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之眼:以1950年代的历史
——文学经验为出发点※
2020-04-18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重释《平凡的世界》《黄河东流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三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文本信息和历史信息中不被重视的层面,以期校正我们观照和叙述自身历史的边界和视域,而打开这一视野的必要前提则是回溯1950年代的历史与文学经验的复杂构成机制。在这种复杂历史构造机制中,文学获得一种能够在历史实践的每一时刻,迅速与时代课题形成呼应、对峙或矫正的洞察力。本文以“人文之眼”来指称1950年代及延续至1980年代初期文学中的这种及时洞察历史—政治—社会—生活—伦理等结构性关联变动的敏锐力。
一
将工作方向调转,回到看似脱离“主战场”的1950年代的历史实践经验中。这一视线调整本身需要结合“如何能更好认识自我”等问题来展开说明,但这不是本文一开始要处理的问题。当下现实状况的整体构成,并不直接由1950年代的历史实践所打造和形塑。但知识界对1950年代历史经验的差异理解,以及社会舆论中对于1950年代的叙述和感知,在很大程度上参与构造了当下知识界和社会氛围对中国社会构成的理解和构想——这是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中存在着的搅动人心、让现实理解发生裂变,也让现实无法快速定型的不稳定因素。
而1950年代历史经验在当下知识界的叙述中如何被呈现,以及在当下社会氛围中以何种面向被讲述,实际上是经过了多重中介的复杂转译。这使得我们在理解和把握被高度征用,又高度参与塑造现实理解的1950年代历史经验时,变得关山难越。在转译1950年代历史经验的诸多重要中介中,不只是有后来为人们所熟知的新左派、自由主义等知识叙述,也不只是国家在不同时期针对不同情境对诸多1950年代资源的再度调用,另一特别重要的媒介,也是某种程度上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是直接推动国家—社会实践的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改革开放对1950年代历史经验的理解。恰恰是这一国家—社会层面的实践方向及其历史展开,将社会现实的诸多面向打造为与1950年代社会机体差异颇大的构成形态。
本文既不想直接呈现1950年代历史经验,也不想(实则也做不到)全面复盘改革开放时期历史图景的构造方向和途径,而是试图站在当年的国家—社会实践转译时刻,站在那个历史分叉口,尝试透过一些叙述视野——这些叙述视野与一些被经常讨论的历史文本不同,却生成于同样的历史—社会—观念结构中,又没有被当时(以及现在)的国家—社会实践推动者以及知识界充分重视——来撬动我们对历史经验的转译方式和叙述重心,考察各种关于1950年代历史经验的叙述是否必然如当下理解的这般板结。
从这样的工作目标设定出发,我选择第一、第二、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1977—1981、1982—1984、1985—1988)中的几部作品,来展开这项考察工作。与后来的现代派作品不同,茅奖获奖作品是当年被认为具有极强社会观察力、社会表现力的长篇小说文本。这些文本的社会洞察深度代表了当年人们认识历史、理解历史的某种视角高度。虽然并非所有获奖作品都具有如此品质,且当年知识界对这些作品的认知也并非完全释放了其蕴含的历史透视能量,这反而让我们必须重新对之讨论、辨析和发掘。本文尝试将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茅奖小说所提供的视野、当年的官方认知、学界认知,都看作某种历史—社会—观念机制下生成的历史认知视野。这一认知视野群便于我们考察在面对同一历史挑战压力下,这些未被充分重视的小说视野是怎样来认识1950年代历史经验的,又到底蕴含了哪些新的历史认知可能性。
这些文本虽然以小说的形态呈现历史理解,以现在的知识构成方式来说,看似“虚构”,是对社会现实的某种编写;但这一时期小说常常具有的深入社会现实的特性,尤其是有些小说善于在整体国家—社会实践落到日常生活世界中时,从人的又具体又总体性的感受出发来观察和理解国家—社会实践效果,它所提供的观察政治实践效果的认知视野就是其他文本所不可替代的。如此一来,这种既高度深入现实,又能与社会现实的政治—经济视野形成对峙的小说文本,就具有其他文本不可替代的、作为瞭望历史的支点的作用。也就是,如果我们从认知历史、认知社会的角度来解读和挖掘,不将其作为直接对应于现实实践的文本,而是将之作为高度深入现实实践后的形式化媒介,并对其形态做出某种转换,那这些小说便是具有巨大历史认知能量的文本。这也是本文为什么会特别选择一些文学文本来讨论社会—历史问题的原因之一。
本文实际的叙述是从后往前,先讨论第三届茅奖获奖作品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其次是第二届获奖作品李凖的《黄河东流去》,最后讨论第一届获奖作品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一叙述顺序的选择最表面的逻辑是《平凡的世界》至今在中国社会影响巨大,而后面两部则很少有人再提及。我想尝试从仍然显在于当下社会里的文本(《平凡的世界》),讨论一些被熟视无睹的现象背后所蕴含的历史认知视野,并由此回到和这文本实际有非常强对话性的其他文本(《黄河东流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勾勒其中蕴藏着的关于1950年代历史经验的某些重要方面,以展开相关问题的讨论。值得重新讨论的获奖作品当然还有很多,从学界目前对于这批作品的解读程度及释放出的认知能量来说,大量获奖作品都可以再讨论。本文无意以茅奖作品本身为讨论中心,而是择选其中几部小说,来勾勒其历史视野中的某几个方面;通过将文本再度问题化,以揭示其被历史发展所遮蔽了的社会洞察视角,并在这种历史经验的打捞之中,挖掘对我们今天的历史认知和历史构想有触发性的思想认知资源。
二
《平凡的世界》共三部。路遥1982年开始创作这部小说,1986年完成第一部,1988年全部出版,1991年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据统计,《平凡的世界》总销售量突破1800万册,是中国当代文学发行量最大、影响最大、受众最多的小说之一。2003—2004年,在大陆7所高校“大学生信仰状况”问卷调查中,该书在“对你影响最大的书”中名列首位。而在2019年年底一场关于路遥《平凡的世界》的争论中①,论争双方站在激励个人奋斗抑或埋葬集体精神两端,对小说各执一辞。我们可以把这场争论看作1990年代后期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之争在文学界的持续,也可以看作在左右之争的二十多年后,一部分学者以左/右话语框架再次征用小说,对新现实状况下的感知—意识—情绪所做的一次思想呈现。可惜,这场迅速隐没的小风波并没有提供太多新的思想内涵,甚至也未能借用或转化《平凡的世界》中关于改革开放后中国人精神状态的独特叙述,来呈现这二十多年来实际上发生巨变的,却又没有被充分叙述出来的中国社会现状。个人奋斗与集体精神这一解释架构一直是学界很多人讨论《平凡的世界》的框架,2019年的这次讨论更多是以更加鲜明的态度在这一框架中选择站位,在对作品认知意涵的挖掘上并没有提供实质性的新视野。或者说,在新的现实状况中,《平凡的世界》更多是被论争双方作为各自立场的证词而带回当下,但同时也因此被封印在知识界的既有立场之中。在这一意义上,新的知识叙述并没有释放出《平凡的世界》文本中所涌动着的潜在突破性能量,并将之作为可供校正和穿透我们当下处境的一个历史视点,以呈现当下处境中隐含的精神状态和社会特征。这或许也正是这场论争迅速隐没于历史之中的原因之一。
提及这场没有凝结为有效社会、历史诊断的文学风波,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无论把《平凡的世界》理解为激励个人奋斗或埋葬集体精神,都无法解释这本小说为何在当下这种既对集体精神不足够信任,也对个人奋斗失去足够信心的中国社会中,尤其是在年轻人之中,仍具有持续的巨大影响力。另一个原因是,知识界在讨论这本对中国社会影响如此广泛和巨大的小说文本时,对小说本身的丰富性,以及它所把握到的特定人物状态——这种状态又实际对应于中国社会构成的独特性等重要现实内涵,过于缺乏知识思想上的敏感。这就需要我们对当下知识状况为何如此缺乏对历史资源的剥离赋形能力、缺乏有效的现实针对性、缺乏对时代实际隐藏着的能量给予及时捕捉并使之显形的能力等展开深入反思,是什么样的认知装置造成了我们对自身社会的盲点?
