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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市民父亲”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李市民权力

内容提要:本文尝试对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市民父亲”形象进行分析。20世纪上半叶,资本主义经济和学校教育体系在城市中逐渐发展,造成“市民父亲”与孩子处于“分离”的生活状态和生存逻辑之中。“市民父亲”不再是家庭中的道德权威和理想模范,对家庭的控制力逐渐减弱。父亲在权力等级秩序中的位置松动,有助于父亲在家庭之中自然天性的情感表达。中国现代小说对“市民父亲”的书写,具有情感化的叙事特征,这与新文化运动用“爱”的情感话语取代“恩孝”的权力话语的现代家庭伦理观念相呼应。

中国现代小说中的“父亲”,是现代文学家庭书写和伦理叙事的重要话题。其中,对“父亲”形象进行分类研究是一种较为成熟的思路和方法。研究者大致沿着两个角度对“父亲”形象进行分类,其一,按照人物的政治身份,分为统治阶级父亲和被统治阶级父亲;其二,按照父亲与儿女的关系形态,分为专制型、复杂型、理想型和隐形/精神父亲。若从空间分布和社会阶层仔细考察可以发现,有一种类型的父亲难以被纳入现有的分类体系之中,即“市民父亲”。具体地说,“市民父亲”具有以下特征:其家庭结构基本上由一对夫妻和数量不多的未成年子女构成;其生产方式基本脱离了小农经济,父亲通过从事城市中的各种专门职业维持生活和供养家庭;从社会阶层上看,他们是城市中最普通的居民,构成市民社会中下阶层的多数群体。

实际上,“市民父亲”在现代文学史上是一类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人物形象,老李和张大哥(《离婚》)、牛老者(《牛天赐传》)、老包(《包氏父子》)等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然而在现有的父亲形象或者父子关系研究中,他们由于无法被精确地分类而显得面目模糊。现代小说如何书写城市普通男性作为“父亲”与儿女、家庭以及城市的关系,很大程度上消失在了研究视野当中。然而,正是文本对这些“市民父亲”的家庭生活和私人情感的观察与书写,构成中国现代文学对于“现代”的诚实记录和深远追问。

美国心理学家科尔曼夫妇在《父亲:神话与角色的变换》中谈道,“分离”使得“父亲生活在家庭的边缘上,而不是生活在家庭的中心”。①“分离”正是“市民父亲”家庭生活的关键词,对现代家庭中父亲的角色和地位产生深远影响。老舍的《离婚》可谓城市生活的百科全书,深谙市民世界的作家通过老李完整细致地呈现了“分离”如何主宰“市民父亲”的家庭与自我。“分离”之于老李,首先是一种生活状态,其次是一种生存逻辑,并最终成为一种精神困境。

小说开篇于老李“有意”离婚,此时老李与妻子儿女在生活空间上是分离的。老李在城市里工作,收入供给留在乡下的妻子儿女。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这样的家庭分居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生活方式。由于长期分居,老李虽然认真地履行着家长的义务,却仍然对自己的家庭角色感到疏离与隔膜——“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②老李对自己的丈夫身份并不太在意,但他是爱孩子的,“确是有时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③,身体的触碰能够切实地确认父亲与孩子的人身关系。由于长期缺席孩子的日常生活,父亲实际上并不了解孩子成长的细节。老李只知道北平街上的孩子都是水灵体面的,所以自己的一对儿女在家中邋遢淘气总是让他感到诧异甚至厌烦。老李对孩子的爱在这里表现为一种理念化的爱,或者说是一种爱的义务——老李“不敢说他不爱自己的小孩们”④。“有时”“不敢”,语言天才老舍不着痕迹地泄露了“市民父亲”普遍的心情:对自己父亲身份的不确定感。这种不确定感源自与孩子亲密的共同生活的匮乏,分离导致的匮乏使得父亲在日常生活中无法感知孩子对自己的需要。

