴真12年的光阴。展览文物中的《东征传绘卷》,描绘的就是鉴真弘扬佛法的一生。

《东征传绘卷》是日本“大和绘”的代表作。公元8世纪开始,日本开始流行所谓的“绘卷”,将绘画和文字结合,讲述文学故事、僧人传记、寺庙起源等。绘卷中的文字一般使用来自汉字的日本古代假名,绘画则既深受中国画影响,又有着明显的本土风格,被称为“大和绘”,在12世纪前后的日本尤其流行。

1298年,唐招提寺的下属寺院镰仓极乐寺一位名叫忍性的僧人,邀请镰仓画工六郎兵卫莲行和当时的书法大家藤原宣方等人,根据奈良时代著名学者淡海三船(722—785)编写的鉴真传记《唐大和上东征传》,绘制了《东征传绘卷》,供奉给唐招提寺。整个故事始于鉴真14岁在扬州大云寺出家,终于76岁鉴真在唐招提寺圆寂。绘卷原有12卷,15世纪后期演变成5卷,每卷长15至20米,总长83米。上海博物馆会分期展出第二、五卷。

古朴的画面,犹如一帧一帧的电影,又如一段一段的“物语”(日本的一种文体,传奇或杂谈),把1200年前鉴真的样貌、神态、人生……细致描摹在观者眼前。

鉴真生于688年,俗姓谆于,14岁在扬州大云寺出家,46岁时已是独步江南的律宗大师,并在建筑、绘画、医学方面都颇有造诣。他在寺中设医堂,自制各种散丸膏丹,救济孤苦贫民;他造佛像,还组织僧众缝制了数以千计的袈裟,供送给五台山僧人;他举办无遮大会,布施僧俗,只求广结善缘,不分贵贱、僧俗、智愚、善恶都一律平等对待,跟随他受戒皈依者达4万余人。

733年,日本圣武天皇派遣使团出访大唐,兴福寺僧人荣睿和普照随船入唐留学。大海上,红白相间的遣唐船扬起了帆,擂起了鼓,旌旗飘扬,正欲远航。日本公卿嘱托他们要请一位高僧大德前来日本,传授戒律。海面上波涛汹涌,荣睿和普照历经艰险才抵唐。数年间,他们遍访各地,终于来到鉴真担任住持的扬州大明寺。

画面上大明寺的会见,气氛颇显凝重。鉴真坐在屋子中央,弟子们随侍在其身后。荣睿和普照跪坐在地上,忐忑地请求鉴真推荐人才去日本。

鉴真先是问众僧:“既然日本有人来敦请,我同法众中,不知有谁答应渡日传法?”

大家都缄口不语。

隔了好一会儿,鉴真的大弟子祥彦才打破沉默:“到日本需得渡过茫茫大海,听说百无一至。佛经里说:人身难得、中国难至、佛法难闻(指能作为人转世在中土世界修习佛法,是很难得的境遇)……”

话未讲完,鉴真打断他直接问道:“有谁要去吗?”

仍无人应声。鉴真三度开口:“这是为了传法。纵有茫茫大海,生命何所惜。大家既然不去,那么我就去。”

荣睿和普照在旁已经惊呆了,没想到请到了如此地位的高僧。祥彦紧接着说:“师尊既去,我愿随行。”其他弟子也纷纷表示愿意一同赴日。

接下来就是屡渡屡败的考验:第一次又是造船、又是备粮,出发时却被高丽僧人诬告他们与海盗勾结,一干人等全成了官府的通缉犯;第二次鉴真出资买了军船,还带上了工匠,却在长江口还未入海,就碰上大风浪,船漂到了舟山群岛附近;第三次、第四次都被希望鉴真留在大唐的人所阻挠,未能成行;第五次偷偷到了海边,苦等数月,有了合适的风向,好不容易出了海,却漂去了海南岛。