如果我们尝试不从既定立场出发,在《平凡的世界》里,我们还可以读出这样一些内容——
在1970—1980年代之交,不少作家,如路遥、李凖,都否定文学为政治服务。如李凖在1969年下放之后,就对整个文艺状况有这样的反省。他在1950—1960年代时对政治有高度信任,认为它能够为中国的方向提供非常有效的引导,李凖愿意以文学去配合它。但是到了“文革”,李凖发现不能再相信这个政治了,这个政治实践带来了太多的问题。而如果政治出了问题,文学又要想为整个民族未来的发展提供能量的话,必须要重新寻找活力基础。在寻找的过程当中,李凖慢慢发现我们要重新去看底层的人,底层人身上存在着非常可贵的精神品质。
路遥和李凖都共享了一个文学与政治分离、文学重新寻找民族活力根基的观念前提。“左派”认为这是路遥抛弃了社会主义,开始自由主义的个人奋斗书写。可如果不以当下这种立场过强的知识框架为准来看路遥,我们不如说他实际上触及了社会主义如何自我更新的问题。
比如路遥认识到,之前的政治实践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其中一个表现是1975年的贫穷。路遥对于贫穷的呈现角度不是经济几近崩溃,而是贫穷造成了农民的尊严没法在社会生活中得到必要的安放。小说一开始他就写道:“他(孙少平)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②路遥提醒我们的是,在1975年的政治环境之下,农民的尊严没有得到落实,基于尊严的生命创造力更无从释放。路遥的这一叙述所呈现的是,他认为到了1970年代,社会实践实际上使得太多平凡人深陷屈辱,更不用说有机会创造能使生命得到更好安顿的生活世界;那些依托于政治的人,因此也是不能让人尊敬的;不过社会中的人们如果不依赖于政治,就更容易陷入屈辱。小说中的父亲孙玉厚就是典型,这样一个自立自强的人,也只能“咬牙挣扎着活”。他家远离政治,只与乡邻和睦相处。他的自尊自立不在政治的理解范畴之内,却能够化解政治之外的社会仇恨,比如宗族、贫富等。孙家和金家的深厚交情就是明证。大儿子孙少安虽然是生产队长,但他的出色也并不依靠政治。实际上在“文革”结束之前,孙少平和孙少安各自的发展途径都不依赖政治,“文革”后更是如此。孙少安是生产队长,但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主要不是政治,而是家庭情义,这是他跟《创业史》中的梁生宝特别不一样的地方。梁生宝积极配合政治要求的另一面是他在乎的生命价值感得到落实、他的生命世界不断被打开和充实。但当时孙少安却不能在他的价值身心感受和政治之间找到梁生宝曾有过的那种感觉、经验。在政治不足以提供孙家这些平凡人足够参与动力的情况下,孙家的三兄妹展现出来的,同时也是路遥所强调的,是他们的自立自强、不卑不亢。这是中国社会中自耕农的特质。我想也正是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找到和呈现了这些品质,才会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打动阅读这部小说的无数学生、教师、社会青年等各阶层,才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当代中国小说。
路遥很喜欢柳青的《创业史》。从路遥如上人物塑造感觉来看,梁生宝当然很好,不过他的发展方向和状态可以借助政治——可以和他生命发舒相得益彰的政治;而后来的政治并不是可以和他珍视的价值观感受相配合的政治,这种情况下,农村中最自立自强的自耕农当然不该依赖政治。而路遥又认为,如果必须要应对现代世界,那这些人也不能再局限于农村。如此一来,他们的发展方向就是进城(孙少平)、办工厂(孙少安)或者读书(孙兰香)。当然,路遥在小说中还叠加了很多1980年代其他观念意识在人物身上,但人物自我状态的构成和调整方式更多是自耕农式的。路遥要让中国最可贵的自耕农走出农村,去应对现代社会,以此来走出一条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李凖在《黄河东流去》中则不这样认为。他写河南灾民的时候,诠释了那些能扎根于农村的人其品质是最可贵的。留在城市里的凤英和爱爱虽然难得,但李凖觉得她们的自我状态和成功途径并不特别让人敬佩。相比之下,路遥的思考是另一个方向,他要尽量让中国人基于自耕农身上的自立自强、不卑不亢,进入一个新的现代世界里面,看看还能展现出什么,能走多远?可以说,《平凡的世界》内含着这样的构想:如果我们不依赖政治,以“平凡”为基点的人世如何展开为一个有尊严的伟大的世界?
我们当然可以说,路遥的这些思考并不成功,对于理解一个社会的构成和展开来说,也不够充分。比如,如果我们不过度依赖政治来组织、协调,孙少平该如何处理与平凡的他人之间的具体情境?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写到这样一段:
宿舍零乱不堪。没有人叠被子。窗台上乱扔着大伙的牙具、茶杯和没有洗刷的碗筷。窑中间拉一根铁丝,七零八乱搭着一些发出臭味的脏衣服。窗户上好几块玻璃打碎成放射形,肥皂盒里和盛着脏水的洗脸盆就搁在脚地上。床底下塞着鞋袜和一些空酒瓶子。唯一的光彩就是贴在各人床头的那些女电影明星的照片。
少平已经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铺盖。他还买了一顶蚊帐,几个月前就撑起来——现在没有蚊子,他只是想给自己创一个独立的天地,以便躺进去不受干扰地看书。另外,他还买了一双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标志;再说,穿上也确实带劲!
少平回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住处后,看见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他知道,大家的情绪不好。今天发工资,每个人都没领到几个钱。雷区长话粗,但说得对:黑口口钻得多,钱就多;不钻黑口口,球毛也没一根!
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
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钻进了自己的蚊帐。
蚊帐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前边一个说:“孙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
少平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已经没钱了,准备卖他的箱子。他正需要一只箱子——这些人显然知道他缺什么。
他撩开蚊帐,问:“多少钱?”
“当然,要是在黄原,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块。这里不说这话,木料便宜,二十块就行。”
少平二说没说,跳下床来,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一展手给了他,接着便把这只包铜角的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头。
搬箱子时,这人索性又问他:“我那件蓝涤卡衫你要不要?这是我爸从上海出差买回来的,原来准备结婚时穿……”
少平知道,这小子只领了十一块工资,连本月的伙食都成了问题。这件涤卡衫是他最好的衣服,现在竟顾不了体面,要卖了。
“多少钱?”
“原价二十五块。我也没舍得穿几天,你给十八块吧!”
少平主动又加了两块,便把这件时髦衣服放进了那只刚买来的箱子里。
这时,另外一个同样吃不开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蝴蝶”牌手表,问:“这块表你要不要?”
少平愣住了。
而同屋的另外几个人,也分别问他买不买他们的某件东西——几乎都是各自最值钱的家当。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少平计划要买的。现在这些人用很便宜的价钱出售他需要的东西时,他却有点不忍心了。
但他又看出,这些人又都是真心实意要卖他们的东西,以便解决起码的吃饭问题。从他们脸上的神色觉察,他如果买了他们的东西,反倒是帮助他们渡难关哩!
