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新文化运动时期与“托尔斯泰主义”的对话※
——以《工人绥惠略夫》的翻译为媒介
2020-04-18
内容提要:列夫·托尔斯泰并非如尼采那样内置于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而是作为鲁迅经常与之对话的对象存在着。鲁迅与托尔斯泰展开的对话,并不止于托尔斯泰的思想与文学本身,而且延伸至托尔斯泰影响下的文学传统以及文化学说。本文以鲁迅翻译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为媒介,联系其周边的历史事件,考察鲁迅新文化运动时期与“托尔斯泰主义”的对话。与以往“影响研究”“比较研究”范式相比,本文着重以“对话”介入鲁迅与列夫·托尔斯泰及其外延托尔斯泰主义关系的考察,且在立体化的历史语境下,发掘“托尼学说”深的意味。
近年来,学界关于鲁迅与尼采关系的研究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是就鲁迅与列夫·托尔斯泰的关系考察而言比较单薄。纵观以往的研究,研究者多采用“影响研究”、“比较研究”方式展开相关论题,这些研究对于深入理解中俄两位伟大的文学家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但囿于传统的影响研究范式、平行比较研究方法,鲁迅与托尔斯泰之间的重要论题或由此搁浅。细读鲁迅的著译,笔者发现托尔斯泰并非如尼采那样内置于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而是作为鲁迅经常与之对话的对象存在着。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与托尔斯泰展开对话,并不止于托尔斯泰的思想与文学本身,而且还延伸至托尔斯泰影响下的文学传统以及文化学说。本文引入“托尔斯泰主义”①这个概念涵盖之,以“对话”②介入鲁迅与“托尔斯泰主义”之关系的考察,由此发掘“托尼学说”深的意味。
一
1934年7月,周作人接受日本友人井上红梅的访谈,介绍了中国新文学时期的翻译状况。“最初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颇受欢迎。那是因为五四运动时期对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产生共鸣的人很多。文学理论方面当时也是托尔斯泰的文学理论受重视。岛崎藤村、国木田独步、芥川龙之介、有岛武郎等人的作品也有翻译。”③追溯起来,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所代表的日本白桦派文学受托尔斯泰影响甚大。新文化运动时期,周作人、鲁迅都曾热衷译介白桦派的思想与作品,两人的思想受其影响也是显然的。从此种意义上来说,周氏兄弟身上折射着托尔斯泰的投影,且有了新的表现。
1919年2月,周作人发表了白话长诗《小河》④。钱理群先生认为这首诗表现的是周作人的内心矛盾,也是启蒙知识分子的思想悖论。周作人预感到文化运动引起政治革命的必然性,并对此产生了忧虑。⑤相较于钱理群先生对《小河》文本的“忧惧”解读而言,笔者更为关心的是周作人是如何面对这种“忧惧”之感的。在写出《小河》的1919年,周作人正在关注日本的“新村”运动,且积极地将其介绍到中国,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却影响深远的工读互助运动。董炳月注意到《小河》日译文发表于1920年5月1日出版的《新村》5月号上,编者在卷后的“杂记”中摘引了周作人来信说明《小河》的内涵,“这首诗是为了表达去年年初——恰好那时支那的人们正在为过激派的袭来感到畏惧——一部分所谓智识阶级的心境”(原文为日文)。⑥周作人那一时期热衷于新村理想的宣扬,佩服创始者的热心毅力,使得“那种期待革命而又怀忧虑的心情于此得到多少的慰安”⑦。
20世纪初年,基督教运动在日本兴起的同时,托尔斯泰也在日本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一生追寻的“新宗教”渗入日本知识界。“托尔斯泰的新宗教即托尔斯泰主义是以全人类的博爱精神为宗旨,以道德自我完善和勿以暴力抗恶为内容,基于禁欲主义和忏悔意识的宗教。”⑧日本白桦派文学受到托尔斯泰主义的强烈影响,而“新村”作为一种社会组织形式的诞生同样也掺杂托尔斯泰主义的因素,混合着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有了空想社会主义的性质。白桦派的领军人物武者小路实笃将此种颇具乌托邦色彩的社会组织落到了实处,他在日本日向一带建立了“新村”。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了尾声。日本因参与战争导致国内经济危机爆发,引发了各种社会问题。人道的问题、劳动问题、工人暴动等事件牵连在一起,在社会意识领域掀起狂澜。这些问题都刺激到武者小路实笃的思想,他受托尔斯泰民粹主义的影响,创建了“新村”。“在建设新世界时,我不愿意使用暴力,唯有依赖人的理性、爱、理智等建设之,稳步发展,才为切当。我不想俯仰之间便推翻一个世界,只愿通过少数人的合作,开创出一种新生活,不知我能否成为这新生活的开创者之一”⑩。
