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
2020-04-17黎江
黎江,七十年代人。供职于清华大学粉体工程淄博研发基地。曾有各类体裁作品散见全国刊物及海外纸媒。著有随笔散文集《给力年代》等。现居山东淄博。
小靳哼着歌在制冰车间转悠了一圈,和几个新来的小姑娘没头没脑地说笑了两句。有个大龄女工瞅见他在冰淇淋生产线偷吃了几口甜料,讨厌!谁让你吃的?女工喝道。小靳回应那女人一个狡黠而古怪的眼神,然后扭过脸笑着快步跑出。
小靳窜到隔壁的入库室,正好看见同事秋生斜靠在长条椅上打盹。秋生朝一侧歪垂着脑袋,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身旁凌乱地堆放着几件工作服。小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弯下腰在秋生的脸上端详了一会儿,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秋生一下子被惊醒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愕地瞪起双眼。
好啊,你还敢睡觉?小靳大声说,小心厂长扣你的钱!
秋生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小靳。操!你吓了我一大跳。秋生嘴里嘟囔着说。睡觉咋了?现在没有活,你又不是厂长,管那么多干嘛?秋生对小靳的突然出现很不满,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今天你不是轮休么?你不在家待着跑到冷饮厂干嘛?这里有啥好玩的?小靳訕笑着,没有立即回答,他来回走了几步,边走边摸索裤子口袋,掏出一个软包装烟盒,捏了几下发现烟盒是空的。
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就跑来了。小靳说。
切!秋生揶揄地说,休班跑这里,你有毛病啊?
小靳没有接秋生的话,他摸索另外一只裤子口袋,这次掏出了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钱纸币。小靳的眼睛一亮,他捏住纸币递到秋生眼前晃了晃,嘻嘻地笑着说,哥们,你到外面帮我买包烟行不?
秋生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没动。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抽烟。
要不咱俩一块去,小靳的语气有点严厉也有点戏谑。
秋生仍然摇摇头。
你小子真懒!小靳突然变了脸,冲着秋生吼道,叫你买包烟都不去!
你说谁懒?秋生眼神冷冷地盯着小靳。你不懒自己不会去买啊?
到底去还是不去?小靳往前逼近了一步。
不去!秋生说,要去你自己去,关我屁事!你算老几?
小靳被秋生这句话震住了,他嘴里咦咦地叫了几声,伸手摁秋生的肩膀。你不服?小靳的声音变得激动而恼怒。你哪里不服?小靳一边叫一边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秋生再度惊慌地站起来,他看见小靳突然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水果刀。秋生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威胁着他。这是一个不容犹豫的时刻。秋生下意识地往墙边躲,肩膀本能地向外杵了一下。小靳是瘦体格,他摁住秋生肩膀的那只手一下子被滑出去,同时,秋生攥起拳头朝小靳另一只恐怖的手砸去,当啷一声,水果刀掉在地上。秋生又去抓小靳的头发。小靳惊得赶快往后闪。秋生没抓住小靳的头发,却捏住了他的脖子。
和秋生扭打在一起,小靳才意识到对方身上有种野蛮而霸道的力量。小靳在这个瞬间有些后悔自己的言行。他本来想吓唬一下秋生,没想到他当真了。小靳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入库室的隔壁紧挨着发货室。发货室里正在值班的是蒲扇阿姨。蒲扇阿姨因为体态肥胖很怕热,夏季里她每天摇着蒲扇准时到厂里上班,直到下班蒲扇也不离手。她有一双大胸脯子,有时坐在发货室窗前一边摇扇子,一边半敞着胸怀骂鬼天气。制冰车间的小姑娘经过发货室会咯咯地掩笑跑过。蒲扇阿姨这个绰号就是这么叫起来的。小靳和秋生的厮打声在狭小的入库室回荡,然后向外传开。蒲扇阿姨坐在窗口,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扑通扑通声,中间掺杂着乱叫,她立刻做出了反应,扔下扇子跑出来。
都别打啦!住手!你俩听见没?