少平只好怀着复杂的情绪,把这些人要出售的东西全买下了。
一刹时,手表、箱子和各种时髦衣服他都应有尽有了;加上原有的皮鞋和蚊帐,立刻在这孔窑洞里造成了一种堂皇的气势。到此时,其他人也放下了父母的官职所赋予他们的优越架式,甚至带着一种恓惶的自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权威”。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矿,他和这些人的差别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气地置换了他们的位置。
是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这些人的财富。他成了征服者。虽然这是和平而正当的征服,但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严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占领。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两三个人便开始上班了……
总之,这一天孙少平成了这宿舍的领袖。他咳嗽一声,别人也要注意倾听,似乎里面包含着什么奥妙。③
长篇引用这一段描写,首先不只是想强调孙少平被改革开放特定阶段的观念意识引导所展开的“掠夺”,而是第一段话中孙少平的床与宿舍环境的对比。不只在这一段,在整部小说中,我们也很少看到孙少平会想要去整理、打扫、改变自身之外的生活环境、别人的生活环境,也是他所生活的环境,并以此对他的自我形成支持和拓展。我们看到的孙少平可以有漂亮的铺盖,有蚊帐,便于他看书;还有手表、箱子。但整个宿舍“凌乱不堪”。孙少平眼中只有自己因为“劳动”而变得比别人越来越好,而这个好,实际上在不断将他与他人区隔开来。更为重要的是,孙少平对于这种区隔的加大,虽然也“有点不忍心”,但还是在继续扩展这种区隔。这即便不是剥削,也是与剥削形成合谋的逻辑。我们可以说这是自耕农的生活逻辑延展出来的结果,但并不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比如在传统社会还有亲属乡村伦理等来缓冲,在1950年代的历史实践中也还有更多实践方案来控制这一逻辑。但在现代城市之中,如果不详细考虑推动社会秩序其他方面的发育和发展来节制和调控,这样的劳动逻辑就会演变为让人难以接受的局面。
这样的“平凡的世界”难道就是孙少平可以接受的世界吗?孙少平所坚韧追求的自立自尊自强,竟然就是在这个最基本也是最切身的宿舍空间里征服工友吗?这样的自我,它更像是一个吸纳周边现实却无意也无力改善身边环境、改变周边现实的人。路遥所希望看到的从农村走出来的自耕农,难道就是这样的意识状态吗?
这里当然无意以某个事后视角指责孙少平。在一个现代社会中,孙少平这样的自我,实际上需要非常多其他方面,如经济制度、观念意识、组织方式的配合,才能发挥和发展得更好,否则他实际上会不自觉地被时代的观念意识所牵制。这就表现为上面引文中孙少平的状态:实际上他不愿掠夺别人,会“有点不忍心”,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制于当时观念中对于“劳动”的理解,觉得这是在帮工友。由于对“劳动”有过度想象,孙少平竟然想不到可以借钱给工友,并想办法教育和引导他们一起劳动。尤其是他明明意识到“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占领”,可他还是接受并复制了时代的经济逻辑:“认为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这实际上是认同并复制了征服和占领他人精神的“劳动”观念。他没有反省,这种“劳动”的历史内涵实际上不只是会伤害他人,实际上也在将他自己封闭在被时代牵制的自我之中。这同时也是对时代有问题的关系机制的再生产,一个又一个被时代的“劳动”观念牵制的孙少平也因此被复制出来。这时的孙少平,已经不只是依赖于自立自尊自强,在他以自立自尊自强的意识进入时代的“劳动”机制时,就已经被时代的“劳动”机制逐步塑造为反噬其自立自尊自强的宿舍领袖。此时,孙少平与他人的关系,是在时代的“劳动”观念牵制中生产出的与他人之间的不自立不自尊不自强的关系。“宿舍领袖”的地位不是依赖孙少平的自尊自立自强的品质来建立的,而是依赖了“劳动”的征服和占领的单线逻辑。这个逻辑将“劳动”仅限于生产劳动,并在生产劳动的占领逻辑下再生产出社会关系。孙少平没有,路遥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劳动观念下的自我有何不妥。相反,成为宿舍的领袖让他们颇为自得。
孙少平的自我构成之中蕴含着对峙时代的能量,但并不自动蕴含着反省时代的能力,和对峙时代的机制。相反,当这个人不自觉地被时代地劳动观念所引导,接受这种特定劳动观念中的掠夺和征服逻辑时,就变成这一逻辑下的“宿舍领袖”,这样的自我显然隐含着很强的危险。孙少平自立自尊自强式的自我并不能自动变成一个可以引导他应对时代氛围甚至对峙时代氛围的力量。尤其是当时代被征服和占有型的致富观为主导的劳动观念塑造时,他更加缺乏反省和节制自己的能力。并且,在过于强调劳动—致富的时代观念意识中,劳动所连带着的感觉意识就不再是互相帮扶,而是自保和不断占领。在这样的观念逻辑和社会制度设计中,孙少平式的自立自尊自强就变成了更加强调“自”这一方面,且这个“自”现在还必须在占有性劳动中不断占据优势,先有了征服性的“自”,才能保住这个“立”“尊”和“强”。在以前的自耕农的自立自尊自强结构中,这个“自—立”“自—尊”“自—强”并不必然导致对“自”的结构中征服性成分的强化,而是一定程度上这个“自”要靠“立”“尊”“强”来获得。如此一来,虽然自耕农需要土地劳作,并尽可能通过劳作获得最大收益,但仅仅是土地的劳作,并不能让他获得“立”“尊”“强”的意义感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展开对土地的劳作,这个劳作过程中与同样劳作的邻人之间如何相处。实际上,只有当他不乘人之危,不偷奸耍滑,不贪得无厌,转向侧重种植技术的增强、品德的互重,即以社会机体中邻人们都能尊敬的方式来展开劳作,才能在自己“自尊”“自立”时,不仅不会侵夺和压缩别人的“自立”空间,反会带动、滋养别人的“自尊”“自立”。但这些却是孙少平进入都市之后所不自觉的和没有发展出来的,他对于自己被时代观念意识牵制而身处险境的状态并不自知。
我们仅仅从《平凡的世界》里打捞出这些认知,实际上已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丰富和校正自1990年代以来形成的占据知识界相当重要位置的认知框架。孙少平的个人奋斗中纠缠着孙少平的自立自尊自强和时代的观念意识,是多种因素在历史中合力构造的结果,它的许多瞬间都可以有不同的发展方向。孙少平也不是西方话语叙述中的那种个人,他的自我之中,有着无法被现代个人权利回收的感觉意识和历史内容。比如当孙氏兄妹处于困境时,帮助他们摆脱困境的、他们所诉诸的资源,既不是自由,也不是平等,而是自尊自立,逆境中不坠其志。孙少平不求于人,不再诉诸政治,也不诉诸集体组织,但随时会以德报怨、不计前仇,对郝红梅如此,对金光亮家也如此。可以想见,孙少平希望以他的这种方式重构出一个德性社会,让平凡人的生活世界变得高尚起来。只是上引的例子让我们看到,孙少平没有让他这种理解和重构社会的方式在他矿山的工作、生活环境中落实。
如果我们对孙少平的自我构成因素作剥离式分析,就可以看到,当孙少平不过于被时代的“劳动”观念所牵制时,他生命能量中所蕴含着的尊严感,以及以这种方式护持生命价值意义感的个人魅力,一直感动着也召唤着中国社会中潜存着的很多人。《平凡的世界》在中国社会中持续存在的巨大影响力可以证明这一点。只是在时代的某种机制中,他们无法更充分地表述自己。而且不只是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社会中的国人潜存着这样的感觉意识,195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同样存在,或者说195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之所以能获得种种成就,其中一个因素是当时的政治在调动中国人身上的这种感觉意识(当然,当政治过于以自己的理解来规划和打造社会时,实际上它又在损伤中国人的这种感觉意识)。考虑到当下我们还是需要面对生产领域的组织等问题,还是需要在社会解放的层面安顿和面对劳动实践和生产力(是否将其作为社会解放的核心策源地,还需要根据历史变化再讨论)在整个社会生活结构中的位置,那如果我们在分析和整理中国这几十年现实社会状况时,能够将路遥所把握和呈现的这一因素充分纳入思考之中,并将之作为社会重组的结构性因素,与诸多社会其他因素相结合,我们对社会的构想是否会变得不一样呢?
路遥基于对1970年代政治及其组织方式的不信任,的确不再强调集体组织,他感知和描述中的集体过于被一种高压的政治控制,使得这样的集体中的个人难以忍受。可我们能否以路遥关于自尊自立的这一观察作为思考的起点,重新构想集体组织的构成方式和途径,并以此重新构想政治的形态?既不否定集体,同时又重构集体。这样的集体组织是不是会更加内在于中国人的道德感呢?如此一来,我们还会如某些“左”派立场的学者所简化的那样,认为路遥是背叛了社会主义、退回到19世纪了吗?
其次,如果文学对中国社会的重要因素有一个敏锐洞察,政治能不能利用文学观察到的这些点,比如将像孙少平等他们身上特别可贵的品质纳入制度社会的视野里面?我们能否以此重新理解我们的教育怎么构成?农村的组织怎么构成?