作为一种理想的社会组织,“新村”对此时充满“忧惧”,且有“浪漫气质”的周作人来说是极富诱惑力的。他在介绍新村时,注意到此种社会组织与托尔斯泰的关联。与托尔斯泰的理念相比,新村运动也提倡泛劳动,但更进了一步,主张“协力的共同生活”。在周作人看来,新村主义是一种切实可行的人生理想,也是“真正普遍的人生的福音”⑪。周作人虽谈到新村主义与托尔斯泰所持理念的诸多不同。但是,新村主义脱胎于托尔斯泰主义的痕迹还是显然的,对于人类之爱的推崇,散发着浓郁的宗教气息。此外,日本新村还将托尔斯泰的生日作为新村的祭日之一,成为成员休憩、游戏、交流感情的日子。他们相信是神的意志支配着世界的运行,而过“人的生活”也是神的意志,这也是人类的意志,亦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要义。新村是由“平和的路”造起一种“人的生活”。⑫
五四时期,当“新村”引起国内知识分子关注时,鲁迅对此却是冷淡的。1919年7月,周作人参观日本新村,并寄回《访日本新村记》一文发表。鲁迅致钱玄同的信显示了其时的态度:“关于《新村》的事、两面登也无聊、我想《新青年》上不登也罢、因为只是一点记事、不是什么大文章、不必各处登载的。”⑬李宗吾翻译的武者小路实笃论文集《人的生活》出版时,周氏兄弟都曾尽力。周作人为该论文集作了序,在序文中提到稿子经过再三斟酌,其中就包括鲁迅的校对。鲁迅日记有此记事。⑭止于此,鲁迅的行文再没有关于“新村”的言论了。
可见,周氏兄弟对待“新村”截然分明的态度:一个是热情、乐观,充满了浪漫的气息,作文、演讲,乃至于身体力行地实践;另一个,对此显然是冷漠、淡然的,几乎没有关于“新村”的直接发言。当然,鲁迅在小说《头发的故事》⑮中有些许隐微的表达。“改革么,武器在那里?攻读么,工厂在那里?”⑯这里的“改革”“攻读”都是针对当时社会上的改革思潮而言。在小说《头发的故事》中,我们可体会到鲁迅对于国民记忆“忘却”的无奈,至于这些充满理想气息、简单移植社会组织方式的社会实践,鲁迅持有深的怀疑。“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预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⑰这句话便源于鲁迅此时翻译的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
二
鲁迅最初接触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他不无讽刺地提到,“对德宣战”的结果,于他而言,只有这一篇《工人绥惠略夫》的译本。⑱鲁迅1920年10月22日始译此篇小说,19于次年4月寄沈雁冰,在《小说月报》连载。⑳鲁迅后又翻译了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幸福》《医生》,相关的“译者记”杂有鲁迅对托尔斯泰主义的思考。
谈到鲁迅选译《工人绥惠略夫》的原因时,研究者多被鲁迅陈述的缘由㉑所吸引,将其解读为先觉者与群众隔膜的悲剧。但在笔者看来,《工人绥惠略夫》的丰富性不止于此,除却对先觉者悲剧性的揭示之外,鲁迅选译此篇还有更为切实的现实对话。这一时期,与“托尔斯泰主义”有密切联系的“新村”思想被热烈绍介,“工读互助组织”也蔓延开来,知识分子渴望用和平的方式致力于社会的改造,取得社会的进步,这些举措在浪漫气息十足的五四时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鲁迅对这些充满理想性的社会实践形式没有直接发言,但他对这些社会实践形式的态度是复杂的。虽然,鲁迅没有翻译过托尔斯泰的著作,但他对托尔斯泰倡导的理念一直有所关注。㉒从这个角度审视鲁迅对阿尔志跋绥夫小说的绍介,也就有了新的意味。其间夹杂的有关“托尔斯泰主义”的议论,显示了鲁迅对于中国社会现实的执着关注,亦有“怎么办”的精神困顿。
