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人
2020-04-18子禾
突然,陌生人朝主人露出诡秘而心照不宣的微笑,那微笑就像使眼色,暗示他二人一起犯下了某种小小的过失,但似乎又怕他的示意会招致某种惩罚。
“对不起,”他友好地问,“我可以自己弄点水喝吗?”
因为想着主人会点头同意,他便拿起壶,把泡有一片柠檬加薄荷叶的冰水倒进桌上唯一的杯子里,那是阿里耶·蔡尔尼克自己用的杯子。客人把肉乎乎的嘴唇贴到杯子上,咕咚咕咚五六口就把水吞了下去。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大口喝光。
“那好,我们就开始摊牌吧,正如常人所言。我今天冒昧叨扰,与你我二人的私事有关。没准儿也和你亲爱的长命百岁的母亲有关?我是说,与那位亲爱的老夫人有关?当然喽,只要你不是特别反对提出这个微妙的问题。”
阿里耶·蔡尔尼克站起身。两人的胳膊都很长,几乎及膝,但蔡尔尼克比沃尔夫·马夫茨尔个子高,块头大。双肩宽大结实的他两步冲向访客,高耸在他面前说:
“那你想怎样。”
他说此话时用的不是问号。他边说边解开衬衣的第一颗纽扣,露出毛茸茸的灰白胸脯。
沃尔夫·马夫茨尔用带有抚慰性的口吻说:
“先生,我们干吗这么着急呢?我们需要从各个角度谨慎耐心地商量这件事,这样才不至于留下任何漏洞与缺口。我们必须避免在细节上出现任何差错。”
“我们这件事?”
“我是说,老太太的问题。我是说,您的母亲。我们的财产依然挂在她名下,直至她临终之际——谁知道她想把谁写进遗嘱里呢——或者直到我们想法成为她指定的监护人。”
“我们?”
“这套房子可以拆掉,改成一座疗养院,一座健身农庄。我们可以在这里建造一个在整个国家无与伦比的地方:纯净的空气,静谧的田园,普罗旺斯或托斯卡纳般的乡村风光。中药治疗,按摩,冥想,精神指导,人们会为我们这里提供的服务出个好价儿。”
“抱歉,我们认识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可是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不光是朋友,我的亲戚,是亲戚。甚至是合作伙伴。”
阿里耶·蔡尔尼克站起身,可能打算让他的访客也起身离开。但是后者依旧坐在那里,甚至伸手把一些柠檬薄荷水倒进了阿里耶·蔡尔尼克曾经用过、如今被他霸占的杯子里。他背靠椅子。现在,沃尔夫·马夫茨尔衬衣的腋窝处露出两块汗渍。他没穿外衣,没戴领带,就像个牲口贩子,来到小镇上,与农民们耐心而狡猾地洽谈生意。他坚信双方都将从这笔生意中获益。在他身上潜藏着某种邪恶的欢快,而他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
阿里耶·蔡尔尼克骗他说:“我现在得进屋了。我还有事。抱歉。”
沃尔夫·马夫茨尔露出微笑。“我不着急。要是你不反对,我就坐在这里等你。或者我应该和你一起进去,让老太太熟悉熟悉我。毕竟,我得尽快赢得她的信任。”
“老太太不见客人。”阿里耶·蔡尔尼克说。
沃尔夫·马夫茨尔执意说道:“我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客人。”他站起身,准备陪主人一起进去。“我们毕竟,怎么说呢,有些沾亲带故?甚至是合作伙伴?”