再则,如果我们设想中国革命有另一种未及展开的可能,我们有可能重新再度进入中国农村,那我们是否可以另一种视角去理解中国农村社会的内在构成?我们所期待和寻觅的与革命相配合的人,如果是孙少平孙少安这样具有自尊自立自强的人,那我们的革命又会怎样重新设计和展开?如果重新以孙少平这样的人物为基础,重构我们的革命理解,我们应该怎样来构想我们的实践呢?如果我们从内在于中国人的意义感出发,且这种意义感又是与他们的生活世界的物质条件相配合,那以此为出发的设计,就不仅仅可以重新调整经济分配方案、政治组织方式、集体构成方式,且在一个集体中,我们就可以围绕如何调动和营造有利于自耕农发挥自身品质活力,进行组织和调整。
此处只想通过对小说文本的再解读,将路遥的视野转化为历史认知和历史观察,初步将其放置在中国历史经验的整理中并将之再问题化。与2019年的论争相比,此处更在意我们如何从对历史文本的回溯中获得新的眼光或支点,来帮助我们整理当下的处境。《平凡的世界》难得之处,恰恰在于它的观察和呈现的内容,仍未远离我们今天社会。通过对《平凡的世界》的解读,来重新发掘这些潜藏和活跃于我们身边却又不被我们知识视野所捕获,也就无法进一步被呈现和问题化的社会能量,或许能帮我们提供新的构想社会活力机制的机会。
三
上文的讨论是想尝试,我们能否不以某一种既定的思想框架或文学形态来理解路遥或任何历史对象,而是致力于描述和呈现历史对象本身在历史中的努力方向,在这种呈现其努力的过程中尝试剥离出至今对我们仍有启发的思想资源。如《平凡的世界》这样的离我们并不远且又影响深远的文本,或那些没有被我们充分重视却实际对中国社会构成要素有重要洞察的文本(如《黄河东流去》《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以建立既内在于我们自己所从出的历史脉络,又能将我们自身的处境相对化的视野框架。
与路遥相同,李凖在“文革”时期,同样也否定文学服从政治,同样也把希望转向具有自耕农品质的农民,为中国民族活力重新寻找根源。④但李凖在《黄河东流去》中设置的核心人物,其品质却不仅仅是自耕农的自立自尊自强,还增加了一些对于将人群团结起来很关键的、孙少平所不具有的能力和意识。正是这一点令人好奇。同样面对类似的历史—社会压力,李凖所洞察到和发现的这一中国社会构成方案中的特殊视野,我们当如何理解?
《平凡的世界》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重新构想中国社会的资源。不过我们也看到,《平凡的世界》的确没有正面叙述,孙少平和孙少安如何能将更多的人组织起来?我们如何既能基于中国人内在的活力,同时又能在更大范围内组织起一个有效率的集体。在路遥的小说当中,情节展开的叙述时间是从“文革”后期到1980年代中叶。他撇开了1950年代,这一段历史经验在小说中基本消失了。虽然出现了1960年代,但在小说中不占主要部分,小说主要叙述时间的起点是在“文革”后期。可“文革”后期中国社会状态的经验是特定历史形态下的经验,尤其是这一时期的政治实践形态,是非常特殊的形态方式。直接作为这一经验反弹的诸多认知和理解,如过度排斥政治,是否有利于我们理解中国社会构成方式并开展出应对现代社会要求的社会形态,这是需要辨析和讨论的。而正是在这一问题上,我们可以再引入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时间相距不远、与路遥在文学观念意识上颇为接近的作家,如李凖的经验来做进一步的相对化。
在《黄河东流去》中,李凖跟路遥类似,也以叙述中国农民自尊自立自强的人格品质为主。比如海老清:
海老清已经五十多岁了,是赤杨岗有名的老庄稼筋。村里边耧麦种谷,开犁动锄,全都看他。该种麦时,大家只要看他一开耧,都跟着耧起来。种谷时候,他看墒情最准,只要跟着他下种,保险全苗。他不但场场放磙,摇耧间苗是能手,还能给牲口看个病。再加上他辈数长,人正派,家里土地不多,在村里却享有很高威望。⑤
长松、春义实际上都是潜在的海老清。李凖将这些正派有威望的庄稼人树立为小说的主人公,并将其他几个从正派庄稼人角度来说不够有操守的人作为对照。他选择那七个家庭的命运作为小说的构架,每一个家庭的主导人,他们主要呈现的是哪一些品质,这些品质将决定他们怎样的人生命运,都和李凖在特定历史时期所形成的认知有关。但李凖以他1950年代的经验意识发现,这些还不够支撑起中国社会的发展。他叠加了另外的内容,设置了新的人物,以呈现他的社会理解和社会思考。李凖在《黄河东流去》中正是以与路遥共享的、文学不再以服务现实政治这一观念为认识前提,同时又呈现了《平凡的世界》所缺少的、另一层面的中国社会历史构成特征。这一中国社会的历史构成特征是李凖以他1950—1960年代的创作经验中积累下来的历史感觉意识为基础,再叠加上新的政治—文学观念,以形成某种理解、观察和构想装置,并在这样的感觉意识基础和认知装置共同作用下,立足于社会主义如何自我更新的问题意识和“文革”后他的现实感知,再以文学方式呈现出来。
李凖设置的主人公叫李麦。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不同,李凖一直让李麦处于一个无私的、开放的、主动与他人沟通互动的状态。尤其是当小说中的其他自耕农碰到困境时,总是由李麦出面了解、沟通、协调,组织大家共渡难关。这是以自耕农的自立自强为基础重建社会所必需的另一种人。从一定程度上说,当叙述者李凖在设想不需要政治参与的社会重建时,他没有只停留在海老清这样的人物上,他还设计了李麦这个可以沟通并团结不同人群的人物。李凖的这种叙述安排意味着,在非常复杂的中国现代社会中,单靠自尊自立的自耕农是很难有效组织起不同状态的人群,单靠某一阶层很难有效组织为一个结构性体系,任何一个阶层都需要在一个结构关系中与其他阶层形成配合。但由于李凖搁置了他不知道怎么正面给出的政治,实际上使得李麦的活动空间变得相当有限。不过即便如此,李麦这一人物形象作为政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功能性仍是路遥的构想中所缺乏的。
有点奇怪的是,李麦是贫农出身,只有很少的土地。“李麦家就种着这一亩六分坟地,除了十三个坟头,也不过一亩二分来地。李麦平常人勤手快,再加上她会拾粪,赤杨岗临着大路,她每天拾一筐粪,一年往地里上三茬粪,虽然她家没有牛犋车辆,这块地却种得不错,一年两季,李麦总要收它三四百斤粮食。”⑥李麦出自自耕农的勤劳朴实等生活伦理传统,但她的视野相当开阔。1938年黄河决堤,淹没房屋土地。她最先决定不再留恋故土,一定要逃荒,才能保命。当马槐在决堤后把春义的未婚妻凤英送来,李麦安慰他:“俺这十来户人家,其实跟一大家人一样。不管在家在外,都会互相照顾。另外,春义是最老实可靠一个孩子了。俺这一个庄子没有人不说这个孩子品行好。如今图什么?图房子,房子倒了;图地,地冲了;还不就是图个人。”⑦她眼光没有固守于土地,而是看到在应对变化莫测的命运时,最关键的是“人”。她的心灵很宽厚,能看到别人的困窘、装下别人的苦难。更重要的是,她总是可以超出自己的物质条件来思考,能超出一己之私来理解,也能不囿于既定道德观念,体谅别人的生存处境。比如破落户子弟四圈因为被人歧视,就不见他改嫁的妈妈。李麦劝说:“他们骂你是他们没见识,他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也有娘,你妈走这一步没有啥丢人。她日子过不成了嘛!”⑧李麦能看到乡村道德伦理之外的为现实所迫的人生。
可处境这样贫寒的一个人,如何能养成这样一种超越一己利益的胸襟呢?虽然李凖在创作《黄河东流去》时排斥政治,但李麦的言行举止更容易让人想到中共在1940—1950年代时期的优秀党员干部。李凖在观念中排斥政治,却又在人物构造上创作出与党员干部差异不大的形象,对于认真思考中国历史命运的李凖来说,这样的切割和纠缠意味着和对应着什么样的历史经验形态呢?
