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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马兰花

2020-04-20彭继超

军工文化 2020年3期
关键词:于敏邓稼先氢弹

彭继超

那一年,在北京花园路邓稼先家的客厅里,我看到了一盆令人怆然心动的马兰花。这是参加核试验任务的同志特意从罗布泊带给他们的邓院长的。马兰花已经枯干了,曾经浓绿的叶片苍白得几乎透明,像它守护的那遗像上的主人一样,它把生命和颜色献给了阳光和时光,但它依然保持着挺立的身姿——那是永生的形象!

在邓稼先遗像旁的玻璃板下,摆放着一张领奖通知单,上面写着:……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获奖项目:原子弹的理论突破及武器化,氢弹的理论突破及武器化;奖励金额:1000元……

那一刻,我突然百感交集却又无话可说,只能躬身鞠躬,再鞠躬……

邓稼先的夫人许鹿希教授告诉我:“邓稼先去世后,客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这是杨振宁来访时他们倾心交谈坐着的沙发,这是邓稼先到戈壁滩去背的水壶,这是准备停电时点的蜡烛……”

那只洁白的蜡烛只点燃了一半。

许教授拿着一本美国人刘易斯写的英文版名为《中国原子弹的制造》的书,慢声细语地讲述着邓稼先和他的战友们的故事,那是永远活在她心里的故事——

年輕的科学家群体创造奇迹

1958年中秋,钱三强找到邓稼先:“小邓,我们要放个‘大炮仗,这是国家绝密的事情,想请你参加,你看怎么样?”说完,他又严肃地说“这可是光荣的任务啊!”他深深懂得这次谈话的分量。当晚,邓稼先失眠了。妻子许鹿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邓稼先平静地说:“鹿希,往后家里的事我就不能管了,我的生命就献给未来的工作了,做好了这件事,我这一生过得就很有意义,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

当时30岁的许鹿希并不知道邓稼先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她懂得邓稼先要去做的一定是有关国家利益的大事。虽然当时女儿只有4岁,儿子才2岁,但许鹿希认为不能因家里的琐事让邓稼先分心,她宁愿自己默默地承担一切。她对邓稼先说:“放心吧,我是支持你的。”

1958年8月,邓稼先研究核武器的秘密历程是在北京城外北郊的一大片高梁地开始的。邓稼先和新毕业的大学生一起,毫无怨言地挑土、平地、修路、抹灰、砌墙,修建准备存放苏联答应要给原子弹模型的库房,原子弹模型始终没有等到,苏联专家却撤走了。

1959年6月9日,二机部刘杰部长向当时的九所组长以上人员交底,他对邓稼先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原子弹的理论设计要自己干。”

高梁地上刚刚盖起的一座灰楼,成了中国核武器研制最早的阵地。邓稼先和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朱光亚、程开甲、陈能宽、龙文光、疏松桂等专家先后集结在这里,秘密地进行着原子弹技术的艰难攻关。封存在仓库中的几十麻袋计算草稿,是邓稼先率领的理论设计队伍艰苦攻关的记录。当年他们最先进的运算工具,就是两架每秒300次的“乌拉尔”计算机,许多数据还要靠手摇计算机、计算尺甚至是古老的算盘来计算。

那单调、机械的动作,每个人都要重复千万次。此外,还要把得出的数据画在比桌子还大的图表上,一次要填空几万个。由于工作量大,忙碌的时候,需要三班轮换着计算、画图、分析,昼夜不停地工作。

在那艰难的岁月,许鹿希很快发现,邓稼先变了。那个以前经常想着法子逗孩子开心的“娃娃博士”邓稼先,刚刚35岁,就变得沉默寡言,话明显少了。有时谈起有趣的事,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爽朗,不禁开怀大笑,但笑声往往突然中断,又走神了。许鹿希觉得他的脑子似乎分成两半,思考工作的那一半永远紧绷着,放松不过是短暂瞬间。许鹿希很着急,后来才明白,邓稼先回到家里并没有休息,他心不在焉地吃了饭便上床躺着,常常是眼睁睁地仰望着天花板。邓稼先可以不用纸笔,就凭着脑子里背下来的内容去推算公式,推出来后才会鼾声大作地沉睡。

日夜连轴转,他们太疲倦了,有一次邓稼先讲完课,站在黑板前睡着了。无论怎样辛苦劳累,他们心情都是愉快的。只有一次深夜回家,他看见5岁的女儿和3岁的儿子互相搂着,坐在房门外的楼梯上睡着了。工作一紧张,他竟然把妻子值夜班不在家、晚饭时要给孩子开门的事忘记了。他把两个孩子抱到床上,望着熟睡的孩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就这样,邓稼先和战友们夜以继日,加班加点,靠着那些近乎原始的计算工具,连续进行了9次运算,终于解开谜底,攻破难关,完成了第一颗原子弹的理论设计方案。

