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与难民收容所环境卫生治理*
2020-04-20丁泽丽
丁泽丽
难民收容所是专为救助难民而开辟的临时性场所,是抗战时期南京国民政府、社会组织救助难民的重要载体,为挽救难民生命发挥过重要作用。战时,各期刊杂志多有报道,然而,在战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鲜被提及,直至上世纪90年代,随着战时难民问题研究的深入,难民收容所被纳入学界视野。然而学界的研究主要为宏观论述难民收容所的设立及特点,抑或以上海、南京为主要区域探究收容所的建立、分布、运作及作用,(1)宏观研究主要有王春英:《抗战时期难民收容所的设立及其特点》,《抗日战争研究》2004年第3期。以上海、南京为主要区域的研究有:罗义俊:《上海南市难民区述略》,《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阮玛霞:《饶家驹安全区:战时上海的难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苏智良:《战时平民保护的“上海模式”——“难民之父”饶家驹与他的上海难民区》,《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孙宅巍:《试论南京大屠杀中的“安全区”》,《南京社会科学》1992年第5期;张连红:《南京大屠杀时期的日军当局与南京安全区》,《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3期;王勇忠:《南京大屠杀时期的金陵大学难民收容所》,《抗日战争研究》2008年第4期。其他地区主要有孙艳魁:《抗战初期武汉难民救济刍议》,《江汉论坛》1996年第6期。对难民生活状态缺乏关注。收容所的环境卫生状况不仅体现了难民的生活状态,亦折射出战时公共卫生体系的系统镜像。本文以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后,为保障难民生命健康,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的收容所环境卫生治理为研究对象,以窥探难民生活状态,进一步推进难民问题研究的深入。
一、收容所的设立与环境卫生状况
自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至11月12日战事结束,虹口、闸北、沪西、浦东、南市及吴淞、宝山等一带先后沦为战区,只有苏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相对安全,于是民众纷纷涌入租界避难,形成巨大的难民潮。据统计,仅战事爆发当天,涌入难民达6万余人,租界已有人满之患。(2)陶菊隐:《孤岛见闻》,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战事愈演愈烈,更多难民纷至沓来,至10月底,公共租界内收容难民72070人,另流落街头4190人。11月,上海沦陷后,全市难民达374000余人。(3)任建树主编:《现代上海大事记》,上海辞书出版社1996年版,第688、691页。美国记者鲍威尔回忆道:“公共租界的大街小巷,桥上桥下,到处都挤满了中国人,他们拖儿带女,携带着自己的全部家产,出来逃难”。(4)鲍威尔(Powell,John B)著,邢建榕等译:《鲍威尔对华回忆录》,知识出版社1994年版,第299页。
为救助难民,政府机关、社会组织在上海相继设立难民收容所。战事伊始,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上海救济委员会,设立收容所149所,收容难民数10万人。(5)密勒氏:《沪战一年来难民救济概况》,《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9期,1938年,第33-34页。1937年9月底,因战事关系,上海救济委员会停办,由上海市社会局、上海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中国红十字会等组成的非常时期难民救济委员会上海分会接办,此组织的形式可谓官民合办。上海沦陷后,该组织为“节省经费及便利工作起见”,由上海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续办,更名为上海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难民救济分会。(6)《难民救济分会结束,慈联会今接收》,《申报》1937年11月20日,第6版。与此同时,沪地各慈善团体先后设立难民收容所救济难民。1937年8月底,各组织已于两租界设收容所104所,9月底增至120所,10月底达128所。(7)“Refugee work”,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September 1,1937,p.26.; October 6,1937, p.26.; October 27,1937,p.28.南市弃守后,数万难民涌向租界,南市难民区(8)南市为浦东、沪南等地难民进入租界的必经之路。南市弃守后,大量难民涌向此处,然法租界恐妨碍治安,紧闭边界铁门,阻止难民进入,故大量难民被堵在南市。上海国际红十字会饶家驹神父提出设置南市难民区。经多方奔走斡旋,1937年11月9日,南市难民区成立。参见《抗战时期的南市难民区》,吴汉民主编:《20世纪上海文史资料文库(第9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页。形成,收容所数量骤增,至11月中旬已达340所。(9)任建树主编:《现代上海大事记》,第691页。尽管收容所数量不断增加,然而战火蔓延,难民与日俱增,收容所远不敷使用,大量难民流落街头,饱受饥寒之苦,正如当时的《难民谣》所言,“秋风吹来天气凉,难民所内难民寒;难民所有好几百,天天日日收不完”。(10)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八一三”抗战史料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33页。
