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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高科技对抗下中国创新的未来

2020-04-20贾鹤鹏

财经·年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市场化华为企业

贾鹤鹏

让中国高科技产业度过眼下来自美国的挑战,不是关起门来做全产业链的独立创新,而是敞开门的海纳百川

继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BIS)将华为、大疆等企业列入该局的管制实体名单后,2019年10月8日,美新一波制裁名单公布,全球安防老大海康威视(002415.SZ),知名人工智能公司科大讯飞(002230.SZ)、商汤科技、旷视科技、依图科技等28家中国实体被列入名单中。美国方面称,这28家“违反了美国的外交政策利益”。

外忧之下,自强不息。中国是否从此可以走上一条不依赖西方,甚至在核心技术上关门研发的“自主创新”之路,这样的创新是否足以支持已经无法再靠廉价的人力和环境资源支撑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无疑,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深入探讨。在对目前情况作出判断之前,我们还有必要看看近40年来中国创新的发展轨迹及其根本的驱动力,也要看看在断供与高科技对抗背景下,这些因素是否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或者是哪些因素在发生改变导致我们的创新形态可能变化?

实际上,如果我们遵循这样的考察方法,就会看到,只要全球化的逻辑不变,只要中国的创新仍然走在市场化的道路上,中美高科技对抗的影响就是暂时性和阶段性的。另一方面,让华为等中国企业能在美国断供的威胁下挺过来,主要靠的不是关起门来的自主创新,而恰恰是已经导致中国取得今日成就的对全球化与市场化逻辑的充分利用。

市场化中的创新成就

中国取得今日创新成果的原因,市场化与国际化紧密相连。

说市场化,是因为创新主体绝大多数都是市场逐浪者,而创新行为,基本上都是市场驱动。这一点从当年VCD脱颖而出,到其后的互联网精英,再到因低碳技术而一度暴富的无锡尚德,一直到今日的创新标杆华为、大疆,乃至主要做政府生意但并非政府投资的商汤科技、海康威视,莫不如此。

与这种市场化创新相对的,则是政府支持的各种创新项目,当创新目标是充分市场化竞争的产品或标准时,绝大多数难以成功。从当年国家科委主导的半导体项目到龙芯,到自主操作系统,再到后来的自有3G标准——TD-SCDMA,结局都清晰可见。而近年来稍有起色的大型科技攻关项目,在国家财力的支持下,基本上处于苦苦追赶,稍有不慎就陷入财务困境的状况中,这方面的案例包括京东方之于三星,以及福建晋华之于美光科技。

反对这种观察结论的人可以举出航天这一类军工界的成就,以及中国高铁作为反例。但两者的说明力都不足。

航天科技人员的聪明才智和贡献无可置疑,但与市场化的民用技术不同,这樣的科技成果在开发过程中,具有明确的目标和总体而言清晰的技术路线,允许不断试错,不用操心利润,甚至有不计成本的资源支持。更重要的一点是,航天军工等领域允许中国“自行其是”地认定标准,而不需要依靠在竞争中与对手PK来赢得市场,更不用通过竞争与妥协来界定创新的目标。所以这种创新成果,对中国庞大的创新版图而言,借鉴意义非常有限。君不见能把火箭、航天器成功送上天的各种“飞”公司,其开发的民用汽车、客车,在市场上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而高铁作为中国科技创新名片,当然是取得了让人骄傲的成绩。但与航天科工有一点相同,高铁在中国其实是没有外部竞争者的。这一领域取得的成果很难为市场化创新主体所参照,而后者才是在中国创新版图上的主要玩家。

之所以如此,原因是今日经济主战场的创新是高度竞争、成本至上、市场与用户导向,并且充满了不确定性、需要反复博弈,甚至妥协的。

以5G为例,其标准并非早早定下来然后让玩家去比赛看谁跑得快。恰恰相反,目前即将正式启动的5G,是各方博弈和妥协的产物。在这一过程中,固然需要自己的技术实力过硬,同样需要考虑供应商、客户、普通终端用户,乃至竞争者。很多创新目标实际上要在市场上反复拼争和谈判才能看清楚。这种特点,不要说与国企行为方式相悖,就是与政府扶持也很难吻合。这也是政府支持下的各种创新主体,往往在市场上终成败局的原因。道理很简单,政府支持需要明确的目标,需要总体上可控的路径,否则项目书也没有办法通过。

而且,即便近年来政府支持的方式,已改成通过设立各种国家产业基金和定向银行贷款,但起到的作用,也往往是扶持赶超,如京东方之于三星的对标,因为是相对而言,这种赶超型创新的路径也是清晰的。

