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锅不是随便可以与人共享的
2020-04-19孔明珠
孔明珠
古往今来,被召饮一直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一天唐代诗人白居易兴起,写了个帖子“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发出。老友刘十九读到,当即眼睛一亮,啥?喝新酒,来来来当然来。裹紧了袍子,出门“哒哒哒”赶路。天色阴霾将雪未雪,冷啊,饥肠辘辘,幸有想象中“嘟嘟嘟”冒着热气的暖锅在眼前升腾,有酒有暖锅,嗯,跑一趟值。
暖锅与友情有关,与亲情更近,伴着暖锅的回忆往往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元旦或春节,在外求学工作的孩子都要回家,父母迎接他们的第一顿,鸡鸭鱼肉排场之外,垫底的高潮必定是热火的暖锅。
要说暖锅,在老上海人看来特指一口特定的锅,黄铜或紫铜的锅身与锅盖,高脚细腰大肚子,锅中央有根圆柱形烟囱往上凸起,穿过锅盖,烟囱内装烧红的缸炭,锅盖与锅子两端都有活络的铜把手。大肚子里便是装各类食材,荤素夹杂,五颜六色溻溻潽潽沸腾起来才对。
在我小时候,一年到头动用暖锅的日子并不多,春节前夜年三十吃暖锅是必须的。听候父亲指令不厌其烦擦亮蒙尘的铜锅,到晒台上生火,先在孔内放些刨花,然后轻轻压上缸炭,随即用扇子狂扇。待到炭火微红,黯黯地积聚了力量时,方可拿入厨房。
暖锅的大肚子内先放些黄芽菜垫底,香菇、冬笋等不容易煮烂的铺上一圈,随后放入油豆腐、鱼丸、肉圆,水发肉皮、鱿鱼、海参,蛋饺是必不可少的。将鸡汤或者肉骨头熬制的鲜汤兜兜地浇上去,盖上锅盖等待。
这时候,饭桌上已经开吃冷盘与热炒,年夜饭要碰杯,说些吉庆祝福的话,能干的姐姐哥哥轮流去厨房献个厨艺,有传统的有时髦的,都是为了向父母表达孝心,以示自己长大了,马上就要不花你的钱了,请继续忍耐一年。父母按捺激动的心情,端起《红楼梦》里贾母的架子,一脸慈祥的笑,口袋里已备好了压岁钱。
暖锅沸腾一会儿了,冬天里,屋子里升腾起暖暖的白汽,鱼、肉香味弥漫空间,鱼丸、肉圆、蛋饺味道互相渗透,鲜汤穿来穿去。冬笋与香菇暗暗发力,逼出特殊的清爽鲜,众人拾柴火焰高,暖锅是一个孵化、融合的场所,团团一桌人深情对望,暖锅开吃吧。
吃暖锅的时候,都有些被煽动起来的着急,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房间内热了。长辈看着孩子们涨着红扑扑的脸蛋向锅里抢自己的最爱,一年到头积聚不知多少辛劳都付诸云端。妈妈去厨房端来菠菜,沿着暖锅的边缘加汤,放入泡软的粉丝,沸汤平复了,又盖上盖子。饭桌上安静下来,趁空隙去盛飯,回到饭桌汤又滚了,放入菠菜吸油,菜叶碧绿生青,捞起粉丝的时候碰到了滚烫的铜锅烟囱壁,“吱吱”爆炸,好像提前燃放小鞭炮。我感到,生在兄弟姐妹众多,父慈母爱的家庭,这些童年无邪时在人生影片中留下的欢欣片段,足以支撑整个生命。
古法锻造的铜暖锅后来渐渐地不用了,砂锅、陶瓷锅、自动调温的电锅、卡式煤气罐台灶都可以替代炭烧暖锅。即使在中国,各地暖锅都有不同的容器与食材,相同的是一个“暖”字。
在异域,日本料理中的锅物是将生的荤素材料先期在砂锅中摆放好,做成孔雀开屏一样的五彩效果,浇入底汤后端上桌,放在卡式煤气炉上打火煮。这种暖锅适合三五知己边吃边聊,吃到最后在剩汤中倒入米饭,打一个鸡蛋搅和成糊状,十分入味与管饱。
而自动调温电锅则更方便了,主妇为了不用孤单地去厨房炒菜雀跃不已,冰箱中随便拿出什么都可以投入,罐装鸡汤、牛羊肉卷、各种品牌火锅制品,蔬菜、豆制品、粉条、年糕……坐下后都不用站起来。但是,正如你想说的,当代简单生活摒弃一切繁复的仪式,在吃的上面只需喂饱肚子,有时也会遗憾多多。
我一直记得件吃涮锅趣事。三十多年前一个爆冷天,与朋友兴冲冲跑去吃上海著名清真火锅店“洪长兴”,没有想到两个人排了很久队,被分配到一张圆台面,中央是一口沸腾的大锅,让我们与别人拼桌吃火锅。与陌生人共用一锅汤,顿时想入非非,这口水混杂不干不净的,且自己筷子上夹的肉片一不留神被沸汤裹挟不见踪影了,捞还是不捞,保持风度坐着捞还是站起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犹豫尴尬中,透过雾气,听得对面老男人吧唧着嘴评论这个好吃那个难吃,真有立即钻到桌底下的心。
这顿火锅吃出瀑布汗,它让我确信,暖锅不是随便可以与人共享的,它具私密性有亲密感,甚至可以散发出暧昧的气息,恋人之间接到“今晚一起吃火锅”的邀约一般得有精神准备。大方得体的暖锅聚会,必须有热烈或雅致的气场,热烈如家庭聚会,雅致如一班文友相聚,准备好白色菊花瓣,古乐声响起,汤沸出了大泡泡,菊花撒入锅中,于是吟诗作画,对酒当歌。
说这么多,假如男神白居易修书一封喊你,再怎么远,我劝你放下一切,赶紧订机票赴约。
编辑/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