阿里耶·蔡尔尼克突然想起女儿希拉要他放弃她母亲的建议,不要强求她回来,尽量开始新的生活。的确,事实是当娜阿玛在大吵一架之后前去探访她最好的朋友泰勒玛·格兰特时,他没有尽力将娜阿玛追回,他把她所有的衣物打包寄往了泰勒玛在圣地亚哥的住址。当他的儿子艾勒达达和他断绝来往之后,他把艾勒达达所有的书,甚至他小时候的玩具打包寄给了他。他清除了所有可以唤起记忆的东西,就像战斗结束后打扫敌人的战场。几个月后,他打点了自己的所有物品,离开了在海法的公寓,搬到了特里宜兰,和母亲一起居住。他别无他求,只渴望得到某种全然的宁静:日复一日,自由自在。
有时,他走出家门,长时间地在村庄周围漫步。有时他会走得更远,去往群山环抱的小山谷,穿过一座座果园和黑黝的松林。还有的时候,他会在父亲多年前便已抛弃的农场废堆走上半个小时。那里依然有几座残破的建筑、鸡圈、瓦楞铁简易建筑、谷仓,以及曾经养肥小牛犊、如今废弃了的棚子。牲口棚变成了盛放他在海法卡迈尔山旧屋家具的贮藏室。以前的牲口棚里放着从海法运来的扶手椅、沙发、小地毯、餐具柜和桌子,上面布满了灰尘,缠绕着蜘蛛网。
阿里耶·蔡尔尼克说:
“抱歉。我很忙。”
沃尔夫·马夫茨尔说:
“当然。抱歉。我不打扰你,亲爱的伙计,一点也不打扰你。相反,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声不吭。”
就这样,他站起身跟随主人走进住宅。里面昏暗,阴冷,微微散发着汗臭与陈旧的气息。
阿里耶·蔡尔尼克坚定地说:
“请在门外等我。”
他是想说探访已经结束,访客该走了,纵然这有些无理。
可是访客从来就没想过要走。他紧跟着阿里耶·蔡尔尼克,飘然进门,穿过走廊,依次打开屋门,冷静地审视着厨房、书房以及阿里耶·蔡尔尼克投入业余爱好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屋顶上挂着轻木做的飞机模型。模型随着牵引力轻轻移动,似在准备投入一场残忍的空中战役。他令阿里耶·蔡尔尼克回想起自己从小就有的习惯:把每扇关闭的房门打开,看看门后潜伏着什么。
他们来到走廊一头。阿里耶·蔡尔尼克站在那里挡住了通向自己卧室的入口,那曾是他父亲的卧室。可沃尔夫·马夫茨尔并不打算侵入主人的卧室。他轻轻敲敲聋老太太的房门。因为没有回应,他于是轻轻把手放在把手上,轻轻打开房门,只见罗萨莉亚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毯子拉至下巴,头发罩在发网里,双眼紧闭,瘦骨嶙峋,没有牙齿的下颚颤动着,似乎在嚼着什么。
图/ 也 圆
“我们就像在做梦,”沃尔夫·马夫茨尔略略笑道,“你好亲爱的夫人。我们如此想你,非常想来看你。你见到我们一定很高兴吧?”
说着,他弯腰亲吻了她两次,长时间地亲吻她的双颊,接着又亲吻她的额头。老太太睁开浑浊的双眼,从毯子下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抚摸沃尔夫·马夫茨尔的头。他脱下鞋子,躺在她的身边,拉过毯子盖住二人。他加重语气说:“你好,我最亲爱的夫人。”
阿里耶·蔡尔尼克犹豫了片刻。透过开的窗子,他看向破败不堪的农场棚屋,还有那棵落满灰尘的柏树。一根橘黄色的九重葛用火红的手指沿柏树攀缘而上。他绕过双人床,关上百叶窗和窗子,拉下窗帘,同时解开衬衣纽扣,接着解下腰带,脱掉鞋子,脱下衣服,上床躺在老母亲身边。三人就这样躺在那里,房主老太,她默不作声的儿子,还有陌生人。
(选自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有删改)
带着这些问题,再读一遍文章吧!
(1) 文章中间部分插入阿里耶·蔡尔尼克的往事有什么作用?
(2) 有人说,访客马夫茨尔是阿里耶·蔡尔尼克内心另一个自己的镜像,你赞同这种说法吗?
参与讨论:富阳中学王斌杰老师
富阳中学高二(7)班杨天盈/ 沈乐怡高二(10)班章天弋/ 裘哲豪/ 陈 楠/ 金妤婕
文章中间部分
插入阿里耶·蔡尔尼克的往事有什么作用?
章天弋
这部分文字交代了阿里耶与妻儿绝交、孤身一人与老母亲居住等相关生活背景,既丰富了文章内容,也丰满了人物形象。
阿里耶在此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性格与后来顺从妥协地接受访客的想法形成对比,描绘了阿里耶屈服于内心对利益渴望的心理过程。
裘哲豪
通过“清除了所有可以唤起记忆的东西”这一举动,可以看出阿里耶其人对家人的冷漠,对待家人犹如敌人,家庭成员之间的交流犹如战斗。这里还有一个悬念,即他为何在抛下妻儿后投向老母亲的怀抱,真的只是为了从母亲那里获得心灵上的宁静吗?可见其动机不纯。
杨天盈
这部分内容叙述了阿里耶以往的家庭生活,与妻儿之间的矛盾纠纷让他对那时的家产生厌恶之情。同时描绘了乡村生活图景,表达了对农场、大自然的喜爱,对自由自在、宁静安逸生活的向往。
陈 楠
这些描写交代了阿里耶过去的家庭状况,以及他搬到特里宜兰的原因。用大量笔墨描写父亲抛弃的农场以及阿里耶在此的平静生活,表现出阿里耶内心对宁静的追求。丰富了文章内容,舒缓了故事情节。
王斌杰老师
插叙是小说叙事结构的一种形式,其功能涉及人物形象的塑造,背景、细节等信息的补充,情节发展的推进,情感内涵、主题意蕴的丰富升华等方面。
章天弋同学关注到了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前后对比,裘哲豪同学关注到了悬念的设置,杨天盈同学比较全面地看到了故事内容的补充和情感的表达,陈楠同学关注到叙事节奏上的作用等,这些都体现了同学们较强的阅读能力。
当然也不难发现,同学们延续了考试的答题模式,回答基本以条目概要形式呈现,缺乏具体深入的展开,这样也就无法判断大家是否真正理解文章。比如陈楠同学认为插叙部分“舒缓了故事情节”,为什么说是舒缓了情节,舒缓情节又有什么作用呢?建议大家再好好想一想。
有人说,访客马夫茨尔是阿里耶·蔡尔尼克内心另一个自己的镜像,你赞同这种说法吗?