在李凖对中国社会的理解中,若要中国社会运转良好,重现民族生命活力,必须重新扎根和激发自耕农的各种品质,但同时也必须涌现出李麦这样的人物。这一文学构想对应着他对中国现实社会构成要素的理解,也与他1950年代的历史实践经验有关。李凖1953年就登上文坛,他的创作经验背后连带着大量1950年代的政治实践经验,以及在此种经验下对中国农民的意识身心感觉状态的反复深入认知和体认,并以此形成对中国社会组织方式和建设性构成要素的深入理解。而路遥基于1960—1970年代的历史经验,在转化成小说叙述时,由于过度集中于自耕农类型人物、过度赋予自耕农品质以积极社会功能期待,反而对以此为核心的社会如何可能,缺乏更为全面和有效的思考,由此也让小说人物在行为方式和意识结构上缺乏更多的面向。比如,路遥对政治没有信心,连带着对这一政治所从出的历史经验也没有耐心整理;他在理解社会构成时就过于限制在某一个因素上,无法更为全面地思考他所希望打造的“平凡的世界”实际上所需要的各个环节之间如何良性搭配。这给他的人物行为逻辑带来的后果之一是:当孙少安买牲口、拉砖,没周转资金时,只想着自己去借,而预先就排除了让他的生产小组全组一起出资,一起赚钱。可如果孙少安在大家都遭遇困境时,将眼界放宽,主动调整、调动和组织自己的生产小组成员,这时局面却可以变为:在自立自强的基础上仍能团结和帮助更多的人,既化解自己的困境,也带动周围群众走出困局,并形成一个新的更有机的社会组织。遗憾的是孙少安没有(孙少平也没有)李麦这样的社会—政治视野。这是路遥过度狭隘理解政治和过度依靠自耕农自立自强带来的后果,使得小说人物的社会组织能力弱化。在路遥的思想结构里没有把他人放在更积极的位置上来思考。另外,当孙少安拉砖时为了省钱,去菜市场捡菜吃,觉得无比羞辱。相比1950年代《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比如梁生宝买稻种,如果是为了给集体省钱,他会觉得捡菜也很自豪,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羞辱。梁生宝的德性中包含能为既是邻里又是互助组同道带来意义的感觉,和互助组的成功意味着一种先进价值通过自己而实现的梦,孙少安则难有这种因自己的德性越出一己私人和直系血缘家庭范围而来的自我崇高感,和投入一个更高价值的梦。即便我们不以梁生宝过于依赖政治而产生的集体感为基础,孙少安还是可能建立更能被他自己接受的集体感。可在路遥过于紧张的理解中,孙少安的自立自强不自觉地变成了对他自我的一种封锁。
李凖构想的李麦与之不同。路遥将主人公自我构成和应对现实的品质主要界定为自立自尊自强,又不知道如何让自耕农以外的人物品质在小说中发挥更大作用(路遥对田晓霞的塑造不成功,孙少平路遥也没有写出说服力,尤其是这些人物没有李凖所赋予李麦的功能与意义,但这些也是路遥特别期待的。关于润叶、金波之间的爱情,显然他也是非常同情的,只是路遥不知道怎么赋予社会、历史意义)。而李凖更从容地在小说中容纳了李麦的存在,这是他对中国社会的理解所引导出来的文学理解,他觉得在众多自耕农的生活世界中还需要另外一些人。在他所理解的中国社会历史经验中,能够主动接近他人,帮助他人化解家庭纠纷、生计困难的李麦,在中国社会的存在并不生硬、违和,并且对于自耕农应对现实世界来说非常必要。熟悉李凖“文革”前写作的人,应该可以断言,在李凖的意识感觉里,李麦这样的人物在中国社会中的涌现和存在,并不直接出自中国传统社会(即便有),而是更多出自中国革命在1950年代的历史实践经验之中。李凖塑造李麦这一人物的经验基础,在他1950年代的小说里其实就大量存在,不过其位置大多是由政治干部或党团积极分子担任。而这些实践经验和创作经验形成的社会感觉认知,在剥离其政治背景之后,李凖认为仍能糅合到中国社会的构成因素之中,并发挥非常关键的作用。这使李凖在“文革”结束后重新构想中国社会发展时,不会像路遥那样过于依赖于自耕农,而是对中国社会的构成和发展有着自己的理解。
李凖1950年代文学创作中的这些因素,不是本文要详细展开的内容。本文想指出的是,李凖小说中的这些功能性人物的存在,一定程度上跟1950年代的政治实践形态和他以文学配合政治的观念意识参与到这样的政治实践中,并以此为基础展开文学实践有关。1950年代的政治实践经验跟1970年代的政治实践经验不同。1950年代的政治实践中,政治在相当程度上打造出的空间,有利于一些富于责任心和能力的干部与乡村社会之间产生良性互动。在这种互动之中,李凖不只是看到了农村中农民被激发出来的众多良好品质,如他1956年在北大荒看到,中国人“朝气勃勃”“坚强”“勇敢”“刻苦”“坦率”“明豁”“机智”等。他被那些生活中有毅力、坚强的人感召和触发,写了《龙马精神》等剧本;而且,这些人当中的先进分子和干部,还“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的顽强事业心”⑨。李凖在“文革”后不再直接强调“事业心”。体现李麦主要品质的情节也不是她的事业心。李凖说,他在《黄河东流去》中要呈现中国人“既浑厚善良,又机智狡黠,看上去外表笨拙,内里却精明幽默,小事吝啬,大事却非常豪爽”“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团结互助”。如果说“浑厚善良”等是《黄河东流去》中很多人物共有的品质,那“团结互助”的推动和组织则主要是由李麦这一人物来体现的。自耕农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导致一个团结互助局面的出现。实际上是李麦和众多其他自耕农共同呈现了李凖1979年所要重新强调的中国人“黄金一样的品质和纯朴的感情”。这是李凖与路遥由于对中国社会历史经验以及对中国社会构成的不同理解,在文学构想上所导致的差异所在。如果我们看到1979年的人民和1956年的人民其实是同一批人,我们更能直观感受到李凖在“文革”后想重新寻找民族的力量源点,这实际上背后依托了他对于1950年代实践经验的调用。
而之所以既要否定政治,还能够很自然地构想出类似于政治干部的小说人物形象,恰恰是因为1950年代的很多党员干部身上存在着双重性:既是政治所需干部,又是在很深理解地方社会的前提下组织社会开展建设的核心力量。而这样的干部之所以在1950年代能够存在和涌现,又在于这一时期的政治能够在打造和推动社会的同时,较好地内在于中国社会自身的构成脉络,或在强调内在于中国社会构成脉络的同时,给中下层干部留出政策空间。这就使得政治力量同时也是调动、加强地方社会的活力与生机的核心力量。而当政治运转不够良好时,将这些地方社会干部剥离出政治,重新呈现一个更能超越一己之私却不承担政治身份的人物,在认知上也就并不困难,也无须虚构,且能对应于李凖的现实社会感知。但李凖的这一视野和他对中国社会构成的洞察,在当年主流的历史叙述和知识界对中国社会的认知中,仍然是缺失的。实际上李麦这样的干部,在“文革”后的中国社会中、在政治体制中,仍然大量存在,或略作激发便能重新涌现。但在当时,既没有在知识论述中强调如何辨认出中国社会中大量存在具有自耕农品质的人,也没有在政治意识中有意将李麦这种人转化为干部队伍中的核心力量。
四
如果我们不着急将视野拉回到1950年代,而是继续在1980年代初期的文学叙述中寻找关于1950年代的记忆,我们还可以发现更为丰富和惊人的视野和资源。比如周克芹1979年发表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位1936年出生的作家在同样经历了“文革”变化之后,他的整个观念意识似乎跟路遥、李凖的定位差异颇大。路遥和李凖都想将文学与政治切割,摆脱政治过于强势的牵制;周克芹似乎并不急于在这个方向上寻求突破,而是仍立足于文学服务于政治的构架,力图以文学的方式再次为政治把脉。
李凖、路遥写长篇都在主流观念之外展开探索,周克芹的长篇则顺承文学服务于政治这一文学观念。李凖不再写他所熟悉的当下农村,不再写政策下的农村,而是写历史,写1930—1940年代的中国农村;路遥直接认为必须走出农村。相比之下,周克芹坚持写当下的农村,而且是当下政治中的农村。只是他试图伸出文学自己的触角,撑开“文革”政治规定之外的空间。比如他同样观察到自耕农的变化,但他的观察与当时的主流叙述并不一致。周克芹在小说中多次叙述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的许茂的几番自省,让我们看到,被认为自私的中农许茂并非一直自私。他以前是先进的,无私的,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也正是这种变化让许茂自己也难以承受,并因自我的“没良心”而在内心引发痛楚:
是的,正如俗话说的:“输钱只为赢钱起。”许茂老汉这几年来在乱纷纷的市场上,学到了一些见识,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怜悯的神情,用低于市场价格的钱买下那个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价卖出去,简单而迅速地赚点外水,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没良心,一个小钱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难道那样的世道又回来了么?他许茂老汉算是一个小鱼呢,还是算个虾米?
