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女神麦格拉:简评黄玲的《孽红》
2020-04-19南英朱海燕
南英 朱海燕
内容摘要:黄玲是昭通作家群中女性作家的代表,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孽红》讲述了一个女性的复仇故事,在对女主人公路玫这一复仇者的多方面形象的剖析中,深刻地体现出了一个现代女性的自我意识。
关键词:复仇 身体 疯狂 女性意识
黄玲是昭通作家群这个庞大的队伍中,非常活跃的一位女性作家。她长期致力于文学的理论研究,同时又从事文学创作。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孽红》发表于十多年前,这是一部以女性复仇作为题材的小说,但整部小说最吸引人的不是复仇带给人们的快感,而是女性复仇者身上透视出的那种不甘于世俗,追求自由,追求自我的女性意识。正如黄玲所说“我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但由于我生而为一个女人,女性主义就不可能不是我内在的组成部分。”小说以“孽红”命名,正是作者对整部小说所充斥着的女性主义色彩的一种概述,一个“孽”字,作者赋予路玫不平凡的人生,自觉背负为上一辈“孽缘”复仇的使命,一个“红”字,既包含着作者对爱与恨的血色本质的反映,也有路玫本人生命中表现出来的炽热、妖艳的玫瑰色彩。
小说以复仇作为主线,讲述了艺术大学的学生路玫如何为自己被侮辱母亲复仇的故事,并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穿插交织了母亲孟雪的悲惨经历,塑造了两个复仇女神——麦格拉的形象。在对她们复仇故事的讲述中,表现了现代女性的自我意识,这对于女性文学研究来说,是有着重要价值和意义的。
一.复仇中的爱情意识
在以复仇作为主要内容的叙事中,由于爱情的背叛而产生仇恨的故事,在东西方来说,都有着久远的历史,特别以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最为典型。美狄亚因为疯狂地爱上了伊阿宋,便不顾自己的理智,帮助伊阿宋获取了金羊毛,但是后来伊阿宋移情别恋,美狄亚由爱生恨,将自己亲生的两名稚子杀害,同时也用下了毒的衣服杀死了伊阿宋的新欢,逃离伊阿宋的身边。伊阿宋请求美狄亚给予帮助时,她听了流泪说道:“我要走的这一步,我看的很清楚。我万一失足,也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步的危险。失足只是为了爱情。”①美狄亚的命运是由神所决定的,在她的因爱而生恨的故事中,爱情占据着纯粹性的因素,因此,美狄亚后来的复仇行动是直接针对于爱情的背叛者而进行的,她把爱情看做了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內容,当爱情遭到背叛时,就是失去了生命的全部,复仇是她一无所有之下的选择。
主人公路玫的母亲孟雪,在文革前夕跟随父亲从印尼回到祖国,因为爱上了年轻的诗人司培文,跟随司培文回到其家乡山区。在他们的爱情中,更多地掺杂着在时代环境之下的“政治意识”。在国外出生的孟雪,其实对于中国并没有多少的了解,她是在父亲的影响下,或者说是在父亲孟修儒对国家的热爱之下,她才决定回国的。她的爱情本身就是在一个更大的政治环境中萌发的,而司培文对孟雪的爱中,则隐藏着更多的个人“政治意识”。因此,在孟修儒被诬蔑为“反动学术权威”“特务”,而受到批斗后,司培文为了在政治斗争中继续保持地位,不仅没有帮助孟雪,反而更进一步地出卖了她。知道孟雪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亲自导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闹剧,编造说孟雪藏有“发报机”,经常在夜深时收听台湾的敌台,还说孟雪经常讲起国外的腐朽糜烂的生活,看不起贫下中农,“是十足的梦想颠覆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特务和阶级敌人”,将孟雪推入生活的深渊。司培文对爱情的背叛是孟雪后来悲惨生活的导火索,但却不是孟雪复仇意识产生的主要原因,她的复仇是在不断地重复遭受不公正的对待之后才开始产生的。特别是在年幼女儿路玫被同龄的孩子嘲笑、欺辱之后,她决意要让自己的女儿“学会恨,学会冷酷”。而孟雪的女儿路玫,在上初中时爱上自己的语文老师乔里,但随后遭到了同班同学的揭发。乔里是一个和司培文类似的人物,他们同样都有着要“出人头地”的个人“政治意识”,因此乔里的选择同样是保护自己,放弃路玫。这让路玫看到了爱情的脆弱,只不过路玫选择了直接的反击,立刻投入到了对策划者的报复行动中。第一次的爱情背叛,让路玫真正地开始走上复仇之路,她开始把“爱情”作为一种复仇的手段,“爱上”司如华,是为了摧毁司培文,“爱上”李峰,是为了摧毁李宝柱。