章天弋
同意。阿里耶对访客从抱有敌意到被动接受,暗示了阿里耶内心有得到遗产的想法。阿里耶在关爱母亲的性格下深藏着另一个渴望遗产的念头,且在母亲垂垂老矣时,这种独占财产的念头日渐从内心浮现,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邪恶狡猾另有所图的访客。阿里耶对访客从抵制到顺从的态度转变,体现了他内心良知与利欲的斗争过程。
金妤婕
阿里耶似乎与访客不认识,而访客却十分自然地使用阿里耶的杯子;访客似乎深知阿里耶的内心,讲出了他所担心和心系的母亲遗产继承的问题;访客还有着阿里耶从小就有的习惯,且十分了解老房子的布局,在房子里出入自如。老夫人显然也不排斥访客并显出与他相熟的样子,在访客亲吻她后抚摸他的头,仿佛对待儿子一般,访客躺在她身边也不防备;访客与老夫人对话时用“我们”……这一切都说明访客就是另一个阿里耶。
陈 楠
“镜像”具有两个特征:相似性和相反性。
访客的外貌、身形(除身高)与阿里耶极其相似,同时在行为习惯方面也类似,例如打开每一扇房门;而在性格、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等方面与阿里耶几乎完全相反,阿里耶崇尚宁静与自由,同时内敛有礼,而访客则市侩粗俗,甚至在有些方面显得粗鲁无礼。
裘哲豪
赞同。从阿里耶对往事的回忆中可以推测出他搬来与母亲同住的动机不纯,但他将这个动机暗示为渴望得到宁静。阿里耶对家人极为冷漠,但仍有一个陌生人前来拜访,他说自己对这个所谓的“合作伙伴”不认识,可以怀疑陌生人是否真实存在。 文章开始部分并没有透露任何有关遗产的问题,当陌生人说“只要你不是特别反对提出这个微妙的问题”后,阿里耶却心照不宣,尤以“特别反对”一词看出阿里耶内心并不十分抗拒这个问题,甚至希望提及。陌生人竟然可以洞悉阿里耶的内心深处,这更令人怀疑他究竟是否存在。
沈乐怡
访客似乎与阿里耶有着共同的习惯,把每扇关闭的门打开看看门后潜伏着什么,他唤起了阿里耶尘封已久的记忆。阿里耶并没有像对待妻儿那样决绝地对待访客,而是欲拒还迎地让他进了屋子进了房间,说明他内心还是有这个想法的。阿里耶最后与访客睡在了老太太的两旁,这一荒诞的行为,只有把访客看成是阿里耶的潜意识才说得通。
王斌杰老师
小说的魅力很多时候不在于作者通过一个虚构的故事告诉了读者什么,而在于读者能够读出什么、读出多少。
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很少有同学会反对访客马夫茨尔是阿里耶的另一个镜像这一解读的,那么大家就需要从这个结论反推出原因,这个过程需要对文本内容有比较细致深入的了解。
从回答来看,同学们是能够从许多荒诞的细节中触摸到小说的隐喻结构的。章天弋同学看到了人物内心良知与欲望的纠结;陈楠同学抓住了镜像的特征来解读;金妤婕、沈乐怡二位同学则从情节的荒诞性角度探寻其隐喻意义;裘哲豪同学不仅关注到情节的荒诞,还敏锐地抓住了小说细微的语言表达。
对于这篇小说,我更倾向于作家看似虚构了一个既现实又荒诞的故事,实际上充满了隐喻和象征的意义。将主体场景设在一个几乎荒废的农场,它既是一个与现代城市对立的存在,也是一个心灵皈依的所在。阿里耶这一人物形象以及他逃离海法回归农场、与妻儿的纠葛、与访客的较量等情节设置,都深深烙刻着现代人内心矛盾的印记。
同时,也如推荐本书的作家子禾所言,文章多处描写了农场现在的荒废模样,而访客马夫茨尔一心想将这里改建成“一座疗养院,一座健身农庄”,古老的农村不可避免地将被商业化开发,这是文章更高层面的隐喻,也是主旨高度的升华,需要大家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