《工人绥惠略夫》的开篇便以绥惠略夫与“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大学生亚拉借夫的对话展开。亚拉借夫曾是一个无政府主义革命者,后来转向了托尔斯泰主义,成为了一个和平的改良者。他在得知绥惠略夫读过他的两部以农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之后,很想听听绥惠略夫对其小说的评价。“他(亚拉借夫)自己十分相信,这并非为着已有教育的读者而作,却直接为了工人和农民做的。”㉓绥惠略夫正是工人,也是亚拉借夫小说的理想读者。绥惠略夫先是肯定小说“很有味!”随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倘若我没有错,你是从这一个立脚点出发的,就是只要有健全的理性与明白的判断力,便不会有一个恶人。就是单是表面上的可以去掉的环境,妨害着人的为善。我不信这事。人是从天性便可恶的。”㉔
人如果有“健全的理性”“明白的判断力”,世界便会走向美好。这的确是亚拉借夫思想的根基,他以后的作品也预想以此为根底。然而,绥惠略夫却将这思想的根基颠覆了,他以一个工人的经验讲出了这“真理”的不可靠。“爱”“自己牺牲”“同情”……在绥惠略夫看来,这些不过是人类遮掩丑态的自我欺骗而已,人类在猛兽本能的裹挟下放纵自己,世界皆是虚无、荒诞的存在。亚拉借夫对此显然并不赞同,他激昂地宣讲自己的信仰,相信爱的力量能够拯救世界。他认为,“用理想贯彻人生,固然迟缓,然而确实的,而且一到他得了胜,使人类的权利全都平等的时候……”㉕绥惠略夫不相信人类会迎来这样的世界,以及亚拉借夫所谓的“黄金时代”。在与绥惠略夫的对话里,亚拉借夫感受到了绥惠略夫精神世界的“黑暗与荒凉”,交织着剧烈的烦恼与矛盾,还有那“非人格的报复”。但他自己原来看似坚定的信仰,在绥惠略夫的诘问里也有了细微的变动。
小说中,阿尔志跋绥夫给了亚拉借夫一个颇有意味的镜头,亚拉借夫湿润的眼睛,“注视在托尔斯泰的肖像,那正在墙上锐利地透彻的回看着他的”㉖。低下头,亚拉借夫又饱含深情地投入写作。他热情地讴歌农民为了爱的信仰忍受苦刑,乃至遭遇死亡,没有一点反抗。此外,又一幅图画慢慢展开。“有些地方的房屋和屋顶后面的大道上却照耀着几千活火,盘旋过许多匆忙的饶舌的行人,饭店大开,舞蹈场上闪着袒露肩膀,戏园里响着美音;大家谈天,爱恋,生存竞争,生存享乐与死亡。”㉗这一对比鲜明的画面,具有强烈的视觉、心理冲击效果,将亚拉借夫与绥惠略夫的对话赋予极强的画面感。在危急时刻,为了保护革命者的名单以及绥惠略夫的逃亡,亚拉借夫没有做一个人道主义的旁观者,他选择了以暴力反抗警察的暴力,最后殒命。面对恶的存在,亚拉借夫没有坚守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但他决绝的反抗又是植根于更加深沉的爱,有着强烈的自我牺牲精神。不论是作为小说主人公的绥惠略夫,还是作为第二人物出现的亚拉借夫,在他们身上,都可以体味到阿尔志跋绥夫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思考。鲁迅翻译《工人绥惠略夫》时,注意到此点,绥惠略夫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不得不探寻一条可以走的路。他在与亚拉借夫的闲谈,以及与黑铁匠的辩论里,“他根据着‘经验’,不得不对于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发生反抗,而且对于不幸者们也和对于幸福者一样的宣战了”。㉘
鲁迅阅读、翻译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与“托尔斯泰主义”默默对话时,近在的“新村主义”“工读互助团”的实验正在兴起,这些和平的改良举措自然是美好的,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可这些富有理想气息的社会的实践,真的会像倡导者理想的那样,依靠“爱”“自我牺牲”“健全的理性”“明白的判断力”,人与人实现了和解,社会就会如此走向坦途了吗?人道主义的生活就会降临凡世吗?鲁迅借绥惠略夫的口对此提出诘问,亦是对“新村主义”的追问。鲁迅说阿尔志跋绥夫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一方面信奉“托尔斯泰主义”,对于人类有广博的爱;另一方面,面对恶的存在,他又不得不有所憎,有所反抗,无法做到托尔斯泰的“妥协”“宽恕”。㉙这些话也是鲁迅的夫子自道,鲁迅何尝不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鲁迅注意到阿尔志跋绥夫的思想支点——施蒂纳:
我们这里时时有人说,我是受了尼采(Nietzsche)的影响的。这在我很诧异,极简单的理由,便是我并没有读过尼采。……于我更相近,更了解的是思谛纳尔(Max.Stirner)。㉚.
