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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致哈洛德·艾克敦信札十五封辑注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11期
关键词:萧乾伦敦

内容提要:本文对新发现的萧乾致哈洛德·艾克敦十五封英文书信进行了整理、翻译与注释,较完整地呈现了1940年代初萧乾与艾克敦的交往,为学界探讨中国文坛与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交往情况提供较高价值的史料。

1949年,旅英七载的萧乾在离开香港返回北平前,曾嘱海外友人“今后请连圣诞贺片也不要给我寄”①,这一通知中断了他与诸多英国友人的联系。萧乾的前期信札绝大部分也都消失在各种历史运动的喧嚣里。萧乾与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通信,除了他写给福斯特的外,大都散佚。笔者在查询艾克敦②的材料时,发现了一批萧乾的英文书信。晚年,萧乾回忆自己的英伦旧友时称艾克敦是他“结识最久的英国朋友”③。1932年,艾克敦受温源宁之邀,任教于北京大学。其间他积极参与北京文化圈的各种活动,与梁宗岱、朱自清、陈世骧、卞之琳、林庚等北大清华的师生往来密切。直到1939年战事愈演愈烈艾克敦才返回英国,加入英国皇家空军,以投笔从戎的姿态承担起战时知识分子的责任。

萧乾的这批书信从未公开发表,也没有被研究界提及过。书信始于1940年1月3日,止于1941年3月25日,总计15封。从时间来看,萧乾到英国不久就联系上了曾在北京大学任教过的艾克敦,艾克敦的热忱与“老北京”的共同经历让身处异国的萧乾如沐春风。在艾克敦的引荐下,萧乾结识了不少英国文化圈的名流,如阿瑟·魏礼。从所述内容看,萧、艾二人进行了不少跨文化的交流。比如艾克敦曾将自己珍藏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借给萧乾,这是《芬尼根的守灵夜》最先出版的片段。与此同时,艾克敦正在着手翻译中国的戏剧,萧乾为他介绍了不少中国的戏剧家与作品。这批书信能够进一步促进学界对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与中国文坛的亲缘关系的认识,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书信原件藏于耶鲁大学贝内克稀有图书与手稿图书馆(Beineck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 Library,Yale University)。书信的公布得到萧乾的夫人文洁若女士的授权,特此致谢。书信皆为英文手写体,识读与翻译的过程中得到诸多师友的帮助,在此不一一致谢。

一 第一封 1940年1月3日

1月3日,1940

伦敦

亲爱的艾克敦教授:

请恕我冒昧自介,在您燕京大学的一场诗歌朗诵会上,我是台下聚精会神的听众之一。当时我在那读本科,钦慕您的诗歌,以及您与陈世骧先生合作的开创性翻译作品④。如果这些事还是太模糊,那么我必须坦承我一直深以为幸曾在北平梁太太⑤的家中见过您,并与您共进晚餐(1936年)。我记得,当时在场的人中有已故的朱利安·贝尔先生⑥。

不久前,我得知您当下就在伦敦。我两天前才来到这儿。在这么大的城市里,竟能遇见有人从我亲爱的老北平⑦而来,真是件非同寻常的乐事。我得知您此番在英国停留的时间会比我短,因为我与疏散到剑桥的东方学院(伦敦大学)签订了为期两年的教学合同,如能早日与您晤面,我将不胜欣幸。但我此次在伦敦只逗留到周日。您能通过电话惠告我拜访您的最佳方式和时间吗?您可以通过电话2848与我联系,最好在上午九点前或下午六点半后⑧。为免出纰漏,我会在星期五上午先打电话给您。但愿到那时,您已经收到这封信与附上的袁先生⑨的信了。

致以新年的问候。

萧乾敬上

剑桥的地址:

东方学院

基督学院

第二封 1940年1月10日

剑桥

1月10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教授:

我在伦敦逗留一周后,现已返校工作。回忆在这个大城市里的经历,我必须坦承我们的相聚是最让人快乐的事。我前所未有地怀念过往,尽情畅饮并沉醉其中自得其乐。但当我们相聚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您的时间是那么地珍贵,您是那么地慷慨,我的内心就潜藏着一种罪恶感。不过,我向您保证,无论是傍晚时分在魏礼先生⑩家,还是晚上与您在俱乐部度过的时光,都将成为永恒的记忆。请允许我在这里表达最深切的谢意。

