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格物 东方人的生活设计*
2020-04-18
一
最近,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钱锁桥博士所著的《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1钱锁桥著,《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作为于世界获得盛誉的作家传,为我们重新思考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生活世界提供了一个深入自省的机会。传主林语堂先生尤其在西方社会所赢得的满堂喝彩,其重要原因,就是他把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传统的艺术与诗化的生活提供给了西方人参考。他最重要的作品《生活的艺术》,原名就是The Importance of Living,直截了当地告诉世界:中国人的一切学问,都是生活教会的,又是在生活当中得以圆满的。
按照林语堂的观点,中国人是知道人世有悲苦的,故珍惜聚面的欢愉;也知道流光之易逝,故理当与时偕行,且行且珍惜;知道一切存有的,皆会趋于虚无,圆月会缺,鲜花会败,故而将一腔的情性,渗透到了万事万物当中,惜物且爱物,营造出一个有情有义的世界,登山情满于山,观海意溢于海。所以,中国文化里面那种风神秀彻的生世之达观,皆非盲目所致,并不是不了解西方文化所刻意营造出来的悲剧精神,而是知道了这所有的一切,仍愿意喜气洋洋,光风霁月,呈现出一派极明媚的人性来。于是,也一并成就了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中国人的艺术。林语堂认为,这大体即德人尼采所追求的“愉快哲学”[Gay Science]了:
我以为,人类必须从有知识的智慧[wisdom of knowledge],进步到非知识的智慧[wisdom of foolishness],必须变成一个欢乐的哲学家;为此,他也必须先感到人生的悲哀,然后感到人生的欢乐,这样才可以称为有智慧的人。因为我们必须先有哭,才有欢笑,有悲哀而后有醒觉,有醒觉而后有哲学的欢愉。另外,再加上和善与宽容。2林语堂著,张振玉译,《生活的艺术》,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4 页。译文参考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生活的艺术》(英文本)作者自译。
林语堂说自己撰述《生活的艺术》,其写作动机之一,是要把“中国像一个床布一样在世界屋顶上晒一晒”。其中心要旨,乃是就着现代西洋人的文明之危机而发,故有救世之悲心存焉。而这种生活哲学,确实也是知道残缺之美,就此,日本那位深谙中国文化之妙谛的冈仓天心,他就是这么理解了发端于中国的茶道:
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3[日]冈仓天心著,谷意译,《茶之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1 页。
自然生活既是这样:自古以来的中国人,照着林语堂先生的见解,藉此便拥有了看水看山看月亮的一种可贵姿态,它与看一副画相近,是纯然审美的,不欲以物理相待,宁以心灵相交,故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等诗句于汉语中流传。把时常慌乱的一颗人世之心,安顿在了与万物相几相契之宇宙洪荒的共在当中,藉由自然来成全人性的救赎。于是,无论是欷歔败退的王孙,还是静养心性的山间幽人,皆一齐获得了故园家居一般的滋味与回归。
二再从自然返回到现实的人间社会生活来说,就更应如此。
中国人的手工之善巧自有秉赋,器以利用,道从易简,俾人道以助天工,以心驭物而成种种之器具,以艺术之手腕透出心中无穷之诗意,在《考工记》中,所谓国有六职,百工与居,“相语以事,相示以巧,相陈以功。”又云: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4孙诒让著,《周礼正义》第九册,出自《孙诒让全集》,许嘉璐主编,中华书局,2015年,第3737 页。
上古流传下来的历史典册里面,曾记载着古代圣王传承下来的政治智慧,即德政八字诀:正德,利用,厚生,惟和。5[唐]孔安国著,《十三经注疏》,出自《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9 页。而此一类济世精神一旦渗透到了现实的生活当中,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人间常态,于是乎,后世的能工巧匠运斤如风,无论殷商铜器、汉宋陶瓷、明清长物,一直到了今日的中国智造与设计艺术,无不是在成全着此种人性之懿美、人情之醇笃。
