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

柴梦文

夜空下飞舞的流萤好似星辰漫天，郊外的山庄幽静雅致。山庄里的人大多睡了，只留下几个守夜的护卫。竹园里却还有两个人迟迟不肯去会周公，一个斜躺在竹影里，一个端坐在竹椅上，两人手中各持一坛酒。

良久，竹影里的陈寅一跃而下，步子有些踉跄，但好歹也算稳住了身形，举起空了的酒坛子倒了倒：“真是好酒啊！”低沉温润的嗓音被酒润过后格外好听，像是三月的清风从谷中迎面拂来，“酒香中蕴含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中药的味道在此也算得上是添色，不似其他药酒那般难闻、难喝。”接着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啊，这个酒呢，对我来说，还是烈了些。”

“是吗？”一直端坐在竹椅上的杜少康终于起了身，给陈寅腾了个位子，轻轻叹了口气，喃喃低语般道，“那我再試试其他法子吧。”

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初夏的晚风从竹叶中穿插而过，簌簌作响。“你说……”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语，竹园里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让两人都选择再次保持沉默。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杜少康才开口道：“夜深了，回去吧。”尽管已经是很平静的语气，陈寅却还是听出了多出的一分无奈。

“恩。”陈寅也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回答到。

陈寅是年少成名的游侠，行为做事颇有些乖张，却也勉强符合江湖上的规矩，行事全凭喜好，作风亦正亦邪，往往率性而为。此人不求名利，唯独好酒，也不曾惹出什么乱子，因此江湖上的正派人士虽有微词，却也任由之。

众人皆道游侠陈寅武功高妙，殊不知陈寅自出生时便患有奇病，只能以酒克之。家族里觉得这样的孩子生来晦气，便将其丢弃在城外山林里，对外称二公子出生时染了恶疾，夭折了。不料小孩命大，被一隐居在当地多年的道士收养了，不仅健健康康地长大了，还被老道士传授了武功。后来，老道士驾鹤西归，陈寅便开始了游历江湖，踏遍山河的游侠生活。

杜少康是汾阳有名的酿酒师，因其一坛酒的价格曾被炒到过一千金的价格，故有“千金酿酒师”之称。两人本应是没有交集的江湖过客，却因为陈寅一次梁上君子之行相识结交。

那日夜里陈寅突然犯病，但城里的酒肆茶瓯都早已打烊，陈寅迫不得已，而且人生地不熟的，只得随缘挑了间城中还算看得顺眼的酒厂，翻墙而入，于是陈寅便遇到了半夜起床去酒窖的杜少康。当时的杜少康还只是个小酒厂的酿酒师，见陈寅此状便给了陈寅一坛私藏的好酒。之后两人相谈甚欢，友谊也就此结下，于是便有了每年夏初会一会酒友的习惯，也就有了固定的去处。

杜少康现在名下已经有了好几家酒肆和山庄，这竹园也是他新置的园子，据传是为了研制一种性平的药酒，使其具有暖胃健脾之效。

“你说，我这酒若是成了，该取何名？”杜少康偏头问躺在身侧的人。哪知那人那双迷人的桃花眼早已合上，蜷曲的长睫毛轻轻覆盖在下眼睑上，给人一种现世安稳的沉静之美。

陈寅看着像是已经睡着了般，暗自思量了一番，许久答道：“竹叶青？”虽然用的是疑问语气，但其中肯定的态度却不容置疑，杜少康便应了下来：“恩，那就叫这个了。”

“我觉得，这酒，对我来说可能太迟了。”陈寅沉默良久良久，才又开口说了这酒的评价，“或许有更多的人需要这个，也更等的上它。”

杜少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是夜，在酒的作用下，两人都睡得很熟，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用过早点后，杜少康便准备像往常一样去替陈寅收拾行囊。

“等等！”陈寅叫住了想要离开的杜少康，“先不忙收拾了。我，不打算走了。”陈寅刚迈出的脚步一顿，人也楞在原地。

“怎么？乐傻了？”陈寅很是乐意看到杜少康这般呆愣的反应，不禁莞尔，“你新置的竹园我挺喜欢的。”

“好。”杜少康满口答应，“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把庄子收拾好。”

陈寅看着精心装饰过的竹园，以及来来往往忙碌的家仆，嘴角微微上扬，或许，自己这个病秧子终于要有个家了。

“陈少侠，您看看还有什么吩咐吗？”一个四十来岁的家仆跑过来问道，内心却惶惶不安，毕竟这位爷声名在外，向来只给自家老板一个人面子，其他人对他来说似乎都无关紧要。

“没有了。”陈寅扫视了一番，“哦，以后这里不要来人了，我不喜欢。”

“是。”家仆微微欠身，招呼其他人退了出去，内心却在嘀咕：这个竹园可是我们老板新置办的，怎么就好心送给这个冷冰冰的木头了呢？瞧着就特别不好相处。家仆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自然不能理解自家老板的高山流水。

陈寅待众人散了之后，径自走向后院，那里还有几坛未开封的新酒。陈寅边走边想，自己曾经是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在老道士走后，自己已经很久没能长居在一地了。可能是竹园风景布置太合自己心意，也可能是自己的身体已负荷不起，这个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酒的作用也没有以前那么显著了。

两年半后，竹叶青终于酿成。两度改进终于让杜少康酿出了想要的药效和味道，却少了那个品的人。

酒出窖的那天正好是初雪。杜少康一早就提着两坛竹叶青独自一人走向竹园深处，在一处土包前盘腿坐在地上，竟也不觉得冷。

“你看，酒，我酿好了。并且我按照当初我们说好的那样，把这酒的价格改成了我酒厂里最便宜的了。”

“你呢，现在怎么样了？你明明说过，会等我的，等我酿好这酒，等……可是现在啊……”

“你看看你，曾经的你那么孤傲，那么地不可一世，可你现在呢？只能屈身在我这竹园里了啊！”

“世人当你狂妄不自知，却不知你一直熬着病痛，更不知其实你也算得上心怀感恩。”

今年的初雪似乎在怜悯未归人，下得不怎么大，费了许久的功夫才堪堪掩去指路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