老李听从张大哥的建议将妻子儿女接到北京共同生活,空间上的分离由此结束,但老李依然处在“家庭的边缘”。职业迫使老李长时间地离开家庭,停留于工作场所,这是由父亲作为家庭供养者的职责所决定的。“市民父亲”与“乡土父亲”供养家庭的方式截然不同。在小农经济中,生产劳动构成乡村家庭生活的几乎全部内容。这也就意味着,父亲在孩子的视线之内进行劳动,同时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加入生产中,成为父亲的协助者。父亲与孩子通过共同参与生产联结在一起,培养亲子感情的同时也完成了经验传递。大多数的“市民父亲”则需要离开家庭进行工作,通过掌握某种专门的职业技能赚取工资来供养家庭。城市里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也会离开父亲去求学或谋生,并且不一定继承父亲的职业。这种生活和工作方式最直接的结果是父亲的社会生活与家庭生活基本分离,父亲的世界与孩子的世界基本分离。

由此,在城市生活中,“分离”不仅仅是一种生活状态,也是一种必须遵守的生存逻辑。这一逻辑要求父亲为了供养家庭而离开家庭,通过离开孩子体验父亲身份,这正是“市民父亲”遭遇的最大悖论。老李安顿好家眷之后的第一次下班,想到自己要回家而不是回公寓,“他觉得他有些重要,有些生趣”。⑤家庭赋予了老李的工作以意义,想象孩子对自己的“盼念”和“念叨”唤醒了他的存在意识。此刻的老李就像老舍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街道上的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想起自己是孩子的父亲,懂得了这些自己不曾注意过的地方的意义。⑥于是,老李带着橡皮气球玩具回到了孩子们身边,熟识城市人的老舍用刀锋之笔写出了“市民父亲”短暂的幻觉:

老李,好像神话中的巨人,提起牛来,嘴衔着气管,用力的吹。⑦

作为城市芸芸众生中最平凡渺小的一分子,“市民父亲”只有在这一个短暂的瞬间里才有可能成为英雄和巨人;只有在孩子的眼光里,父亲用力吹气球的行动才具有与神创造世界相媲美的意义。老李就是城市里所有普通平凡的父亲的缩影,他们难以像母亲一样通过对儿女日常生活的参与和陪伴来获得为人之父的体验,大多只能通过分离来召唤“父亲”的角色意识,通过离开和归来的频繁转换来确证自己的父亲身份。由一个个的瞬间所构成的、不具有连贯性的破碎经验和片断记忆,或许正是现代都市人最为普遍的境遇,也正是现代城市生活最鲜明的标记。

与此同时,“市民父亲”遭遇的悖论极有可能造成男性在自我身份和父亲身份之间徘徊犹疑,无法整合自我和家庭之间的价值冲突从而形成精神困境。正如张资平在主题相近的《小兄妹》《植树节》《寒流》⑧等短篇小说中反复描写的,主人公将自己的“父亲”身份视为一切痛苦的来源,进而幻想着妻子儿女的死亡给自己带来“解放”。这种冷酷的假想是丈夫身份和父亲身份对自我的双重约束解除之后,男性退化为原始雄性动物的一种表现。

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也就是说对子女的教育与对家庭的供养一样,长期以来都是父亲的主要职责,但在历史与现实中教育的任务均不是由父亲一人独自完成的。教育的任务大体上由两部分构成,即知识技能的传授和个体社会化的完成。在洋务运动之前的中国传统社会,前者主要由私塾和学徒教育完成;后者则被称为“教化”,主要由社会的长者负责,费孝通称之为“长老统治”⑨。“长老”最普遍的代表即家庭中的祖父和父亲。从空间分布来看,无论是高门大户在府邸设立的私塾,还是宗族聚居村落设立的兼有学堂功能的祠堂,又或者是家庭独立延请西席,这些教育场所均位于家庭/家族的内部。自洋务运动创办京师同文馆、科举制度废除以来,以学校教育为核心的近代教育体系迅速发展,教育的形式和内容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新式学校的“据点”无疑是都市和城镇。城市家庭中的一日,父亲大多在工作场所度过,孩子则大多在学校度过。教育空间由家庭向学校的转移,打破了父亲在代际关系中由于掌握教育权力而长期占有的心理强势地位。