八一三战事结束后,上海进入“孤岛时期”,各慈善团体继续救济难民的同时,亦不断遣送难民,难民人数及收容所数量逐渐减少。1937年12月,全市共有难民25万余人,收容所296所。(11)《沪战发生以来救济经费已达二百万》,《时报》1937年12月2日,第1版。1938年1月,上海各难民救济组织“以适应当时事实上的需要”及“彼此互相调整”,“统一于上海国际红十字会”。该会全称“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其成立的背景是,为救护伤兵、救济难民,在原中国红十字会会长颜惠庆奔走呼吁下,由中国红十字会部分在沪人员联合旅沪中外慈善人士于1937年10月2日组织成立,以颜惠庆为主席,华洋义赈总会贝克为总干事,下设伤兵救护委员会、医务委员会、难民救济委员会等机构,名义上隶属于中国红十字会,实则单独从事救护工作。随着中国红十字总会力量逐渐退出上海,该会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总会的角色。(12)参见崔龙健《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研究》,苏州大学历史系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该会对其供养的收容所进行人口调查,统计数据如图(见下页):
资料来源:彭望荃:《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报告》,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89页。
由图可知,1938年2月份难民人数达到顶峰,之后数量逐渐减少,至10月底几乎减至2月份一半。当然,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的难民统计并不能代表整个上海区域的难民数量,甚至其数据会与其他资料统计数据相去甚远,如《新闻报》报道4月份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给养难民17万人。(13)《红会国际委员会给养难民达十七万人》,《新闻报》1938年4月21日,第10版。其原因在于难民不断迁入迁出,难以精确统计人数,且多数救济组织忙于给养问题,“没有统计,没有数字可以稽考”。尽管如此,该组织的统计人数可以说基本反映了上海难民人数的整体增减趋势。
随着难民人数的减少,收容所数量不断缩减。1938年2月有收容所155处(14)《沪市收容所难民现有十二万人》,《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4期,1938年,第27页。,8月148所,9月减至96所,10月仅79所。(15)《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视察组报告书》,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9-10页。有鉴于此,加之经费拮据,自1938年10月开始,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各部门业务先后停顿或移交。各收容所难民被大量遣返,其中部分人员被雇佣。据伪上海特别市社会局统计,至1940年6月,难民仅25774人,(16)《社会局难民人数统计表》,《社会月刊》1940年第1期,第23页。各收容所遂先后结束工作。
自1937年底各慈善团体开设收容所,至1940年各所先后停办,前后历时两年多,难民饱受卫生问题困扰,尤其是收容所设立之初,卫生状况极为恶劣,主要表现于以下三点:其一,收容所房屋质量差。各所房屋多为租借或临时搭建,因难民众多,租界的空房屋远远供不应求,故收容所多为“倾斜破旧急需翻造的房屋”。屋内潮湿不堪,“遇到下雨天……也便飘着毛毛雨,刮风的时候那便满室都承受着冷风,有的简直和露天相仿。”难民们没有床铺,只能打地铺,“在泥汗里、垃圾里蜷伏着,苟延着”。(17)密勒氏:《沪战一年来难民救济概况》,《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9期,1938年,第34页。据上海国际红十字会调查,因房屋条件差、潮湿过重,致难民多数患有各种皮肤病及眼病。(18)《收容所潮湿过重,难民多患皮肤病》,《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8期,1938年,第25页。