阿尔志跋绥夫坦陈他的思想更近于施蒂纳,鲁迅留日时期曾接触过施蒂纳的思想,称其为“斯契纳尔”。那时,鲁迅注意到施蒂纳“重个人”思想的一面,在《文化偏至论》中勾勒了以施蒂纳、叔本华、尼采等为链条的思想谱系,施蒂纳作为首个代表人物被鲁迅认知,而尼采成为这一思想谱系中的集大成者。鲁迅对施蒂纳的思想有所辨析地吸收。㉛鲁迅解读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也有这一思想背景的影响。在他看来,绥惠略夫便显出了“尼采式的强者的色彩”㉜。如果说施蒂纳是阿尔志跋绥夫的思想支点的话,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尼采可视为鲁迅的思想支点。他对阿尔志跋绥夫的理解便是以尼采的眼光读取的,又折射到关于“托尔斯泰主义”的对话之中。
三
在周作人大谈“新村主义”,倡导理想生活之时,鲁迅一反之前文艺事业上兄弟怡怡、相互扶助之情,对其是异常缄默的。细细思来,深层次的原因在于鲁迅与周作人在如何追寻人道生活道路选择上的根本性分歧。与周作人倾心于日本“新村主义”不同,鲁迅经历了辛亥革命的挫折,这一时期对尼采尤为迷恋,他评论一些人物以及文化现象时,尼采的影子是可以感觉到的。周作人曾言及鲁迅阅读尼采的状况,“德国则于海涅以外只取尼采一人,《札拉图斯忒拉如是说》一册长在案头,曾将序说一篇译出登杂志上,这大约是《新潮》吧,那已是‘五四’以后了”㉝。鲁迅留日时期曾经接受日本“尼采热”的洗礼,早期的五篇文言论文也回荡着尼采深沉的声音。㉞1918年,鲁迅所作的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也溢满了尼采的气息。“五四”前后,鲁迅对尼采的兴趣尤为浓烈。1918年,鲁迅先是以文言译出了《察罗堵斯德罗绪言》㉟。周作人回忆中提到的鲁迅翻译的《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是白话译文,该译文与附记均刊登于1920年9月1日《新潮》月刊第2卷第5期。除了这两次序言的翻译之外,1921年4月,鲁迅在翻译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期间,还翻译了森鸥外为生田长江译《查拉图斯忒拉这样说》所写的序言《沉默之塔》。1925年,鲁迅又购入两本生田长江的日译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一本阿部次郎的《尼采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解释与批评》。在此时期两次翻译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言,还翻译、购买了与尼采相关的书籍。可见,鲁迅对尼采关注的热情之高。㊱
尼采站在世纪的转折点上,重估西欧近代文明,以“权力意志”㊲赋予己身与外在世界以新的价值,这种“权力意志”是鲁迅所欣赏的,成为鲁迅“尊个性”“张灵明”,实现“人各有己”的重要精神资源。鲁迅青年留日时期一方面关注尼采式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㊳的摩罗诗人,另一方面他又专注于富有人道主义思想的俄国文学,如此思考路径也延续到他后来的文化实践之中。那么,在鲁迅的生命深处,当尼采遭遇托尔斯泰式人道主义时,这两种异质思想是如何发酵的?鲁迅又是如何在多重精神维度中汲取各种思想资源熔铸自身的?