一方面,教育空间转移导致的教育权“旁落”,意味着父亲在知识和道德上失去了天然的权威。20世纪上半叶,中国绝大多数的“市民父亲”本人从未经历过新式学校教育,于是拥有学生身份的孩子在此获得了话语和经验上的优越地位。老舍将《牛天赐传》称作“小资产阶级的小英雄怎样养成的传记”⑩。天赐的小学生活并不愉快,但天赐面对爸爸和大朋友四虎子时却觉得上学是有意思的,因为“自己有了经验,这使他觉到自己的尊严”⑪。他“看见的事太多了,简直报告不过来”,而“爸有点跟不上趟了,只一个劲的‘好!’‘那就好!’”⑫。等到天赐从小学毕业的时候,得知爸爸没有上过学校,天赐有点看不起爸爸了。张天翼的《包氏父子》篇幅虽然短小,却更加精细地刻画了一个底层的“市民父亲”面对新型机构的局促不安。小说的前半部分围绕着老包为儿子缴纳学杂费展开,面对有着学校“背景”的人物,平日里做事干净利落的老包变得闪躲、怯懦而迟钝。老包无法理解学校的挂号信,却不敢追问儿子;在银行被学生们放肆地嘲笑,却仍然对他们“打招呼似的苦笑了一下”⑬;面对学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老包“笑得满面的皱纹都堆起来”⑭。老包如此的心态和行为,并非“隐忍”二字足以概括,“被统治阶级”的“奴性”亦有过于宽泛之嫌。

老包对学校的恐惧和迷信,是城市中下层民众普遍的心态。迷信来自对“学而优则仕”这一传统的社会晋升途径的认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科举制度虽然废除了,但读书仍然是进入社会中上阶层最快速也最安全的路径。无论是经济还算宽裕的张大哥,还是处于社会下层的老包,“市民父亲”对于儿子的大学文凭都有着许多功利的现实的期盼。恐惧则来自对未知事物的本能反应。未曾经历过学校教育的父亲们自然完全不了解学校的运转机制,但“市民父亲”无法像“乡土父亲”一样朴素而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茫然。“市民父亲”的尊严已被庸常乏味的工作和入不敷出的工资冲击得岌岌可危,他们不愿意再在孩子面前露怯,于是恐惧转变为焦虑。

另一方面,孩子完成社会化的空间场域由封闭的家庭转向了开放的学校,意味着在社会化的过程中父亲不再是唯一的甚至有可能不再是重要的影响来源。由于城市的文化多元性和人口流动性,学校作为一个集体往往由不同的阶级阶层人员构成。孩子在这个集体中更容易接触到与自己的父亲完全不同的成年男性,这就使得他们在社会化的过程中很有可能选择其他人作为构建理想自我形象的参照。聂传庆(《茉莉香片》)痛恨自己躺在烟榻上的父亲,他幻想中的父亲是文学史老师言子夜。让聂传庆心理崩溃的不是偶像对自己近于人身攻击的批评,而是偶像自身的陨落——言子夜羞辱他的“那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⑮。包国维(《包氏父子》)在幻想中以同学郭纯的父亲为蓝本塑造了一个理想父亲,于是在现实中他在同学面前否认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在没见过世面的英和菱眼中,一个橡皮气球就能让爸爸老李成为“神话中的巨人”;但在已经进入新集体的包国维眼中,“市民父亲”早已不是能够保护自己的英雄,而是被嫌弃的、避之唯恐不及的贫弱的标识。

乡土社会的教育理念是鼓励孩子模仿、实践成年人的生活方式,同时孩子被寄望于与父亲、祖先相似。许烺光认为这种教育模式对于维系乡土社会的文化要素——“父子同一”具有关键作用⑯。城市的学校教育显然对“父子同一”的文化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在学校,孩子按照少年儿童的心理特征接受与成人相区别的教育,父亲与祖先不再是孩子模仿学习的对象。当父亲对孩子的经验传递被切断,父亲便失去了建立在理性认知基础上的尊敬。在最理想的状态下,“市民父亲”能够留住的或许只有孩子的一点依恋之情。正如牛天赐,虽然“他到底是爸的爱子,感情使他怜惜着爸”⑰,但他同时鄙夷爸爸的一切带着“买卖气”。爸爸的钱与爸爸的感情,都不足以换取儿子对父亲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认同。“偶像光环”的暗淡、榜样作用的消失,造成了张大哥、老包、牛老者这样的“市民父亲”在儿子面前忍耐的、甚至略显软弱的姿态。