其二,收容所内部拥挤,空气质量差。各收容所几乎均人满为患,“一幢房屋的里面要住上几十个人,什么前客堂、后客堂、前堂楼、后堂楼、二层阁楼、三层阁楼、亭子间、灶披间、楼梯间等,填塞了许多人,空气的污浊,是不用说的了,煤气臭、汗酸臭、粪臭、尿臭,沆瀣一气,蚤虱、臭虱、白虱、头虱,蠕蠕蠢动,蚊虫、苍蝇嗡嗡作声。”(19)杜应麟:《大疫的来源及预防》,《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7期,1938年,第11页。月浦、太嘉宝江湾、吴淞等收容所亦基本如此,“光线不足、空气污秽”。(20)《难民收容所》,《兴华》1937年第44期,第12页。更有甚者,上千人拥挤在一间黑屋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如新闸路一收容所,两排房子,隔着一弄堂,黑暗的长廊里挤满了难民,稍微挪动一下,脚便会触及正在哺乳的母亲。(21)密勒氏:《沪战一年来难民救济概况》,《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9期,1938年,第34页。
其三,收容所厨房、厕所等卫生条件极差。有的收容所没有公共厨房,据一位难民描述,他们拥挤在一间大席棚内,没有厨房,有的难民自带锅碗,就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支锅烧饭,整个棚内乌烟瘴气,令人窒息,地板上则满布着劈柴、柴灰,脏得一塌糊涂。厕所方面,有公共厕所或便桶的收容所较为罕见,各种卫生问题层出不穷。如康脑脱路(今康定路)1120号第104号收容所,将所中化粪池用作公共厕所,清理工作远远赶不及,以致废物流出,污秽不堪。极司非尔路(今万航渡路)135号第35号收容所的公共厕所亦大致如此。(22)A letter from Shanghai International Red Cross to Mr. Doodha,1937年12月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5。更有甚者,部分收容所无方便之处,周围布满大小便,(23)雪松:《难民生活速写》,《上海妇女》第12期,1938年,第17页。其生活环境之恶劣可以想见。
概言之,由于难民人数众多,各收容所不堪重负。房屋质量差,内部拥挤不堪,缺乏必要的卫生设备,卫生隐患重重,上海工部局在报告中称,“大多数收容所之卫生状况陋劣至非笔墨所能形容”。(24)《难民收容所》,《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年报》1937年第8期,第464页。随着各团体为适应时势,将难民救济统一于上海国际红十字会麾下,使其成为沪上难民救济的主要机构。为保障难民生命健康,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积极采取措施治理收容所环境卫生。
二、环境卫生机构的建立与健全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积极组设环境卫生机构,以便落实具体工作。依据组设模式,卫生机构分为独立、联合两种,独立机构为该会单独设立的组织——难民救济委员会下设的视察组、房舍组及管理组,联合机构为该会与中华医学会、工部局卫生处共同组设的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成立之初,即设立难民救济委员会,以饶家驹神父为主席,收容所卫生治理是其工作任务之一。1937年10月4日,委员会召开首次会议,“拟设法使收容所之状况、管理及费用均标准化”。因为各所生活情形大相径庭,情况恶劣者建筑位置及房屋不适用,管理人员无经验,须设立专门组织,进行系统调查,以便为管理者提供意见。(25)彭望荃:《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报告》,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8页。在这样的情况下,视察组、房舍组相继成立。视察员“随时细心查察有无应需改善之点或办法妥善,值得他所效法之点,均分别为之记录,然后由各员集合讨论,迨意见一致后,由会分别致函有关善团请为注意。”后因该组织业务拓展需要,视察组更名为视察委员会,进而改组为监视委员会。(26)《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视察组报告书》,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5页。为使各监察员明了职责,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制订《难民收容所监察员须知纲要》,明确规定收容所房屋问题的监察事项,包括检查房屋是否需要修缮、楼梯及地板是否坚固、所内有无自来水之供给、所内是否有水沟阻塞、污水积滞现象等。(27)《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难民收容所监察员组织纲要》,上海图书馆藏,第1-4页。经视察组调查后,自身无力改进问题者,由房舍组承担改良工作,使收容所房屋标准化。(28)彭望荃:《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报告》,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9页。上述机构并非因卫生问题而设,而是因收容所是否合乎标准而设,但这些机构为专门的环境卫生机构诞生奠定了基础。