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个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着拿钱去取药,那情形是够窘迫、够凄惶的了。而他许茂从前也曾窘迫过、凄惶过的,如今竟然忘记了,竟然用那种欺骗和虚伪去对待他的阶级姐妹!难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这个合作化时期的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为什么这些年会变成这样啊?⑩
这个曾经“窘迫过”“凄惶过”,又在合作化时期担任作业组长、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如今竟然也去欺骗和虚伪对待同样面临困境的女人。这种世事变迁、世易时移造成的行为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感到良心不安,却又不知所措。周克芹拉出许茂自身处境变化的历史维度,让许茂重省目前所处的“虾米—小鱼—大鱼”的社会结构是如何导致了他心性的变化。正是在这一历史变化维度中,对许茂曾经是领过奖状的积极分子这一经验的回忆,反复敲打着许茂的“心”,希望它苏醒为“良心”。在这样的视野中,许茂的“良心”就不是某种固定属性,而是变化着的;是可以被激发,也可以被湮灭的,关键在于政治—社会的不同实践如何对社会中的人展开有内在精神性的理解,以及基于这种准确理解的推动、引导和打造。这与路遥直接将自耕农的品质作为人的一个固定属性来呈现相比,就有社会史意义上的不同。在周克芹的视野中,问题就变成了:当历史发展状况不够理想时,我们如何去辨认、激发和护持这样的品性?
许茂面临的——同样也是周克芹在特定历史时刻发现的——现实状况即是如此。当历史发展不够理想时,曾经的积极分子许茂不只是对外人,对自己家里人也表现得不近人情,让人不能理解。当他的大女儿和女婿因为政治落难而希望他腾出两间空屋暂住,许茂也拒绝了。乡亲们对此难以相信。周克芹站出来说:
许茂老汉太狠了!真太狠了!但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他是一个被土地牢牢束缚着的农民啊!在他的壮年时代,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葫芦坝这块集体的土地上做过许多美好的梦。那时候,他那间三合头草房大院刚刚兴建起来,他的女儿们常常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但今天,在中国社会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动乱的时刻,当葫芦坝大队的集体土地上的荒草淹没了庄稼苗的年代,他许茂还能笑得出来么?他怎么能不担惊受怕首先顾着自己。这是自私自利!是的。可是许茂老汉什么时候也没有夸过自己“大公无私”呀!当许多人高喊着革命的口号进行着政治战争,几乎忘掉了土地的时候,许茂确曾为着自己的利益,运用他惊人的智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拼命聚集着财富。他甚至不怕被人家取笑,曾专门干过一段时间拣废破字纸的工作。那年头连云场、太平镇遍街都是大字报,他每天晚上跑十来里到场上去撕下来,存放好,定期卖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去。他理直气壮、慢条斯理地干着那件事,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或下贱;后来,街上的大字报少了,他倒觉得是十分遗憾的事情呢!
在那个年代,社会把许茂忘掉了!高喊着政治口号的人们,不仅没有注意到乡村里油盐柴米等等“经济小事儿”,反而想出了种种的妙计不让乡下人过日子!没有人给许茂这个农民一点实际利益,没有人找他谈心,也没有人对他进行耐心的批评或适当的教育,却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个老汉的“资本主义”;甚至连他的女儿——担任团支部书记的许琴,整天忙着社会工作,也把他朝夕相处的父亲忽略了。[11]
周克芹迅速让叙述者站出来为许茂辩护,不忍心让许茂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历史之中被所有人指责、唾弃。的确,许茂的所作所为不值得他人同情,他的六亲不认让人愤恨。但叙述者马上站出来,提醒人们注意,人的存在是一个历史化的存在,许茂“并非生来就是……”,更重要的是,许茂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他并不否定集体,当集体的发展形态能够兼顾他的个人所需时,即便土地是集体的,他还是可以在“那间三合头草房大院刚刚兴建起来”时爽朗大笑。虽然周克芹没有展开叙述这样的合作化集体是哪个时期,具体是什么集体形态,但他确定这是许茂的真实经验,这时的许茂是拥护集体的。
“但今天”,“当葫芦坝大队的集体土地上的荒草淹没了庄稼苗的年代,他许茂还能笑得出来么?他怎么能不担惊受怕首先顾着自己”。实际上不是土地,而是土地所连带着的社会生活感是政治与中农许茂之间的一个重要中介。集体土地上的荒草不只是意味着“今天”的政治不再首要关心经济和生计,而且还意味着政治不再首先考虑与土地连带着的社会生产、生活劳动的组织安排与人际关系调整——政治首先以政治理念如阶级论、阶级斗争来重组农村社会生活。而这与农民更为细腻复杂的生活感和社会感是脱节的。政治所要求的“大公无私”等道德理念,没有充分含摄农民细腻复杂的生活感和社会感要求,也外在于农民对于土地所连带着的生产—劳动—收成—分配等环节和因素的更丰富的感知,比如什么样的生产组织方式更让人觉得“公平—公正”,什么样的集体劳动组合方式更让人愉快舒心,什么样的分配方式更让人既能考虑集体所需,也能顾及乡村伦理生活脉络。当政治与农民的诸多整体生活感受脱节,农民无法得到生活所需的引导,就会根据自己所理解的逻辑来生活,如许茂就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拼命聚集着财富”。这样发展的结果很容易导致他“干下一些昧良心的事情”,甚至欺负孤苦妇女,而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他自己都难以接受自己的变化。
这是看似以土地为中心的政治出发点所引发的诸多生活环节的连环溃败。在这场惊心的政治变动和静默的生活变迁中,曾经的积极分子,中农许茂,终于走到了他自己都吃惊的境地。如果我们考虑到周克芹是1978年开始创作这部关于1975年冬四川某县委工作组到农村开展整顿工作的小说,我们会更加对这部小说如此快速整理政治—社会变迁的能力,以及对活生生的人的生活—精神—道德变迁的洞察力感到吃惊。与路遥和李凖不同,周克芹观察到,自耕农并不是必然自私或无私,他们的道德状态跟政治在不同历史时期所打造的社会状态密切相关。
他躺在床上,抱着烘笼,白日黑夜地思考着人生。没进过学堂门的思想家许茂对于人生的思考,没有从什么现成的定义出发,他当然不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道理,但他却并不孤立地去总结自己这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他从自己少年时代能记事的时候起,挨着年月回顾到如今,他感到无限惋惜,岁月漫漫,解放前悲苦的年辰不用说,近年来的坷坎也不值得怀念,真正值得纪念的金色的日月却是那样短暂。——他私心眷恋的是合作化年代。那时候,他个人的生活与时代的潮流是多么的和谐,共产党的政策,样样合他的心意,在葫芦坝这个小小的社会上,人心思上,他是拼着命在往前赶,同人们一道建设幸福的家园。那时候,人们选举他担任作业组长,羡慕他种庄稼的渊博学识,钦佩他积极学习药剂拌种新技术的精神。连云场乡政府还奖给他“爱社如家”的奖状。那时候,谁也不曾批评过他自私。
如果问,社会在前进,许茂何以反其道而行,变得自私起来了呢?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回答清楚的。不错,许茂自己也不否认他有自私自利的缺点,但他却往往原谅自己。在上市的小菜里多掺一些水,或在市场上买几斤油,又卖掉赚几个小钱,这当然不义;但比起那些干大买卖的,贪污公款的,盗窃公共财物的来,又算得了什么!……有许多事情许茂也看不惯,但他没有能力往深处探究。生活的如此不和谐,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来。[12]
叙述者有时与许茂和声,共同惋惜那“真正值得纪念的金色的日月却是那样短暂”。说“合作化年代”是“金色的日月”当然有回忆者因后来的巨大挫折而更美化当年经验的一面,而那时的政治确实更注意群众“心意”,加上种种时代氛围,再加上“人们选举他担任作业组长,羡慕他种庄稼的渊博学识,钦佩他积极学习药剂拌种新技术的精神。连云场乡政府还奖给他‘爱社如家’的奖状”,许茂“拼着命在往前赶”、没有时间像“文革”中这样“自私”则是不奇怪的。许茂喜欢的这一时期所包含的个人与时代国家同步所带来的人心向上经验,是路遥和李凖都不愿再回顾而周克芹却将之当作个人与国家关系重构的宝贵资源。
周克芹不只是描述了那一时期的曾经真实存在的良好社会经验,还谈到了个人与时代相和谐的条件:共产党政策与个人心意的契合,人心思上,拼命往前,相信且愿意同人们一道建设幸福的家园。而一旦国家政治的变动和调整出现问题,许茂这样“没有能力往深处探究”的自耕农,就会被情势裹挟,内心不再有意愿阻止自己偷奸耍滑、缺斤少两。最终许茂这样的自耕农也会不自主地“丧失良心”(路遥一直在极力阻止孙少平朝这一方向滑落)。当国家或知识界又没有对此历史新变局给出相应的解释和应对,他就会自己寻找另外的逻辑来解释这一切: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没有能生下一个儿子来。
周克芹通过叙述者以及工作队队长颜少春的眼光却将农民不过是自私的小农生产者这一固化的形态历史化:政治—社会变迁是如何让这个曾经无私的农民一步步变得自私的?