蒲扇阿姨看见秋生已经把小靳逼到了墙角,她一边喊一边去拉秋生,费了好大劲才把秋生的胳膊拽住。有人拉架总归是件好事,秋生就借着这个台阶光明磊落地后退了一大步,他的鼻孔呼呼地响着,喘着粗气注视着小靳。小靳在这个瞬间迟疑了一会。蒲扇阿姨以为他也会顺势停下,没想到小靳利用这个短暂而难得的机会又冲过去,接连朝秋生胸前打了两拳。蒲扇阿姨又回头去拦小靳,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停下!你俩别再打啦!蒲扇阿姨声色俱厉,她几乎在用全身的力气向后推搡着小靳。
小靳也后退了一大步。他和秋生用目光对峙,各自仍保持着挑衅的神情。小靳看见秋生愤怒地瞪着自己。站在秋生的角度看,蒲扇阿姨是不明就里拉了偏架,导致他最后吃了亏。因此秋生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愤怒的火焰,那火焰在两个人身上来回灼射。后来他用一种异常乖戾的目光瞥了眼蒲扇阿姨,又看了看小靳,伸出食指冲小靳点了几下。刚才你先动的手,秋生说,你给我等着!说完冲出了入库室。
小靳扎煞着两只手,木然地望着秋生迅疾远去,他从秋生的背影中感受到一种誓不罢休的力量。小靳回味着秋生的话,你给我等着,他一时无法判断这句话背后的确切动机。
他是不是去找张野了?蒲扇阿姨分析说。小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蒲扇阿姨这时看见角落里的水果刀,她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盯着小靳问,这个是你带来的?小靳一脸的窘色。我不是故意的,他嗫嚅着说,我是跟他闹着玩。
简直胡闹,你脸这么红?蒲扇阿姨发现小靳脸上异样的神态,你是不是喝酒啦?
在家喝了一瓶啤酒。小靳说。
胡闹!蒲扇阿姨用严厉的目光谴责着小靳。她说,你外表看上去很调皮,真打起来你占不到便宜,当初你妈妈托我给你找工作,我看你挺机灵,可上班几天就和人打架,让我怎么弄?
小靳无话可说,只好把脸转过去看窗外。
这时候有人拿着购货发票找蒲扇阿姨提货,小靳认出那是冷饮厂的老客户,一个外地的个体批发商。他想提十箱雪人牌冰糕。蒲扇阿姨张罗着去发货。小靳倚着门,看着几个搬运工人在蒲扇阿姨的指挥下忙活,搬箱、装车、盖章。批发商从电动三轮车上抽出一支冰糕递给小靳,热情地说,小伙子,你来一支。小靳摆摆手说,不用,我就在这儿上班,想吃随时可以吃。批发商说,那不一样,你们的是你们的,我的是我的。批发商干脆把冰糕纸剥开,露出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花脸小雪人头像。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批发商一边说一边往小靳手里塞。小靳只好接过来。批发商翘了翘大拇指,说,你们厂的花脸雪糕呱呱叫,在我们那儿销路非常好。
那你就多进些货,还能给你优惠。蒲扇阿姨摇着扇子说。
制冰车间的一个小姑娘跑来通知入库,然后快步跑回去。小靳有点尴尬,他沉思了一会儿,后来穿了件秋生的工作袄进了冷库。制冰车间和冷库仅仅一墙之隔,墙上有个方形窗口。车间的姑娘们将成品从那边一箱箱地递,小靳就在这边接住,一箱箱搬下来,再按品种和类别一层层摞起来,最后排列整齐。小靳干完活走出入库室时,蒲扇阿姨刚好也发完了货。
你先回家去,蒲扇阿姨换了和蔼的语气,她用慈祥的目光关照着小靳,说,我和组长打了招呼,他答应临时派个人来顶秋生。
午后的天气燥热不堪,街道上是那种夏日独有的空旷而倦怠的气氛。冷饮厂发生的龃龉确实影响到小靳的心情。回家的路上小靳心不在焉,自行车在他的身体下面发出吱吱的叫声。你给我等着!小靳一边骑一边琢磨秋生的话。等着?等什么?秋后算账?他突然想到了张野,张野是以前在入库室和小靳一起倒班的青年。有一次张野和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为了不让父母找到,张野辞去了冷饮厂的工作。秋生和张野是同班同学,于是他就向组长介绍秋生顶替他的岗位。張野无处可去,在小靳家暂住了两天,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小靳想到这段人情往事,忽然觉得一切变得乏味。小靳想,蒲扇阿姨说得有道理,秋生看上去很老实,为什么要主动挑衅他?总而言之为一包烟打架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小靳这样想着,心情变得更加低沉。