母女两代人的复仇对象,都不是针对在爱情中的直接“背叛者”而实施的,缺失对男性一方寄予“爱情”之中的“政治意识”的思考,给孟雪带来了生活上的各种苦难,也给路玫在追求真爱的道路上设置了重重的困扰。
二.复仇中的身体意识
对于大多数的女性来说,她们往往不具有男性的权力和孔武有力的身体素质,她们更多地是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体,并将其作为武器,让自己的复仇对象逐步进入自己所设的温柔陷阱中,从而达到复仇的目的,由于复仇是通过对自己的身体的利用来实现的,传统中这种女性往往会在自己的身上同时打上“罪恶”的标签,借助于“守寡”、“自杀”、“出家”这一类的自我惩罚措施,来为自己利用“身体”进行赎罪。
在路玫小时候在外面受了男孩子的欺负,跑回家问她“为什么他们力气比我大?我总是打不过他们”时,她告诉女儿说是因为“他们有小鸡鸡”。这也在一定意义上解释了孟雪在一次次受到宣传队副队长李宝柱和革委会主任王金榜的蹂躏之后,为什么选择毁掉自己的容貌,是因为她更深层次地把自己悲惨的命运归结为自己的原因——拥有着年轻漂亮的身体,从而引起哪些畜生一样的男人的觊觎。孟雪的自虐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为一个女性,她对于自己身体的认识。当女儿路玫问她“我为什么没有?”的时候,她回答说是“上帝要我们做女人,就是要让我们比男人承担更多的苦难”。在孟雪的回答中,隐藏着她对于自己身体、对女性身体的痛恨,认为美丽的身体是“苦难”的根源。但是作为女儿的路玫,则很早地就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体作为复仇武器的重要作用。在她的第一次复仇中,她就充分地利用了对手身体缺陷,在揭发她和乔里爱情的阴谋者王晋南面前,故意“在教室里一瘸一拐地走起来,惹得一帮同学哈哈大笑”,充分地嘲弄王晋南小儿麻痹症的残疾。
在她进入到对司培文和李宝柱的复仇阶段,更是主动地把握着自己的身体,她和自己的老师白冰进行了交易,获取了演出《金蛇狂舞》的机会,并一举成名。之后通过采访她的记者司如华顺利地接近了复仇对象司培文,通过爱慕自己的李峰,接近了复仇对象李宝柱,逐步地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同时她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身体,珍惜这件武器的威力,不容他人的亵渎。在帝王也总会,当她意识到自己朱老板、马老板和牛老板对自己身体的觊觎之后,她更是毫不犹豫地联合地产老板余华,对他们进行了反击,雇人打伤牛老板,亲自在他的下体狠狠地踹上了一脚,举报朱老板走私,顺利地让倾家荡产。
相比于自己的母亲,路玫并没有像母亲那样在“身体”和“爱情”之间建立天然的联系,在她的复仇计划中,她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感觉”和“爱情”截然地分开。在和舞蹈教师白冰发生关系时,她就已经意识到在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起过一个“爱”字;路玫演出《金蛇狂舞》时,感觉自己的就是一条狂舞的金蛇,她所表现出来的身体的力量,“一个性感妖媚、变化多端的蛇的形象,像一道亮丽的阳光穿过人们麻木的神经,充满了神秘的诱惑”;②她和司如华接吻,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升腾、飘飞,像包裹在一团松软的云团里”,也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姓“司”,从而保持着自己执行复仇计划的“理性”。在路玫看来,她的身体是她骄傲和复仇的资本,她从来也不需要为自己对“身体”的利用,而产生所谓的“罪恶”和“不道德”的感觉,她有着自己的“身体意识”,在这一点上,作为母亲的孟雪成为了一个“旧女性”的载体,路玫则是一个“新女性”的象征。
三.复仇中的反抗意识
在多数的“复仇”主题故事中,都包含着另外的一个主题,那就是“反抗”,只是在不同的故事中,反抗的对象有所不同。而对于有关女性复仇的故事中,“反抗”的对象往往是男性。西方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中国唐代传奇中的霍小玉,她们都是在爱情的背叛之后,勇敢地进行反抗,不论是用自己的法力,还是自己死后化为厉鬼,都在彰显着自己作为反抗者的存在。
在《孽红》这部作品中,故事的表层一共出现了两位复仇者。一个是作为母亲的“孟雪”,先是自己的父亲被诬蔑为“反动学术权威”“特务”而自杀,再被未婚夫司培文抛弃,又遭到了当时的宣传队副队长李宝柱的强奸,在她屡次寻死未遂之后,被铁匠路三所救,在生下女儿后,路三又出现意外死亡,失去路三保护的孟雪又被当地革委会主任王金榜侮辱,一系列的打击让她心生绝望,自毁容貌,在女儿成长起来后,她决意培养女儿代自己复仇。另一个就是孟雪的女儿路玫,这是一个具体复仇行为的执行者,在她母亲为其塑造的“雪姨”——实际的孟雪——这一美丽女神的影响下,心思缜密地一步步落实自己的复仇计划,吓死了司培文,毁掉了李宝柱,之后在对故乡的留恋中,远走美国。