1938年初,难民救济委员会增设收容所管理组,以杜达为组长,由栢端立、栢平立、巴秀珍、陈国庠等26人组成。7月11日,该组联合各慈善团体在河南路505号正式办公,工作任务主要包括:(1)检查收容所的位置,须为自来水总阀门附近、高处且沟渠畅通之处,否则“雨时潮湿,不合卫生”;(2)保证席棚内竹床应离地18尺,以免难民困于潮湿;(3)完善收容所卫生设备,如保持厕所位置适中,粪便每日运出;便桶每日用石灰粉或气化物等清除两次;粪坑应深6尺,宽1尺,长10尺,便后用泥土盖没粪便且坑面加盖。(29)《上海国际救济会年报》(1937年8月至1938年8月15日),上海图书馆藏,第98-103页。为督促各所改善环境卫生,该组于8月1日成立指导团,由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人员及各慈善团体专员曹临川、杨昌镛、朱启銮等组成,(30)《收容所指导团成立》,《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救济月刊》第3期,1938年,第4页。以公共租界、法租界及越界筑路等处为视察区域。全区分中、北、西、南四区,每区由指导员1人及助理指导员4人视察各难民收容所,一旦发现问题,随时与该区监察员商讨改善办法,由监察员及收容所主任落实工作。(31)《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视察组报告书》,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7-8页。管理组是上海国际红十字会设立的真正意义上的环境卫生机构。
除独办环境卫生机构外,上海国际红十字会还联合中华医学会、工部局卫生处成立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因各难民收容所均设于租界,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的环境卫生治理工作需与租界行政管理部门——工部局合理协调,以便得到一定程度的支持。1937年12月,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医务委员会主席黄子方博士致信工部局卫生处,希望联合成立一个难民卫生委员会,以改善各区收容所卫生问题。(32)Re request of Dr. T.S. Huang for our co-operation with a new refugee camp health and sanitation committee,1938年1月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7。1938年1月22日,卫生委员会召开第一次会议,正式定名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以杜达、黄子方为主席委员,各卫生机关及收容所代表为委员。(33)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9。卫生委员会之所以能迅速组建,一则源于工部局卫生处藉此多了卫生工作助手,有助于解决难以处理的中国难民卫生问题,改善租界内的公共卫生状况,二则归功于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中外慈善人士的多方斡旋。
综上可见,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一方面于难民救济委员会下先后设立视察组、房舍组、管理组(下设指导团),完善内部协调机构,一方面联合工部局、中华医学会组建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构建外部动员机构。内、外机构联合协作,为收容所环境卫生治理工作开展提供了组织保障。
三、环境卫生治理的措施与成效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通过建章立制、倡导清洁运动、添置卫生设备、淘汰卫生恶劣之所等措施,积极开展环境卫生治理工作。
(一)建章立制,指导所内卫生管理
规章制度主要由难民救济委员会制订。1938年初,视察组鉴于收容所“布置草率,秩序紊乱者亦所在多有”,推出《管理难民收容所方法草案》,“立说简明,内容详备”,经执行委员会核准后,发交各所管理人员参阅遵照,作为管理指南。(34)《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纪事》,《中国红十字会月刊》第32期,1938年,第60页。草案规定所内须设卫生组,负责难民住处、厨房、厕所事宜,保持收容所内外整洁,具体工作包括每日使难民离室一次,打开门窗,流通空气,整理床铺,清扫地坪;每隔几小时清洗厕所一次;清扫工作每天至少两次,必要时,可增加次数;根据所内难民数量放置适量粪桶,每天清除两次,清除后加臭药水于桶内,洒石灰于桶外地上等。(35)《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难民收容所监察员须知纲要》,上海图书馆藏,第24-25页。为提高收容所标准及工作效率,3月,视察组威廉士博士制订《难民收容所最低设备标准》及《难民收容所较好设备标准》,“分送各所管理员,嘱为照办,并请各主管善团督促进行,一二月内,经审核及格者,即给予奖状,以资鼓励”。(36)《红会整饬收容管理》,《中国红十字会月刊》1938年第39期,第22页。两项标准大致包含居住、饭食、衣被、健康、清洁卫生、组织登记办法、训练等七项,有关环境卫生的标准集中于居住、清洁卫生两项内,具体内容见下表:
难民收容所设备标准
资料来源:《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难民收容所监察员须知纲要》,上海图书馆藏,第31-38页。