向你们介绍我的任何一本书都让我觉得羞愧,这并不是单纯因为谦虚。越读到伟大的灵魂,我就越厌恶自己的灵魂。不仅是因为艺术上的不完美,而且也没有更深刻的见识,更博大的胸怀。“文如其人。”这句话于我而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实。当我见到魏礼先生的时候,我觉得读到了诗歌本身。当然,我不敢跟他说这些。这听起来很像廉价的奉承。但哪怕只是短暂地拜访了真正的诗人,也会让人觉得不那么平庸。中国遇到像您这样的人定然万分幸运,您用如此之志趣、热情、勤勉和审慎,将时间与生命投入到诠释一个鲜有人知的异国灵魂里。不管怎样,我无比高兴地发现,战争并没有扼杀您的兴趣。毕竟,您还梦想着要“回到”中国去。这个古老的国度必须努力配得上您的爱和尊重。

随这封信一起寄给您的还有拙著两本,都是很不成熟的“中国作家”的作品。此外,我还把最新一期的《山程》寄给您,其中有郑振铎先生关于元杂剧的文章和吴梅先生的著述书目[11],吴梅先生是戏剧界的最高权威,已于十一月去世了。

致以最好的祝福。

萧乾敬上

第三封 1940年1月15日

1月15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教授:

非常感谢您的来信和惠赠的诗集《水族馆》[12],它非常赏心悦目。在字典的帮助下,我只能做到非常认真地阅读。我非常非常喜欢,只是担心我贫乏的英语知识以及缺乏诗情,无法使我全部理解。然而,我必须说,从我“理解”的内容来看,我非常喜欢。让我更觉庆幸的是能得到您出版的第一本书,因为通常情况下,它总是最受作者珍爱的。所以,我真的很遗憾没能将《篱下集》[13]送给您,我带的一本已经寄送给了魏礼先生。《粟子》[14](您写得比我好得多)除了后记是“自传式的感情素描”和小说《矮檐》是我的自传体小说(待继续)的第一章外,没有什么内容。

非常感谢您鼓励我写小说,甚至还有意翻译它们。我不敢做这样的梦。但请相信,我将永远记住您的好意,并努力不让您失望。

我可能会去伦敦做一个关于滇缅公路的讲座。但还未完全决定,因为我不想在工作已经很轻松的情况下请假。不过,我将随时与您保持联系。万一您要离开伦敦,能给我寄一张带有您地址的卡片吗?我必须对您为国家所做的不寻常的服务表示祝贺[15]。这为中国学者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这也是我在伦敦书简[16]中试图传达的精神。

致以衷心的祝愿。

萧乾敬上

附:您一直在寻找什么书?我只记得《凤凰城》[17]。我将尽力为您找到它们。我这里有《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18],以及曹禺的三部话剧,在我看来他是唯一一位值得被翻译的剧作家。

第四封 1940年1月20日[19]

亲爱的艾克敦教授:

这只是一张简陋的便笺,感谢您如此慷慨地赠我精美的书籍,准备丰盛的晚餐,还为我介绍最有趣的人。需要衷心感谢的事物太多,实在让我无以言表。您的“混合”宴会,于我而言实在精彩至极。我很久之前就看过塞西尔·比顿[20]拍的照片。那天晚上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而且我必须承认,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位英国表演艺术家畅谈,我希望有一天您能惠告我他的名字。我喜欢他那张雕塑般的脸、鲜明的线条和清晰的语言。然后就在第二天,我到普拉托先生[21]家做客,在那儿我看到了他技艺精湛的油画和速写,有《印度舞者》,还有他的绘画集《学生》。在那里,我还发现了您壁炉架上挂着的您的肖像画的创作者。关于他的作品,我不敢多说什么,但我深深地喜欢它们,特别是他画中的线条,我与我们的艺术家可能就是他的小学生。我现在意识到您处于伦敦这一国际大都市相当“轴心”的地位,对此我很佩服。

随信寄上的《吉姆爷》(约瑟·康拉特)是由已故的梁遇春[22]与袁家骅先生合译的,他们都是您的学生,现已全国知名。这本书是由胡适博士主编,商务印书馆和中英庚款委员会联合出版的。[23]这是我们在翻译英国文学作品方面所做的最好的努力,希望您能感兴趣。梁实秋教授翻译的莎士比亚和卞之琳翻译的《维多利亚女王传》(里敦·斯特莱切)也是同一系列出版的。

谨致新春问候。

萧乾敬上

第五封 1940年8月22日

12,Steeles Road,N.W.3

[Primrose 4209]

8月22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教授:

昨天,我很幸运地从阿瑟·魏礼先生那里得知,您终于从敌对国意大利回到了亲爱的老英国。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打听您的下落,这真是一个惊喜。