故中国人确乎是向外发现“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对世界的“深情”。他们以慧心求知,以爱情慕悦,以仁欲兼其爱,以美感审其美。醇朴且率真,不以机巧斫伤其本心;光明而莹洁,不以尘浊摇荡其性灵。而所有中国人的生命艺术,皆是借自然的物相来认识人类的心灵,于是,心物交会,生成了创造性的行为,由实用到审美,由生活的实存,“无论庄、易、禅(或儒道禅),中国哲学的趋向和顶峰不是宗教,而是美学。中国哲学思想的道路不是由认识、道德到宗教,而是由它们到审美”6李泽厚著,《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庄玄禅宗漫述》,三联书店,2008年,第226 页。,进而抵入了艺术的灵境,宗白华先生这么理解这一个过程,他说:
艺术是一种技术,古代艺术家本就是技术家。现代及将来的艺术也应该特重技术。然而他们的技术不只是服役于人生而是表现着人生,流露着情感个性和人格的。7宗白华著,《宗白华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44 页。
按照儒家的经典,致知在格物,即一切的知识,皆起于人与世界的交往,故可以将中国的文化视为“格物”的文化。而“物”字一语,在我们的典籍当中,蕴藉丰饶,意象万千,它直接贯通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不同层面,浩然同流、道器不二,故可以有“器之为物”,也有“道之为物”,还有“人之为物”。“格物”云云,其起首之大端,即在“格”此一个世界,格现世,格存在,一言以赅,即一切与心相对的,皆是物,或物相;且俱由吾人之心来格之,复导之以为正。中国人的理想境界就是人在世界而“游心之所在”,此是他独辟的格物灵境。世间文化之差异,似乎也尽在此端分途,譬如,印度人因心不因物,其走向的一极,就是将人生世相彻底虚无化了;西方人由物不由心,其走向了另一极,就是沉溺于世界的物理与物相,常常无从回返于世路之醇笃。人与世界,心物之交会,即是于人在人世的行动中所成就的“事”,王阳明解释“格物”时,便解“格”为“正”,解“物”为“事”: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8[明]王阳明著《大学问》,出自《王阳明全集》下卷,吴光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972 页。
把客观维度之“物”,转化为心物交会甚至交欢之“正事”,藉此而建构出人的主体性,“物物而不物于物”9张远山著,《庄子复原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258 页。物物而不物于物:驾乘(役使)外物而不被外物驾乘(役使)。“物物”即“乘物”,“不物于物”即“游心(于道)”。《管子·内业》:“君子使物,不为物使。”《荀子·解蔽》:“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正吻合了中国人的行动哲学,人与世界、生命相互接纳、彼此欣赏的正向态度,其要端尽在古人所谓的“品物流形,各正性命”之大义。而其媒介,即是我们的身体,为此,“我们必须有肉体,并且,我们肉体上的欲望必须都能够得到满足,否则我们便应该变成纯粹的灵魂,不知满足为何物,因为满足都是由欲望而产生的。”10同注释2,第27 页。
身体与感官是一切精神事物的基础,是一切人世愉悦的第一扇门庭,中国哲学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基于感觉,进而深入玄远,这就是“感而遂通”的学问,它尊重身体,尊重感性,尊重人间的事事物物,它不拒绝或否认物相与物质,只是有一个心物的主客体之间的转化需要完成。而对身体的理解与对尘世生活的珍爱,亦同此一源,进而发畅为人与世界的互相照面的格物精神。
三
故“格物”,确实是中国学问之区别于印度、区别于西方的根本,是中华文明的本源精神之所是。当德国的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中曾说,物之物性尚未被思考;还说,物之本质亦从未真正得到显露。11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下卷,上海三联,1996年,第290 页,第1170 页。而这样的话语一出,好像跟我们的《周易》哲学发生了强烈的共鸣:“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然而,若是深究起来,就会发现中西哲学不但于存在论与生命观上有差异,而且,对于“物”本身的变化之道缺乏深刻的认识,因为,物在天人分际当中隐藏着无穷尽的几变。