那么,在这种高度市场化的对标型创新过程中,政府作用是什么呢?政府扶持的有具体科技目标的创新项目,的确收获不多。不过,各大创新企业都在两大方面得到了来自政府的极大支持:一个是国家或相关部门在其产品应用方面的支持,这一点在中国这样的超大型市场中尤其重要;另一个是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尤其体现在高新区的土地、税收、人才落户以及地方政府贷款贴息等方面。

这些支持与政府对科技创新本身的扶持,即政府直接投入技术开发或指定特定企业如此做之间,有很大不同,在于地方政府的政策支持是高度竞争性、选择性与交易性的。如果一家企业不能承诺带给地方政府税收、就业,或者这方面的可见前景,就拿不到地方的这些支持;反过来,其他地方政府给的条件好,创新企业就可能走掉。

在地方政府以竞争性手段扶持创新企业方面,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地方政府提供的这种特惠支持,是没有所有制差异,也没有国别差异的。民企、外企只要达到条件,一样可以享受同等支持力度。这就涉及到中国创新做得正确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国际化。

国际化与“自主”创新的张力

如上所述,中国的创新成就,市场化与国际化贡献最大。

近40年来,每个阶段各领风骚的创新英雄,或者是海归带来先进技术和模式,或者是为国际产业链提供产品,同时推广了当时海外流行的与这种技术相适应的消费习惯。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厂商的创新能力,随着其对国际技术、模式或供应链的掌控程度的提升而增加。

为何创新要与国际化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为何不能在封闭的国内环境中完成?

因为除了军工航天等特定领域,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与全球化的进程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这一过程中,包括华为在内的企业,都把借鉴并大规模利用国际先进技术,并迅速占领国内外市场作为核心的攻坚目标。而与之相对,国内的环境并没有给市场化主体创造便利的条件,后者要在国内创新,还需要跨越重重障碍,比如官方支持的各种实际已经落后的技术标准。

中国企业这种通过对追踪和引进的技术进行集成应用的创新模式,也与长期以来中国的金融体系对创新缺乏支持有关。几十年来,中国的金融体系几乎从不支持技术的攻关与研发,企业只有在产品能达到批量生产的阶段,才能获得银行的贷款。这就逼迫企业必须尽快实现技术落地,拿来主义当然是最好的办法。

客观地讲,拿来主义是所有后发国家的必经之路。优秀的中国企业能迅速地对拿来的产品与技术进行升级,主要得益于中国超大的市场、优秀的工程师和技工队伍、越来越多的海归人才、日臻完善的基础设施,以及不断拓展的世界工厂的地位。通过这种做法,中国企业技压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竞争者,在最近十年又不断蚕食欧美发达国家对创新的垄断。

到目前为止,单纯从技术上讲,中国企业确实还很少有原创到可以引领世界发展方向的技术。即便华为主导的5G通信的技术路线的核心研发,仍然主要是国外大学完成的。任正非也说过,华为在技术发展上不做第一落点,但在第二落点上要做到无人能与之竞争。华为其实代表了一批中国企业的战略。而从跟进第一点到抢占甚至垄断第二点,其中需要的绝大多数是利用国际资源,从技术研发成果到国际背景的工程师、项目管理人员和财务体制安排。

从理论上讲,这种创新上的“短板”,确实可能有一天在核心技术上被人卡脖子。今天美国对中兴、华为等企业的断供,看起来使这种不安全的预感成为了现实。而为何从今年5月份被列入制裁名单到现在,华为看来受到的影响不大呢?据华为发布的2019年三季报,截至2019年三季度,公司实现销售收入6108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24.4%。完全被列入实体名单后的三季度,华为仍然实现销售收入2095亿元,只是比二季度销售收入减少121亿元,略下滑5.46%。

为什么华为不怕卡脖子呢?是因为华为已经逆转了早前一直依赖的全球化进程吗?

辨析断供与全球化

看待技术上被卡脖子的问题,首先要采取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在正常的全球化逻辑下,企业本身既不具有义务,也没有意愿和能力把技术断供当成一个必须预防的选项。

假如有条件而成本又可以接受,企业当然都愿意尽可能多垄断上下游的产业链,并享受由此带来的垄断利益。但创新的残酷事实是,不论是中兴、华为、大疆还是海康威视,在技术研发过程中,不仅要考虑科技先进与否,技术是否原创,而且还要充分考虑成本因素,在可以利用各种外部资源降低成本的情况下,自然愿意接受。这些资源往往具有国际源头,既包括可以免费利用的Android,也包括与各种软硬件兼容良好的芯片。