您无法想象,我对英格兰学界的敬仰,极大程度上都应该归功于您。最让我觉得有价值的是,您介绍我认识了魏礼先生。于我而言,他是一位绝佳的老师。通过他我认识了约翰·海沃德先生。但是,当我见到您的老朋友时,我却忽略了是您丰富了我在这里的生活。回忆起我们在萨克维尔的午夜喝酒聊天,我实在快慰非常。但直到今天,伦敦对我来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迷宫。

如果您还没得到步枪,我相信您还在继续进行文学创作。就“工作”而言,我没有什么担忧的。复活节时,我在你们美丽的湖区徒步旅行了两周。在荒凉的威尔士游玩了六个星期,才从伦敦回来。战争使我无法欣赏到很多东西,但我还是看到了一丝曙光,现在英格兰对我来说要比剑桥大一些了。

您可能知晓我的学校已经搬回伦敦了。所以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汉普斯特德是我最喜欢的伦敦地区(肯辛顿对我来说似乎太宏伟了),我希望有幸在这儿找到一个住处。

在您不太忙的时候,一定要和我联系,让我这个老北京新伦敦人与您通话。这次您不用保证我安全返回。战争让大家学会了在黑暗中行走。同时,向您致以最热烈的问候。又及:我刚刚收到袁家骅先生的来信,他已经安全抵达纽约了。

萧乾敬上

第六封 1940年8月25日

汉普斯特德

8月25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我必须衷心感谢您周六为我准备的“独家”晚餐。当您对女佣说“除了我兄弟,我谁也不认识”时,我感到很内疚,但又很自豪。您天生热爱中国的一切事物真的很让我动容,虽然我不能像您一样轻视英国。我承认,我发现您对我们的文化太慷慨了,而对自己的却相当严厉。不过,我们都非常幸运,希望不久之后您能再回到北京。

昨天,我通过电话成功联系上了李先生。显然,您的信失踪了,他没有收到。可能他自己也发现了。他当时没能和我定下日期,但答应本周初和您联系。由于我这周某个时候要去剑桥,我可能不能来,不过我希望能来。

我正在艰难地阅读《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24],但兴趣盎然。我正在竭尽全力避免成为“交际明星”,希望能在这里好好地住上一段时间。

最美好的问候。附罗伯特·李(Robert Lee)的地址:修道院花园17号,圣约翰伍德电话:Mai[da Valle] 1305

萧乾敬上

第七封 1940年10月30日

12,Steeles’ Road

N.W.3

10月30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教授:

我们分开不久后,伦敦的夜晚变得非常可怕。同时,许多人与事都被摧毁。但是,我希望并相信这是一个幸运的人给另一个人的信。

我非常遗憾,没能与罗伯特·李先生一起去拜访您。我不得不赶往剑桥。你们在一起的时光肯定很愉快。李不久后就到了剑桥,和我在同一个房间与床上睡觉。一天晚上,一枚炸弹落在附近,震碎了窗户,他不得不从床上跳了下来。虽然这里一直是伦敦最热的景点之一,但我已经免疫了。这些天确实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足以供戴维·加内特先生记录下来。罗伯特·李仍在剑桥,但他搬到了与原来的住所相距甚远的地方。

我相信您的文学作品一定取得了很大的进步。除了与国内同龄人的一些信件往来,向他们汇报伦敦的英雄精神。我几乎没有写作,也很少阅读。但是,我以极大的“无知”阅读了您借给我的那本美丽的书:《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然后自己买了“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25],里面包含了您借我的内容。因此,现在我可以将这本书还给您,我相信您的住所比我的要安全得多。您介意我通过挂号信将其寄回吗?

我的一部分工作是帮助学校重新整理图书馆,图书馆里有您翻译的中国戏剧与当代诗歌。我希望在它更有序的时候您能来看看。如果您想让我帮忙寻找中文书籍,尤其是小说,请不要犹豫。我可以随手找到,并轻松地借到它们。

昆明的大轰炸一定使您非常痛苦,当您返回北平举办另一场诗歌朗诵会时,您永远无法说出还有多少老朋友还活着。您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是,梁夫人依旧活泼迷人。

最好的祝福。

萧乾敬上

附:11月8日后,寄件请至东方学院布洛维庭院公寓(Broadway Court),S.W.1。

第八封 1940年11月4日

12,Steeles’ Road

N.W.3

11月4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来信拜悉,甚荷高情。在如此艰难的时刻听说您翻译的《醒世恒言》即将面世,而且是精美的限量版,这个消息实在是令人振奋。[26]最光荣的事是伦敦在残暴的威胁下继续滋养着艺术与文化。《醒世恒言》的原作者在“黄泉下”,应该也会露出感恩的微笑。