由表可知,最低与较好设备标准之间存在明显差异。最低设备标准满足了最基本的环境卫生需求,较好设备标准则追求一种舒适便利的生活居住环境。两者于清洁卫生方面差距最大,前者4条标准,仅满足日常洗涤、厕所粪便清洁,后者6条,明确规定了洗浴标准、便桶标准、厕所标准、垃圾清洁等具体事项。《管理草案》与《设备标准》相互参照,为收容所环境卫生的改善提供了行动指南。
(二)倡导运动,组织所内粪废清洁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成立之初,虽未将环境卫生治理正式提上日程,但是清洁运动已陆续开展。1937年10月,西区收容所粪废问题严重,大量粪便堆积所内,让人难以忍受。工部局卫生处没有采取任何处理措施,如上海自来水难民收容所粪便已满3天,无人处理,以致难民在公共厕所周围大小便,情形恶劣,不堪入目,最终在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总干事贝克帮助下得以解决。(37)Ordure in Western district refugee camps,1937年10月1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58。这种不堪的卫生状况不仅常见于西区收容所,其他四区亦屡见不鲜。有鉴于此,11月中旬,贝克向工部局卫生处提议在收容所内成立难民清洁队,开展卫生清洁运动,且承诺难民清洁队工作完全不同于工部局公共工程部雇佣者在收容所的工作。(38)Shanghai international red cross,1937年11月1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75。工部局卫生处支持提议,肯定清洁队工作“不会使公共工程部门执行日常清洁活动时感到局促不安,难民将垃圾放进垃圾箱中便于我们搜集,垃圾箱内的所有垃圾将会以一种恰当的方式处理掉”,要求“每个清洁队不管由谁负责,必须和公共工程部清洁和用水部门联系……以便相互协作”。(39)Refugee camps-Laboure,1937年11月1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79。至于南市难民区,1937年11月,饶家驹神父鉴于难民众多,污物遍地,若不设法清除,将危及难民健康,便求助国际救济会尽快清除污物。(40)《南市难民区仍由救济会负责主持》,《申报》1937年11月18日,第3版。国际救济会遂携手慈善团体联合救灾会、华洋义赈会、红卍字会等团体,“指定区域,备具扫除器具,督同小工及难民,实行清除。又区内遗尸,现由各神甫力竭搜索后,请普善山庄前往收殓埋葬。”(41)《各慈善团体视察南市难民区》,《申报》1937年11月17日,第3版。
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成立后,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整合合作机构资源优势,进一步推进、扩大清洁运动。卫生合作委员会首先在卫生条件较好的福云堂收容所动员20余名难民组成清洁队,轮流清洁收容所;继而计划训练一个合适的难民负责培训组织清洁工作;最后,经训练合格后,这个难民再去其他重要的收容所训练管理人员开展这项工作。(42)Minutes of the thirteenth meeting of the 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7月2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18。在卫生合作委员会的指导下,各所纷纷组织清洁队。如慈联分会第34(原60)收容所,挑选身体健康的难民组成清洁检查队,检查全所各棚地板道路是否清洁、痰盂及便所是否清洁、难胞衣食住是否清洁,劝导难民注意卫生,纠正难民不洁习惯等。与此同时,该所挑选男女难胞12人组成卫生队负责全所清洁事宜,“每天倒洗各处痰盂二次”“每天清除厕所粪桶二次”“扫除全所各处空地上的垃圾及洒臭药水”“疏通水道,不使污水堆积”等。(43)《上海慈联分会第三十四(前名六十)收容所一周纪念报告》,1938年,上海图书馆藏,第33页。再如,南市难民区每天早上由一个大约50名难民组成的卫生队打扫房屋、清洁地面、整理床褥等。(44)“上海难民营”,伍立夫档案,转引自阮玛霞著,白华山译:《饶家驹安全区:战时上海的难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0页。据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报告,1938年10月,19个收容所组织清洁队修理建筑物、厨房、厕所等,长达543个工作日。(45)Report of the refugee health services for October, 1938年11月2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210。