作品中出现的两代复仇女性,在更深层次上来说,是统一在一起的。孟雪的复仇和路玫的复仇具有着过程上的整体性。作为母亲的孟雪,在女儿路玫童年时期,就给她灌输要为自己复仇的思想,路玫的复仇是母亲孟雪复仇的延续,作为母亲的孟雪灌输复仇的意识,她一生的命运遭际,是一个“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完美诠释,作为女儿的路玫则落实复仇的行动,她从小就在母亲的影响下开始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在看似沉默之中积蓄着复仇的力量,是她一步步地完成了母亲的复仇。意识与行动分属于两个人物,又相互关联统一在一个复仇的整体之中,因此,母亲孟雪和女儿路玫是一个“复仇女神”的两个阶段,她们联合在一起,共同地完成对这个延续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的反抗,打击了那些曾经给他们带来过生活苦难的男性。
母女兩代人的复仇,在对复仇者的观照上,可以清晰地发现两个复仇者在身份上的互补性。作为复仇主导者的母亲,毁掉了自己的容貌,变身为一个丑陋的女人,而作为复仇执行者的女儿,则像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当孟雪、司培文、李宝柱和路玫在咖啡馆里面相遇在一起时,李宝柱惊恐地对路玫说“你是个魔鬼”,而孟雪则开始自责是自己把女儿变成了“魔鬼”。在这里母女两人的角色开始发生转化,怀着复仇怒火的孟雪在魔鬼般丑陋的外表下,重新开始具有天使般的悲悯;而路玫则在天使般的美丽之下,进一步显现出自己魔鬼般的残忍。正像女性主义者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在《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19世纪的文学想像》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像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中的疯女人伯莎梅森这样的疯狂的形象,其实才是“隐藏在父权制文本表象背后的真女人”,“这个疯女人有正是简·爱的另一面”。③从这个层面上说,孟雪和路玫结合在一起,才是一个“真女人”,从而就打破了在司培文、李宝柱、王金榜等人看来,女性是随时可以抛弃和玩弄的物品的内在男性权力观念,进而实现对女性反抗意识的彰显。
四.结语
《孽红》作为一部以复仇为主线的长篇作品,在讲述复仇故事,彰显女性的自我意识的同时,也包含着一定的批判精神。特别是在作品中,黄玲将故事展开的主要环境设定在大学,故事的主要男性人物,李宝柱是一位政府官员,司培文在大学是一个教授,李宝柱的儿子李峰和路玫在同一所学校就读,另外还有舞蹈课教师白冰。在一定程度上说,作为政府官员的李宝柱和大学教授的司培文都是知识分子。可是,当剥开这些人所披在身上的光鲜亮丽的外衣之后,才发现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些丑陋和罪恶,但是他们自身,却从来不具有那种发自内心的自省。没有了这种内心的自省,他们当然也就失去了生命的精神支撑。白冰和李峰对路玫的爱,仅仅是发自于身体的欲望,存在着感情和灵魂沟通的缺失,都是不健全的。正如在作品中所说的那样,这是个“满大街贴着性病广告、男人们集体阳痿的时代”。在一定程度上说,正是因为知识分子内在精神的萎缩,才导致了这个时代的“阳痿”,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黄玲在这些年的作品中,更多地在描写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这可能是她作为一个作家所尽的责任吧。
参考文献
①奥维德.变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1页.
②黄玲.孽红.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1页.
③张岩冰.女性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0页.
注:云南省教育厅资助性项目“昭通作家群发展的可持续性研究(课题编号2016ZZX232)”和“地域文化与昭通作家群整体创作风格的形成与发展研究(课题编号2017ZZX076)”的成果。
(作者介绍:南英,昭通学院职业技术教育学院讲师,主要研究语言学和现当代文学;朱海燕,昭通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