您想再邀我吃午饭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唯一空闲的日子是周末,周六或周日。接下来的工作日我只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但我可以在任何一天的下午茶时间来找您。从我工作的地方圣詹姆斯公园(St.James Park)到您那只有两站路,我每天都可以很容易在四点之前到。

我记得第一次在这见面的时候您提到过《凤凰城》。我给国内写过信,还附上了一个很长的书单,但一本书也没拿到。学校除了我带过来的五百册外,几乎没有新书。比起《日出》《雷雨》等给我留下的印象,我不太喜欢这部话剧,所以我没有把它列入我的收藏。您确定它值得您花费宝贵的时间来翻译吗?比如说,当代作家的一些历史剧如《武则天》[27],那个可怕的女王或太平天国[28]。我有曹禺的那些作品,还有一些老的作品。但我会试着进一步查找。

正如您所感叹的,我是那种无奈的硬笔用户。但您的问题并不难解决。第一,我和蒋彝先生[29]很熟。他在牛津。我可以为您介绍或接洽。第二,在剑桥还有一两个相当不错的书法家,我可以经常叨扰他们。第三种方法是惯例:从一些字帖中挑出需要的字,如魏代的石碑,写得比任何在世的人都好。

希望有您的消息,期待与您相见。

萧乾敬上

第九封 1940年11月16日

12,Steeles’ Road

N.W.3

11月16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我还未写信谢您款待我的盛情,因为一直在等书法作品。但是,我真的非常享受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迟迟没有给您回音的原因很容易解释。您知道一个中国人获得荣誉时的反应,比如请他为精装本的封面题字,他就会脸红起来,颤抖着请求谅解。然而,我最终为您争取到了。作者更愿意匿名。他写了两幅,但他更喜欢A,希望还算合用。

我学校图书馆的电话是怀特霍尔(Whitehall)5309,工作时间是星期一至星期五的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

衷心祝愿。

萧乾敬上

第十封 1940年11月21日

11月21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谢谢您的电话与信件,我相信您也收到了我的信。

我很高兴知道您喜欢这幅作品,希望它能派上用场。故事颇具戏剧性。如您所知,我请了两个书法家来写,这样的话就能有所选择。这显得有些无礼,但对相熟的人来说则无妨。因此,万一其中一幅完全不能用的话,我还可以依靠另一个。我新附上的这幅作品恰好是我不太喜欢的。这两幅书法都请求匿名。不过,向您透露一下被选的那幅的作者也无妨。许烺光先生[30]写完这幅字的第二天就去了利物浦。他在我这里住了一晚上。我想现在他不是在大西洋下的话就是在大西洋的某处。所以恐怕现下您还不能当面谢他。他的女朋友还在这里,但我必须保密。许先生的临时地址是:

许烺光先生

中英庚款董事会

两路口

中国重庆

但我郑重地向您保证,他并不期望得到任何形式的感谢,而是很乐意某天到您那“喝杯茶”——在亲爱的老北京。

重读了您的《中国现代诗选》后,我认为类似的散文选集同样能够成功,而且也可以选择更多篇幅。当然不是在现在您如此忙碌的时候。

问好。

萧乾敬上

附:如果您确实喜欢本信所附的书法,您仍然可以使用它。作者就在剑桥。它可能更适合,因为比许先生的更清晰。

第十一封 1940年11月24日

11月24日,1940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又蒙赐宴,不胜荣幸。但这次我不得不遗憾地辜负您的好意,我感到非常抱歉。学校的工作是一个原因。那天下午我在图书馆与人有约在先。不过,我希望我们能在不久之后再见面。最近,我们系里来了一个学生,我有幸能指导他。这是额外增加的工作。如您所见,我有点忙。不过,我真的很喜欢教这个学生,因为他几乎是一个滑稽的苏格兰人。虽然他是一个人造肥料的经销商,但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刻的敬仰之情。不过,我将从十二月中旬开始为期二十五天的圣诞假期,其间我将像鸟儿一样自由。我发现我很喜欢关于修女的小说。虽然《醒世恒言》里的许多故事和《古今奇观》中的一样,但写得很美。我倒是恳请您有兴致的时候多翻译几篇。

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萧乾敬上

附上写得像一块雕玉的《豆棚闲话》。[31]

第十二封 1941年1月6日[32]