1964年10月16日15时,中国第—颗原子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在我国首次核试验中,邓稼先和彭桓武、王淦昌、郭永怀、朱光亚、程开甲、陈能宽等物理学家齐聚罗布泊。一时间,这片沉寂干载的荒原,成了中国物理学界群星闪耀的辉煌星座。

当年美国研制原子弹,曾集中了全世界最卓越的物理学家,仅能够表示科学发生转折的就有爱因斯坦、玻尔、费米;科学大师有恰德威克、尤里、克罗夫特、维格纳、西拉德、特勒、魏斯科普夫、劳伦斯、西博格、麦克米兰、康普顿、奥本海默和数十位其他物理学家。

我们没有这样的大师,我们最先来“放炮仗”的是一些像邓稼先一样的“娃娃博士”——一批很少有人知道的年轻人。

1964年,那些被年轻人称为“老头”的王淦昌也只有57岁,郭永怀55岁,彭桓武49岁,程开甲46岁,陈能宽41岁,朱光亚、邓稼先刚刚40岁。

他们当时虽然没有惊人的名声和资历,但他们以一种比当年大洋彼岸世界上最大的科学集团更强的信心和勇气向前迈进,和千百万人共同创造了我国原子弹、氢弹接连爆响的伟大奇迹。

最快速度完成原子弹到氢弹的跨越

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毛主席说,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快。

超级大国一直把氢弹技术作为核威胁的主要手段严加保密,我国的氢弹技术完全是靠自己的科学家在一片空白中艰苦探索,攻克难关。

在1960年底,核武器研究所在全力研制原子弹时,钱三强就在原子能研究所组织黄祖洽、于敏等30多名年轻的科技人员开始氢弹的理论研究;在第一颗原子弹理论设计完成后,1963年9月,遵照聂荣臻元帅指示,以邓稼先为主任的九院理论部立即转向氢弹设计的理论攻关,我国第一颗氢弹的代号也因此叫做639;随即于敏等一批科研骨干从原子能所调来,于敏任理论部副主任;两支理论队伍合兵一处,迅速投入氢弹研制,他们充分发扬技术民主,群策群力,集体攻关。1965年2月,在朱光亚、彭桓武主持下,邓稼先、周光召等人制定了突破氢弹原理的工作大纲;第一步继续进行探索研究,突破氢弹原理;第二步完成质量、威力与核武器使用要求相应的热核弹头的理论设计。

在彭桓武、邓稼先的领导下,科技人员兵分三路,分别由黄袒洽、周光召、于敏三位领导,分头在计算机上实际运算研制氢弹的可能途径。1965年9月,于敏率领一批科研人员在上海华东计算所连续奋战了三个多月,计算了一批模型,终于发现了氢弹实现自持聚变反应的关键物理因素和方法,于敏马上把新发现、新设想用暗语通知了在青海正全面掌握着各路进程的邓稼先“我们牵住了牛鼻子!”邓稼先于11月8日飞往上海详细听取于敏汇报,组织有关人员进行讨论和验算;随后,邓稼先又于11月2日、12月24日来到上海,组织运算,指导攻关,终于在年底前形成了一个有充分论证根据的方案。

二机部、国防科委领导和专家们研究确认邓稼先、于敏等提出的利用原子弹引爆氢弹的理论方案从基本规律上推断是合理的、可行的,确定突破氢弹要以新方案为主,当量要达到和超过一百万吨TNT,重量不得超过一吨,简称1100。

1967年6月17日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

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到氢弹爆炸,美国用了7年零3个月,苏联用了4年,英国用了4年零7个月;我国只用了2年零8个月,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从原子弹到氢弹这两个发展阶段的跨越。

2017年,在纪念我国第一颗氢弹试验成功五十周年时,有关杂志公开了1966年12月完成的氢弹理论设计文件前两页的照片,上面写着,负责人:彭桓武、邓稼先、周光召、于敏;参加人:彭桓武、邓稼先、周光召、于敏、周毓麟、黄祖洽、秦元敷、江泽培、何桂莲、李德元、符鸿源、孙和生、郑绍唐等。

也许,这是一个最有分量的“等”字。它背后凝聚的是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人的兢兢业业,没有谁能说清其中的酸甜苦辣。于敏至今仍然不能忘怀的是,验证成功的计算结果出来后,他和大家纷纷笑着让老邓请客,那天晚上,邓稼先请他们美美地在馆子里吃了一顿螃蟹。