卫生合作委员会成立之前,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已与工部局联合改良部分卫生设施。1937年12月,康脑脱路(今康定路)1120号第104收容所将化粪池用作公共厕所,极司非尔路(今万航渡路)135号第35收容所公共厕所管理不当,工部局要求收容所管理者将厕所移走,但管理者置之不理。工部局请求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杜达凭借其影响力说服管理者移走厕所,改善环境。(46)A certain amount of trouble as regards two of the refugee camps,1937年12月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5。在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的劝导下,第104收容所不再将化粪池用作公共厕所,开始使用便桶,第35收容所将不卫生的公共厕所锁住,不再使用,搭建了一个小芦棚,放置木桶,以作方便之用。(47)Shanghai international red cross,1937年12月2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6。
卫生合作委员会成立后,承担了主要的卫生设备改良工作。管理组调查各所卫生设备状况后,指出需要改善之处,主要包括“屋顶门窗及墙壁漏水”“光线及空气不充足”“睡室人太拥挤”“睡处并未垫高”“便桶不适用”“便桶清洗不清洁”“垃圾不按时清除”等。(48)《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视察组报告书》,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36-39页。简言之,即房屋与粪废处理问题。卫生合作委员会表示房屋需要合理维修和改装,以防雨水和潮湿,提高通风、光线和空气条件,(49)A letter from 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 to Dr. T.F. Huang,1938年2月3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33。相关机构将就现在的卫生和通风设备着手改良。(50)Minutes of the Eighth Meeting of the Refug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5月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69。对于粪废处理问题,卫生合作委员会提出缺乏粪便搬运清洁车,希望工部局协助解决。但工部局卫生处表示,“没有太多的清洁车,因为这些清洁车属于公共工程部,他们已经和粪便收集者签订合同”。委员会遂建议为“收容所提供更多的便桶”。(51)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1月22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9。便桶由此成为解决所内粪便问题“最好的设计”,工部局卫生处及工程部表示,愿意协助收容所解决便桶问题。(52)Minutes of the Ninth Meeting of the 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5月1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85。但是,便桶并不能解决所有收容所的粪废问题,如北区收容所空间不足,视察员认为增加便桶数量“不切实际”。(53)Re ordure removal from refugee camps,1938年7月1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61。无奈,工部局卫生处只得与粪便承包人协商,希望其恢复每日两次的清除工作。(54)Ordure removal-refugee camps,1938年7月30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65。
(三)淘汰差所,并入卫生较好之所
对于部分卫生恶劣,且管理者保守固执、拒绝着手改善卫生之收容所,上海国际红十字会采取归并策略。1938年1月,康脑脱路(今康定路)1120号第18收容所难民联名向赞助机构举报其管理混乱、缺乏合作、卫生较差。(55)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1月2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32。卫生合作委员会遂最先从拒绝和官方机构合作,已在不卫生、不健康“黑名单”上的收容所中着手卫生改善工作。(56)Re request of Dr. T.S. Huang for our co-operation with a new refugee camp health and sanitation committee,1938年1月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27。因为卫生合作委员会在成立之初提出,1938年4月1日前,卫生差的收容所必须改善环境,以防天气炎热,滋生疫病。但这种恶劣情况并未好转,卢克博士强调卫生差的收容所缺陷明显,难民患病严重,卫生治理尤为迫切。(57)Minutes of the Eighth Meeting of the Refug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5月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069。