1月6日,1941

汉普斯特德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来信收到,甚荷情谊。我非常遗憾,要再一次让您失望了,因为从一月八日开始到三月的工作日里我将再成为一个大忙人。下周四两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将进行本学期的第一场“讲座”,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在不迟到的情况下享受您热情又鼓舞人心的陪伴。像往常一般,有尊贵的客人,他们的谈话总是会丰富我的“英语之旅”。但可惜的是,学校的工作使我无法享受到这些乐趣,我只能对您说声千恩万谢了。我相信你们会理解我的。作为一个远离家乡工作的年轻人,我一直被告知要永远忠于朋友。但拒绝您的邀请,则意味着我对自己心口不一。

第十三封 1941年2月3日

2月3日,1941

伯明翰

亲爱的艾克敦先生:

我现在在伯明翰郊区伍德布鲁克学院内的一间小平房里给您写信。这是一所神学院,也是一个国际化的地方,人员包括从希腊东正教牧师到年轻的社会主义者。除了大门前的火车,它有一个小池塘,一片小树林,一座漂亮的小木桥,以及修道院的宁静氛围。我的工作再有趣不过了。与我在一起的都是战争中的和平主义者们,当整个世界为战争而疯狂时,我竟生活在四十个理想主义者中间!营地所在的农场离我的住处有3/4英里。我从早上九点半到晚上九点都待在农场里。但并不是一直在教学。大多数时候,我和他们围坐在一块大石头旁,几乎都在谈论一个对他们来说那么远,对我来说却又那么近的国家。我的机会简直让人妒羡。我们在谷仓里上课,在这个示范农场的牛群曾经嚼草的大食堂里吃饭。经常下雨的时候,屋顶就像筛子一样漏水。星光灿烂的夜晚,我就想象自己在各种童话故事里的样子。在这乱糟糟的房间里,大家的生活都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情感与共同的爱。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是个贵格会教徒。请原谅我写得如此不合逻辑,因为我终于在英格兰激动了一次,也为这个伟大民族的雅量高致而激动,他们并不都像张伯伦先生那样现实。

但我确实很怀念伦敦,伊顿露台对我来说几乎就是半个伦敦,是最文雅、最温馨、最令人向往的所在。感恩所有因您而存在的快乐时光,每次四个小时的相聚都似匆匆一瞥。因您的善良与慷慨,我希望军方不会派遣一个讨厌的工作给您。我相信,他们不会的。而且我希望这次您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为您敬重的中国文化做间接的宣传。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图书馆。令人十分高兴的是,在期刊部我发现了几乎全套的①《天下》[33]、②《中国杂志》[34]、③《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会报》[35],我在里面看到了许多您的文章和其他的文章,可作为您广播中国诗歌节目的参考资料。我相信爱德华兹博士[36]会非常乐意为您安排使用它们。

下次您给威廉写信时,请记得将我介绍给他,我由衷地佩服他在忍受不公正待遇时表现出的男子气概。

向您致以最热烈的问候。

萧乾敬上

第十四封 1941年3月24日

伍德布鲁克

伯明翰

3月24日,1941

我亲爱的哈洛德:

在我远离熟悉的伦敦时,您动人而温柔的信给予我莫大的安慰。返伦之际,自觉应当给您写信。

在经过军方彻底的体检后,我希望关公能够保佑您前往中国的申请。关键似乎在于英国当局有多重视一个由四亿五千万人组成的潜在盟友的善意与理解。战争结束后,我甚至奢望您能成为那儿的大使。不过为了继续我们的课程,我还是要返回伦敦。所以我可能不得不放弃我所依赖的假期了。

盼望着很快见到您,并向您致以最热烈的问候。

萧乾敬上

第十五封 1941年3月25日

伯明翰

3月25日,1941

亲爱的哈洛德:

来信拜悉,甚荷高情。您对我善意有加,我实在无以言表。感谢您的抬爱,愿假以时日,我能受之无愧。

相信此时您已收到了我昨日寄出的信。我十分享受在这里的生活,亲见了这个工业城市的美丽与罪恶。今天下午我就要去一家工厂。我这周末将回伦敦,那时一定给您打电话。

我期待读到您的小说。预留本像是享受歌剧头等包厢一般荣幸。您肯定已经对一个同胞做了所有人类能做的慷慨之举。我无以言谢。

我曾有孙毓棠的《宝马》[37]。可能送给魏礼了。我已将人物写在另外一张纸上了。

今天早上才收到来自瑞士的信。甚至是一个雨天,现在在我眼中也仿佛灿烂明媚。天气晴朗时,您会感到更悲伤吗?我可能是一个春困的受害者。

祝福您。

萧乾敬上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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