财富在父子之间的传递,是父系社会家庭财产继承的常态,也是维护父亲权力的关键手段,然而财富的传递在各个社会阶层之间的意义并不完全相同。《财主底儿女们》中蒋捷三为女儿淑华准备了丰厚的嫁妆。20口箱子除了珠宝皮毛,还包括了记录着淑华的“黄金般的时代”的“小东西”,这恰恰也是淑华想向父亲要求并留给自己的孩子们的。父女之间的隔膜在这一刻得到了完全的化解。父亲给予儿女财产的同时也传递着个人及家族的情感和记忆。正因为如此,淑华的婚礼并非对蒋家的阶级批判,而是由于父女之间透彻的理解和浓郁的眷恋,成为全书最为深情的片段之一。

但是对于社会的中下阶层、城市的普通家庭来说,父亲的财产却并不具有如此丰富的含义和效力。科尔曼夫妇在谈到“分离”的后果时说,当父亲“担任纪律制定者或决策人时,他的影响依赖于他的权力的外部象征,而与他持续不断地在家庭出现无关”。⑱也就是说,在现代社会的规则中,父亲对家庭的控制力取决于他在家庭外部空间的表现。城市作为建立在资本积累基础之上的、由生产和消费保持其活力的社会空间,生活于其中的成功自然首先由购买力来衡量。“分离”的生存逻辑让父亲远离了孩子的日常生活,学校教育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教化的权力。于是,为家庭带来收入成为“市民父亲”对家庭最重要的功能和责任,也就成为最坚固的——在最坏的状态下成为唯一的——权力来源和保障。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张爱玲大概最能够洞察,或者说最乐意窥探都市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笼罩下的“钱权交易”。《花凋》里的郑家不像《金锁记》里的姜家那么富有,父亲与儿女的交易便也没有姜家那么火药味十足。郑先生的闹剧开场竟是一幅父慈子孝天伦融洽的温馨画面,父亲用零花钱换来了孩子们真心的服务和诚意的玩笑。父亲没有钱的时候,女儿川嫦不忙着行使自己的恋爱自由权找对象,因为没钱便不从容;父亲也不忙着行使自己的主婚权给川嫦定亲,因为城市里嫁女儿得赔钱。《琉璃瓦》里的父亲姚先生做主把大女儿静静嫁给了富家子弟,静静虽觉得父亲选的女婿不如自己选的,但冲着那折成了3万元现金的嫁妆,便也无从违拗父亲了。从父亲手中争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权利,被视作一代青年挑战父权解放个性最重要的标志,但张爱玲同时窥见了任何革命都必然具有的形而上的激情与形而下的功利。父亲的财产显然比父亲的道德权威更有威慑力,也比任何旧道德又或者是新思潮更有吸引力。

老舍对城市人的冷眼也不比张爱玲客气。刘四爷(《骆驼祥子》)不愿意虎妞出嫁,更不愿意把虎妞嫁给祥子,因为他不甘心把辛苦半生打拼积攒的产业拱手送给一个穷臭车夫。虎妞打定主意要离开父亲的家,直截了当地问父亲给自己多少钱。父亲听说女儿要走心中有些难过,但他不愿意露怯——“一个子儿不给!不给!看她怎么活着!”19刘四爷认为,只要女儿有朝一日尝到没有父亲的钱所支持的生活,就会知道“到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⑳。但女儿终归还是走了,因为她早已攒下了自己的私房钱,不再需要爸爸的“好”。刘四爷的处境便是“市民父亲”与儿女最坏的状态:财产成为父亲约束儿女的唯一途径,经济关系挤兑了情感关系成为代际之间唯一的纽带。刘四爷与虎妞之间并非完全没有情感的牵绊,父女之间也拥有着同样倔强的个性,然而父亲和女儿除却财产的赐予和索取之外,无法拥有任何言说牵绊的话语。这或许是城市中下阶层的生存法则和权力逻辑所规定的。

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市民父亲”要保持对家庭的控制力,除了亘古不变的资本和财富之外,还需要另一种权力——时势。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分析了中国社会的四种权力,分别是:在社会冲突中发生的横暴权力、从社会合作中发生的同意权力、从社会继替中发生的长老权力以及从社会变迁中发生的时势权力。其中,时势权力指的是在社会发生剧烈变迁的时候,能够提出新办法、有能力组织新的试验而获得他人信任从而支配他人的权力,拥有这种权力的人可以称为“文化英雄”㉑。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城市无疑就是变迁剧烈的社会空间,求新求变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要求,新知识和新经验、新的规则和新的人脉,就是都市社会的时势权力。因此,“新”成为父亲权力的又一外部象征。“市民父亲”必须掌握“新”的时势,才能维持在家庭中的强势地位,保持在儿女心目中的尊严。若他们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和规则,甚至面临着家破人亡的威胁。