在希望、破灭、再升起希望、再破灭中不断被消磨,多年同行的荣睿辞世,爱徒祥彦病逝,鉴真自己也失明了。年已花甲的他还会冒险出海吗?就连幸存的普照都不再抱希望。

753年,鉴真大师用行动做出了回答。他搭乘日本遣唐使归国的海船,再次赴日。

三千舍利,一座寺庙

754年2月,鉴真一行到达日本当时的首都奈良。他带去了数目庞大的经卷:60卷《四分律》、12卷《四教义》、40卷《南本涅槃经》……其中很多与佛教戒律及注疏相关。

在东大寺卢舍那佛像前,他设立戒坛,主持了日本佛教界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授戒活动——为圣武太上皇、孝谦天皇、皇太后、太子等受菩萨戒,为440位沙弥受具足戒,为内道场55位僧人重新传戒。他帮助日本建立起“三师七证”(指僧尼受具足戒时,戒场必须具足的戒师人数)的制度,成为日本佛教律宗开山祖师。

在鉴真带去的物品清单上,还记载着如来肉舍利3000粒,以及各种佛像、佛具。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鉴真从扬州带来的白琉璃舍利壶,用来盛放如来舍利。这个壶身形不大,造型扁平,底部微凸,壶身半透明。平安时代末期,撰写《七大寺巡礼私记》的大江亲通曾记载他看到此壶时的情形:“鉴真和尚将来三千粒舍利,纳入缁璃壶,安置于唐草模样的铜塔内。因瑁璃透彻,可拜见舍利也。”舍利壶的口沿处,还有天皇的敕封。

上海博物馆的这次展览中,不但展示了随鉴真漂洋过海的舍利壶,也包括大江亲通笔下唐草模样的铜塔。它们和镰仓时代的另一金龟舍利塔一起,成为一组舍利容器,是日本国宝级别的文物。

容器最里层是白琉璃舍利壶,壶被装在大唐方圆彩丝花网(即“唐草”)里,网的上部和下部则是金龟底座和多宝塔身。三部分总高92厘米,铜鎏金。据日本传说,当年鉴真东渡时遇到风浪,舍利壶跌入海中,是一只金龟从海中冒出,将舍利壶驮了出来。

展览中,还有一件珍贵文物,是一块木制匾额,上书四个汉字——“唐招提寺”。756年,孝谦天皇委任鉴真为大僧纲,总领日本佛教界,并为其修建专门的道场。3年后,寺院落成,天皇模仿鉴真带去的王羲之书法,赐额“唐招提寺”。“唐”即大唐,“招提”来自梵文音译,意为“四方”,指僧人聚集之处。根据天皇的旨意,凡出家人,须先来唐招提寺学习律学,然后根据爱好选择宗派。从此,唐招提寺成为日本弘扬律学的中心。

鉴真对日本的贡献,并不局限于佛门。在14世纪之前,日本医界也一直奉鉴真为始祖。《续日本纪》记载,圣武天皇之母宫子皇太后生病时,兼通医学、药学的鉴真奉上药物,治好了皇太后。后来他又和法荣一同看护卧病在床的圣武天皇。日本正仓院里,至今仍收藏着鉴真留下的中药。

王羲之真迹行书一帖和王献之真迹行书三帖,在鉴真带去物品中特别吸引后人注意。有学者分析,从王羲之在世之时,其作品就开始被模写摹本,到唐时,真迹已非常珍贵,不过就算是摹本,在那个时代也是极其珍贵之物。至于他所带去的生产工艺、豆腐等食物,更是影响了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日本文学大师井上靖写过一部关于鉴真的历史小说《天平之甍》,给予鉴真极高的评价,尊他为“日本文化的恩人”。

763年春日里的一天,鉴真弟子忍基梦见唐招提寺讲堂的栋梁折断,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猜想是鉴真大师即将圆寂之相,将此告知众人。寺僧于是根据鉴真大师的形象,塑造了一座等身坐像。5月6日,76岁的鉴真大师在端然正坐中,静静停止了呼吸。逝后3日,体温犹在,时人呼之为“真菩萨”。