当然,海氏确实也是在批评自身的哲学传统。整体看来,西学执于物性与物形,执色昩空,执有昧无。而中国的易经以降的传统却知物之物化的穷通几变,故知色知空,有无并美,虚实相生,“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12同注释7,第326 页。就“物”一义,更是“心物相参,化裁变通,资于物形以为用,通于物意以为兴,游于物象以为艺。”13朱文信撰,《中华设计艺术与造物精神的哲学基础》,载《新美术》,2017年第11 期,第36 页。人在其中,与世偕行而不替,此谓喜气洋溢的真实人间。
华夏文明之正道,正开启自农耕社群之日常的劳作,一边领受着天道的启示,一边又以格物、开物与造物的精神,实实在在地创造着人世的艺术与诗意的生涯,堪称俗世之“真谛”也,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从来由人的创造性与主体性来决定了对物性的开拓,物之物化与艺术化的双重运动展开了对生活的设计,充满主体性哲学的乾元品格。柳冠中先生在为英国学者赫斯科特所著的《设计,无处不在》一书制序时,说道:
柳冠中先生在为英国学者赫斯科特所著的《设计,无处不在》一书制序时,说道:
“设计”一旦被囿于一种“物”的设计的话,设计师就已经被这个物的概念和现象束缚了创造力。“设计”应被认为是有关人类自身生存发展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14[英]约翰·赫斯科特著,丁钰译,《设计,无处不在》,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 页。
以中国文化为代表的东方设计尤其如此,万民的日常,便是此间当致力于圆满的凡圣不二之域。其所籍重,一是自然生物、风物,二是人工格物、造物,人工与自然再相参,成就了东方独有的工巧技艺与设计思想。在此,即使是圣人,也如王船山所云的那样,——“只做得人分上事。人分上事便是己分上事也。中庸言尽物之性,也只是物之与人相干涉者,索与他知明处当。”15徐梵澄著,《陆王学述》,崇文书局出版,2017年,第11 页。
在宋明理学当中,有“孔颜之乐”云云,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16同注释15,第244 页。西学里面,即Dasein,含有“在世存有,寓居于世”之意义,Da,即“此”。一个“此”字,指向了每一个个体的当体存在,心灵的在场,即指向了全部的当下,把无穷尽的时间,与无穷尽的空间,浓缩为了一个自我生命的轴心,这样,每一个时间点都具备了最高的真实性,惟精惟一,允执阙中,弥使人文之精神得以挺立,使吾人皆知文化价值与意义之所在,最为天下贵。这是自古以来的中国人的心性之学,虽自生活而来,然唯有借着以格物精神为标志的创造性,才能把物质的生活点化成了艺术的生活,成就了中国人的艺术思想与生命风姿。故而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中,是如此评价道:
这个哲学,比孔子和老子的更伟大,因为它是超越这两个哲学家以及他们的哲学的;它由这些思想的泉源里吸收资料,把它们融洽调和成一个整体;它从它们智慧的抽象轮廓里,造出一种实际的生活艺术,使普通一般人都可看得见,触得到,并且能够了解。
拿全部的中国文学和哲学观察过后,我深深地觉得那种对人生能够尽量享受和聪慧的醒悟哲学,便是他们的共同福音和教训——就是中国民族思想上最恒久的,最具特性的,最永存的叠句唱词。17同注释2,第15 页。
中国人相信,日常世界的所见所闻无一不是道谛的体现,所以,无需企慕彼岸与天堂,生活本身就可以教会我们一切,“我们不去追求完美的理想,不去寻找那势不可得的物事,不去穷究那些不可得知的东西;我们认识的只是些不完美的、会死的人类的本性;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去调整我们的人生,使我们得以和平地工作,旷达地忍耐,幸福地生活。”18同注释2,第100 页。藉由此种艺术性的生活之路,不仅唤醒对自然种种神秘的感知,更要通过我们自己的主体精神,展开有效的生活设计,激发出生世的美感,产生情感的共鸣与历史的联想。
生活,就是至大至深的根本,我们相信,生活能够弥合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二元分判,而令人融融泄泄,乐在其中,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无论他是幽独的沉思者,还是在嘉宾友好的雅集生活当中,俯仰天地,无不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