儿子张天真(《离婚》)被指认为共产党下了狱,在单位里八面玲珑的张大哥束手无策。张大哥此时此刻悟出了自己失败的原因:“我是老了,对于这些新机关的事,简直不懂。”㉒“耍得了新玩艺”的人,是比张大哥年轻二十多岁的小赵,但小赵向张大哥要女儿。落伍的张大哥只能被迫遵守小赵的游戏规则,用女儿换儿子。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里,父亲只能通过模仿“文化英雄”和“文化英雄”模仿者们的姿态,才能抓住一点点时势权力,跟不上脚步的父亲只好任由孩子去追逐新的英雄。牛老者想开了,他虽然看不起天赐加入的云社,但这班趁了时髦的复古风气的“软土匪”也有他们的用处:“商会办不动的事,他们能办,他们见县官比见朋友还容易。”㉓老舍在面对这样的父亲时,收起了他一贯峻峭而冷漠的讽刺,赋予了他们的言语以意义,或者说柔情:“活着为儿女奔忙,儿女完了,我随着他们死。我不能孤孤单单的活到七老八十,没味儿!”㉔

不管进化论是否对民间社会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至少在20世纪上半叶的城市文化中,“新”成为了一个“神话”(myths)。成为神话,意味着无论个体对此是认可还是质疑,神话本身都是一股能量。恐惧或崇拜,或许只是“迷信”的一体两面。作为时间轴上的后来者,年轻的孩子们是“新”的代言人,或者说他们就是“新”本身。对“新”的迷信与普遍存在于民间的“养儿防老”的功利道德观相结合,便微妙地颠倒了城市中下层家庭的等级秩序。在老包的老伙计们眼中,父亲对儿子的宠爱理所当然:“现在他吃你的。往后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爷:他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现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过的是什么日子!”㉕

法国人类学家菲利普·阿利埃斯在《儿童的世纪:旧制度下的儿童和家庭生活》中谈道,十六七世纪不断发展的学校教育吸纳了越来越多的孩子,空间上的长期隔离培养和助长了父母对孩子情感上的需要,家庭逐渐由宗教场所向情感场所转化。㉖以欧洲家庭为材料得出的结论不能完全适用于中国,但若着眼于“现代”则可以发现,中国家庭的现代化与欧洲有着相似之处,即家庭作为宗教/道德场所的功能逐渐衰弱,家庭中的情感要素逐渐强盛。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城市,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学校教育体系所要求和制造的“分离”,无疑是上述变化过程的强力催化剂。对于城市和城市人来说,与其说新文化运动的家庭伦理革命冲垮了父亲的权威,不如说城市生活本身早已一点点地蚕食了父亲的权力和尊严。

值得注意的是,父亲在权力等级秩序中的位置松动,有助于父亲在家庭之中自然天性的情感表达。自然天性、亲子之爱是新文化精英构建现代家庭伦理的关键词,从胡适、鲁迅至俞平伯、丰子恺,用“爱”的情感话语取代“恩孝”的权力话语是他们共同的观念和愿景。这一思想作用并反映于文学创作中,便产生了对“父亲”的情感化叙事。这一特征突出地表现在现代小说对“市民父亲”的书写之中。文本观察“市民父亲”分离的工作与家庭,述说的是他们的自我认同和私人情感;文本描写“市民父亲”对学校教育的隔膜与崇拜,呈现的是他们对儿女恳切而热情的期待;文本讨论“市民父亲”被财产和时势侵蚀动摇的权力,实际上召唤的是权力衰落之后,从性别文化传统对男性的有关威严和控制的规约之中挣脱出来的、温柔细腻和亲密无间的情绪,能够进入“父爱”的谱系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城市的故事中,才有着许多像老李、老包、张大哥、牛老者这样对儿女爱得深沉真挚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无所适从的父亲。与此同时,这样“弱势”的父亲,也与张爱玲、苏青笔下那些“渎职”的父亲一起,从各自不同的方向,参与建构着对理想父亲的追问和想象。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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