新文化运动时期,托尔斯泰的思想与尼采的思想已在国内知识界流布。周作人在北京大学讲解近代欧洲文学史时注意到尼采与托尔斯泰思想的异质性,“Lev Tolstoj(1828-1910)主张人道主义,与Nietzsche超人哲学角力,为近世思想二大潮流”㊴。在他所倡导的“新村”思想中,尽管托尔斯泰占据思想的要津,但周作人也发现了尼采的思想踪迹,“这思想本来很受托尔斯泰的基督教的影响,但实际却又与尼采的进化论的宗教相合了”㊵。有意味的是,在周作人思想困顿时㊶,尼采在周作人那里并没有起到主导性作用,反而在他思想调整的过程中逐渐淡出。在鲁迅那里,尼采却是被时时召唤的。这一时期,经由译介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鲁迅凭借尼采的思想资源,与托尔斯泰主义进行深度对话,这些对话又与鲁迅关于中国现实的思考相交织。1925年6月26日,鲁迅在《杂忆》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样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㊷
鲁迅的这种判断,混杂着尼采的思想。在一个非常态的社会里,伦理道德、法律制度不免沦为强权者作恶的工具,当人被压迫且无法通过正常途径申诉,公平、正义无法得到制度有效保障的时候,任何劝善良言恐怕都是徒然的。“复仇”,成为自觉存在者的无奈选择,“复仇是强者掌握霸权而冒称公理的伪文明世界里弱者反抗强者的原理”㊸。鲁迅所谓的“复仇”实则是“反抗”,且有清晰的建设性目标——人道的生活,并非虚无主义者对社会的“复仇”。鲁迅特别意识到中国人持有“反抗”权利的必要性,但对中国人的“反抗”也有所警醒。他深察中国人在恶的强者蹂躏下,遭受的奴役之深,内心所积的怨愤之多,他们往往不是反抗强者之恶,而是在弱者身上发泄怨愤。鲁迅在此对那些“放火者”提出了警告,除了引起国民的公愤之外,还要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更重要的是竭力启发他们明白的理性。在鲁迅看来,“反抗”并非奴才式的破坏,也非“一把椅子”的革命,而是致力于人道的生活建设。㊹
与托尔斯泰以“上帝之眼”悲悯地凝视人类众生不同,鲁迅是一个执着于现世的文人、战士,近于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超人是地的意义。你们的意志说罢:超人须是地的意义!我恳愿你们,我的兄弟,忠于地并且不要相信那个,那对你们说些出世的希望的!这是下毒者,无论他故意不是。这是生命的污蔑者,溃烂者和自己中毒者,地也倦于这些了:他们便可以去罢!”㊺鲁迅拒绝超脱于大地的“黄金世界”,执着于此时此地的抗争,他认为人道的生活必须依靠人的觉悟,敢于打破“瞒和骗”的历史,正视淋漓的鲜血与现实,㊻“因为人道是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布施,捐助的”㊼。在《善恶之彼岸》中,尼采提出了“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两种道德类型,“主人道德立基于力量和自我肯定。相反,奴隶道德的基础是虚弱和顺从”㊽。由此,尼采对基督教有所质疑,“基督教是主人道德的最有力的破坏者。基督徒赞美虚弱、谦卑和逆来顺受的品性,不是因为基督徒爱这些品性,而是一种对于力量、生命的骄傲和自我肯定的隐秘的憎恨”㊾。鲁迅青年时期对此已有领悟,“至尼佉氏,则刺取达尔文进化之说,掊击景教,别说超人”㊿。托尔斯泰主义是基督教的理念的结晶,阿尔志跋绥夫在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对此展开质疑,这些质疑都近乎尼采的观点,鲁迅是感受到的,且有了自己的思考。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鲁迅认为,面对“恶”的猖獗,“善”“宽恕”往往沦为“奴隶道德”,并不会对“恶”起到劝转的作用,反而会成为“恶”的纵容者,甚至帮凶。他借用尼采的思想资源,对皇权专制制度下造就的奴隶道德进行持续性批判,意在激活国人麻木的神经,对自己遭受的苦痛有所感知,有所行动。
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还翻译了武者小路实笃的《一个青年的梦》,有岛武郎、爱罗先珂的作品,这些作品皆处于托尔斯泰的河流里。鲁迅从辛亥革命的挫折体验出发,以内化的尼采为思想支点,以翻译阿尔志跋绥夫的《工人绥惠略夫》为媒介,与现实展开深度对话,回应了周作人宣扬的“新村主义”,亦在自我生命深处完成了尼采与托尔斯泰主义的对话,间接地审视了“托尔斯泰主义”在现实中国存在与生长的可能性。在鲁迅的生命深处,他借用尼采的思想祛除了托尔斯泰身上带有的乌托邦色彩,执着于现世的抗争,拒绝了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同时,沐浴在俄国文学的人道主义传统中,在托尔斯泰博大的爱意里,51鲁迅使得尼采的“权力意志”有了爱的色泽,摒弃了尼采超人的傲然,成为一个强韧的、执着于现世的人道主义生活者。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