同样,一家企业,不论其技术多么先进,当其脱离了创新的生态系统,它的再原创、再高超的技术也会被抛弃,因为每一家公司都要考虑创新的成本,都不愿意为其他公司的原创技术支付过高的成本,也都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对未来技术发展的预期,来选择适宜的上家技术。在全球化时代,这种生态系统一定是國际化布局。

以电子通信领域为例,这种国际化布局就体现为美国的芯片与软件、欧美的设计、日韩台的精密零件和中国的集成总装。

这并不是一个被动接受外国技术的痛苦过程,因为企业自身并不会把产业链上下游外部资源的国产化当成一个义务。相反,企业在决定是否独立开发某个环节的技术,或者决定在这些环节是采用进口或国产的技术时,它们考虑的是成本、便捷性、可得性、适用性、技术谈判,以及技术更新的前景。

在华为遭遇断供后,因为“备胎转正”而颇显英雄主义气概的海思芯片,显然是这种现实考量的产物。也就是说,华为培育海思,并不是因为它预见到今后会遭遇断供,而是因为海思的存在为华为终端产品的升级、降低成本、压低供货商价格创造了条件,并且在大多数时候主要是辅助作用。正因为如此,海思才被称为“备胎”,而且海思的各种开发工具同样是国际化产物。

在利用国际化的产业链资源的过程中,作为对产业链各种资源进行集成应用的中国企业,也在享受这种集成带来的好处,那就是对市场的支配能力。企业占据的市场份额越大,这种支配能力越强。

华为断供后所表现出来的坚挺,实际上正是这种市场支配力的体现。据报道,华为在被列入美国实体清单后,除了因为前一年中兴断供而增加备货外,迅速启动的美国原件替代工作也是让它能坚持下来的原因。在这一美国产品替代过程中,诸多欧洲、日本和韩国厂商,纷纷按照华为要求的规格改造产品,因此而进入此前梦寐以求的华为供应商行列,一些国产零件供应商也得到了机会。

而中兴在遭遇制裁后很快瘫痪,固然与措手不及有关,也是因为它的体量和市场(供货商)号召力,不足以让供货商迅速调整产品来救急。在这一过程中,是否有海思这样的核心芯片制造能力固然重要,但这并非最核心的因素。

同样,华为断供后美国供货商也发起了强大的游说工作,希望美国政府能为自己的零件放行。它们的目的并非是救援华为,而主要是挽救自己迅速下滑的市场份额。很多美国厂商还通过海外生产来绕过美国商务部的禁令。

也就是说,挽救华为的,首先是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力量,而不是片面的独立自主。全球化和市场化的逻辑仍在,只是其中的领头羊——美国选择了退出。

中国创新的未来

在华为断供后,任正非频频接受采访。采访者最关心的问题,几乎都是华为如何生存。而任正非每每解释华为可以不依靠美国生存后都会补充说,今后条件允许,华为不会抛弃美国供货商,不会追求通吃全产业链的自主创新。

除了有公共关系方面的考虑外,其实任正非坦诚地道出了华为的考量,那就是本文所强调的:创新和科技进步一定是在一个生态中进行,是一个与产业链上下游的友商同步进行的过程。

假如单纯为了预防断供,而打造一条安全的、独立于国际创新生态的产业链,其结果可能是:即便在断供实际发生时可以挺过去,但也会因为与全球化链条下其他各种成分丧失了经由交流、思想碰撞、竞争及购并等产生的融合,从而在下一次产业升级时错失领头羊地位甚至被踢出局。这并非是异想天开,如果像华为这样的行业巨头,用产业安全而不是市场逻辑作为组织产业链的主导因素,那形成封闭体系是大概率的事件。

何况,在如今舆论环境中各种保守力量甚嚣尘上之时,一时封闭取得的暂时成功,就可能影响产业政策向这一方向发生调整。

而与之相反,在市场充分竞争条件下,即便遭遇国际化链条中某一主导方的断供,那只要需求足够大、体量足够大,困境就会通过各种国际化力量(非美厂商和用户)的重新洗牌而得以解决,而这一过程本身,也为孕育新的创新增长点提供了机会。但与此同时,它则不仅会让上游的断供方损失销售额,还会造成上游的断供方面临失去紧跟行业升级步伐的风险。

这种逻辑用在遭遇断供的华为身上可行,也同样可以应用于其他各种创新主体。不论是断供还是制裁,或者是高强度的国际竞争,都是推动中国创新企业进一步顺应国际游戏规则的一个推动力。

就本文探讨中美高科技对抗这一主旨而言,让中国高科技产业度过眼下挑战的主要因素,首先不是关起门来的全产业链独立创新,而是敞开门的海纳百川。只有坚持中国已经追求了40年并取得巨大成功的国际化和市场化取向,才能够让中国的高科技创新更上层楼。

编辑: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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