小靳调整了一下骑车的姿势,但不安仍像乌云一样在他心里飘荡。小靳利用短暂的时间清晰地重温了一遍中午的情景,脑海中闪现的一个画面给小靳带来了启示。中午的时候,小靳在家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看的是一部叫《霹雳天使》的青春片,主人公是个身穿奇装异服行为怪诞的待业青年。他喜欢到处流浪,喜欢背着把吉它去每个陌生的城市打工,他独自在长长的铁轨上跳霹雳舞,他遭遇外地流氓欺负时用自制的小刀防身。小靳内心立刻充满了某种憧憬。他的眼睛亮起来,那是小靳向往的一种状态,是他的梦幻青春,是生命的偶像。小靳此刻醒悟到他就在那种情绪使然下走出了家门。小靳记得出门前他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把茶几上的水果刀顺手揣上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小靳心里对自己说。
第二天,小靳像往常一样去冷饮厂上班。下班后他找到组长请假。组长考虑了一会,说,你到月底直接来领工资,我给你报上去。小靳正是这个想法。昨晚他考虑了一宿,不想在冷饮厂继续干了。和同事打了一架,以后也没法在一个岗位相处,况且是他主动挑衅,无论怎样总是理亏。小靳心想,在哪里干都是干,以后的事以后慢慢再说吧。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过。待业青年的日子不都是了无牵挂,没有人清楚小靳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小靳积极去劳动部门张贴的用工栏寻找新目标。
三伏天的一个中午,小靳骑车经过柳泉路百货大楼。街道交通拥挤,小靳放慢车速,他看见百货大楼外墙上新换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有个面容娇美穿着暴露的女人手举一杯饮料微笑着看路人,广告语充满诱惑的味道:喝了还想喝。小靳不由得哧地一笑,他觉得那五个字透出一种浮夸和无聊,他想起冷饮厂的主打产品花脸雪糕也是很受大家欢迎的品牌,冰糕和饮料到底哪种更解渴?怎么街上没有花脸雪糕的广告?
小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冷饮厂的人,他哂笑了一下。这时候有人拽他的袖子,小靳回头看见了张野。张野挎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妆化得很浓,深色的眼影看上去像个大熊猫。小靳想起他曾经见过那个女孩,张野有一次带她去过冷饮厂。于是小靳把自行车停在路边。
张野逼视着小靳,问,好些天没见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待业在家,冷饮厂不去了。小靳说。
秋生找过我,我知道你俩打仗的事了。张野礼貌地浅笑了一下,然后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小靳。小靳显得很不好意思,他吞吞吐吐地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和秋生闹着玩。都怪我,怪我那天喝酒了。
张野似乎没兴趣听太多。他说,秋生也不干了。
秋生也不去啦?为什么?小靳吃惊地问。
你说呢?张野嘴角发出不加掩饰的冷笑。小靳瞬间有些茫然,他张大嘴巴想解释点什么,结果又咽了回去。张野最后宽宏大量地拍拍小靳的肩膀,用一种友好而严峻的语气说,我感谢你以前帮过我的忙,但有些事,一码归一码。
张野说完领着那个女孩走了。