在1950年代的合作化时期,政策如何能与个人心意契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也并非随历史变迁而无可挽回。颜少春说,关键在于改变人们的冷漠态度,恢复党的政策,使农民的心重新暖和起来。“不改变人们的冷漠态度,不恢复党的政策,不使农民的心重新暖和起来,那么,一切都难以改变。”[13]工作队队长颜少春的眼光所及让人奇怪。按理说,既然许茂对集体生产没兴趣,那就包产到户、分田,以满足和调动许茂对于富裕生活的渴望即可。这正是当时的一般理解和叙述方式。但周克芹通过颜少春敏锐的眼光让读者看到,这样的经济方案和理解,真的能调动许茂的心吗?能使许茂的心重新暖和起来吗?许茂真的仅仅是期待着富裕生活吗?
一定程度上,工作队队长颜少春的眼光所及,是周克芹理解的政治现实感边界。尤其是我们知道,在中共革命实践经验中,工作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政治机制,它的运转所至,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中共政策的现实敏感度。周克芹将颜少春的眼光设定到什么深度,便意味着周克芹从文学视角将政治敏感器推进到的深度。作为工作组组长的颜少春,如果看不到村庄中的复杂构成和潜在涌荡着的生机,那政治实际上也就很难有机会真正触及乡村社会的实际构成,以及理解这种构成在政治推动中发生的历史变形;乡村社会自身构造方式中的机制也很难得到正面拓展和引导。如此一来,政治很可能会以自以为正确的方式(如小说中的工作队队员小齐)来打造社会,而牵引出乡村中另外的投机力量来与之配合(如村里的郑百如)。与此对应,周克芹写道:
颜少春这个体魄健壮的中年妇女,除了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宣传部长和工作组长外,还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受过苦楚的女人。和祖国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懂得什么是生活的艰辛,以及怎样去维护生活的权利。她离开丈夫和儿子,在一个偏僻的小农场劳动几年以后,来到葫芦坝时,她既看到一种劫后的荒凉景象,也看到了人们对于美好未来的热烈追求和向往。以金东水为首的几个党员苦心筹划改变山河面貌的扎扎实实的行为,四姑娘的追求婚烟幸福,九妹子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老七的一时糊涂,许茂老汉的并不痛快的心情,还有吴昌全母子的埋头苦干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恶如仇……等等,在颜少春看来,无不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表现出那种“对于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向往”。[14]
周克芹强调颜少春作为母亲和女人的特性,这不是强调她的女性特征,而是强调她在政治理念的规划之外对生活现实的丰富理解和敏感性:懂得生活的艰辛,也因为懂得艰辛而特别理解农民在政治运转有问题时会去努力维护生活。这样的理解就不会让她从政治理念出发来理解许茂的自私(对应于李麦不会从固定的乡村道德伦理来理解四圈的妈妈)。颜少春还看到了劫后荒凉中的希望:潜藏在人们心中的对于美好前途的各种热烈追求和向往。而正是这些丰富的追求和向往,潜藏着重建乡村良好秩序的基础,也是在这样的基础中,才有可能让许茂重新恢复良知,激发金东水、九妹子、昌全这些青年人越来越“大公无私”。在这一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新时期以来对农民的主流想象恰恰违背了自耕农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把农民继续想象成“文革”当中一再叙述的——农民是个小生产者,而没有看到在这个“小生产者”身上存在着很多让他突破小生产者的东西。这种小生产者在1980年代又被赋予了“算计”和“自私”的想象,越来越不能去激发本来存在的那种能让他超越自我的“公”的资源。
颜少春的这种敏感性不是只有女性才具备的才能,而是周克芹认为政治干部应该都具备这样的才能。这种敏感性让周克芹不禁认为,她(也是周克芹所希望的政治干部)不只是“催种催收”的工作干部,而且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生活绝不是一潭死水,春风在人们心中荡漾。人民从来没有丧失希望。颜少春认定:作为党的工作者,就是要引导这股激动的热流向着美好的未来,沿着正确的轨道前进。为此,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做鼓动家,要做战斗者,还要做伯乐,做催生的助产士,这些都是极为艰苦的工作。她出身农民,又长期做农村工作。她不是那种只会“催种催收”的工作干部,她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党正是通过大量的颜少春这样的忠诚干部,把亿万农民引上了社会主义的集体化道路,并且有决心,有信心,要把他们引到共产主义![15]
为什么周克芹会在“文革”后期,大家都认为困局难解,思考焦点集中于思想解放、肃清“四人帮”影响、发展经济等方面时,反而认为党的忠诚干部不能只会“催种催收”,而且还要具有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敏感力?政者,正也。它不只是要求政治去解决某一方面的现实问题,而是要敏锐把握现实中的潜能和动向,引导和推动人民心中激荡着的热流朝向美好的未来。当大家都认为“文革”造成社会动荡,生活犹如一潭死水时,政治干部要能够敏锐把握住此时社会结构中的各种动向和势能,并沿着这些热流的方向来重组和汇合,推波助澜,重现生机。在劫后荒凉的村庄里,颜少春发现,不只是有郑百如这样的投机分子和腐坏了的干部,当她逐渐深入群众之中,不断与村民互动,发现村里还有“以金东水为首的几个党员苦心筹划改变山河面貌的扎扎实实的行为,四姑娘的追求婚烟幸福,九妹子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老七的一时糊涂,许茂老汉的并不痛快的心情,还有吴昌全母子的埋头苦干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恶如仇……”这是村庄各种人群对于美好生活的不同向往,而这才是村庄的生机所在。它们是无法简单用经济规划,用催种催收来充分安放的,也是无法仅仅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就能引导的。恰恰相反,这些经济规划如果要想在村庄中得到有效开展,并召唤出农民的热情,就必须对村庄的社会生活各领域中人们的困苦重新疏导和安置,这样才能形成有效的结构性配合。
这也是政治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独特之处。它需要非常敏锐的,对村庄有着细致、内在且整体性感知的现实感的工程师。对政治的这种理解即便在政治思想史上,也是非常少见的。或者说,对政治的这种理解,更类似于古典传统对政治的认知,却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国曾经有过相当展开的政治实践经验对应。正是这些实践经验,不断敲打和召唤着许茂的良知,也不断给颜少春提供重新理解现实的另一种思想资源。在这一意义上,周克芹的小说有对峙历史、矫正政治的力量。
如果我们对比2019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梁晓声的《人世间》里对于一个正直的政治干部的理解,也能看出1950年代政治实践经验带给周克芹的洞察力和视野是何等可贵,以及这40年里,知识界在理解中国政治实践经验和中国社会构成的独特性方面已经丢失的视野是什么。