故卫生合作委员会变更治理策略,不再将卫生改善寄希望于所内管理者,而将卫生差的收容所直接并入卫生较好的收容所,如北区西藏路第240收容所管理不卫生、厨房经常溢出污水等,被并入福云堂收容所,因为该所是“近期内上海卫生条件最好的收容所”。(58)Minutes of the thirteenth meeting of the refugee health coordinating committee,1938年7月2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18。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多措并举的治理行动,使收容所环境卫生得到明显改善。1937年11月中旬,南市难民区之前污秽不堪的街道“已大见清净”,卫生良好。(59)《南市难民区卫生设施解决》,《申报》1937年11月24日,第8版。指导团成立后,赴各所实地视察,记录卫生状况,根据卫生达标优劣分为甲、乙、丙三等,每周视察甲等收容所一次,乙等收容所两次,丙等则每日一次。1938年8月1日指导团视察统计丙等收容所尚有31个。(60)Shanghai international red cross Liaison and coordinating committee Board of visitors Minutes,1938年8月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U1-16-1055,缩微号:122。在管理组、各主管慈善团体及工部局的合力推进下,收容所卫生情况逐渐改善。至1938年9月,共计96所收容所达标79所,其中甲等30所,乙等37所,丙等12所。至该年10月,共计79所收容所达标76所,其中甲等29所(中、北、西、南各区数量分别为5、8、8、8所),乙等37所(中、北、西、南各区数量分别为7、9、12、9所),丙等10所(中、北、西、南各区数量分别为1、0、9、0所)。收容所达标率不断增加,至10月达标率已近100%,且达标质量显著提升,一方面甲、乙两等占据比重较大,丙等锐减明显;另一方面北区达标收容所均位列为甲、乙两等,该区不再是管理者“遇事武断,对于改良所务不肯合作”、卫生状况较差的收容所集中地了。(61)《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视察组报告书》,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13、20-26、33-34、17页。1939年1月,上海某校学生参观饶家驹神父办的国际第一难民收容所后,感叹“进步了,比上次来的时进步得多了”,因为所内不再杂乱无章,而是井然有序地分为生产组、训导组、卫生组、警务组、事务组等,其中卫生组内布置得如医院一般,有医生、药品、病房、医药室等。(62)沈亚壁:《参观难民收容所记》,《华东学生》1939年第2期,第5-7页。
上述成就的取得离不开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内部领导人员的精心策划。该会领导人之所以能有如此决策力、组织力、号召力、执行力,一则在于其显赫的社会地位。该会主席颜惠庆,一代外交家,1910年担任外务部参议,进入外务部领导核心。其后,任外交部次长、驻德公使、驻丹麦公使、驻瑞典公使、外交部总长、外交特种委员会委员等,并出任驻美大使、驻苏大使。(63)郭大钧主编:《中华民国史》第7册(传2),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7-270页。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有执行委员22名,相当部分执委在租界任职或曾履职,如卡奈、普兰特担任外董,钟思曾任总办,刘鸿生曾任华董等。(64)崔龙健:《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54页。二则源于其专业的知识储备。医务委员会主席、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主席黄子方博士,是著名的公共卫生学家,1919—1928年两度赴美学习,先后获生物学理学学士学位、卫生学和细菌学理学硕士学位、医学博士学位,曾在哈佛大学和麻省卫生研究部深造。回国后先后任北平特别市卫生局局长、卫生部参事、沪杭甬铁路局总医官、中华医学会主席、公共卫生学会副会长等要职,为中国公共卫生事业做出重要贡献。(65)中华医学会编:《百年魂 中国梦》,中华医学电子音像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181页。三则归于其丰富的救济经验。该会总干事贝克是慈善界名流,功绩显著。1920年代表美国红十字会赴华救援北方五省旱灾,经办渭北工赈,开筑泾惠渠。其后,任美国华灾协济会驻北平委办会总干事、国民政府救济水灾委员会运输处处长、华洋义赈救灾总会总干事等。(66)阎智海:《全面抗战时期贝克参与中国红十字会人道救济事业考述》,池子华等主编:《红十字运动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1-229页。难民救济委员会主席饶家驹神父,享有“难民之父”盛誉,1927年北伐战争期间保护上海闸北妇女儿童,曾参加救济豫陕甘灾情、组织长江水灾捐款、组织黄河水灾捐款,1932年淞沪抗战期间曾经救援难民2000人。(67)苏智良:《饶家驹与战时平民保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页。该会领导者各尽其能,积极组建环境卫生机构,充分调动社会资源,有效落实卫生措施,战时收容所环境卫生明显改善便在情理之中。