星期天的下午,阳光明媚。小靳怀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心情在街上走。路上的行人不多,小靳步履匆匆,来到位于东郊的健康街。街道上盘旋的苍蝇嘤嘤嗡嗡地低鸣着,空气中混杂着尘土的腥味。小靳一家家挨次看过,沿途打听秋生家的住址,后来在一座半新不旧的平房前站住。
小靳敲门前把想说的话盘算了很久。开门的是个瘦小的老头,那是秋生的父亲。他不认得小靳,他把门打开半扇,站在门道里和小靳打招呼。秋生的父亲和秋生粗犷的外形相反,神态却相近。小靳寒暄着问秋生在不在。秋生的父亲脸色阴郁,说,秋生在家休息了三天又回去上班了。秋生的父亲请小靳进屋,小靳婉言谢绝,一老一少客气了一会,站在门洞里继续说话。小靳把在冷饮厂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秋生的父亲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些,他说,秋生什么也没和我讲。
小靳描述的内容没有添油加醋,总体上是事实,事实简洁明了,但小靳的表达有些闪烁其辞。不过秋生的父亲最后还是弄清楚了,小靳想通过他向秋生带话:那天的事情并非故意和他作对,都怪自己喝了酒,一时冲动先动的手,请秋生务必不要往心里去—小靳把水果刀这个细节瞒了一下,他觉得这层因果关系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说出来别人也难以理解。
秋生的父亲注视着小靳,突然忍不住笑了。小靳莫名其妙,叔叔您笑什么?秋生的父亲依然浅笑。我都听明白了,你放心好了,我会告诉秋生的。小靳点点头,微笑着跟秋生的父亲说再见。走了几步回头看到秋生的父亲已经掩上门,小靳就对着大门喊,您一定帮我转达啊。
虽然没有和秋生面对面握手言和,但主动上门代表的是一种真诚。不管怎么说,态度摆得很明朗。小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所以当他离开那条凄清的街道时,一颗纷乱的心就这么放下了。
每到月底发工资的日子,冷饮厂的职工总是把财务室挤得乱糟糟。烫着爆炸头的女会计不时抬头望望人群,看到秩序混乱,她就清清嗓子大声说,请自觉排队,谁加塞就不发给他。待业青年小靳规规矩矩排在队伍里。第一次领工资,小靳有些莫名的激动,还有些小小的紧张。小靳觉得奇怪的是,从进厂后一直没见到秋生的影子。
更奇怪的事情在后面。排到小靳时,他报出自己名字,女会计看了他一眼,说,你的工资刚才有人给你领了。谁?小靳惊叫起来,谁领走的?他听见自己的叫声在闷热的财务室内回荡。女会计翻了翻本子,重新确认了一遍,说,是和你一个岗位的秋生。
你们凭什么给他?小靳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他说,你们财务室的人有毛病啊?
女会计白了小靳一眼,不急不躁地说,这里有他的签字,秋生说是你同意让他代领的。她把工资薄推到小靳面前。这是一张手制的表格,上面写着:一九九○年七月份临时工工资表。倒数第二行写着小靳的名字,实发金额100元。末尾的签名栏确实有人签了字,小靳看出来,那歪歪扭扭的字就是秋生的笔迹。
我和他根本没关系!小靳额头上冒出了汗。他什么时候取走的?女会计想了想说,十分钟前吧,他第一个来领的。
排在小靳身后的员工等得不耐烦。有人拍他的肩膀,你们是一个部门的,秋生好心帮你领,你找他要回来不就完了?另一个说,你快点,别耽误我们领工资!
小靳阴沉着脸走出财务室,听见背后几个人嘟囔着什么,估计是奚落他。小靳现在没有心情跟他们计较,世界上的事要是都计较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小靳焦躁不安,他看见对面厂部办公室里有人影晃动,决定去找领导把事情说清楚。小靳想,冒领他人财物这样的事领导一定会管。
办公室和财务室隔着一个天井,穿越天井的时候,小靳被阳光晒得有点晕眩,感觉昏昏沉沉的。办公室主任不在,小靳就和副主任把事情说了一遍。副主任看了眼小靳,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呃,你是上次在入库室和人打架的那个吧?我还没处理你你就不干了,今天你又耍什么花样?
小靳说,我没有耍花样,秋生把我工资冒领了,我現在找不到他!