在《人世间》后半部分中,顺利完成城市拆迁改造的市长周秉义去书店买书,却没买任何一本关于政治的书籍。他认为自己在官场十几年,早就懂了:好政治便是为国为民多办好事。他买的都是政治之外的闲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中国人的修养》、胡适《白话文学史》、蒙田《蒙田散文随笔》、美国人写的《光荣与梦想》、中科院出版的《多彩的昆虫世界》。看起来周秉义对自我的理解似乎满足了很多方面,为政清廉、正直、高效,还能兼顾个人文化修养。但实际上,周秉义所理解的政治中,我们看不到人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表现出那种‘对于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向往’”。他所理解的“好政治”“办好事”,就是让人们吃好住好。这的确是好事。可人们只需要这些吗?正是与周秉义关于政治理解中的这种单向度相对比,我们看到,颜少春有着跟社会人群互动的丰富细腻的意识和能力,而周秉义在拆迁改造中恰恰缺乏对群众的充分理解和互动,却自以为懂中国政治。当然,周秉义即便想看政治类书籍,恐怕书店里也很少有能特别针对他的理解缺失的相关书籍。而当他觉得自己需要文化修养,寻求哲学、文学、史学、生物学等书籍时,这些书籍却又无法帮助他获得与颜少春类似的更敏锐的现实洞察力。他的政治与文化修养之间是断裂的,他的文化修养无法支持他的政治现实感和敏锐力。政治变成了一种不需要敏锐体察社会现实人群精神渴求的丰富性便可完成的工作。
将1950年代政治实践经验延续并复活在工作队队长颜少春身上的小说作者周克芹,反而比高级干部周秉义展现出高超的政治理解和现实理解。似乎不是政治著作,而是周克芹的小说,才是40年后的有责任感的好干部、市长周秉义最需要阅读的书籍。在能够与政治形成高度配合和互动的意义上来说,除了以某种方式重新辨析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李凖的《黄河东流去》等小说之外,更直接地在文学服从政治的观念下创作出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才应该是周秉义的首选书籍,是他这位今天的政治好干部的必读书。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周克芹的创作方式所代表的这种文学,在观察社会、把握现实方面,有着与历史、与政治、与生活、与伦理非同寻常的关联性。
五
周克芹在小说中呈现出的这种对历史—政治—社会—生活—伦理等之间结构性关联的洞察力,我们不妨称之为“人文之眼”。我们用以指认那种在历史实践的每一时刻,能迅速与时代课题形成呼应、对峙或矫正的洞察力;也以此区别于直接诉诸经典却缺乏现实感、实际上与现实脱节的人文精神。与这种人文精神相反,人文之眼恰恰会认为,人文不能单独存在,也不宜孤立化来展开讨论。它并非经由一般的文化修养方式就能养成。它实际上根基于1940—1950年代历史实践经验和文学实践经验中的一些特殊要求和训练。这种训练所达到的能力和洞察力释放出巨大能量,我们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文学中还能看到。但到了今天,我们已经很难见到这种具有高度现实性、及时性和结构性的洞察视野了。
1950年代文学实践的特殊性有其特别的历史前提,即它是从革命政治对社会的打造过程中摸索、积累、磨炼而形成自己对政治—社会—生活—伦理等方面的把握能力。在这一形态中,文学顺应政治,将其触角深入社会展开更为丰富的观察,并触及或开拓出很多政治可以纳入自身规划视野的层面和视点,这些视点可以作为政治激发、焕发社会活力的可能途径。如果我们不以学科化的视野来理解这些文学,而是根据这些文学历史特征的内在构成方式,将文学置身于高度紧张的历史构造中所开展出来的视野(而非脱离特定历史构造的文学性或审美性展现),作为可以与政治对峙或调适的人文之眼,则可从这些独特的文学中激发出更为丰富的思想内涵。这种蕴含着巨大的现实洞察力和能够与政治—社会发展状况展开对峙的文学,它所展现的结构性视野,就不只是与现实中活生生的个体存在之间形成看似切近、实则疏离的把握方式,而是能够不断将人们身处的现实状况的关键环节和感觉意识以文学的认知方式显形,并与政治—经济等方式共同形成对现实世界的平衡把握。
这种方式形成的人文之眼实际上有它特别的针对性。由于它聚焦于考察对象的生机,它既需要从对象的存在所必需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角度来把握,但也否定从某种固定的政治—经济—文化角度来理解和分析对象。这些角度不能直接构成对象的生机。或者说,对象的生机是由这些有形脉络交错搭配而营造出的一个无形的生命体。这就需要着眼于对象在历史结构性处境中焕发生机的可能性何在?既然对象是在一个由诸多因素配合下形成的结构性状态中的存在,焕发它的活力就需要这种人文之眼能够回应对象在现实状况中的结构性压力,并在这种结构性压力之下来讨论对象的活力,而不能抽象地以生机活力为准则。也即是说,这种人文之眼是在与现实变化的不断互动中生成的观察,而不是以精神性、审美性、思想性等为孤立的准则。当然,我们更不能以政治—经济的要求,强行设计制度插入社会之中,而忽视社会活力实际上有着自己的逻辑。相反,政治—经济的规划若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可以根据人文之眼的视野来考虑社会活力逻辑,以相应的制度设计来促成社会活力的更为焕发,以伤害最小的方式来推动历史。如此构成的人文之眼,既能内在于历史实践的展开,同时也可以形成与历史实践和历史认知对峙的能量。
这实际上意味着,“人文之眼”并不等于我们既定的对人文的理解。人文并不等于现代知识体系里人文学科所建立的视野。这里的人文,毋宁说,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人文。它所观照的一个焦点,不只在对象的历史形态方面,它更关注对象在特定历史机制中如何应对新的挑战并焕发生机,并由对对象生机的理解和创造,再度构想历史机制的构成形态。如此一来,如何在具体历史时空的结构性关系中发现和洞察对象的生机,就成为关注点。从这一要求来说,人文之眼必然是一种伴随历史变化而涌动的无休止的创造性洞察。它的养成不能直接依赖既有的经典,这些经典与近切的历史现实状况之间需要一些认知环节和层次才能建立起关联性;它也不能直接依赖于已然发生的历史或文学,即便这些历史和文学中有着可贵经验资源。现代中国尚未定型,现代中国文学也未定型,这种人文之眼也就无法定型。我们不是用历史或文学来界定现代中国的人文之眼应该如何,而是用人文之眼来界定,现代中国的文学和历史应该如何继续展开。
换句话说,以1950年代历史经验为人文之眼的出发点,一则想拆解和重构我们当下认知图景的历史脉络,二则在这一切近历史脉络的重构和整理基础上,剥离出可以作为重构中国现代社会的思想资源。由于1950年代并未穷尽中国现代社会构成形态的所有可能,1950年代就并不是唯一资源,它更多是一个具有巨大认知能量的出发点。如果1950年代不足以提供我们对中国社会的丰富理解,我们就需要再寻找;如果1950年代的文学不足够我们洞察中国社会展开的丰富性,我们就需要将之推进、发展,将其结合到当下现实结构之中,考察其与诸多社会要素如何重新形成恰当配合关系。如同我们从路遥、李凖、周克芹等作家创作中挖掘出的认知参照点,虽然作为直接或间接的启发性资源实属宝贵,仍并不足以应对今天的所有局面。从路遥的小说中,我们就可以发现1950年代没有充分展开的关于中国人内在构成的可能资源。1950年代文学发展出了把握现实、认知自我与社会的特殊能力,这样的文学遗产值得我们挖掘其经验意义;并从这样的历史经验和文学经验中发展出人文之眼,考察特定历史时空中的诸多因素如何配合才能再造社会活力,重塑知识形态与现实诸条件的构成方式,回应无穷尽的历史之变。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