简言之,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制订难民收容所管理方案,明确规定收容所不同层次的卫生标准,指导卫生治理行动。与此同时,该会通过倡导卫生清洁运动:动员收容所难民组成清洁队,求助其他机构协助清洁运动,借助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推进清洁运动;因所制宜采取相应措施处理房屋及粪废问题;将卫生差所并入卫生较好之所等方式,使得难民的生活居住环境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四、结语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从组设环境卫生机构到卫生治理工作逐渐深入,值得思考之处颇多,主要集中于以下几点:
第一,组织机构逐渐专门化。从纵向看,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成立时,在难民救济委员会下设视察组、房舍组,负责收容所房屋修整工作,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环境卫生机构。1938年7月,难民救济委员会增设管理组,下设指导团,指导各所改善卫生差、管理乱的状况,取得明显效果。尽管管理组、指导团亦须承担粮食、医疗等其他事务,但环境卫生工作已明确纳入其工作范畴,且占据较大比重。从横向看,上海国际红十字会联合工部局、中华医学会组建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充分发挥各合作机构的资源优势,承担了收容所主要的环境卫生治理工作。因此,可以说,从视察组、房舍组到管理组、指导团、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环境卫生机构已逐渐专门化。
第二,治理行动趋向制度化。难民救济委员会视察组先后制订《管理难民收容所方法草案》《难民收容所最低设备标准》及《难民收容所甲种较好设备标准》,明确规定收容所的管理方法及设备标准,其中有关环境卫生的管理及标准融入其中,条规数目不少且内容颇为详细。尽管未见专门的环境卫生管理章程,但战乱年代,能有如此详细的条文规定已是难得,无疑为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及各慈善团体的环境卫生工作提供了行动指南。
第三,行动开展注重动员联合。难民收容所设立之初备受环境卫生困扰,随着战事的演变,卫生工作愈来愈迫切。但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在人力、物力、执行力等方面均存在一定问题,如视察组虽向各所提出卫生状况改进意见,但他们“在各收容所中并无权力……该收容所之如何改进,则纯由有关善团自行办理”。(68)《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国际委员会视察组报告书》,1939年,上海图书馆藏,第5页。各慈善团体注意与否,各收容所管理人员执行情况如何,均无力掌控。于是,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一方面动员其他慈善团体帮助清洁所内污物,一方面联合其他职能机构组建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其合作机构工部局为租界行政管理机构,中华医学会拥有专业的公共卫生人才,故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成立后,环境卫生治理的执行力度、开展深度均得到明显提高。
上海国际红十字会成立于1937年10月2日,至1937年底,上海设立的难民收容所已近300所,所内卫生隐患重重。难民因卫生恶劣而染病甚至死亡者不在少数。(69)《谈谈难民卫生》,《中国红十字会月刊》1938年第37期,第10页。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直至1938年1月才将环境卫生正式纳入工作日程,不得不说稍有滞后。推其原因,主要在于该会成立之初,各项工作尚处于筹备阶段,忙于募集善款,尚无力亦无暇顾及环境卫生问题。
在难民救济的严峻形势下,中国红十字会部分留沪人员联合中外慈善人士组设上海国际红十字会。各慈善团体因组织调整及时势所迫,将难民救济工作统一于上海国际红十字会。为保障难民生命健康,该会领导者凭借自身显赫的社会地位、专业的知识储备、丰富的救济经验等优势,积极组织动员各界开展收容所环境卫生治理工作,设立视察组、房舍组、管理组,组建难民卫生合作委员会,构建了内外协作的环境卫生机构,通过制订卫生条规、倡导清洁运动、改良卫生设备、淘汰卫生恶劣之所,推进所内环境卫生治理。在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的积极动员及各组织的协同合作下,各所环境卫生得到明显改善,至1938年底,各所卫生基本达标,且卫生情况中上等者占据绝大部分,为难民健康生活提供了基本的卫生保障。透析其工作始末不难看出卫生机构逐渐专门化、治理行动趋向制度化、工作开展注重动员联合,折射了上海国际红十字会环境卫生工作的演进历程。此外,上海国际红十字会面临人员紧张、组织协调、卫生设施等种种困境,致使卫生工作开展滞后,难民时刻面临疾病威胁,从侧面彰显了战时公共卫生事业的特殊历史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