真的假的?副主任眉头皱了起来,突然有点不耐烦,他的脸沉下来,翁声翁气地说,谁知道你们这帮小孩搞什么名堂?我还有一堆事呢,你自己去找他吧。从他的表情上,小靳看出这个人指望不上,他转身走出办公室。
小靳感到自己此刻的处境非常不利,见不到秋生的影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小靳一筹莫展,朝发货室的方向走去。小靳看见发货室的走廊里有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他知道那就是秋生。小靳想主动过去打招呼。就在此时,厂门口传达室有个声音在喊,小靳!外面有人找!小靳茫然地哦了一声。
小靳站在厂门口四下张望,看见张野带着几个人从墙角一块凹处出现,然后慢慢朝他靠近。小靳有些莫名地惊慌,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惊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于是极力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向张野打招呼。小靳说,张野是你啊?好些天不见你了。
张野似乎不吃这一套,他的目光直视着小靳,问,你怎么老是欺负秋生?
小靳惊叫起来,我没有欺负他!上次给你说过,我不是故意的。张野鼻孔里哼了一声。小靳又说,秋生挺老实的,我那天确实是和他闹着玩!
张野身旁有个青年冷笑一声,你还嘴犟?闹着玩有拿水果刀的吗?急了眼你捅了他怎么说?另外一个青年怒视着小靳,他发出的声音沙哑而令人心悸,妈的!讲什么废话?小靳注意到那个青年手里抓着一块土黄色的砖头。
张野对身边的人说,先别吵,听他讲,看他什么态度。
小靳说,张野你忘了,上次你从家里出来,是我留你住了两晚。
张野苦笑了一下,说,我感激你那次帮忙,可我也说过,一码归一码。
拿砖头的青年质问小靳,你打了秋生后,还去他家里闹事了是吧?
小靳愣了一会,他明白张野他们误解了他去秋生家的意图。小靳故意不去看那几个人,他用诚恳的目光注视着张野,说,那天我是去道歉,秋生不在家,我只见到了他爸。
一个青年凑近张野耳边说了句什么,张野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和几个青年交换眼色,张野说,我看这样吧,你当着大伙的面给秋生正式道个歉,他要说算了那就算了,一切既往不咎。
这番话让小靳的眼睛亮了一下,小靳是个识时务的青年。他看了看张野一伙人,说,那好,我去找他,你们在这儿等我。
小靳在入库室的走廊里果然见到了秋生。秋生似乎一直就在等他。
小靳主动向秋生伸出手,他说,我向你道歉,上次的事是我不对。秋生侧过头去不看小靳,对他的主动言和置若罔闻。小靳尴尬地收回手,他犹豫着该不该说另一句话,最终还是说出来了,秋生,我正式向你道歉,你把那一百块钱还给我。小靳刚说完就后悔了,他看见秋生的脸瞬间燃烧起来,而且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压抑已久的呻吟。
操你X的,秋生喊了一句,然后跳着扑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小靳的头发。小靳还没来得及反应,眼角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小靳发出一声惨叫,他拼命挣脱,但秋生拽住他的头发不松手。小靳越挣越疼痛,他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动,只好把身子往下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小靳的脑袋在秋生的手中沉浮,秋生的拳头一次比一次猛烈。秋生知道厂门口有张野的人马,他打得酣畅淋漓,随心所欲。
七月的骄阳使冷饮厂的老红砖厂房闪烁出一种刺眼的光芒,铺满水泥石板的天井里蒸腾着热气。突然出现的场面让厂里的人乱了分寸。有几个大龄女工出于好心,跑过去想拉架,可是她们的手和胳膊象征性地伸出后却无从着落,就都缩了回去,然后四下散开,怕被打急了眼的秋生不小心伤着。制冰车间的小姑娘们闻声探出头,她们挤在门口,不约而同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天井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大都抱着于己无关的心态站在远处观望。只有蒲扇阿姨冲了过去。她刚从财务室出来就看到这一幕,立刻扔掉手里的扇子跑过去,使劲拽住秋生的胳膊。秋生的拳头总算停下来。小靳捂住受伤的眼睛往发货室里跑。