氢弹突破及武器化1985年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署名第一位的彭桓武先生把奖牌送给研究所,并随手在日历上写下这样两句话:

“集体集集体,日新日日新。”

他,三个里程碑

我多次拜访过许教授。邓稼先家的客厅,一直保持著原来的模样——沙发、水壶、蜡烛依旧那样摆放着,只是那束年岁太久的马兰花完全碎了。

许教授对我说:“邓稼先做的事情十分保密,过去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后来他病了,临去世前他的事情公开了。我就想,邓稼先为这件事情把生命都献出去了,我要知道那些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从1958年到1986年,邓稼先在我国核武器发展的秘密历程中默默奋斗了28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此后至今,许鹿希教授又默默追寻了30多年,天长地久,此情绵绵……

1972年,邓稼先出任第九研究院副院长,1979年任院长。他离开北京,来到九院的大三线基地——四川绵阳梓潼县,他在长卿山下一座三居室的红色砖房里住了14年。

据史料记载,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到邓稼先逝世的1986年,我国共进行了32次核试验,掌握了原子弹、氢弹,并突破了中子弹技术。

1984年10月16日,在纪念我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二十周年时,邓稼先给九所写了一首诗表达表达心中的自豪和喜悦:

“红云冲天照九霄,千钧核力动地摇。

二十年来勇攀后,二代轻舟已过桥。”

邓稼先多次到罗布泊参与领导核试验,仅从1972年到1986年进行的19次核试验中,他10次任试验党委委员,其中4次任试验党委副书记。

《人民日报》1986年8月4日刊登的题为《邓稼先对祖国的贡献永垂史册》的悼词写道:

从原子弹、氢弹原理的突破和试验成功及其武器化,到新的核武器的重大原理突破和研制试验,他都作出了重大贡献。

短短的几行文字概要地记载了邓稼先生前的三个里程碑。

永不停息的强国梦想

谁也没想到,一次突如其来的事故成了邓稼先身体健康的巨大转折点。

有一次核弹从飞机上投下,降落伞没打开,没有爆炸,直接掉在地上摔碎了。核材料有很强的放射性,防化兵找到之后,科技人员立即带着仪器赶到现场。人们一到跟前,防化战士就说,快撤快撤!邓稼先走到跟前,防护人员说前面50米的地方就是中心点。周围全是浮土、沙尘,邓稼先一直向前走,拉都没拉住,一直走到中心点。

邓稼先从中心点回到远处的吉普车,见到大家说的第一句话是“平安无事”,为这一句平安无事,他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健康和生命,他受到了强烈的核辐射。

许鹿希说:“邓稼先可以避免这次伤害吗?很多同事、朋友对这件事有不同看法。可是,他一定会去的,这是他世界观发展的逻辑结果。他冲过去的时候,受到责任感化作的强烈情感所驱使,他想不到别的事情,他顾不得那么多。他脑子里只想赶快知道事故的结果,他来不及考虑个人安危。这就是邓稼先。”

从住院到逝世的363天,邓稼先在病房工作了333天,完成了《建议书》和20多万字的《群论》,后者是为新进九院的科技工作者辅导授课“群论基本概念与理论”的讲义整理而成的专著。他和于敏联合署名的建议书中,呼吁我国要赶在世界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签署之前把二代核武器拿到手,完成了预定的目标。这为中国领导人做最后决策提供了重要参考。

1996年7月29日,在成功进行了又一次地下核试验之后,中国宣布从1996年7月30日起暂停核试验。这一天,恰是邓稼先逝世10周年的日子。

这些年,我多次拜访、看望许鹿希教授。每次拜访许教授都给我讲邓稼先的故事,每次拜访都使我的心灵受到触动和洗礼。我也常常把新发现的有关邓稼先的事情告诉许教授。2018年7月29日是邓稼先逝世32周年,我给许教授呈上这样一首诗:“永远有多远,瀚海路漫漫;一呼马兰花,双泪落君前。永远有多远,戈壁情无限;一曲马兰谣,唱得心尖颤。永远有多远,终生常思念;春风肷万里,马兰花开遍。”许教授说:“谢谢。似乎他还在人间,共祝国泰民安。”

2019年11月,央视《故事里的中国》节目又一次讲到邓稼先的故事,讲到邓稼先给许鹿希的遗言:“如果有来世,我还是选择中国,选择核武器事业,选择你……”节目播出的第二天,邓稼先遗言在网上的阅读量达3.1亿人次,92岁的许教授说:“怀念。心痛。十分感谢你们。”我知道,这一刻有千千万万人在和许教授一起心痛、一起怀念……

(作者:原总装备部政治部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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