鉴真圆寂后,安葬于唐招提寺后松林中。又过了30多年,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今京都),奈良的寺庙逐渐走向衰败,律宗也宗风消沉,戒坛不振。直到镰仓时期,凭借鉴真带去的3000佛舍利,唐招提寺才在日本律宗僧侣的主持下复兴。

那是一个越走近越崇高、越深远的世界

上海博物馆唐招提寺文物展中,还有一部分很新的“文物”,来自已故日本国民画家东山魁夷(1908—1999)为唐招提寺创作的隔扇画。

隔扇画是日本一种传统的室内建筑美术作品,绘于室内隔断空间的拉门或墙壁上。1970年,唐招提寺的森本孝顺长老邀约东山魁夷,希望请他创作寺内御影堂的隔扇画。御影堂是唐招提寺内比较重要的建筑,供奉着鉴真干漆夹造的坐像。坐像面西,双手拱合,结跏跌坐,团目含笑,两唇紧敛,再现了鉴真圆寂时的模样。

从1971年起,东山魁夷为创作御影堂隔扇画,开始研究鉴真的生平与唐招提寺的历史。东山魁夷与小津安二郎、井上靖、黑泽明是同时代人,接受委托时已62岁。他既是风景画大家,也擅长写作,在日本,人们认为他和川端康成一样是唯美的代表。

御影堂隔扇画,花去东山魁夷整整10年的光阴。在他的《唐招提寺之路》里,记载了初见鉴真时的感受:“新叶娇美的6月初,我去唐招提寺瞻仰鉴真和尚像。静静闭合的双目,膝头相交的双手,端然正坐的身姿,一千二百载星移斗转,而其风采依然,甚至可以感受到其微微的呼吸。一种不妨称之为战栗的冲击力直贯全身,但很快融入安谧的情思,化为深深的景仰。”这些触动,最终浸入其画境,展现为画面的静谧幽远、安宁平和。

68幅屏隔扇画,有遍访日本名山海景后完成的《山云》和《涛声》,也有三次游历中国自然名胜后创作的《黄山晓云》《扬州薰风》《桂林月宵》,以及最后在御影堂坐龛内部绘制成的《瑞光》,本次悉数参展。

《山云》与《涛声》是描绘鉴真初到日本的感受,完成于1975年5月。画中风景并无特定原型,是东山魁夷數次采风,看了几年大海后所得。因为鉴真到达日本时已失明,他想画出鉴真心中笼统又细微的感觉。画面中,崇山峻岭间云雾缭绕,大海碧波逐白浪,带着海水撞击礁石和岸边后此起彼伏的动感,也带着云聚云散、潮起潮落,历经生死之后的平淡。

御影堂正房四壁,东山魁夷决定画的题材是扬州。那里是鉴真的故乡,也是他东渡之路的起点。画面上雾气蒙蒙,杨柳轻柔,带着怀旧的美好。桂林也是鉴真东渡过程中的重要地点,第五次漂至海南后,鉴真在桂林龙兴寺逗留了近一年,让荣睿养病;黄山的松云则是东山魁夷心中最能表现鉴真之内心的地方。在他画笔下,这些故旧之地也同样是朦胧又诗意的。《瑞光》绘制在鉴真和尚像坐龛的内部,采用的是日本传统绘画“大和绘”, 色彩艳丽华美,大海湛蓝,日月交辉,山峦似乎也在发出柔光。祥云朵朵中,船儿即将归港,象征着鉴真生命的最后瞬间。

东山魁夷曾回忆:“动笔之初,无论和尚像还是唐招提寺都好像距自己很近,后来随着脚步的行进,本该更近才是,然而现在每每觉得竟如海市蜃楼一般位于不可触及的地方,那是一个越走近越崇高、越深远的世界。”

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参拜唐招提寺时曾写下:“新叶滴翠,摘来拂拭尊师泪。”失明的鉴真如同一道永不褪色的沧海之虹,横跨中日,光耀神州。

(本文选自:环球人物 2020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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