与此同时,张野和几个青年像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蒲扇阿姨在这个关键时刻重演了以前的画面。她宽大的身躯挡在发货室门口,张开手臂左右伸展,阻止青年们往里进。她的声音由于激动变得十分高亢,这里是工厂,不准胡闹!不准打群架!青年们不愿意搭理她,却进退两难。准备发起总攻的张野开始推搡蒲扇阿姨的胳膊,另一个青年用手指着她的鼻子说,这里没你的事,少在这儿狗拿耗子。
小靳的内心受到了真正的惊吓,一件本来可以缓和的事情急转直下,他对眼前这场突发的暴力根本没设想到。围观的人们觉得更惨烈的场面将要开始,可是他们发现秋生突然作出个奇怪的动作,秋生的面色显得复杂而焦虑,他拽住张野的胳膊,说,你们不要进去,别再打他。
秋生的举动让人迷惑不解,秋生的话也让人莫名其妙反应不过来。张野皱了皱眉头,奇怪地盯着秋生。
算了,秋生声音低沉地说,这次是我先动的手,已经还回来了,放他一马吧。
小靳告诉父母,他在外面和同学比赛骑自行车不小心撞到路牙石上,脸摔伤了,摔得很厉害。待业青年小靳于是连续一个多星期无法出门,躺在家里静养。如果不是秋生的父母在周末傍晚提着水果罐头和点心登门看望,或许小靳的母亲还一直蒙在鼓里。
小靳的母亲对秋生的父母表现出近邻般的热情,她礼貌地接待客人并接受他们开门见山的歉意。秋生的母亲快人快语,她拉着小靳母亲的手不放。小靳恢复得挺好,我们就放心了,她说,这事主要怪秋生,我们当父母的也有错。小靳的母亲心肠柔软,她顺着秋生母亲的话说,孩子那天回家我就觉得不对劲,骑自行车怎么能摔成这样子?原来如此。秋生的母亲脸色愧疚,她说,秋生成天闷头不说话,昨天早上我发现他抽屉里藏着一百块钱,逼问他才告诉我们。秋生的父亲点点头,他不善言谈,精瘦的脸上浮现出质朴的微笑,他不住地夸赞小靳。这事怪我,秋生的父亲说,我记得小靳上次去家里要给秋生道歉,后来我把这事给忘了,都怪我。
我们狠狠教育他啦!秋生的母亲接过话,他爸还想揍他一顿!这番话让小靳的母亲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她攥住秋生母亲的手用力握了握,叹口气说,我们家小靳也不大靠谱,净让人操心,都是些孩子,等他们长大后就明白做父母的苦心了。
秋生的母亲临走时想起了什么,她拍了下腦袋,笑着说,瞧我这记性!她掏出一百元钱塞到小靳的母亲手中。小靳的母亲笑了笑,理所当然地收下,然后拾起罐头和点心往秋生的母亲手里塞,秋生的母亲就往回挡。两个女人相互推辞,最终小靳的母亲没能拗过。她说,好吧,那我就收下,你们的心意嘛,孩子们算不打不相识,同事一场是缘分,以后让他俩做好朋友。
小靳后来没能和秋生交成朋友,但多年后的一个夏日,小靳在柳泉路上遇见过秋生。说来也是巧合,那天他们俩在百货大楼附近不期而遇,当时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相向而行,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起初他们装作谁都没看见对方,各自低头前进。车子快交错的瞬间,他们的目光却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向对方望去。小靳先朝秋生点了点头。点头等于释放善意。小靳骑过去几米远又扭过头,他看见秋生也转过脑袋冲他点头。秋生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但小靳还是感受到来自内心的某种愉悦。
那年夏天,依然闷热无比,街道两旁新增了不少冷饮摊位,摊主们喜欢将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悬挂在冰柜上方。小靳一眼就从让人眼花缭乱的纸片中认出雪人牌,可爱的小雪人头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孤零零地垂着,显得非常落寞。小靳忽然莫名得兴奋起来,他使劲往前蹬了几步,把自行车停在冷饮摊前,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欠着身子问摊主,老板,还有花脸雪糕吗?给我来一支。